未来已来
2022-07-15韩水法
[主持人按语]近十余年来,汉语哲学崛起为一股强有力的学术潮流,冲决国内既有哲学分支学科的藩篱,造就了汉语世界哲学的统一趋势。作为一种新的范式,就宏观而论,它让人们在全新的视野中理解和认识汉语对作为人类理性共同事业的哲学的根本意义;而从微观来说,它又让人们深刻体会到,人类在追求共同认识、普遍意义以及真理的途径和方法上所面临的具体问题的复杂和困难。汉语哲学同时也是一个新的命名,将两千多年来的汉语哲学运思和现象纳入自己的领域,为重新阐释和把握古典汉语哲学开辟了新的途径和方法。汉语哲学自然也引起了许多基础性的争论,不同哲学背景的学者对汉语哲学持有颇为不同的见解。这里发表的正是其中对汉语哲学具有深入思考的代表性专家的文章,为读者提供观点各异的独到见解。(韩水法)
汉语哲学以及其他汉语人文社会科学的自觉和兴起表明,在汉语学术领域,整体的学术创新和突破已经萌动,正破土而出。当今世界人类所面临的各种挑战和问题,几乎没有哪种既有的理论可以现成地应对,人类所有族类都有责任以各种语言来面对、阐释和回应这种挑战。汉语哲学在迅速开疆拓土的同时也面临反省自身的日益迫切的要求。根据迄今为止的认识,汉语哲学可以区分为广义汉语哲学和狭义汉语哲学。但从总体上来说,只有一种统一的汉语哲学,狭义汉语哲学处理某些因汉语而特有的问题,但在根本上从属于广义汉语哲学。
一、广义汉语哲学
所谓广义汉语哲学,是指一切以汉语为语言载具的哲学活动,包括思维和表达。广义汉语哲学可以从领域和历史两个层面来理解。
从领域来说,汉语与任何其他语言一样,能够从事从形而上学、知识论、心灵哲学、语言哲学、科学哲学、政治哲学、美学直至宗教哲学等所有领域的思维、研究和表达,而无障碍。这样一个基本事实一直以来遭到各种质疑,而质疑者不仅来自印欧语系西方诸语言的学者,也来自汉语学者。
從历史来看,这种系统的学术质疑始自汉语、汉语文献和汉语思想成为现代学术研究对象,并形成了3个密切相关的基本争论点。(1)汉语是不是一种与印欧语系诸语言,尤其是与现代英语、德语、法语等同等发达并具有同等能力的语言?(2)汉语能否从事哲学活动?(3)是否存在汉语哲学?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分解为至少两个更为具体的争执:第一,是否出现过古典中国哲学?第二,当今中国在哲学名义下以汉语为语言载具从事的各种思想活动和学术研究,是否属于哲学,即便是特殊类型的哲学?
面对上述3个基础性的争论,汉语哲学揭示和证明了如下3个基本事实。
(1)汉语胜任一切科学、思想、技术、哲学和艺术等活动,因语言结构的特殊性而受限制的部分和领域除外。
(2)汉语向来就是哲学思维和表达的载具,因此,汉语哲学向来就存在。如果实证的哲学史从文字出现开始,那么自有汉字以来,哲学活动就贯穿在汉语思想中。
(3)汉语哲学的发达与否,不在汉语,而在操汉语的人。在科学、人文和社会科学、艺术以及其他领域,情况亦复如此。
在汉语哲学的视野中,汉语哲学活动和现象已经进行和存在了两千多年,这是一个思想史的事实。在这个意义上,今天的汉语哲学不仅是古典汉语哲学的继续和发扬光大,而在范式变换之后,通过重构还能更有成效地发掘和利用古典汉语哲学文献中有价值的丰富思想。
在历史上,汉语哲学曾经拥有广阔的领地:汉语书面语在18世纪之前曾经充任东亚诸国的共同哲学语言,因此,这些以汉语思维和表达的哲学活动和理论都包括在汉语哲学的范围之内。而对当前中国的哲学事业而言,汉语哲学拥有一个实际的优势:它能够打破因为学科分类而造成的哲学各分支学科之间的隔阂和封闭,从而使得汉语哲学成为内在贯通的整体的哲学事业。
在世界上,所谓德国哲学、英国哲学和法国哲学,从其原文的本义来说,都首先与语言有关,比如,deutsche Philosophie首先是指讲德语的人的哲学运思和形态,而与某个政治共同体无关;在康德和黑格尔时代,并没有一个名为德国的国家,但那个时代诞生了其影响遍及世界并一直持续到今天的deutscherIdealismus(所谓的德国唯心主义)。因此,deutsche Philosophie理所当然地可以被理解为德语哲学。事实上,在以德语为语言载具的哲学活动中,各种哲学领域、方向、思考都得到了充分的发展。维也纳小组虽然不被称为德国哲学,但确确实实是德语哲学活动。
二、狭义汉语哲学
狭义汉语哲学是相对于广义汉语哲学而言的,它指因汉语的独特性而生发的一些特殊哲学问题。这些问题正是当代汉语哲学崛起的引子,而先前它们甚至被归结为汉语思想的缺陷或不足。
人们很早就注意到,在研究一般而基础的诸如形而上学、知识论、语言哲学等问题时,不同语言的哲学会在视角、方法、问题和表达等方面形成明显的歧异,造就视域、风格等皆有差异的哲学形态。汉语独特的语言特征、表达方式和相关的思想资源,以及在外来哲学的冲击和激发下,汉语哲学在深度、广度和维度方面的迅速拓展,都为汉语哲学提供了许多独特的问题和方向。从方向看,它们首先出现在形而上学和知识论等基础研究中,从中国现行学科上来看,几乎分布在所有8个二级学科。
有关存在的思考和表达,除了揭示汉语哲学的独特表达之外,也从另一侧面说明,印欧语系有关形而上学的哲学同样也是一种特殊形态。由此产生的进一步的问题不是何者是理想的哲学形态,而是某种理想的哲学思想和表达是如何可能的。
循着这样的思路,狭义汉语哲学的问题纷纷涌现于传统的学科。比如,最近的进展表明,汉语分析哲学已经深入了若干具体问题,如古典汉语哲学的知与行关系所体现的认知的能动性和实践性;又比如,在分析哲学与逻辑领域,在“知道如是”与“知道如何”的问题下探讨汉语表达的独特性,以探讨理智结构的多维性。这不仅推进了古典汉语哲学的形式化和逻辑化,也丰富了当代知识论的维度。
心性现象学是汉语哲学发展的另一个方向。与汉语分析哲学的视角不同,这项综合研究旨在以现象学方法重新反思古典汉语意识哲学,包括心性之学和佛教意识理论,以重构的方式发展有关意识的新理论。在意识研究受到高度重视的今天,这个方向具有与其他学科交叉和融合的巨大潜力。
在更为综合的层面,汉语-思想以及汉语-社会秩序构成了狭义汉语哲学的重要课题。它可以从多个维度揭示汉语思想和社会某些独特性的奥秘,而这也会反衬出其语言思想和表达的独特性。在这个意义上,它就成为寻求独特现象的共同知识的普遍研究。
当我们以汉语哲学视角来回顾和考察现代以来的汉语哲学史,就会发现汉语哲学的诸多问题早已受到人们的关注和研究,许多新的观点、观念也已从中形成,只是它们并没有被命名为汉语哲学,其独特性没有得到必要的反思和理论总结,于是,被置于其他学科之下,甚至沦于游牧的状态。汉语哲学的兴起造就了一门自主的学科,其初步勾勒的核心问题和领域,展示了广阔的视野和多维的层面,在方法论上呈现出强大的统一力量。汉语哲学的兴起也标明一个新的转向,从委质于经典文献而返回事情本身,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
从更宏观的层面来看,人类所面临的问题是如此之多,而可行的解决方案又是如此之少,或者退一步说,有效的解释理论如此缺乏,不同语言所承担的职责不均衡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汉语哲学恰恰就切入到这个原因。再换一个角度,世界如此丰富多彩,而人们的观念和理论却如此匮乏和片面,正需要人类多样的认识手段和语言载具充分地发挥潜能和作用,以改变这样的局面。汉语哲学因此确实为人类的理论和实践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