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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夏天与秋天

2022-07-15方佳林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刘健小董小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年底。徽州山区连日大雪纷飞,山峦田野白雪皑皑。

除夕这天,雪停了,乍现的太阳看似颇具光芒,却无热度。上午时分,在皖浙交界的一个小山村背后的山梁上,徐杰和吴小芳一前一后地在雪坡上漫步,貌似赏雪,却是男女间的第一次约会。阳光与雪光相映,若真若幻,闪烁不断。徐杰神情沉静,吴小芳羞羞答答。看来,找个对象结婚,其实并非难事。昨天,徐杰初见吴小芳时,内心并无波澜,只是觉着这个医院里的小护士是可以接受的。小芳是苹果小脸,扎着羊角小辫,害羞又本分,做妻子合适也放心。今天的单独相处,是父母和媒人撺掇撮合的结果。雪地里,徐杰前面走着,小芳后面跟着。后者总是循着前者的脚印,虽略觉吃力,也能合上拍子。小芳家风纯正,懂得做妻子的,对丈夫就应该循规蹈矩、亦步亦趋。徐杰走走停停,回顾那脚印,又看了看含羞带怯、压着头的小芳,不禁暗叹了一口气。雪中的叠印让这桩婚事定下来了。

回到家中,父母在忙里忙外,徐杰默默注视了一会,又叹了一口气。父母不觉得累,反而感激他的谅解配合。这个儿子呀,别的样样都好,就是在婚姻上犯糊涂,二十七岁了,还是一只孤雁飞来飞去。不是儿子找不着对象,儿子长相周正,又读了不少书。多读点书原本没错,但不能发迂,不能误入歧途。譬如在婚姻上,儿子坚持“没有爱情的婚姻,宁缺毋滥”,就是受了书里某些说辞的蛊惑。啥爱情?不就是在黑夜里偷摸着苟且,不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钻玉米地!这是普遍理解。徐杰父母是正统的庄稼人,在村里有脸有面,对外只能遮掩:别看他人高马大,还没懂事。私下里没少劝导儿子:婚姻得靠父母物色,得靠媒人牵线撮合,不是你说的那个“情”。做人要正派,找對象要明媒正娶。父母也确实物色好了,媒人也愿意搭桥,只是捆绑是成不了夫妻的,儿子咸淡不进。这回儿子遭受的打击很大,但总算开窍了,尊依父母了。

都到了拖不起的年龄,又都是知根知底的邻村,正月初三,就摆酒合卺,行了婚礼。婚后第三天,徐杰提出要回学校,父母说,没有这么早开学的,新婚,多住几日。挨到第五天,徐杰说一定要走了。父母嘀咕一阵,让他带小芳一同前往庐州的学校,小芳在医院里请了婚假,不休白不休。见小芳开始拾掇房间、整理行李,徐杰只是愣愣的,没再说什么。

徐杰的单位是一所人气很旺的私立学校。同事们闻讯后纷纷赶来道贺围观,尤其是女同事,似乎更为迫切。但见面后,气氛并不热烈,哼哼哈哈聊了一阵就都走了。老实说,他们都有些失望。在此之前,追求徐杰的姑娘不少,他都没动过心,理由是:没有感觉。同事们理解为眼界过高,一般人入不了他的眼帘。可瞅瞅眼前这位新娘子,也不过是寻常人物,并不那么光彩照人呀。

同事们的这种心理,徐杰完全可以从那些嬉笑中读出来。曾经,他多次讲过找不到感觉的话,可他确实没找到过那种可以与之缠绵的感觉。就说小芳吧,也算耳鬓厮磨了一些时日,这种感觉仍然没有。徐杰感觉到的,是委屈、无奈,甚至是苦涩与隐痛。也许,“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不过是向往的一种境界,现实中,爱情这种奢侈品很昂贵,不是芸芸众生都能享受到的。就如父亲训导的那样,婚姻靠姻缘,而姻缘的建构,是父母的择定与媒妁的穿针引线。徐杰不是个高傲的人,知道自己身世卑微,找对象没有萝里挑花的背景资格,但婚姻是要两个人一起生活一辈子的,相见之下,总该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吧?徐杰只想找一知己,然后像飞燕衔泥那样,一喙一喙地筑一个温馨的爱窝,甜甜蜜蜜地生活。

这要求不算过分。

让徐杰“怦然心动”的姑娘终于现身了,是在去年的夏天。接下来,是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的缠绵悱恻,到年底,瓜熟蒂落,还定下在春节喜结连理。然而,徐杰做梦也没想到,到头来,这成了一场情感浩劫。这场浩劫颠覆了他苦苦维系的信念,也使他明白:冥冥之中,自有一位主宰,在铺排着你的人生,你就是这张网中的一尾小鱼,不可能挣脱出去。他徐杰算个什么,一个普通得无话可说的人,一个进入人群无法辨认的人,还能抗拒得了命运的安排?吴小芳就吴小芳吧,不就是传宗接代。看来是自己错了,父母是对的。这人世间的婚姻,到底有多少是因爱促成的呢?不过是男女都长大了,有渴求了,男的需要一个女人,女的需要一个男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不在人群中随便拽一个,是因为人们懂得要般配,过去是门当户对,现在是双方条件要差不多,别瞍了眼让一方占便宜,否则与动物无异。

人的内心世界就是一部天书,别说他人无法读懂,就是自身,也很难理清头绪。譬如徐杰吧,否定了爱情,相信了命运,却又挣不脱相爱的桎梏。尤其是对那个制造这场情感灾难的人的思念居然多于愤恨,还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她那来自“肺腑”的语言,她那流出的“幸福”的泪,总在耳边回响,总在眼前晃动。徐杰不断告诫自己,对这段感情不应这样,要以愤恨来彻底根除!可愤恨一阵后却又不由自主思念起来。徐杰是个聪明人,很快明白恨来自爱,没有了爱也就无所谓恨了,不能陷入恶性循环的怪圈。现在自己已经成婚,身边的小芳温温柔柔的,不能再鬼迷心窍了,得迷途知返了。徐杰想把这份感情移植到小芳身上,灵魂却一再作梗,始悟“迷途”与“迷情”是两码事,迷情者要挣脱情感的罗网很难。徐杰时不时发愣、犯傻,时不时平白无故发起脾气,哪还有先前温文尔雅的样子。大遭其罪的是跟他一起生活的小芳。当意识到小芳是无辜的,不该承受这些怨气火气时,徐杰又一再请求谅解。为使小芳相信,他说近来自己的神经经常发生错乱,魂不守舍;又说内心荒芜得厉害,空空洞洞的,敲一敲会嗡嗡作响……

他不能说出这一切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难怪书中有云:迷情最苦。

徐杰师大毕业,一米七八的个子,是庐州这所有四千多学生的私立中学里有名的帅哥。已婚未婚的女子,暗地里都在偷觑,已婚的羡慕,未婚的痴迷。同事中的几个靓妹为徐杰争风吃醋,闹得不可开交。校长也出面敦促他尽快把个人大事定了,免得滋生不安定。可他信念不变,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他要的是那种心灵感应、灵魂撞击的爱。当然他不会发宣言,只是藏在心底。他一直在默默寻觅、静静守候。他相信婚姻来自缘分。缘分并非虚妄,有注定的因素与巧合的机缘。既然是终身大事,就不能草率将就。

这种“注定与巧合”果然出现了。

来校第三年,徐杰被提为校办公室主任。在五月长假后上班,发现办公桌上有一份求职的自荐材料——是一位女性,陕西一所师范大学的应届毕业生,英语专业。他有些诧异,大老远的,西部跑到东部来了。端详那张照片时觉得不错,是瓜子脸型——不是葵花籽那种长条形,是成熟西瓜结出的饱满的黑瓜子型,丰润中溢出微笑,平淡中透着魅力。这种手续性的浏览,徐杰上任后经历了不少。正要搁一边时又突然住了手,他被这双眼睛抓住了,对,就是人们所说的少见的丹凤眼。他两眼直直的,不觉耳热心跳起来。乌黑发亮的眸子,眼皮成双,勾勒出优美的曲线,含蓄深情且不说,一对上视线,仿佛就有声音传入耳中,或娓娓或脉脉,让人怦然心动。徐杰被深深吸引的同时,又觉得似在哪儿见过。哪儿呢?像在现实里,又像在梦中。照片中的她,犹如《聊斋志异》中的画中人,动了,活了,款款走了下来,美而不媚,娇而不俗……徐杰的心被撼动了,一直追求的那种感觉,潮水般涌来。他再也按捺不住,立马去向校长汇报,大有重点推出的意思。校长是位六十开外的长者,说她英语专业对口,在校的几位公办学校退下来的教师,就因为年龄,难与学生沟通,是该考虑注入新鲜血液了。先约她来校试讲,看表达能力如何。

从材料提供的联系地址看,是一家旅店,电话号码是座机。那时手机才出现,一般人根本消费不起。徐杰拨通了电话,话筒里传出了“千年等一回”的歌声,缠绵而悠扬。徐杰更相信这是上苍的眷顾,心中的那份感觉急剧发酵,魂不守舍中,仿佛看到这位白娘子正踩着音乐的节拍徐徐向他走来,直到服务员喊来接话人,话筒中传出珠落玉盘的一声“是校办公室的徐主任吗”时,才惊醒过来。这声问候既甜脆又不失温柔,怡人悦耳又不失风范。他一时情绪失控,慌不择言道:“你,你就是从陕西过来应聘的?”顿了一下,又道:“真是你吗?”声调已不再是平日沉稳浑厚的男中音,柔声细气,带着惊喜、带着问候、带着企盼,像是情人间经历了一番离别之苦后,再度相遇時那样。对方没了声音,话筒处于静音状态。徐杰脑瓜子不笨,猛然醒悟到这声调的糟糕,面对一个陌生的女性,谄媚味十足,一个稍有防范意识的姑娘,都会对他敬而远之,还会把他看得太无聊、太下作。这不,话筒的哑音就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这可要了他的命!可说出的话无法收回 ,徐杰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就在他几近绝望时,话筒里终于传出一句:“是我,徐主任。”语气中少了分甜脆,多了分持重与温婉。接话就好,就有挽回余地。接下来,徐杰正襟危坐,有板有眼地说了一通她的专业与学校需求吻合,但需要试讲,请她就高一的教材准备一下。搁下话筒后,徐杰回味了半天,头脑再度发热,一厢情愿地以为那温婉里有一种情愫,虽然朦胧,但是十分美好。他不再懊恼,反而庆幸这种失误——不,不能说是失误,是他刻意发出的心灵讯息,对方收到了,对方回话了,还给了他温婉!这意味着接纳、应允!徐杰激动得身子颤抖起来。

这位让徐杰激动、让徐杰颤抖的女性,名叫周小娟。

试讲是在三天后的一个下午,由教研组长定题,在高一年级进行。为了这次见面,徐杰从办公室的摆设到自己的穿扮,乃至发型都煞费了一番苦心。女孩爱整洁,更爱潇洒,特别是言谈举止,必须得儒雅大方,男人的魅力可不是个空泛的概念。可当见面时,徐杰又全乱了套,张口结舌、话不成句,冲茶烫了手,递杯碰翻了盖子。事后反思,徐杰挖掘出了原因:虽说几天来一直端详着、揣摩着照片中淡雅而持久的美,但照片毕竟是照片,而眼前的周小娟,清丽温婉的春兰气韵是那样迷人,不由得阵脚大乱。

当然,在前往教室时,徐杰还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外语组那些老头子最爱挑剔,他很担忧,必须提醒她几句。徐杰睇了一眼,故意落在后面。周小娟领会了。两人并肩时,他说:记住,今天课堂上的老师只有你一个,别把这些老头子放在心上,别自乱方寸;教态要从容,目光要平视;对了,语速以慢节拍为宜,不要爆豆似的让人听不清楚……周小娟听得很专注。

评课时,气氛非常活跃,老头子们达成了共识:以往新聘教师,都在学问上、表达上打转转,忽略了对学生的吸引力;这姑娘模样俏美,音质圆润,瞧那班学生,就没一个做小动作的。

当然,教态端庄自如,语速不疾不徐,是周小娟留给老头子们最深的印象。

周小娟顺利地进入了这所学校。办完入档手续后,徐杰与她单独见面的机会几乎没有了。周小娟日常活动在外语组,工作联系在教导处。徐杰在语文组。就年级组而言,周小娟是高一组,徐杰是高三组。而高一与高三,在教学上是两片区域。徐杰寂寞难耐又苦无机会,夜里开始失眠。但他是个有法子的人,灵机一动,查开了课表,把周小娟的课时、班级刻在脑海里,从而获得了大量一睹芳容的机会。徐杰精神来了,锃亮的皮鞋,楚楚的衣冠,头发梳得三七分明,然后装着公事模样去那条甬道上走动。周小娟去课堂的途中被截获了。徐杰故作不经意:“周老师这节有课啊。”周小娟含羞带怯:“徐主任来这儿有事吗?”他从容而答:“是的。”收获甚微,不过一句问候,但他非常得意。这种小把戏偶尔为之是可以的,他不该屡屡去“有事”,这就难免露馅。周小娟也提前上了那条甬道,隐身树后。这时,徐杰正在道上走来走去,张望守候,被周小娟偷偷逮个正着。见他望眼欲穿的焦急模样,周小娟于心不忍,只能闪出身子,脸上腾起红晕,羞羞一笑,樱唇轻启:“徐主任又有事呀?”徐杰的心顽强又脆弱,袭击来得太突然,更有对方叵测的笑和那个“又”字,让他的脸臊成了猴腚腚,哪还顾得了回话,慌不择路地逃走。这副狼狈相让周小娟一时愣住了,半天动不了身子。倘若徐杰能站定搪塞几句,以他的聪明劲儿,就会从那羞涩的笑里,发现一颗萌动的少女之心,于初恋的纯粹中敞开,那样闪烁灼眼。可笑徐杰贼心强盛,却贼胆如鼠。

窜回办公室的徐杰,也意识到“劫道”方式的可笑、轻薄、粗俗,不被对方耻笑才怪!当然,这点挫折算不了什么,俗话说,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必须另辟蹊径!徐杰相信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习性和活动规律,譬如自己,晚饭后就喜欢在校门口溜达几步。在以后的几天里,徐杰着手观察周小娟的行踪,又根据行踪去分析去判断。校园内楼房林立,行政办公楼夹在其间。南面有座小土丘,上面栽了几棵桂花树,曰桂花坛。徐杰在观察时发现周小娟去那儿待过。开始时,他以为是她对环境好奇,到处溜达一下。接连几次发现后,他就高度警觉了。他发现周小娟在课余时时常在坛边石上,或坐或看书,好像那儿是她的领地,她要在那儿安营扎寨。徐杰趁对方有课时去实地考察,也坐在那石上,顾盼之间,意外发现了一桩天大的秘密。他一时激动得难以自制。原来,坐那石上,透过树枝缝隙和楼房边角,刚好可以从窗口看到自己在办公室所坐的位置。这真是太妙了!狂喜之中的徐杰突然又紧张起来——她常来这儿,这么说,自己的一举一动,也等于是暴露无遗。徐杰内心不由得一阵阵发虚,赶紧反思近来自己在办公室的所作所为。因为同事中的那几个靓妹,近期又对他发起了新一轮进攻,不时像猫一样溜进他的办公室,做出种种莎士比亚说的“讨人喜欢的奇怪动作”。徐杰把所有细节过完后,坦然了。真险!幸亏几年来练就了幽闭自己的本领,在她们动手动脚时,自己像一只躲在凝固熔岩里的昆虫,全须全尾、毫发无损。不然……那可就惨了!

徐杰的兴奋劲又来了,三脚两腿跑回办公室去试。果然,坐在椅上,只要扭下头,那座石就出现在眼前。这实在是妙不可言啊!

此后,办公室成了他的宝地,有事没事总坐在那椅子上。趁周小娟专心读书时,偷偷地将她整个人瞅个痛快。周小娟双腿并拢,书摊在膝盖上,左手抚书页,右手拿一手帕,时而点下额头,时而点下鼻梁,时而又将手帕在胸前轻摇。这动作天性使然,没有丝毫作秀成分,因而更是娇美无比。徐杰发了情痴,呆了,手头的事全抛在脑后,甚至连上下课的铃声也听不到,闹出课代表到办公室来唤他去上课的笑话。

过分的贪婪终会坏事。周小娟察觉后便站起身子,隐到后面的树丛中去。徐杰说不出有多后悔,最害怕她会因此撤离。那一晚,徐杰在床上一直烙着烧饼,铺板吱吱呀呀地叫了一晚上,满房间都是焦煳味。所幸第二天周小娟还是来了,犹犹豫豫的,像是很勉强,也似乎有怨气,不坐那石,只倚着树身,那树枝叶子偏又格外繁茂,隐隐约约的。徐杰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能照旧前来,已是不错了。

然而,几天之后,徐杰又坐不安稳了,有欲望膨胀的因素,更多的是不安,试问,只给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是咋回事?烦躁难耐时,徐杰就拿本子出气,啪啪在桌上摔着,嘴里嘟囔着:咋回事,是小气、吝啬?还是……不想这里一发声,那边就有反应了。周小娟很不情愿地姗姗移到那石上坐一下,分把钟又隐去。徐杰忐忑的心稍微安定下来,意会了对方是在告诫:偶尔深情一下是可以的,但不得发痴。为了证实,徐杰故意灼灼地盯上一阵,勾着头看书的她居然也感应到了,慌忙闪到树后去。对此,徐杰虽时有不畅快之感,但又不得不承认,在对待感情上,女人比男人理智。

每天见上一两次面,就成了两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反之,内心就失去光明,灵魂就失去安静。秋雨连绵时,情况就不容乐观了,淅淅沥沥、数日不开。徐杰正在跟老天爷发脾气时,周小娟竟冒雨出现在桂花坛,为了给他个清晰完整的形象,她收了伞,还在那湿淋淋的石头上坐了一会。徐杰的热泪涌了出来。他又体会到,在感情上,女人比男人炽热。

桂花坛,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落,缄藏着他俩多少隐秘的情和爱!这种爱,如桂花一般浓郁、香醇。徐杰笃信,从夏至秋,两颗心的相互映照,胜过任何的海誓山盟。

随着时光的流逝,两人都觉得有必要拉近距离。徐杰很快锁定了第二处地方——阅览室。公共场所,谁都能去。心有灵犀的双方,不需要任何暗示,几乎是前后脚在阅览室出現了。他与她坐一排,中间空那么几个位置,旁若无人一般。他翻着杂志,憋不住侧头,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会时,她会侧脸看他一眼,于是迅速闪开。有时他觉出那边有动静,也睇去一眼,她也迅速躲开,目光移到杂志上。徐杰把它解释为心灵的碰撞。

一次,传达室送来徐杰的信。拆开时,里面跌出一张照片。徐杰看了信后,又拿起照片,妹妹的拍照姿势把他惹笑了。其时,耳边响起了柔柔的一声:徐主任看啥好东西呀?这么高兴。他赶紧递给她,说是妹妹的照片。周小娟接过,说好漂亮哦,是林妹妹吧?徐杰一下站起来,脸红耳赤,连声说:不不不,是同胞妹妹,在大学读书,来信催要生活费的。你看,这是信。周小娟没接信,而是抿嘴乐了:瞧你,急成这模样了!周小娟欣赏着照片,说这款式的连衣裙真美,嫩黄的色调也好看,既高雅又温馨……徐杰坐下,红着脸,不敢看她,却急速地觑了一眼左右,像贼似的偷偷塞给她一句话:你要真喜欢,以后我买。声音虽比蚊哼强不了多少,但他确信周小娟是听到了,因为她突然搁下照片,转身躲开了。

他到底在她面前说出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这句表明心迹的话,若干年后有过兑现,可惜不是穿在周小娟身上。

校园里来了周小娟这么一位姝丽,未婚小伙子们可就不安分了,煞费心机地来纠缠。一位与徐杰同期来校的小伙,绝望后吐出心曲:“这真是个叫人又爱又恨的女孩。”徐杰问恨从何来。他叹着气道:“她就像一朵摇曳在古典阳光里的荷,你呢,只可观赏却接近不了。我就是不信俗世中有圣女。现在终于弄清楚了,她在西安老家早就定了娃娃亲,还是青梅竹马哩。可恨的是,既然‘罗敷有夫’,又何必香艳艳来我校招蜂引蝶呢?”徐杰笑了:“学校又不是山头,进了就得强迫人家做压寨夫人。”嘴上这般说,心里却在笑:傻子一个!什么年代了,还兴娃娃亲?连人家的婉拒也听不出来。得意之中的徐杰忽而意识到自己就有“强盗”之嫌,像劫道啦、跟踪啦,特别是她在桂花坛时,他多次逼她现身,十足的强盗味儿。徐杰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好在没被发现。又嫉又恨的小伙又奇怪地盯住徐杰问:“我看你也无动作呀,你不至于连她都找不到感觉吧?对了,你负责档案,她是不是在‘婚否’一栏填了娃娃亲?”徐杰不敢再接话了,笑得很不自然。小伙子也真够粗心的,硬是没瞧出那笑里的端倪。

事情发展到现在,对于周小娟是属于他徐杰这一点,徐杰是丝毫不怀疑了。虽说迄今为止,相互都没给对方以任何承诺,甚至连“我爱你”也未曾出过口,但这并不重要,真爱是不要表白的。俗话说,姻缘姻缘,三百年前。她家在陕西西安,来这儿求职就是冲他徐杰来的;他家在黄山脚下,跨长江来这所学校任职,就是为等待她出现的。周小娟和同事们闲话时就提起过,毕业后想过去广州领略南国风光,也想去上海深圳等高收入城市挣大钱,还想去温州厦门等海滨城市感悟大海。虽说庐州历史厚重,自身优势明显,但还真没思想准备,只是在火车上突然冒出念头,便在庐州站下了车。庐州是大城,供选择的太多,自己偏就选定了这所学校。徐杰听了此说,真想告诉她:这原本就是上天刻意的安排。

充溢着爱的光阴是美好的,不知不觉中,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日子倏忽而过,但生活得充实丰富,徐杰觉得这些前所未有。年底到了,学校的结束工作也在展开,徐杰魂不守舍,应该寻找一个契机,为这场马拉松式的跑步举行一个冲线仪式。寒假的时间是珍贵的,要充分利用。徐杰拟定了一个计划:陪小娟去一趟西安,看望双亲,征求二老意见;倘若二老觉得西安之于徽州过于遥远,恐怕还有不少工作要做,也许就得在西安过年了……徐杰越忖越入巷,谈对象起初得隐秘,这没错,但到了一定火候还采用地下的方式,就是迂腐了。正当的恋爱又不是别的,必须与小娟来一场当面锣对面鼓的敲定,躲躲闪闪说不定还会给对方造成误解。徐杰决定了!可很快又气短,小娟的“娃娃亲”已是全校皆知,一旦他俩的恋情公之于众,自己可以背骂名,小娟可不能背“背叛”的恶名呀……

可是,箭在弦上,又不得不发。思来想去,徐杰还是觉得应该破釜沉舟,至于约她的理由,自己大小也是校办主任。

周日上午,徐杰闯进了女职工的生活区。女同事们像发现了外星人般大呼小叫。徐杰是有备而来,脸不改色道:把周小娟老师喊出来,学校找她有事!女同胞们谁也没怀疑,就连周小娟也信以为真。走出“别有洞天”的院门后,徐杰的英雄气已消耗殆尽,心慌意乱起来。小娟明白这是青春约会时,脸也呼啦啦烧了起来,低着头,搓捏着衣角。徐杰说,我也是觉得假期就要到了,不能再耽搁了。你要是……小娟却说,咱们就去逍遥津吧,那园子大,且树大林深、浓荫蔽日……

逍遥津迎来了一对拘谨、腼腆的不速之客。冬日的公园,空旷寂寥,正是约会的理想场所。两人很快像一对归巢的鸟儿似的轻松活泼起来。两人先是走着聊着,各自谈一些读书时的趣事,后又聊到庐地厚重的文化。徐杰滔滔不绝,从三国的张辽大战逍遥津到宋朝包青天神奇断案的本领,他把自己善于表达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周小娟姗姗前行,不时停下脚步,回首报以赞许的微笑。但她似乎对张辽、包公兴趣不大,转了话题:“今年夏天并不怎么燥热,庐地气候好像很宜人哩。以往,我害怕夏天的。”这又引发了徐杰的感慨,赞了一番今年夏天后,又歌颂起秋天来。徐杰说,“总觉得与往年不一样,生活特有滋味,前程特有奔头,情感丰富,内心充盈。”“是‘丰富’些啥,‘充盈’些啥呀?”这下徐杰被难住了,抓耳挠腮。小娟羞涩一笑后说:“来这儿后,我的感受也同你一样。我想,这应该就是幸福吧。我对幸福一说很陌生,总觉得与自己沾不了边儿,不想就这么不期而遇了。”小娟脸儿红红的,接着说,“什么是幸福呢?我现在明白了,幸福是荒废的灵魂与爱的邂逅。”

来到一株古柏跟前,两人不约而同地钻入浓荫,席地而坐后,缠绵的情调随之而来。小娟说,“还记得第一次通的电话吗?你那句‘真是你吗’让我好生猜疑,那声气不好,暧昧。”徐杰脸红了:“我那时也后悔得要命,就怕你把我往坏里想。”“我确实往坏里想过。后来你通知我去试讲,还犹豫着去不去呢。但在办公室与你见面后,我的疑虑打消了,你不是那种人。”徐杰不好意思地问:“你咋就相信我了?”“你眼神纯净、真诚,让我心安又心动。”徐杰脸红了起来,“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慌乱,怕给你的第一印象不好。”小娟眼里闪出笑意,徐杰感到妩媚极了。“你那天的扮相很不错哎,皮鞋真亮,头发抹了油,那么热的天,还西装领带的。可惜眼圈有些发黑,好像是夜里没睡好吧?”徐杰很尴尬:“那天夜里我根本就没睡。”小娟瞅他一会,叹了口气:“你呀。”沉默有顷,话题又扯到了路上剪径。小娟神情凝重了,“我何尝不想多见见你。其实,我拿到课表时就记下你上课的班级和时间了,比你还早些。可我哪敢去劫道,只能站在远处,将你的身影收藏。那些日子老见你怏怏的,夜里就睡不安稳了,既甜蜜又忧伤,真想去问问你有啥心事。后来,我发现你也记我上课的时间班级了。那次在甬道上,我真不该胡言乱语。其实是憋不住想跟你说上几句,没想到让你那么难堪。夜里回到房间,趴在床上哭了半天。特别是在之后的日子里,甬道上再没了你的身影,我的心空空的,就怕从此……幸好有个桂花坛,我可以常去那儿。你知道初恋是啥滋味吗?它跟桂花一样芬芳、香醇。”徐杰听了十分感动。他很想问她是如何发现桂花坛那个妙处的,可没问。他知道,那么大的校园,那么多树木建筑,对新来乍到的她,应该是用缕缕心丝织成的一条路吧。这是一份怎样的爱呢?“都怪我不好,见了一次又想再见一次,心太贪了……”小娟深情地凝视着他,“往后朝夕相处,可别到时又嫌弃我,不想看我了。”徐杰想起这么多年的苦苦追求与等待,不觉眼眶湿润了。小娟抱住他的一只臂膊,轻轻靠了上去:“杰,我让你伤心了……”徐杰转过身来,让她偎在怀里,颤声道:“娟,我等你的出现等得好苦!从看到求职档案上的照片那一刻起,我的心就没平静过。这种爱是电光石火间的顿然神会,是花开刹那之际的领悟与投合。娟,这样的爱在生命中只有一次,此生得到了你,夫复何求!”小娟轻嘘一口气,累了似的软软地偎在徐杰胸前,“杰,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可我又有些忐忑,爱情这朵花,既坚韧又柔弱……”徐杰抱住了她:“是的,坚韧又柔弱。我会用真诚去呵护,用忠贞去浇灌。”小娟合上了美丽的眼睛,在徐杰的怀里,梦呓般喃喃道:杰,我相信你的,相信!有了你,我不再孤单。我现在什么都有了,都有了……徐杰无比怜爱地抱紧了她。徐杰发现,泪水正从她眼角流出,顺着脸颊而下……

是的,曾经枝繁叶茂,曾经花朵燦烂,到了今天,终于瓜熟蒂落,得到了确认,这是一份无比甜蜜的喜悦。今年的夏天与秋天,是生命中最为美好的时光,点点滴滴都镌刻在两人心中,成了日后生涯中风雨不蚀的记忆。

古柏之下,徐杰托出了打算。小娟说,“西安不着急,明年暑期再去,好吗?你要是觉得难舍,寒假我就和你一道去徽州你家,行不?”徐杰惊喜交加:“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见小娟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徐杰心儿怦怦的,结结巴巴道:“我的婚事成了父母的心病,一直在催,要是……要是他们贸然办起喜事来,你……能同意吗?”小娟把脸埋进他怀里,喃喃道,“二老以后就是我的父母,晚辈应该遵依长辈的意愿。”徐杰心底的那份感激如海潮般泛滥开来,颤抖着把她抱得更紧。他以肢体语言告诉对方:此生,我绝不负你。

得到如此承诺,徐杰心花怒放,也不想再遮遮掩掩,之后又去“别有洞天”约了小娟一次。奇怪的是,人们并不以为他们是相恋。几年来,徐杰于“花丛”中目不斜视已被人们习惯,而“恪守娃娃亲”的周小娟,淑女形象更是被认可。

徐杰提前买下两张去徽州站的票,一张腊月二十五,一张二十八。在他的眼中,小娟是一位天使般圣洁的姑娘,不能有丝毫的轻慢,自己得提前几天回去做准备;小娟是第一次进门,徽州习俗,必得是一个好日子,二十八暗喻着发。徐杰离校时,小娟去火车站相送。徐杰把二十八的票递给小娟时又叮嘱道:长江路时有堵车现象,尽可能早一点到车站候车,检票,十二点要开始。火车到徽州站是晚上七点半左右,到时我会去车站接你的。

徐杰进站挥手告别时,怔住了,小娟脸颊上,又挂上了两行清泪。徐杰哪里知道,对周小娟来说,那根希冀得到关爱与依靠的神经,敏感且脆弱,一旦触及,便会失控。

回到家中的徐杰,周身的每个毛孔都洋溢着喜悦。妹妹徐玲惊奇地问:“哥是发大财了吧,劲头得了!”徐杰语惊全家:“发财算什么!我是管它有钱没钱,讨个老婆过年!”一家人全愣了。徐玲先反应过来:“哥,你要结婚啦?新娘是哪里人?”徐杰一脸得意:“天上的!”徐玲又惊又喜:“天上的?就是说嫂子有天仙般的美貌,对吧?”徐杰一向喜欢跟妹妹闹着玩,便说:“算你脑瓜灵透!哦不,原先是仙女,因犯了天条,被贬下界,成了巫婆。巫婆没见过吧,披着乱发,张牙舞爪,呀呀呀……”徐玲急了:“你胡说!”徐杰道:“信不信由你。哎哟,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得简直就像是深不见底的山洞,骇死人啦!”徐玲又恼又急,向母亲诉道:“妈,你瞧哥,没一句正经话!”母亲却不帮女儿,顾自做着家务,嘿嘿乐着。倒是父亲在鞋帮上搕搕烟窝搭了话:“丑好呵,古人有言,丑妇瘦田家中宝。”徐玲又憋不住了:“哥,做什么工作的?”徐杰答:“巫婆能做什么。她生意清淡,只得去找些掏下水道、清洗厕所之类的杂活。”徐玲更气更急,又向母亲求助:“妈!你也不说说哥!”母亲搁下手中活儿道 :“啥样的活儿都得有人做。只要是他看中的,妈也看得中。”父亲又接了话:“那活儿好啊,下等生意上等钱,一般人还捞不到做哩。”

当然是调侃。父母一直怪怨儿子找对象太过挑剔。现在儿子这般兴奋,说明那姑娘一定不错。儿子久拖不决的婚事总算挨到了头,做父母的别提有多高兴了。

接下来便是繁杂的婚前准备工作了。徐家人缘好,听说要娶媳妇,左邻右舍都来帮忙,还动了工匠。天公也喜欢凑热闹,地上积雪未化,空中的雪花又飘了起来。瑞雪兆丰年。对徐家来说,是瑞雪兆媳妇。徐家的喜事给小山村的年关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腊月二十八那天,徐家更是喜气洋洋,一早放了鞭炮,接着是把门前甬道上的雪打扫得干干净净,喜迎新人的工作做得一丝不苟。下午,徐家兄妹雇车到了徽州火车站。七点不到,兄妹就蹲在车站的花坛旁,摆出个兔儿望月状。七点一过,徐杰就开始躁动。徐玲笑他猴急。徐杰一脸庄重:“做好接车准备。地上滑得很,待会儿我提行李——应该有行李的,你扶着她走,尤其要小心脚下。”徐玲不高兴了,哥待自己何时这般体贴过?“哥,巫婆怪吓人的,我不敢扶哩。”“你才吓人!”见哥发了脾气,徐玲调侃道:“哥,让巫婆保佑咱来年添个大胖小子,可好?”徐杰脾气又来了:“你才是巫婆!”见徐玲一脸的委屈,又说:“她今天赶车挤车的,夜里得好好休息……再说,今晚她是新娘子,你这个做小姑的,要小心服侍才是。”“哥,我可告诉你呵,过分宠她会得‘妻管严’的。”“我就巴不得得妻管严。没听说过吗?夫人主政,夫旺家兴!”

就在兄妹的嬉闹中,远方的火车一路敲着铁轨,慢条斯理地来了,进站后反而轰隆隆地表现得步履匆匆。兄妹抖落一身雪花,扑向出站口。还好,下车的并不多。但徐杰两眼睁成铜铃,在昏暗的灯光下,努力审视着每一个出站的年轻女性。当最后一位客人出站后,检票员开始锁门。徐杰冲过去,一把抓住检票员问:“是庐州过来的吗?”检票员被抓疼了,不高兴地呛他:“刚才车站不是广播了吗?神经病!”这时,停靠的火车像喘过劲来,又开始敲打铁轨了。“不行!”徐杰疯了,成了一匹野马,横冲直撞要去拽回启动的列车。出站口一片骚乱。检员、保安一干人一起上手,才将徐杰摁住。徐杰躺在雪地里只顾哀号:“她还没下车呀!”人们转而同情起来,问清楚是一位年轻姑娘时,不少人断言她根本就没上车。徐杰在徐玲的搀扶下站起身时,也惊醒过来,便跌跌撞撞去打公用电话。学校门衛的座机通了,徐杰查问周小娟是否还在学校。门卫说上午八点多就出了校门,打扮得像个新娘子,背个鼓囊囊的包裹。听她同事说,是去赶九点半去西安的火车。她那边有门娃娃亲,看样子是要办喜事了。徐杰身子僵硬,两眼昏黑,脑海一片空白,嗫嚅着:“她说过的,她是这么说过的,原来是真的,是真的……”话筒掉落了,身子倒了下去。徐玲伤心地哭着,好不容易与司机一道把徐杰架进车里。

徐杰回家后就昏睡过去。半夜里哭过一次。浑厚男中音放出的悲声,在深夜里如同山谷中的狼嚎。一家人心惊肉跳。一个不眠的灾难之夜。

第二天早上,徐杰从昏睡中醒来,发现一家人都在床前。妹妹劝开了,说你是学校的办公室主任,她何苦在面子上与你过不去?可你一动真格,她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父亲握着烟管的手直发抖,说:我心里就一直不踏实,天上掉馅饼,哪有这等好事!我问你,可有保媒的?徐杰说没。父亲又问,给过彩礼了?徐杰又说没。父亲再问,登门向她父母求过亲吗?徐杰还是答没。父亲气得脸色发紫,吼道,这不是瞎胡闹,哎!

徐杰两眼直直的,一会儿又哭着说,可我和她是真心相爱的呀!

父亲对这句说辞更加恼火,几年来,爱情被儿子一直挂在嘴上,他就一直认为这是在胡闹,便大声斥责儿子:还在发迂!什么爱情?我多次告诫你那东西靠不住!要正儿八经找对象,就得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该清醒了!爱情爱情,买好了车票不来,说准的事落空,这就是你那爱情!眼下该如何收场?如何收场?全村人都知道徐家要讨媳妇,一副热心肠来帮忙,可媳妇在哪?在哪?你有本事把她交出来呀!连祖宗都跟着你丢脸啊!

徐杰哑口无言。母亲一直在一旁流着泪,这对徐杰的刺激更大。父母用刨土坷垃得来的收入供他读书,自己能偿还的就是让双亲开开心心地度过时光。尤其是娘,为了这个家庭,总是逆来顺受,苦多乐少。徐杰的心开始流血。昨夜里,他把与周小娟交往的整个过程过了一遍,实在找不出一点欺骗的迹象,她爱他是不会有错的……当然,疑点也多,如不让他去西安见父母,又不时流出令人费解的泪水……她心中一定有说不出的苦衷。可是,有苦衷也不该对他隐瞒,更不能欺骗他!

母亲见儿子魂儿出窍般呆坐着,便把杌凳挪到床前。做娘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无路可走,应该帮儿子渡过难关。她理着儿子的乱发,颤声道:杰啊,邻村有一位人见人爱的姑娘,娘一直给你挂着钩的,你见了一准喜欢。要不……先见个面?徐杰怔怔坐着,看着父亲一烟窝一烟窝地猛吸着,看着妹妹手足无措、神情凄惶,想起村中男女老少为他的亲事忙得热火朝天,眼下真是无法收场了。徐杰终于趴在娘的怀里哭了。哭了一会,他抬起头来,抹去一把眼泪后说,妈,我——答应你。

这姑娘便是现在的新婚妻子吴小芳。

徐杰还记得携妻进校时,接电话的门卫告诉他,周小娟这趟西安之行好像出了点事,大年初一就来校了,眼睛又红又肿,不定哭了多少回呢。徐杰嗯了一声。

同事们吵着要吃喜糖,徐杰让小芳去准备。

现在,徐杰内心平复了些。或者说,大脑皮层麻木了些。在家乡的日子里,他学会了饮酒。酒的妙处使他惊喜。不过要恰到好处,似醉未醉最为适宜,一躺下就酣然入梦。梦里乾坤大,那情景总让他流连忘返。他能随心所欲,而且无所不能。就说那火车吧,提它如提一条蛇;车厢再多,人再稠密,他观若掌纹。小娟躲在行李架上还是被他找出来了。可她只拿眼睛看他,就是不肯跟他走。他去拉时,她学会了飞。他一急也就跟着飞了起来。可她还学会了变,一忽而化成了一只小鸟钻到云层里去了。自己就因变的本领还没掌握,被她逃脱了。他急得直跺脚,又大喊大嚷。直到小芳在推他唤他,又用毛巾擦他的满头大汗时,才怏怏回到现实中来。在现实中,他对周小娟是有气也有恨。

回学校后,他照例饮酒。梦中的天地变了,他的本领也高强了。阅览室人多不便动作,可桂花坛僻静。小娟就坐在那石上看着书。他偷偷从背后绕过去,果然成功!他终于一把抱住了她,兴奋得大叫:看你再飞,看你再变!他全身热血沸腾,感情的潮水放纵奔流。他疯狂地拥抱她,想把她挤进自己的身体里去。直到小芳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挣脱时,他才被迫回到现实中来。在现实中,他又恢复了对周小娟的气和恨。

可这种气和恨,仅仅是感情中的一个小插曲,还是他刻意用理智酿制出来的,根本阻挡不了灵魂深处涌出的那股洪流。他的眼睛就不听指挥,老往桂花坛睃;他的腿脚也背叛了,有事没事老往阅览室遛。他无奈,他叹气。男人啊,就是没骨气!

倒是周小娟骨气硬,无论是桂花坛还是阅览室,都能让她自己的身影消失。当然,她还在这所学校。徐杰在百般无奈中,又产生了退而求其次的念头:可以不作为妻子的,只要她不离开这儿;也可以不让见面的,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生活着。

这是精神的寄托,是灵魂的停泊点,倘若再行剥夺,就未免太残酷了。不幸的是,生活很快又向他张开了无情的一面——外语组转来了周小娟写给他的信。徐杰一时百感交集,手哆嗦一阵后,身心也跟着颤抖起来。他笨拙地拆开,纸是崭新的,折痕还不怎么服帖,上面的文字却被点点滴滴的水渍洇得模糊一片:

杰——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

如果我还在这儿继续生活,是不会写这封信来陈述这一切的;当你读到它时,我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你二十五号走后,那几天我也做了些准备,买了些给伯父伯母及你妹妹的礼物。想了想,又买了十几斤糖果,还用小喜袋进行了分装,准备成亲时发给亲朋好友和邻里乡亲的。我读中学时,父亲就抛弃了我们母女;读大学时,相依为命的母亲又因病去世。西安那边,已无牵挂。你和你的一家,就是我唯一的依靠。

二十八号中午,我上了开往徽州的火车。同坐的是一位老奶奶,途中发了高烧。列车员是位热心的大姐,下车时一再叮嘱我照顾好老人家。我也不忍心弃她于不顾。老人家有一个大包裹,本人又神志不清;我也有行李,挪一步都很艰难。多亏了车站工作人员,帮衬着进了休息室。我向车站工作人员要来开水,服侍老人用完药后,才想起你还在外面等着。可是,等我出站时,广场上是一片迷眼的风雪,我已经找不到你了。

那几天,我一直在车站候着,直到大年初一才回了学校。

你的突然成婚一定是因为我的突然失约。愛之深,痛之绝,当用心灵筑建的大厦轰然坍塌时,绝望中的人们会有反常的举动,对痴情者更是如此。这种突然的变故虽出乎我的意料,但我没理由怨你。我福分浅薄,命中注定享受不了你的那份挚爱。母亲的遭遇就是来自命运的安排,作为她的女儿,也逃脱不了,只是内容与形式不同罢了。为什么会出现一个患病的老人,并因此与你失之交臂?只有这种解释。我在努力说服自己,不能成夫妻就做挚友吧,有你在身边,我不会孤单。这些日子,除了上课外,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在躲避着。我怕见到你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心儿无时不刻在惦记着你。今天,教研组长找上门来,送来了你俩的喜糖。我又一次昏厥后才清醒过来,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了。我已经无意中伤害了你,我还能有意再对你及你的家人造成伤害吗?

杰,我唯有离开你,别无选择!让我们彼此都用微笑与祝福来道别,我不哭!

别了,桂花坛!我知道你是希望我留下,沐浴你四季桂又香又醇的芬芳。可是……应该怎样去爱一个人呢?只要心爱的人儿能平安幸福,我宁愿自己成一只断线的风筝!

别了,阅览室!你这位智慧的使者呀,我知道你在敦促我离去。可是,你知道吗?他太痴情,又太固执,很难受人相劝。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实在是割舍不了……这真是作孽啊!

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在经历一番颠簸坎坷后,都会回归理性。唯有中了爱情蛊毒的人,明知是镜花水月,仍然为着曾经的情感倾心。我的情感世界,已经定格在那个一去不复还的夏天和秋天,挣脱不了,也不想挣脱。

唉,留下难,离去也难。曾有的幸运成了天边的浮云,一阵风全刮走了,而带来的痛苦,成了横亘在面前的大山,无法移动。我没有直面的勇气。可是,只要生命还在体内延续,我又必须承受。杰,你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吗?有时我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这段日子的挣扎告诉我,生命和痛苦,是一对孪生姊妹。

你曾说过,这样的爱,一生只有一次。我唯有这么想:在这儿,我曾沉浸在这样的爱里过,整整一个夏天,又整整一个秋天……我应该知足了!

杰,你说我该不该知足了呢?

我不哭,杰!

徐杰匆匆赶去周小娟住过的房间,早已是人去房空,只有她买的那大包糖果,孤寂寂地卧在床上,把这份甜蜜永久地留在了这里。徐杰捧起,紧紧搂在怀里。糖果在挤压中呻吟着,恰如周小娟发出的爱的唏嘘。徐杰没有掉泪,脸部反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样子,两腮硬邦邦鼓起几道肉棱,有些狰狞。突然,咔嘣一声,迟牙碎了,腮帮一阵痉挛。牙碎处,一个声音蹦了出来:

苍天,我要戳你个窟窿!

夫妻分手还能发生一场情感炽热的拥抱,那必定是悲壮动人的。徐杰和吴小芳就做了这样的拥抱。这是两人从认识到成婚到分手的第一次拥抱,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都说新婚初的日子叫蜜月,小芳却没享受到这种甜蜜。丈夫并未与她卿卿我我,白日里整天跟村里的闲汉杀棋,夜里入房后不是闷头吸烟,就是倒头酣睡。更可怕的是在睡梦中,不是胡言乱语,就是舞手踹脚的一些过激行为,像着了魔。小芳没尝到夫妻间的亲昵与情爱,反而饱受一番惊悸之苦。

小芳对陪丈夫来庐州兴趣不大。可婆婆说:去吧,一起待的时间长了,感情就有了。要说丈夫不关爱自己,那也是昧了良心。比方说,一路上,行李都是他抢着提,火车上只得到一个位子,他硬是让她坐。他就像仆人一样,在她身边站到庐州。到校后,他更是敬她如宾客,衣不让她洗,饭不累她做;即使拖地板,也说我来我来,你坐。她想挑明这些家庭内部杂务本该由一个妻子来做,可还未张口,他的自责就来了,骂自己犯浑,没有起码的道德感和责任心;又说无法请求她的原谅,他犯下的错是难以饶恕的。从他的言情举止,可看出歉意愧疚是从心底冒出来的,小芳只能由着他。至于夫妻间的那种事,也不是说没有。可那数着手指点得过来的几次,她觉察出他是在应付,准确说,是在照顾她的情绪。这哪像一起过日子的新婚夫妇呢?

这种情感饥荒,小芳暂且还能忍受,可明白是来自另一个女人时,就无法忍受了。他在梦中叫她“小娟”,这个女人在哪?她也留意过,可并没发现丈夫与别的女人有不正当接触。小芳确信这个女人是存在的,却又发现不了这个女人的藏身之所。小芳的怨气怒气找不到发泄对象,只能向丈夫讨公道。丈夫是教书的,能说会道,自己需要做一番准备。趁丈夫上课时,她偷偷上街,去了趟律师事务所。一位两鬓斑白的资深律师听了她的哭诉后,说:这种现象眼下很普遍,生活水准高了,饱暖思淫欲,属移情别恋,是一种对家庭不负责任的不道德的行为。至于解决的办法,无非两种:一是丈夫能迷途知返,二是补偿性离婚。不过,在这期间,你要善于保护自己。男人一旦有了外遇,一般都会虐待妻子,要避免一些恶性事件的发生。小芳前半截听得怒气横生,后半截又听得心惊胆战。花了五十元咨询费,小芳买回了一种说法:移情别恋!

再就是寻找契机了。可找到这种契机也不容易。就说丈夫吧,除了睡梦中胡闹,清醒时从未有过怠慢冲撞之举,与律师的虐待之说对不上号……但恋上了别的女人,还会真心实意对待她?翻来倒去想了老半天,小芳终于找到了由头:来校后,他从未与自己同桌共餐过,这不是嫌弃吗?嫌弃就是虐待,更带侮辱性!

确实,来庐州后,她想自己烧饭,他不肯,说是有食堂。他一人在食堂吃,然后买份餐点带回房间给她。丈夫买回的早餐是鸡蛋,牛奶和面包;中餐除了素菜,有红烧肉和清炖甲鱼;晚餐是肉片炒香菇,葱蒜腰花小炒,虾米蛋花汤。自己原先还以为太奢侈了,是男人不会过日子。现在算是明白了,他是在变相撵她走!她也想知道丈夫在饭厅里吃得咋样。

上午第四节课后,小芳溜进了食堂。餐厅里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小芳看到学生是开桌的,八人一桌,四菜一汤。老师是自买。墙壁四周摆了不少盛饭的桶,桶边摆个不锈钢盆,里面有酸腌菜。饭和这种菜是可以随便要的。学生们熙熙攘攘,小芳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郁闷放飞了许多。老师们大多聚在小餐厅里,吃得丰盛也热闹,只是没见着丈夫。小芳重回大厅,在闹哄哄的学生中转来转去,终于发现了丈夫。其时,他正孤寂寂坐在墙脚旮旯处的一张搁餐具的长条桌旁用餐。她没有走近,隔着两张学生桌站定,心却突然间沉了下去——丈夫低头扒着饭,条桌上摆着的仅有一碟酸腌菜。小芳默然无语,两眼傻傻地望着。丈夫偶尔间也停下筷子,愣愣地出神,然后又低头飞快地往嘴里扒着饭。一切都明白了!小芳鼻根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丈夫扒完饭又去挤那高档菜窗口,小芳的心碎了一地!对这样一个人,她没法讨公道。当然她也意识到,这种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夜里,徐杰去给学生上辅导课。小芳发现桌上摆着两封信,一封是徐杰给她的,一封是别人写给徐杰的。徐杰在信中说:分手吧,一切的错都在我。你是无辜的。无论你提出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都答应你。而不分手,我怕辜负了你,因为我无法给你一个丈夫对妻子的那种爱。我已经给一个女人造成了不幸,我不能再让这种不幸延续到你身上。你或许已经发现,这些天来,我活得异常艰难,欲哭无泪,彻夜难眠。我无法这样继续下去了……

信上都是一些实实在在的话,没任何隐瞒。当看了周小娟写给徐杰的信后,小芳痛哭起来。

徐杰下自习课回来,小芳不由自主地迎上去,下意识紧紧地拥抱着他。徐杰也紧紧地回抱她。两人的眼泪都出来了,就这样相拥而立,脸贴着脸,泪涟着泪,像一对患难兄妹。这是两人婚后一次真正的情感交流。还是小芳先松开手,帮他擦着泪,安慰他:你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是男人就应该有责任心。她是个很重情义的姑娘,命运不该这般捉弄她……你不能置她于不顾,不能!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吴小芳就离开了徐杰所在的学校,没提任何补偿要求。

两天后,徐杰也向学校递了辞呈,在众人大惑不解中踽踽走了。

就像几只小鸟,在这片林子里叽喳栖息一阵后,又都飞走了。吴小芳回到了自己的医院。徐杰和周小娟,在这个大千世界的茫茫人海中消失了。

岁月蹉跎,一晃就是三年。

这些年,徐杰的家乡——徽州市,旅游业发展很快,名目繁多的旅游服务机构,像雨后春笋,突突冒了出来 。

这天,彩凤旅游公司招聘导游小姐的活动正在进行,其时进来一位风姿绰约的二十七八岁的姑娘。坐在候聘的长条椅上,她不像其他姑娘那样焦灼渴盼,倒显得神情恍惚、心不在焉。来的姑娘都很美,可就没她那双眼睛迷人。这就是周小娟。虽说在师大读了四年英语,可应聘导游对她来说还是一种挑战,教学用语和通俗用语不是一回事,徽州的风土人情及景致特色又知之甚少。关键是,她来徽州没一点思想准备,更谈不上去做一些针对性的准备。她在广州深圳溜了一圈,觉得可以离开了,就去了火车站。售票员问:去哪儿?她脱口而出:徽州。拿到票后才又吃惊起来,去徽州干啥呢?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潜意识吧,毕竟,她来过此地,在这儿熬过了苦涩难挨的几天。在感情上,虽说她焚毁了一次,死亡了一次,但离开庐州后,只在西安老家待了些许日子,失衡的心态驱使她又来了庐州。命运喜欢捉弄那些长情的人,情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女人多半没救。她十分清楚,再割舍不下徐杰,她也没救。她曾多次含悲忍痛,向那个被她放逐的身影挥手道:去吧,去吧,去吧……今生同船渡,来世共枕眠。可是,那身影魔力无边,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总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折磨得她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她终于明白,这种孽债,只有在始发地才有可能了结。她收魂般走在当初来时的路,也住应聘时的旅店,还去了趟逍遥津,在那株古柏的浓荫里坐了半天。又觉得这些地方都难当其责,要根除情孽,唯有桂花坛!她拟定了一个计划:兜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从逍遥津出来后两人在照相馆照的合影,一张是校领导班子与外语组的合影,就去桂花坛,像举行一场葬礼那样,焚毁照片,薄奠一番后,再向灰烬做最后的诀别,把曾经有过的情与意,统统从心灵中抹去,不留一点痕迹地抹去。可就在动身时,却又游移不定了。对她来说,桂花坛有着生命的刻度,说抹去就能抹去吗?颤颤翻看照片时,徐杰的目光又如当初投向桂花坛一样,那样清澈,那样深情,就更是犹豫不决了。踌躇有顷,又忽然意识到,这样做只能适得其反,不可取。又有念头冒出,不必拘泥于形式,再说照片留着,自己心恨时可向他发泄,烧了呢,也就失去了发泄对象,不是太便宜他了嗎?其实法子多的是,比方说痛骂一顿,再痛哭一场,也能了却情孽的。还是这法子好,先痛骂——不,最好是诅咒,言辞要狠,要绝,像挨千刀的就非常解气解恨。在旅店房间里,对着那照片,周小娟真就骂了一句“挨千刀的”。她不知何时有了眼泪,泪眼模糊中,果真看到了千把万把的刀迎面而来。然而,突然间,那纷飞的刀儿,不分青红皂白地捅向了她,自己居然躲避不了也抗拒不了,疼痛感让她近乎窒息。她后悔得心儿碎了一地,呵呵,这法子断然使不得!

但她终于选定了情感与理智都能接受的方式——两人缘起于电话,那么就让电话来承担缘灭的义务——给他办公室挂个电话。他兴许又会说,“真是你吗?”那时,自己要么不理睬、冷落他,让他自讨没趣;要么义愤填膺地回一句“我不认识你”,再愤然挂机。此后就是路人,纵然相逢也不相识。

她对徐杰的作息了如指掌。下午时分,她拨通了徐杰办公室的电话。很快,话筒里传出了“喂喂”的询问,周小娟刚涌出眼眶的泪又收了回去,这不是他的声气,不是的!像在证实,话筒里又递出一句:“请问您找谁?”周小娟绝望地挂了机,悲凉在胸膈间弥漫,离开才十来天,竟然物是人非,眼泪又上了睫毛。周小娟也闹不清自己为何要这样,是想念还是断念?人有两种想念,不在身边的和永不回身边的,大多数人只对前者辗转反侧,而后者,人们只能以“忘记”来了却。对徐杰,她不知是前者还是后者。

离开庐州时,周小娟不得不一再告诫自己,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心中都不能有徐杰,如果觉得空怅得受不了,就让美好的徽州存留心中。徽州毕竟是个地名,掀不起风浪的;徐杰是个活生生的人,就会应付不了。但周小娟没料到徽州是徐杰的家乡,人与自然的一点灵犀,也会不老实,时不时跳出来添乱。这两年去了温州上海等地,当人们问起家乡在何处时,它就跳出来答道:徽州!这不,在深圳购车票时,它又跳出来了。

口袋里的钱已在提醒她,得找份工作。她读了报上的广告,便来这儿应聘。

彩凤旅游公司是一个湖北人投资注册的。老总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姓王名刚,人称王总。公司名取彩色凤凰之意。就在周小娟应试结结巴巴时,也属缘分,王刚来到了现场。他注视了一会就说:这位小姐本公司聘了。

这位王总就有湖北人的机敏,极善窥视潜在,捕捉商机。他说:聘用人员贵在审视受聘者本身的价值,那些景区景点、风土人情之类的信息,三两天就能记得滚瓜烂熟,有啥大不了的。周小娟擦了擦鼻尖的汗珠,算是嘘出一口气。报上招聘的行业多,她也不是骑驴再找马,看上导游是冥冥中的灵感闪现。导游比拘囿在一个小天地里强,能接触南来北往的人群,能忽东忽西跑一些地方。她本来是一个喜静不喜动的人,天知道性子怎么就变了。也许是生活的颠簸,也许是心中的莫名冀盼?总之是,每到一处,她的心都静不下来,眼珠子骨碌碌地满世界转,尤其是私立学校,都要去访问一番,可又不愿受聘。在一个单位,她最多待半年。离开庐州前,她一时心血来潮,又与那个办公室通了一次电话。由于不是徐杰本人,也就多聊了几句。不料得到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徐杰已经辞职离校了——也就是说,她离校不多天,他也离开了。更让她震惊的是,同事说,徐杰的婚姻关系解除了。周小娟着实呆愣了半天,在那所学校里,徐杰有着很好的发展前景,为什么要离开呢?还有,新婚宴尔的,咋就闹分手了呢?周小娟认定这一切与她给的那封信有关!他会不会去陕西她老家找她?如果去了陕西,那不就错开了吗?周小娟马不停蹄地赶回西安,帮她照看家园的隔壁蔡妈说,没人找过她。也许,徐杰是回了自己老家……唉,整整一个夏天和秋天的缠绵,居然没问及他家乡的地址!

周小娟此时明白,她仍深深爱着徐杰。她也不会心灰,爱本就是人海中彼此不放弃的找寻,就大海捞针吧,只要带上爱的强力“磁石”,就一定能吸回那漂泊的小针。

对双方来说,也许缺席的爱会让爱意更浓。

彩凤公司的王总果然没看走眼。周小娟领队出游时,客人原本只游黄山的,下山后又提出游西递宏村;受了一番古文化的熏陶,又提出去花山谜窟探险觅奇。条件就一个,让周小姐带着游。你想啊,单是景点与公司的分红该有多少?何况还有景区那些专为游客摆设的店铺给公司的回扣,公司收入就可观了。公司里还有一位叫小媛的导游,个子、身材和小娟相似。她的长处是活泼伶俐,为人处事如麻子照镜,里外都是点子,尤其是嘴巴忒甜,一声招呼,灿然笑出一脸柔如波浪的蜜意来。周小娟加入后,公司里就有了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两根台柱子。王总可谓日进斗金。他深知凭周小娟的俏脸和迷人的眼,生意不红火才怪!他在湖北老家也是个泥腿子,家中也早有房柴火妞儿。两人辛勤种养了几年承包的果园,挖到了第一桶金。他便携这桶金来了徽州。现在,他已是老板了。小媛来后被他设计拔了头筹,便也缠住了他。去年,他回了趟湖北老家,赔了点钱,总算把浑身泥土味的妞儿打发了。他正搂着小媛时,周小娟来了,比小媛更耐看更动人。这真是个繁花似锦的世界啊!王刚毅然转移目标,有金钱做后盾,他自信世间没有办不成的事!不料这金钱在周小娟身上失去了魅力,他不仅碰了壁,还泄了气。周小娟活像个刺猬,硬是让他无法下口;还说已结了婚,她深爱着那男人。就是打打秋风吃点豆腐,周小娟也十分吝啬,还乌着脸说:王总,请你放尊重些!王刚是不会死心的,虽说这朵茉莉花用素洁如雪的花瓣包藏了满怀的馨香,但总有一天,他会掰开花瓣!

王刚坚信机会总是有的。果然,不久后他就发现,这位周小姐并不是圣女,算盘拨得既大又精,像一只经验老到的猫,吞食了一条肥鱼还不让人嗅到嘴腥!事情是这样的——

广东来了个财东游团,王总让周小娟出导。果然,游了一处又一处,逛了个把月。内中一个姓董的老板,对小娟腻乎乎、色眯眯的,游团返程了他还留下来,说是周小姐辛苦啦,不请顿饭就拍拍屁股走人不好意思啦。那边的人的语言绵柔又能缠人。周小娟本想摆面孔,又怕犯了公司纪律,说话得温婉亲切。便耐着性子说:董先生游了不少地方,很辛苦,该返程了。董老板却说:不辛苦啦,身体棒着啦,意犹未尽啦。周小娟便不再说话,瞅了一眼就脱身走了。可她这双眼睛有点糟,流露出来的光波里内容很丰富,让他人产生诸多联想。小媛全看在眼里,便拉董老板去僻静处谈开了。一阵嘻哈后,董老板拜托她代為物色地点。小媛带到公司冲洗胶卷的处所,里面乌七八黑的,靠门外流进的光束,隐约见到有床的影子。小媛告诉他夜里十二点来这儿,但不可放出光亮,周小姐害羞。董老板问,你能当她的家?小媛说她俩之间有着默契。不过,搭建一座鹊桥也需要费用的呦,牛郎会织女时,牛郎可不要小气嘞。董老板忙承诺:这个好说啦。

第二天,董老板满面春风、得意异常,与王刚握手道别时漏了嘴,说是这里的导游百媚千娇、风情万种,下次来,还愿再鸳鸯一度。王刚见小媛朝小娟努努嘴,心里又气又恨,像被摘了心肝,当场就乌了脸,带头犯了公司纪律。但很快,嫉恨的火焰就熄灭了,反而有了窃喜。周小娟早有了丈夫,偶尔再添这一次也没啥,倒是给他的捕捉提供了信心和理由。王刚读过高中,受过鲁迅笔下阿Q的启发。王刚对此后接二连三的拒绝有自己的理解,女人的“贞洁”,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罢了。他不会就此罢休的。

这样过去了一年。一年里,在王刚与周小娟身上,发生了许多难以言传的故事。

王刚在屡屡遭挫中又想:她说有丈夫,却为何从不回乡探亲,而这位神秘夫君也从未露过面。这不会没有缘故,或许藏着契机也说不定。王刚总结未得手的原因,是投入还不够,恰如迷人的景致与高昂的门票对等一样。他要运用商人的逻辑来行事了。根据周小娟简历中提供的地址,他找到西安老城区的那个角落。经过一番询问之后,他大喜过望。商人的逻辑果然有着普遍的意义。那儿正在拆迁,滞留的邻居告诉他,周小娟是个孤儿,也从未听说过她嫁人,两年前回过老家的。她家已搬到新安置的住所去了,是一位姓蔡的老邻居帮着照料的。王刚按指点找到了新居,虽未见着蔡姓的老邻居,但打听到了她的号码。

回公司后,王刚立即找周小娟谈话。他名正言顺地向她求婚。周小娟仍说:“你迟了,我已经成家,有了丈夫。”王刚说:“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丈夫的话,是同意嫁给我的,是吗?”周小娟嗫嚅着:“可是我已经……”王刚打断了她,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你没结婚!我已去过西安你老家了。你是个正常的女人。正常的女人总得有个丈夫。你没有理由拒绝我的求婚!”周小娟惊疑万分,一时说不出话来。王刚又递给她一张纸条:“这是你那位蔡大妈的电话。”

周小娟有种大梦始觉的惊醒,又有两年多没回老家了。回住处后试着用手机拨了号码,果然通了。蔡妈又惊又喜,告诉她家中在拆迁改建,按拆迁面积分配新住宅,不过要补交五万元才可以拿到钥匙,逾期不办,补给安置费就拉倒。正急得无章程时,幸亏你朋友来了,跑来跑去,总算筹措了这笔钱,把这事办妥了。你再回家时有新房住了。最后蔡妈还提醒她:你的朋友对你情意很重,就别再躲着他了,跟他组个家庭过日子吧。

周小娟关了手机后就那么坐着,泥塑木雕般一动也不动。半夜里,房间里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传出。王刚却没给她喘息的时间,第二天上班时又通知她来办公室。周小娟进门就说:那五万元做计划还,可从每月工资中扣除。倒是他发了愣,之后说:不谈钱,我只爱你!你昨天其实已经答应了我,是不是?周小娟一扭身出了办公室。

以后的几天,周小娟一直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着他的追逐。发工资时,出纳如数点给了她。周小娟觉得自己正被逼上一条绝路。王刚找来了,进门后“扑通”一声跪下,而且是长跪不起。周小娟摇摇晃晃来到阳台,闭上了眼睛。王刚何等机敏,蹿上前一把抱住她。她就像一只可怜的兔子,被强壮的手揪住耳朵拎了起来。

婚礼异常热闹,市里的各旅游机构都礼节性到场祝贺。王总不惜花费,又邀来电视台摄影播放。

新房在东城憩心园,三室两厅。该小区有五百多的住户,近来喜事连连,满地都是烟花爆竹的残骸。物业管理处便扩招业管人员。其时来了一位应聘者,高个清瘦,衣着朴素,一脸络腮胡子。他还喜欢戴一顶大麦秆编就的小荫帽,终日扣在脑门上。他的名字怪怪的,叫游寻,大家喊他游师傅。

这位游师傅神情疲惫,一脸倦意,喜抽烟,但档次低,家境大概不佳。问他为何总戴着荫帽,他说挡灰尘,遮阳,还可拿下当扇用,一举多得。他工作态度好,默默无言又手脚勤快。日子一长,业主们不仅接纳了他,还给了他不少关爱。

春风得意的王总却失意了。他原以为那么温婉多情的女人,和她独处一室将是神仙般逍遥惬意。可事实上恰恰相反。婚后,除了在外面,妻子还是原来的周小娟,进了这二人世界就变了,终日无言、各行其是。瞧那张脸,无一星半点的表情,不笑不哭也不愁。就连那黛眉也只拧过两三回,那还是在新婚之夜。他推着新娘进入房中,按坐在床上。她不拒也不迎合。他给她脱衣裳,她如一尊木偶任其所为。那时他还感觉良好。他反感女人过分主动。他突然对广东的董老板产生了强烈的嫉恨,心中不由骂起来。周小娟闭着眼,悲绝中分外沉静,气匀脸不臊,像失去知觉一般。王刚惊怪异常,身临其境却能置身事外,这女人的这份沉着,也太不可思议了。当他在吃惊中发现床单上的红色时,激动得紧紧抱住她。这个白白净净,窈窈窕窕,在风尘中闯荡多年的女人,竟如此完整无缺!他曾经为此激动了好长一段时间。美妙的皱眉之后应该有媚情了吧,但没了。她被拖到床边时就成了木偶。他就这样抱着木偶睡觉。他没料到这具美丽的躯体是个空壳,没有五脏六腑、七情六欲,没有灵魂。与这样的人一起还有兴趣吗?对此,王刚开始时还心虚。要说长相,他的四方脸也还过得去,只是酒糟鼻子欠雅,醫生说这是一种皮肤病,用“肤轻松”抹抹也就可以了。他用了,就是不见效,仍是个猴腚腚;还痒得难受,经常挠挠,连毛孔也粗大了,情绪一激动就溢出脏兮兮、汗不像汗、脓不像脓的液体。可再难看也是你丈夫,谁能长得十全十美呢?于是他打了她一耳光。她睁开眼了,却是满眼的悲愤与空怅,倒让他吃惊和害怕。她每晚入睡前都吃药,是由一张白纸包着的。王刚不认识,问是什么药。她总算回了一句:头痛药。

王刚毕竟是王总,分析出这女人至今待字闺中,不是在爱情上遭受重大挫折对男人心死了,就是曾经的男友还磐石于心。王刚对后者嗤之以鼻,女人再犯傻也有醒悟的时候。都说女人是情感动物,情感本身就是随风而动的花草,可以培养,也可以移植。心死就不一样了,复活它就得有一个艰难的过程。王刚使出了浑身解数,就是进不了她的情感世界。但王刚实在舍不下这么个妙人儿,只能左右开弓,先说了一通每一天都是生活的新开始,只要走对了路,前面仍然阳光明媚、芳草鲜美;又说人生的路是一截一截的,有的人只能陪你走一截,却没能力陪你一直走下去,而我,可以陪你潇潇洒洒走完一生……见对方神情漠然,干脆挑明:聪明的女人不会为失去一个男人而终日愁苦,好男人到处都有,而自己的青春是短暂的,不在美好的年华抓牢一个优秀的男人,这种错误的代价会很大……总之,该说的都说了,而周小娟呢,仍是一副低眉耷眼、闻之未闻的模样。王刚耐心殆尽,怀疑情感绝望症是绝症,无药可治。

好在出了房间,周小娟又恢复了活力与热情,见了邻居会打招呼;也给丈夫面子,挽着胳膊,也像一对夫妇样子。新人头上钗,旧人心头剑。王刚有旧人,小媛的心就被嫉妒和醋意这头怪兽啃噬得鲜血淋漓。她见一次面,心里就咒一次:臭美!一对露水夫妻!小媛这么骂,别人可不这么看。这是标准的新时代的郎“财”女貌。不过也有一次,周小娟在公开场合暴露了对丈夫的冷漠与鄙视。那是两人下班回憩心园,路过一块宣传栏时,一张照片扯住了周小娟的视线,不由停下脚。上面是表彰优秀业管人员的公告,游师傅的照片在榜首。这是他摘去小荫帽后照的半身像。周小娟突然间愣住了,心儿狂跳起来,血也呼呼地往上涌。这张脸的轮廓是多么熟悉啊!她激动得身子微微颤抖,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但过了一会儿,偾张的血脉又渐趋平和,真是异想天开了,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呢?再说,游师傅是板刷头,又是络腮胡子,脸盘黑瘦,跟进城打工的没啥两样;而她的杰是那么丰神俊逸,那么才华横溢,怎么会来这小区做清洁工呢?只是,这张照片太像了!她有些不甘心,又想与照片上的目光碰撞一下。她知道,一个人无论容颜发生怎样的变化,眼神是不变的。她心底那双明亮睿智的眼睛,即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会一眼认出。她甚至想,如果真是他的话,那瞳仁里也会有她的身影。她确信那瞳仁就是一架摄像机,她早就被定格在里面,不可能自己认不出自己吧?可是,她再度失望了。照片上的他,两眼耷拉着朝下,让她无法触及。怎么照成这样呢?摄像的也太不负责任了,拿这样的照片上榜!惆怅半天,她又自解心宽,天下如此之大,哪有这种可能呢。王刚实在不耐烦了,拉她的手,说:啥个先进不先进,扫地倒垃圾的粗人,能干出啥个了不得的事迹,走吧!不料此话惹得周小娟恼怒异常,像自己遭受侮辱似的,甩开他的手道:请你尊重人家的劳动!动作很夸张,语气也很冷。在场的人第一次发现,这对夫妇的感情也许并不融洽。王刚则愕然,如此动气,周小娟在婚后是第一次。

小区住户多、人员杂,周小娟又是早出晚归,这位人们叫游师傅的,在一月里碰不到一次。虽说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但游师傅走路的姿势是那样熟悉,手摆动时的潇洒模样,脚步从容镇定的气度,都是她无数次欣赏过、甜蜜过的。天下咋会有如出一辙的两个人?也许是他的同胞兄弟?因为那宣传栏上的,老气了点。周小娟几乎认定他就是他的兄长,每次不经意晃到一眼,就会发半天愣。得找他聊聊,证实一下。游师傅负责的卫生区是东北角,而周小娟住西南角,不是他的工作范围。一次,游师傅清理完东北角的卫生后迎面走来,要从西南角的大门出小区。周小娟刚好进小区,远远瞅见,便在十字路口站定等他走近。游师傅冷不丁住了脚,又急急转身回走,看样子像是忘了什么,很着急。她在路口等了好一阵也不见他转回。游师傅是不是在有意回避自己呢?当然不会,因为没有理由,是自己神经过敏了。她想,都在一个小区里,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真是一个本分厚道的人。可对工作又出奇热情,宣传栏介绍说,除了本职工作,他还义务担任保安巡逻,也经常在物业办公室义务值班……总之,他把他工作的小区看成了自己的家。周小娟对他产生了一种亲切感,甚至还觉得她与他一定可以沟通,会像兄妹一样相互照顾。

是啊,周小娟太孤单了。王刚是那副德行,小媛成天乌眼鸡般寻衅滋事。周小娟心中的悲苦又有谁知晓呢?她想哭。可这么大的一个世界,居然找不到一处哭泣的地方。当王刚有一次出差时,她一人踽踽出了小区,郁郁来到滨江路的一家餐馆,还破例点了酒。她就那么闷闷坐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眼神愣愣的,可到了后来,竟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这时,外面的天已黑透,她全无知觉,满脸通红,眼眶更红,眼泪掉入杯中。她又开始发愣。突然,她推开杯子,趴在桌上号啕大哭。就在店内工作人员束手时,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正是胡子拉碴的游师傅。他结了账就来背她。邻桌恰是几个泼皮,已动了心思,便来阻拦。游师傅正色道:这是我的业主,憩心园的,要不要打电话证实一下?

在路上,周小娟一直迷糊着。打的车到了小区门口,游师傅只好又背她。门卫问:游师傅,怎么回事?他说:这业主醉了,送她回来。他累出一身大汗,终于上了三层到她住处,便从她挎包里摸出钥匙开了门。游师傅抱她进门时抱得很紧。周小娟在他怀中似睡着了。游师傅看见了她眼角的鱼尾细纹,眼泪就扑簌扑簌掉了下来。他又紧紧地搂了搂她。周小娟梦呓般轻呼:杰啊,杰……游师傅这才惊了一跳,慌忙帮她脱了外套,抱到床上,掖好被角后准备离开,想了想,又倒了杯水搁在床头柜上。可就在跨出房间的那一刻,他又收回了脚步,重新回到床边,坐在床沿上,扳起周小娟的上身,让其俯卧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在她的脊背上又揉又拍。这法子很奏效,“哇哇”声中,周小娟吐了一地,房间里无处不是酒精呛人的味道。他用嘴唇试试杯中水,等一會又试下,才将杯子挨着周小娟的嘴唇。周小娟低吟一声,机械地喝了几口。他这才安顿她重新躺好,然后去洗浴间弄来湿毛巾,擦净她眼角腮帮的泪痕和嘴角的秽物。游师傅在干着这些时,心很细,手也很柔,脸上却写满了歉疚,似在赎罪,仿佛把她害成这样的不是酒精,而是自己。看着周小娟睡熟了,一呼一吸都很均匀,游师傅才放心地打扫起床前的呕吐物来,还心细地用拖把抹了一遍。

然而第二天进小区时,人们看游师傅的眼神就走样了。背地里,叽叽喳喳的议论也不少。这种新闻一向是人们乐于传播的,还会在这过程中添油加醋。有人举证,说那少妇傍晚独自出小区时,就被游师傅瞄上了,一直远远地跟在她后面。又有人列出确切的时间表,七点多一点,游师傅背女的进房间,离开时已是九点。前后一串联,脉络就渐趋分明:游师傅逮住时机,引诱女的饮酒,也不排除下迷药的可能,总之,女的已是昏迷不醒。关键是进房后的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就是一百二十分钟啊,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又是蓄意的,会不会趁机演绎出一段故事?酒是色中媒,男人诓女人喝酒就是裁缝不带尺,存心不量(良)。只是,事情发生在憨厚诚实的游师傅身上有些不应该,一个地道的人都有这种花花肠子,可信的男人还有多少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后又发生了一起事,游师傅与周小娟的奸情,在众人眼中成为铁板上钉钉的事了。

那是一个阴雨的夜里。七点多钟时,回房的周小娟突感下腹疼痛难熬。坚持不住时,拨王刚手机,他又关了机。她只好独自去医院,捧着腹,呻吟声声。经过物管处时,被值班的游师傅看见。他急忙跑出来问:你怎么啦?周小娟佝偻着身子,有气无力:我要……去医院。游师傅二话没说,弯腰背起她就走。出小区时,门卫又问:游师傅,又怎么啦?他回答时已没了底气:她生病了……刚好碰上,去医院。

王刚在小媛的床上颠鸾倒凤。夜半时,王刚才起身回小区。门卫说:王总呀,快去医院看看吧,你夫人都闹出病来了。王刚吃了一惊,只得赶去医院。

已是后半夜,医院里静悄悄的。一楼是内科,值班护士说没有新入院的病号,去二楼看看吧。王刚上了二楼,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却只有一个护士在整理病历档案。护士说:八点钟时送来了一个病号,女的,是急诊。王刚问:人呢?护士答:在手术室手术,估计就要结束了。手术,不是动刀子吗?王刚一下跳起来:你们就这么不负责任地动刀子,出了问题谁负责?护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她是阑尾炎急性发作,我们好不容易凑集人手。医生说要立即手术,不然阑尾穿孔会惹出大麻烦的。你这人真不讲理!王刚瘪了,可嘴上还很硬:那也得家属同意才行啊。护士说:就是她家属送来的,字也签了。现在家属正在手术室外候着呐。王刚大吃一惊,急忙赶去。在手术室外,他一看是胡子拉碴的清洁工时,顿时暴跳如雷。

手术是顺利的,王刚却阴沉着脸。周小娟是局部麻醉,出手术室见只有王刚在旁,便问:游师傅呢?王刚闷声闷气道:他走了。你问他干啥?周小娟闭了眼睛不再说话。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她亲耳听到游师傅在推车旁说:别怕啊!别怕,一会儿就好了。这声音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啊!她扭过头来看他时,他又把头别了过去。她只好拽拽他的手。他也握紧她的手,又安慰道,别怕,小手术呢。周小娟松手时说:你等着我,不要走。他说,我不走。我会在这儿等你平安出来。

可他怎么就走了呢?他怎能不辞而别呢?周小娟心里空落落的,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孤独感。

病房里,王刚坐在周小娟床边。周小娟在怅然中叹了口气道:你如果还算是我丈夫的话,就替我好好谢谢游师傅。王刚瓮声瓮气道:你安心养身子吧,我会的。

他是在考虑要怎样去“谢”这个姓游的了。试问:妻子患病,姓游的是如何知晓的?联想到宣传栏前妻子丢魂失魄的模样,还有……怪不得这些天进小区,人们看他的眼光怪怪的。门卫说得更露骨:王总呀,篱笆可要扎密实哦……对了,就是今晚门卫说话的腔调,分明在给他暗示。自己真是太疏于防范了。妻子并不是真的冷淡。这样一个女人味十足的人不可能真的冷淡,有几次睡梦中抱得他喘不过气来,嘴里还“杰啊杰”地乱叫,只是发现是他后才又变成一截木头。王刚推测,这个“杰”恐怕就是这个姓游的小名。游客们都夸自己夫人风情万种。只是没料到,这个扫垃圾的也是个胆大的,居然敢打他女人的主意,真是欺人太甚!对,就从门卫入手,展开一番调查。

十一

周小娟住院期间,王刚总算良心发现,不仅花钱雇了专护,自己也一天几趟地跑,有时夜里也在那里陪,也不接小媛电话。出院后,周小娟对王刚说:妈妈临终时一直拉着我的手,说是没亲眼见我有个人家不放心走。现在结婚近一年了,还没告诉母亲,才得了这怪病。年底到了,我们去西安吧。虽说那是我的伤心地,不去想它也怕见它,可是……去看一下母亲吧。这番话说得很柔,王刚难得听到这声气,感到夫妻间的感情已在发生转机,便满口答应。

双双到西安后,还是在王刚的指引下找到的新居。也是三室一厅,蛮宽敞的。里面的主房已装潢,俩人便在那房中整理床铺。蔡妈先是吃了一惊,之后愣怔怔在一旁看着。王刚坐了一会,觉得这老太婆一脸冰冷,看他的眼光斜斜的,甚至藏着敌意,便借故脱身上街了。

蔡妈这才一把拉住小娟问:“这个人是你男人?”

小娟嗯了一声,顧自解开包裹,拿出送给蔡妈的礼物:保暖棉鞋、绒线织成的酱色帽子、一条厚实的围巾。

蔡妈却毫无兴趣,乌着脸在一旁坐下:“小娟啊,你不能这样!”

“我咋啦?”

“你怎能嫁给他呢?”

“您老不是在电话中也劝我的吗?”

“我说的不是他。这个人我不认识!”

小娟吃了一惊:“一年前你们不就认识了吗?”

“我认识的是小徐!一直惦记着你和帮你筹房钱的,也是小徐!”

“蔡妈,你说的是哪……哪个小徐呀?”

“徐杰呀,你不认识?不可能吧?前年你是正月初五离家的,他初七来,扑了空。暑假里又来了。去年正月初四他来这儿,你又没回家。平时他常打电话问起你。这电话还是他出钱装的,说是为了联系方便。你们歇息的房间,是他去年暑假喊来工匠装修的。只是……有一年多不见面了,也再没有接到他的电话……我正奇怪着哩,原来是这样!他一定晓得你嫁了人。唉,这个小徐呀……小娟,你怎么啦?小娟……”

王刚回房时,蔡妈已回了自家,只有妻子在静坐。他凑上前去,发现她的眼睛变小了,眯成缝儿的丹凤眼迸出的光刻毒而阴冷。他正奇怪时,“啪”的一声响,他红润的腮帮上立刻出现了几道白森森的指痕。他被打晕了头,两眼睁得大大的,额上绽出的青筋如肥大的蚯蚓。不待他发作,周小娟自己哭嚎起来:

“你……你这个骗子!”

王刚吼道:“我骗你什么?”

是啊,骗了什么?周小娟的哭嚎声噎住了。那五万元的事,王刚确实没提起过。要说她受了骗,那是受了老天爷的骗!要发泄一番的周小娟,此时又瘫了下去。王刚趁这时机,也把心底的怨恨发泄出来:

“别把我当傻子!你一直对我不冷不热,如今发展到辱骂殴打丈夫,还不是因为有了野汉!你与扫地倒垃圾的就有一腿!我没冤枉你吧?再不悬崖勒马,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跟这种人争辩是毫无意义的。周小娟只感到天旋地转、两眼昏黑,只感到一阵透入骨髓的寒冷,只感到一种铸成大错、无力回天的悲哀。她无法理解也接受不了的是,不幸和灾难为什么总降临在自己头上。满腔悲愤中,她只呼出了一句:

“苍天啊!”

王刚以为她服了软,反而得意起来了,语调侃侃:“你恨天怨地,我却对它充满好感。就像一首歌里唱得那样:天空为我而晴朗,鲜花因我而开放。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是天地对我特别眷顾?屁!生活只青睐和成全智者。智者经生活的滋养成为强者后,又去操纵和支配生活。你有一点是明智的,就是嫁给我;我选择你,事实证明也很明智。你看,现在我们在西安又有了立足之处。这里的旅游资源非常丰富,下一步可考虑往这边拓展。我不计较你刚才的行为,只要你从此断了与那清洁工的瓜葛,我们还是可以重归于好的。”

这番话若换个时候、换个地点说出来,或许能引发哲理的思索,但此时太不合时宜。周小娟开始整理返程行装。她承认自己是愚蠢的。这愚蠢又让她成了弱者,包括母亲。幼小时,在大年初一,母亲带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祭拜天地。母亲说:天地老人是公允的,会给生活中不幸的人们主持公道。王刚的话,既锥得她心血淋漓,却又是一针清醒剂。她不能任由命运摆布。她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来个鱼死网破!这时,她又想起了游师傅。事情往往都是这样,一经点破,一切都会恍然大悟。蔡妈的话再清楚不过,有一年多没来过了,连电话也没来过。这说明了什么呢?答案只有一个:他已经找到了她,因为她嫁了人,无法再如从前那样来往。游师傅不是徐杰又是谁?一想到徐杰已来到自己身边,她顿时感到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支撑自己,什么也不怕了。她心里又何尝不清楚,两人早已彼此以命相托,双方都不会撇下一方不管的。以他对她的那份执着与痴情,哪怕找遍天涯海角!

王刚见她背起包裹,非常吃惊:“你要干啥?”

“回徽州!”

“深更半夜的,你发什么神经?”

她的神经早已错乱!这些日子以来,她只会用沉默与无奈,用别人发现不了的眼泪,来思念自己所爱的人。而她所爱的人,则以默默陪伴,以无微不至且水流无痕的呵护,把对她的爱提升到了一个令人钦佩却又泪流满面的高度。这种爱是何等纯洁与高贵!她一刻也不愿耽搁,她要立即回到他身边去!她不知道自己见了他后会咋样。拜伦曾有诗云:“假使我又遇见了你,隔着悠长的岁月,我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泪……”那么自己呢?眼泪是一定憋不住的,但沉默不了,自己也许会痛哭失声,会倾诉别后无边的孤独与悲苦,会痛诉遭受的凌辱与摧残……又也许,真会如拜伦所写的那样沉默,太多的曲折,太多的苦难,自己从何说起?只是沉默面对是不可能的,自己会抑制不住拥抱他——不,是倒在他怀中,他也一定会紧紧抱着自己。那时的自己,没有任何奢望,只想躺在心爱的人儿怀里。

十二

由西向东再往南,火车在风雪中行进,黑夜,白天。下车时,雪虽停了,但干凛凛的寒风愈加刺骨。

周小娟迫不及待去了小区物管处,办公室里的一场争辩接近了尾声。她见争辩一方的姑娘好生面熟,驀地想起徐杰在阅览室给她看过的照片,一问果然是徐玲。当徐玲得知她就是五年前在车站没接着的嫂嫂时,眼泪终于出来了:“他们诬陷我哥!”负责人道:“又来了!啥叫诬陷?事情明摆着,有时间地点,有证人证词。”说着,啪地将一摞材料撂在桌上。

周小娟很快明白了个大概:二十天前,也就是元月三日,徐杰趁一少妇丈夫出差之际,设计将少妇诓出去喝酒,灌醉后弄回房间行奸。元月十五日,又趁少妇丈夫不在家进行玩弄,闹出病来后送去医院,又以少妇家属自居,公然破坏他人家庭。少妇丈夫举报后,物管处保安人员查了案,徐杰本人也在材料上签字画押认了账。现在,徐杰已被解聘除名,当月工资扣除。

周小娟心如刀绞,火又直冲发梢,问:“你们与那少妇核实过吗?”

“没有。我们不认识她,也没必要去找她核实。就算去了,这种事,天下有几个女人肯承认的?即便是被强迫的,也是哑巴吃黄连,更何况好像……我们自讨没趣的事不干。”

“你们就不怕那妇女告你们?”

“不怕。她不会这么闹的。她是王总的女人,有身份的女人把名节看得都很重。这种事,不吵不闹、偃旗息鼓是上策。眼下是小范围知道,不去闹大,时间一长一淡忘,曾经有的也没有了;倘若闹个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就算是捏造出来的也成了事实。那种污言秽语,是杀得了人的!所以,没哪个女人愿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你们也别不服气了。我们找游师傅核实时就当面挑明过,他要不承认,就移交司法机关立案侦查。他也很快就承认了,只是请求我们不要将事态扩大,到处张扬。我们对他的处理是:解聘,从此不得进入这小区。”

负责人的道貌岸然又惹怒了徐玲:“我找过财务处,我哥的工资是你冒领的!”

“不错,是我领的。这笔钱的开支也是透明的。首先是办案经费。这案子虽说事实基本清楚,但要查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小区的保安能把还处在捕风捉影中的案子,办成这样一个铁案,不给报酬行吗?其次是,少妇的丈夫是受害者,妻子被人家玩弄了,不请桌酒安抚一下行吗?”

还有什么可说呢?周小娟一把拽住徐玲出了办公室。她当然不是怕了,在西安萌发的决心,此时更坚定了。但她再不会去钻人家圈套,不会去泄一时之愤,逞匹夫之勇。在过去的生涯里,她把心思拴在学业上,就业后又拴在工作上,就没动心思去算计过别人。现在,她不愿再这么稀里糊涂地活着。

“你哥现在在哪?”这是周小娟迫切想知道的。

徐玲说:“我也不知道。他没手机,是通过公用电话打我手机的。他说出了点事,不能在这儿干下去了,要我帮他把行李带回家,还有这个月的工资。他租住在小区外的一个小巷里。”

她们到了徐杰的住处,是人家一个七八平方米的杂物间。里面就是一张床,床上一张草席,一条薄被。其他的生活用品,还装不满一只提水的塑料桶。房东是位七旬大娘,说游师傅手脚勤快,常帮她干一些杂活,她也就没收过房租。周小娟先是用眼光默默地搜寻着。房间里的物件就那么多,她的目光便茫然起来,成呆滞状态。突然,她扑向前去,把搁在床边的小荫帽抱在怀里——那是徐杰进小区时一直戴在头上的——趴在床上,号啕大哭……

天阴沉沉的,雪花又开始在空中飞舞。

周小娟没让徐玲带走徐杰的东西,她在那儿住了下来。

十三

再说徐杰,昏天黑地出了物业管理办公室,心虚气短,脚步踉跄,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事发前,他从没朝这方面去想过。他一直以为只要不惊扰周小娟,就万事大吉。而做到这一点,与这些年经历的千辛万苦相比,那是小菜一碟,太微不足道了。颠沛流离的磨难,他早褪去了庐州时的风采,又黑又瘦,胡子三天不刮便一片拉碴,鸟瘦毛长俨然换了一个人。退一步说,这副容颜,即便用上真名实姓,昔日的同事也会疑窦丛生。当然,对早已心心相印的周小娟来说,不可大意,得尽量避免正面接触。其实,他与她也无正面接触的机缘。她不过是住住,早出晚归。就算不期相撞,一时半响也认不出来。《红楼梦》里的“真作假时假亦真”,可谓至理名言。自然了,对周小娟,他给予的关注非比旁人,欣赏的目光是肤浅的,他是来自灵魂深处。譬如说,远处的周小娟只要让他晃到一眼,就能读出她的苗头,而通过苗头,进而就能懂得她的心境。尽管这对夫妇一早一晚、双栖双飞,看似很正常,但他总有一种哪儿不对劲的感觉。尤其是周小娟独自外出时,那茫然的情状会让他心生不安,情不由己地远远跟踪、盯梢。他也动过离去的念头,但回想周小娟婚礼上令他心碎的表情,又困惑忐忑,只要破解了这些疑问,证实她婚后的生活是正常的,无虞的,自己再离去也不迟。然而,情感是人类最后的密码,不是那么容易破解的。就在徐杰犹豫着要离去时,周小娟又一次单独外出,破天荒地饮起酒来,且醉得不省人事,徐杰的心再度提了起来;更没料到的是,周小娟会夜里突发急病,必须马上送医院。试问,这种时刻,自己能袖手旁观吗?说穿了,自己就是为了她才进小区的。然而今非昔比了,自己稍不留神就会成了插足他人家庭的第三者。即便不闹起诉讼,众人的唾液也会将人淹死。出现这个结局,徐杰始料不及。

人们常说失恋会痛苦,会有伤口,顽固地还不肯弥合,反复溢血。这是指一方的背叛引出的后果,充其量不过是俗不可耐的寻常事。徐杰的情况就复杂得多,感情也丰富深刻得多。两人都深爱着对方,至死不渝,可硬是这般阴差阳错地被拆开了。周小娟的出走,他初时也经受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但疼痛过后便是遭了洗劫般的空怅,像动了大手术,一切都被切除了,只留下一个空壳。有时甚至连这空壳也感觉不到是自己的。要找回自己,唯有找回周小娟。因而在寻找她时,能走遍天涯而不悔。人,背叛自己的通常是意志,而不是腿脚。他沿着周小娟曾经提起过的城市跑。有时也借用媒体帮忙。这很需要钱。他就去找挣钱多的活儿干。钱多的活儿大多是粗活、脏活、力气活。还别说,够折磨人的。他曾把周小娟的那封信读给父母听过。母亲流了一阵眼泪后说:你不会去她老家看看吗?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徐杰激动得不能自已,说:妈,儿子真笨!原以为她家中已无亲人,但故乡有着热土,很难割舍的。父亲很内疚,说:当时也不知道这姑娘是铁了心跟你。人家的心这么诚,咱徐家不能傷德。她没跟别人成亲,你也不能另找他人。徐杰只喊了声爸,嗓子就哽住了。

周小娟的地址就在笔记本上。正月初六他就动了身,初七在周小娟老家见到了蔡妈。不巧的是周小娟初五就离家了。但这对苦寻两年杳无音讯的徐杰来说,其中的激动与兴奋是难以言说的。他浑身都是力气,抹桌扫地、倒垃圾、修炉子,越干越来劲。蔡妈是过来人,全看在眼里。晚上灯下就座时,蔡妈问:

“看样子你是小娟的男朋友,对吧?”

徐杰笑着直点头。蔡妈不高兴了,责备他:“你欺负小娟了吧?”徐杰一时无话。蔡妈又说:“这次回家,我见她还是孑然一身,就说,你也岁数不小了,该找个男朋友成家了。她先是不说话,后来就哭了,样子很悲痛。我看一定是你小子欺负她了!”徐杰没有吭声,那眼前出现的,是那封被泪水洇得字迹模糊的信件。徐杰的眼泪也流成了一条线。蔡妈暗自叹息,他伤心成这样,是真后悔了。

这趟西安之行,徐杰与周小娟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了。他手舞足蹈,抑制不住地兴奋,只觉得周小娟就在身边,或者他们简直就是一家人了。他确实单纯得可爱。殊不知在生活中,失去的东西,往往是难以找回的,有的甚至是再也找不回来了。西安不是周小娟留恋的家,蔡妈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徐杰虽马不停蹄,但还是漫无目标。为了便于了解,他还特地给蔡妈装了电话,寒暑假也定期去守株待兔,可又近两年过去了。徐杰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万万没料到的是,就在年初购买了火车票准备再度远行时,旅馆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周小娟的倩影,顿时,惊喜的热泪滚进滚出。灯下黑之说果然有道理!他常去西安,却忘了周小娟曾到过徽州。

电视播的是一场婚礼。新郎是一位企业家,叫王刚。周小娟木讷呆痴的神情煞了风景。徐杰心中大烹大烩、烟熏火燎,后又放出悲声,泪流如溪。他终于找到她了,可那是一种永远失去的找到。找时有着希望,找着却成了绝望。让他亲眼看见这些令他泣血的镜头。

只有透窗窥探的路灯知道他这一晚是如何度过的。他不得不追根溯源,爱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可这是个千古话题且众说纷纭,他得不出一个纯粹而又完整的答案。他只能依着自己的思路去解题。从见她照片那一刻起,他就爱上了她。那时仅仅是爱慕与追求,情感绚丽如天边的彩虹;逍遥津约会后,情感丰富了,意志坚定了,要以毕生的所能给她以幸福。她出走后,自己心念聚焦到“一定要找到她”,要亲眼见到她生活得安逸、生活得幸福。现在呢,自己终于见到了她,目睹了如此隆重的婚礼,她丈夫还是一个经济实力雄厚的企业家……自己的愿望不是实现了吗?自己的心愿不是了却了吗?徐杰脸色苍白,像被雷电击穿的天空,拼命要自己在“是”与“不是”上做出回答。然而,理智与感情属正负电流,此时正盛,经常相撞,火花四溅。

第二天起床时,徐杰虽然心仍如虫蛀蚁咬,浑身的筋骨也像散了架,但头脑清醒起来。只有理智能拯救自己的灵魂,只有理智能给周小娟的生活带来安逸。回想那热闹的婚礼场面,王刚那满面春风的得意,与自己的孤寂悲苦形成了两个极端,徐杰的心就止不住地颤抖。可这是天意,抗拒不了。再说,周小娟的终身大事不能再拖,是该嫁人了。自己和小芳成婚,她也是知道的。这种隐忧一开始就有,尤其是她近两年与老家一直没有联系,他就预感将有大事发生,眼下只是被证实而已,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悲伤欲绝呢?

让徐杰进周小娟居住的小区做清洁工的动因,是周小娟婚礼上的情状举止。照理说,婚礼上的新娘,该有着丰富的羞涩与幸福吧?可是,徐杰在那张椭圆迷人的脸蛋上,读到的是没任何表情的麻木、空怅,那双湖水盈盈的眼睛,露出了一脉干涸的凄凉。这来自幽深的哀愁,令徐杰的心越揪越紧。英国诗人斯温本说过这样一句话:“无限幽深的哀愁表现出来便是美丽。”徐杰见不得这种“美丽”出现在周小娟脸上,不行,不能撂手,一定得探个究竟!于是,在小区招募清洁工时果断报了名。

一年的时间漫长又短促。就在徐杰准备悄然离去时,意外出现了周小娟醉酒事件……

是上苍善意挽留,还是嫌捉弄得不够?

十四

徐杰在火车站用公用电话跟妹妹通话后,就上了南去的火车,神色惶惶一如出逃。连列车员查票时心也在打鼓,疑心是借查票查他。他在那材料上签字画押时,看到王刚的举报信上,有“保留向司法机关控告的权利”之说。果真控告了,自己又认了账,那么,抓起来判个一年或几个月的刑,是完全有可能的。可不签字又咋办,大哄大闹来查案,小娟的日子还怎么过?

他迅速拿定了主意,南下广州最合适,路途远又有一位同窗好友。这几年,他让妹妹在银行办了卡,自己余了钱就打在卡上。父母年事已高,不能如当年那样勤勉地采桑养蚕、种菊过生活了,提供生活费是儿子的责任。妹妹毕业后,就在徽州市找了份工作,能常回家看看的。

徐杰的这位同窗好友叫刘健,出身不错,但不是印象中的纨绔子弟。他有胆有识也有才情。两年前,徐杰来广州寻周小娟时见过面。有祖辈和父辈的支持,刘健办起了一所中学,蛮有规模的,正在寻找人手,见到徐杰时喜出望外。但徐杰只答应短期帮忙。他了解内情后,惊愕中又笑话徐杰痴情,找啥呀,东处无花西处采,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刘健要徐杰适时放弃,年轻貌美又有一定文化修养的女性很多,而天下优秀的男人又太多,执意在这条道上走下去,注定会成为一个凄美的错误。徐杰苦笑一声:没有办法,我跳不出这段情感的旋涡。

这次重逢,刘健握着他的手,问跳出旋涡了?徐杰说了经过并说是逃离的。刘健捧腹大笑,说你这个家伙呀,爱情本是一种美好的东西,是让人享受的。你呢,却将它转化为一种负担和痛苦。也好,人家结了婚,也就断了妄念,结束了这个凄美的错误。漂亮的姑娘太多了,比春天的花朵还要多。我都有第二任夫人了。老同学,别再迂腐了,在我这儿歇歇脚,缓口气,再帮我料理一些学校事物。

徐杰眼眶发热,说:危难中还是老同学处能遮风挡雨。

刘健大徐杰两岁,可身体模样像大二十岁。他个子偏矮,又长个啤酒肚,腆着,行动笨拙,肥头大耳,头发朝后梳成老板头,愈显老气。刘健一直想物色一个能放手放心的,来接替他的工作。徐杰无疑是理想人选,上次就想给他上笼套,无奈他迷着那女人不肯。这次刘健信心也有了,便邀徐杰到花园街一个雅静的酒店沽酒小酌,先交交心温温情。一瓶酒将尽时,徐杰有了七分醉意,眼里的泪出来了,说是这次闯了个窝囊祸,一时半歇有家不能归了。刘健望着这张被酒精烧红却仍是一片愁绪的脸,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将他留下来,帮他解决个人问题,请他出任校长助理。

刘健又邀徐杰出席家宴,提出了找对象一事。妻子原是校长办公室的秘书,现在只监管一下财务科,工作轻松。她说这事有何难,教职工中的靓妹几十个,明天带你转一圈,相中了向我使个眼色就行,月老我来做。刘健正色道:又不是选别的!这么干还不是争风吃醋,引起骚乱!你先在脑子里筛一遍,挑出品貌俱佳的,然后下力气撮合就行。徐杰你呢,也要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饭后闲坐时,刘健说,我的那位助理成天在办公室呆坐,不久前辞了,你就去那个办公室,接下他的工作,咋样?刘妻叫了起来:那个办公室管统计收发的小董,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刘健眼睛一亮:可不是!老弟呀,这女孩是我校待嫁姑娘中最靓的一个,你肯定喜欢。至于小董,我想还不用别人费口舌,毕竟一个办公室,你又是她领导,日久还能不生情?说完这番话,刘健显然发了愣,笑容也渐而消失了。徐杰并不在意小董还是老董的,纯属无稽之谈。其实,刘健的突然沉默,是冷不丁想起了和他一起创业的前妻,也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如何。人的命运,婚姻的取舍,都难逃环境的制约。眼前的妻子,就因为和他一个办公室,整天碰头磕脚的,就难免发生了那种事。而现在,妻子把它当成了经验。而自己,居然也以此现身说法。刘健心里很不是滋味。

情意难却,徐杰让刘健上了笼套:校长助理。毕竟在校领导班子干过几年,路熟驾轻。开了几次会后,情况也基本摸清了。学校工作是有规律有模式的,徐杰很快上了手。

情场上落魄的人,也有积极的一面,就是能忘我工作。徐杰管理工作的勤勉与到位,几个眼线都向刘老板竖起了大拇指。三个月下来,刘健可以坐在办公室品茗看报了。他开始架起二郎腿,学校管理上的大小事成了一句话:找徐助理!感激中,他问妻子那事的进展情况。夫人说:小董已回了话,蛮中意的。关键是徐杰,总说往后挪挪再说,现在工作刚上手,无暇顾及这些。刘健说:把工作抓起来是他的責任,把这件事搞定是你的责任。你们要各负其责!夫人呛他:这种套话谁不会说,你去试试看!昨天我特地去了趟办公室,两人都在。我说你俩一块儿工作也有一段时间了,彼此也熟悉了……可他徐杰明知我的意思,却说办公室是谈工作的地方,还反问我有事吗?你说气人不气人?小董当时委屈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刘健听得一愣一愣的,又鼓励妻子:要沉住气。这说明他心头的阴影还未扫荡殆尽。要知道,遭爱火焚烧过的心,得有一个渐趋复苏的过程,你要不疾不徐。夫人的气是为别人生的,说消也就消了,却睇了丈夫一眼,道:你倒蛮有体会的。

事情确如校长夫人所说,小董没问题。她愈看愈觉得徐杰是个相当不错的男人。安逸的生活和调匀的饮食,使徐杰的神采很快恢复了。儒雅方正,潇洒大气,又变回了庐州时的徐杰。小董和他共处一室,渐渐为之所迷。为了赢得徐杰的好感,就更加努力工作,杂事都抢着自己处理,徐杰进办公室时,还适时献上一杯热茶。这份热情使徐杰非常感激。终于有一天,临近下班时,小董红着脸问了:

“徐助,校长夫人找过我多次,也找过你吗?”其实是知道的,故意这么问。

“找过了。”徐杰不会说谎。

之后双方都没了话。徐杰忙这忙那,收拾着手边的东西。小董愣了一会也帮着收拾起来。可徐助像忘了刚才的话一样。犹豫着离开办公室时,小董终于在门边站定,倚着门框红着脸说:

“明天是休息日,你能陪我去地中海商场逛逛吗?主要是我想买点衣服,又少见识,想请你帮我选选。”

徐杰踌躇一会,答应了。

小董心里鬼着呢。她是在抛石试水。能去,说明有意;去之后能出手,更说明有情,那么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他的待遇又高,发工资时她发现的。广州人很看重实物,对姑娘有意,出手就会大方。

地中海商场大得出奇。两人来到衣服市场,边走边看,真是五花八门、各种样式的衣服都有。小董问问这件又问问那套。徐杰微微笑,始终不置一词。对女性服饰,徐杰是外行也不感兴趣。小董却兴致勃发,这儿瞧瞧那儿瞅瞅,只恨自己没前后左右都长上眼睛。徐杰漫不经心随小董在衣廊里穿行,却突然间怔住了,眼睁得又圆又大——衣架上有一件连衣裙!此裙通体嫩黄,衣领上镶着海军蓝飘带,扣子隐在几朵紫色小花蕊中……是它,不会有错!徐杰的心狂跳起来,眼前出现了庐州学校阅览室的一幕——“这款式的连衣裙真美,嫩黄的色调也好看,既高雅又温馨……”小娟左手肘撑着桌面,右手拿着徐玲的照片,说了这句话。由于周围人多,自己也偷着说了一句:你喜欢,以后我买……徐杰呆在衣服前,思绪翻腾得厉害,自己为啥不在之后带她去城隍庙衣城?倘若给她留下这份念想,些许的安慰总会是有的吧?徐杰的心好痛。小董原路找了回来,见他瞅着一件连衣裙发呆,忙问:“你觉得这件好,是吗?”徐杰这才从怔忡中回过神来,口里答道:“哎哎,是的是的。”小董高兴极了:“那就买下!”虽说对方没“出手”,但小董为这份倾心感动了。

小董工作热情更高了。徐杰白天要巡查,要听课,要开展教研活动,自己还有一班语文课;夜里要查阅老师的备课笔记,要查看学生的作业情况。小董夜里也来陪他了,还帮他做些记录。忙到夜深,徐杰便请她吃夜宵。两人围坐时,徐杰服务得殷勤,由衷道:小董,你真是个好姑娘,我很感激你!

校长夫人及时掌握了这一动向,向刘健做了汇报。刘健说:这不就有戏了!正常的男人都有这种欲望。当然,他情感上还有伤痕,此事急不得。关键是小董要主动。校长夫人免不了又找小董嘀咕了一阵。

“五一”前夕,小董陪徐助忙到深夜,她不想错过这次长假。

“徐助,听说五一后你要去省里参加校长培训?”

“是的。三个月。”

“一别就是三个月……”小董依依不舍,又说:“听我爸说,黄山美得出奇,是吗?”

“是的。黄山的美是难以用语言来描述的。”

“我想五一去游黄山。你家就在那边,能陪我一道去吗?”

徐杰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地望着小董,眼珠子也不动一下。小董脸颊绯红,手足无措,但勇气也有了,嗲声道:

“你到底去不去啊!”

徐杰吃了一惊,才慌忙将目光收回,说:“小董啊,我是真想与你一道去。可是……还不到时候。我还是熬熬吧。”

这话让小董幸福得差点失控,忍不住要向校长夫人汇报。听小董说,看她时眼神如痴如醉,校长夫人忙问,深更半夜也无人,他只是瞄着你看,就没有……见小董脸烧了起来,又说,我没有歪心思。你跟我这个保媒的不能遮遮掩掩,媒人知道得多一些,话语权也就多一些,你也就不会吃亏。小董红着脸说,他确实没有……对了,他说了句“我还是熬熬吧”。 校长夫人愣了一会,叹道,他是一个有教养有体面的男人,一个高尚不龌龊的男人。小董,你遇上他是走运的。有“熬熬”一说我也就放心了。你也不要气馁,他压抑在心底的感情一旦喷发,就是一道迷人的七色彩虹。不过,你还是要主动,这次长假,你就去徽州那边走一趟,也去他家认认双亲,争取让我早日吃到你们的喜糖。

小董为难了,说不好意思要他的家庭地址。夫人说这好办,我打个电话。

徐杰在电话里说,是个小山村,跟你说了也没用。夫人说,你家电话呢?徐杰说,务农人家,哪来的电话。夫人不高兴了:那你是如何与家中联系的?徐杰说:我妹妹在徽州市工作。她有个手机号。你们可千万别把我的行踪给暴露了。

十五

小董进徽州后,想找个旅游服务机构,看能否插入团队游黄山。真是无巧不成书,居然找到了彩凤公司门下。小董身材曲线毕现,唇红齿白,靓得炫目。浴后出房时,一头蓬松秀发随意地绾在脑后,两鬓的碎发跌落下来,垂在耳际玉颈,更是妩媚动人。王刚眼睛直了一会,便凑上去聊,又决定今晚请客。陪客是小媛和小娟。王刚拖周小娟出席,表面上看是捐弃前嫌,缓解关系,实际上是要气气她:臭美个啥?天下美人有的是!两人之间的仇怨,一时半歇是解不开了。

这几个月来,王刚自己都说不清干了些什么。婚被迫离了,心里憋的气还鼓鼓的,像个蛤蟆。西安回转后,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周小娟的住处。找时是拿定主意的:分居?免谈!你住哪我住哪,我们是合法夫妻!可那是一个怎样的鬼地方,人家的一个杂物间,小不说还没窗子,如何住?他王总不能失这个面子。于是又想,女人终究是女人,服服软、讨讨饶——再说这地方实在住不了人,过一阵子自然会回去的。他的估计果然没错,周小娟一脸幽怨,说:你的举报材料我看了,物管处查案的材料也见识了。你一个堂堂的企业家,妻子这般胡来,也自觉没面孔跟你一道生活下去了。她内疚却拒绝搬回去。好說歹说一番,王刚到底没了耐心,声气强硬起来:那你打算咋办?离婚?想都别想!周小娟说:我没想过离婚,先前也只是一下接受不了你,还以为磨合一阵也能过日子的。可现在造成这影响,叫我有何脸面进小区?王刚很快软了下来,真是弄巧成拙了!妻子的贞节他岂能不知,当时那样做无非是用点手段“扎扎篱笆”,惩戒一下痴心妄想者,对不冷不热的妻也算个警示:好好跟我过日子!可就没想到会闹成这样!女人脸皮薄是天生的,咋办呢?看来猫儿拉屎还得自己埋,得设法挽回影响。又是一段难熬的日子过去了,王刚下了决心,请了一桌酒菜,把与这事有关的人员都请到场。酒宴上,王刚郑重声明:前段时间他的举报,纯然无事生非,是吃饱了饭给撑的,是自己昏了头犯了错;以后谁再乱嚼那档子事,就跟谁急,轻者耳光,重者诉到法院,告他个诬陷诽谤罪。门卫讨好道:当时是猜疑,其实没那事。王刚瞪了一眼:特别是你,嘴里尽是嚼蛆!物管处负责人有些为难:可对游师傅的处理怎么平反?王刚说:处理没错!他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肯定的,不过是没吃到嘴而已。至于那些材料,你今晚回去就划根火柴烧了,不烧引出后果就是你的责任了。

还别说,王刚这活儿干得委实漂亮。虽说周小娟听后脸色还是冷冰冰的,但王刚相信,分居的日子接近了尾声,她再也找不出茬儿来闹了。就是,生活原本是一个温顺的小姑娘,想咋打扮就咋打扮,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正要去接回周小娟时,法院的离婚诉状副本传到了他手中,他这才惊呆了。上面的语言冷得他浑身直打战:先陈述了他的威逼与欺骗,又详陈了他的陷害;还说分居已达三月之久,断无和解的可能;尤其在请求部分,除了离婚,要求对婚后一年来公司的利润进行依法分割。对王刚来说,这等于要了他的命!

法院走访有关人士,原告的成婚,被告确实存在威逼利诱的诸多嫌疑;被告宴请小区有关人士,也坦言对原告有诸多诬陷,是“吃饱了饭给撑的”;原告确实在外赁房单居,且已达三月之久;原告的态度十分坚决,没有和解余地,诉求合情合法……王刚是彻底蔫了。法官说,要对簿公堂,那一切只能依法行事;倘若协议离婚,有些诉求,法院可以再做做工作。王刚又去哀求周小娟放他一马。最后,在法院的主持下,双方总算达成协议:双方离婚,周小娟放弃分割公司利润。王刚又提出要求:公司与周小娟签的合同是三年,属婚前行为,周小娟要走也得期满再走。王剛的言行,再一次暴露出他重利的嘴脸。

现在,王刚又瞄上了小董。

开席时,王刚执意要上白酒,小董坚决不沾。周小娟不由对她另眼相看了:年龄不大,经验老到。原先,小媛就是在一顿白酒后,被王刚骗了身子还不知道的。听说小美人毕业于财经大学,眼下在一所私立中学工作,王刚忙邀她来本公司工作,签终身合同也行。小董说旅游业从未涉足,门外汉,干不了什么。王刚说来替他管家,掌管财权。小媛一直绷着脸,一声不吭。周小娟抿嘴窃窃地笑。王刚又问为何单枪匹马来徽州游黄山。小董说受了父亲的蛊惑。父亲前年八月来游过,回去后一直不忘。“你姓董,父亲自然也姓董了,是不是矮矮胖胖、头发有些谢顶的?”小董说正是,你见过?一桌人热闹起来了。王刚说,原来是故人,更是热情。小媛也开口了,叹道:原来董小姐是位富家千金,失敬失敬。王刚的酒糟鼻子红亮起来了,灯光下渗出了那种黄色的液体。周小娟又嗅到了一股腥腻腻、臊乎乎的味儿。王刚有些忘形,说徽州多美,历史悠久、文化厚重,到这边来找个朋友安个家不好吗?小董羞答答,说已有了男朋友,就是徽州人。王刚眼珠子转了两转,又回到小董身上,说这连衣裙真美,什么料子的?说着还用手抓了一把。周小娟嗤了一声,突然又觉得这款式眼熟……对了,想起来了,是在一张照片上,徐玲穿的。小董一脸幸福道:是男朋友给选的。好看吗?王刚连说好看,眼睛更放肆地在她身上挖着。周小娟愣了一会,忍不住问:你男朋友是干啥工作的?小董说是他们学校的校长助理,五一后要去省教育学院参加完中校长培训,学时三个月,回来后就是执行校长了。小董还说和男朋友在一个办公室,待她很好的。周小娟很替她高兴:你真幸福!小董说:他妹妹就在这里工作。这次还想去他老家看看双亲。周小娟忽然感到一阵紧张,夹菜时掉了筷子,不得不再问:他妹妹叫啥名字?要不要帮你找找?小董说不必了。他给了手机号,一通电话就能联系上的。周小娟已喝不出果汁的味道,心儿颤颤地,问: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小董柔情如水:他叫徐杰……

无法叙述周小娟当时的心情。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住处的。在徐杰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上躺下时,脸色是煞白的,身子是僵直的。夜深人静时,杂物间里传出令人恐惧的哽咽声。房东大娘来了。这位大娘一直说游师傅是好人,周小娟闲下时,就同她扯一些徐杰的往事,关系很融洽。大娘很同情她,心想,一定是游师傅出了什么事,问及,对方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周小娟没像往常那样起床。她一直坚信徐杰终有一天会来到她身边。尤其是离婚后,她几乎是天天在盼着。可是,正当希望之火熊熊燃烧时,又被一双无形又无情的手摁灭。难道真是命中注定,她与徐杰只有情分没有缘分?痛苦中,她意识到,突然到来的其实也暗合着必然。那个董老板她早领教过了,徐杰落在这个小董手里,想必是没救了。小董身上的连衣裙,徐杰原说要给她买的,现在穿到小董身上了,说明两人已定了终身。可是啊,能怪徐杰吗?自己已结了婚,他也不可能打一辈子光棍。这些年来,自己不也一直在祈祷着他幸福安康,有个好的归宿吗?

为什么这坎儿自己就跨不过去呢?

她跨不过去!是徐杰的出现,她才有了爱的欲望和追求,而这种欲望与追求,又成了她生活中的撑天之柱。一旦撤去这根撑天之柱,她就会落魄成荒漠上的一株枯草,就算还存在阳光雨露、天光云影,但对于苟活的枯草来说,都没了价值,没了意义。可叹的是,这种欲望、追求,无法移植也无法嫁接,与王刚的那段日子,生不如死……

一周后,徐玲来看她,进门叫了声嫂嫂便半天无语。闷坐一阵后,徐玲又改了口,说娟姐你就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从徐玲进门后的窘态到随后的改口,周小娟幻存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十六

徐玲是送走小董再去看周小娟的,出门后心情也很不好受。她焉能不知周小娟离婚是为了和她哥在一起,住这儿是苦苦等待她哥的到来?但理智告诉她,小董是清头姑,哥哥的选择无可非议。她按小董提供的号码给哥哥拨了电话。电话中哥的声音怯怯的,说妹妹,小区物业管理那边有什么动向?徐玲说啥动向也没有。听小娟说那材料也销毁了。徐杰那颗心才算归了位。徐玲很高兴,想起哥说过的“巫婆”之说,道:哥你真有能耐呀,又找到一个被上天贬到凡间的巫婆。那巫婆真是人见人爱呦……徐杰可没心思与妹妹逗趣,打断她:别乱嚼舌头。小娟的情况咋样,现在还好吗?徐玲说不好,已离了婚,就住在你租的房间里。徐杰惊呆了,又赶紧问小娟的手机号。徐玲说:哥,要我说呀,还是别给人家打电话了。你们曾经是恋人,好过一场……你现在携得美人归,人家呢?却正在经受着不幸,这时候给她打电话,意味着啥?我也知道哥不是那样的人,可人家也许就会这么想。哥,你就别在人家伤口上撒盐了。徐杰大声吼道:一派胡言!你赶紧把手机号给我!

徐杰立即拨通了周小娟的手机。小娟一看是外地号码,先不吭声。这是她的习惯。对方喂了几声后便说小娟我是徐杰呀……周小娟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一时百感交集、五内俱焚,热泪夺眶而出。她掐了手机呆坐着,让热泪流着。手机很快又响了起来。她在满眼泪花中关了手机。

她再也无法入睡,上半夜静静坐着流泪,下半夜静静想着那年的夏天与秋天。

清晨,她告诉房东,要回西安一趟。

周小娟坐火车到了南京,又转车西去,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才到了西安。蔡妈见她是孤身一人,便问:离了?她点点头。蔡妈松了一口气说:这就对了!你不能抛了小徐。周小娟被戳到痛处,一时又泪流满面,抱着蔡妈说:可他已经把我给抛了!蔡妈懵了,半天才说:不会吧,你别瞎说……不会的!周小娟哭诉了所见所闻。蔡妈这才跺脚道:这坏小子,又犯老毛病啦!见小娟哭成个泪人,蔡妈也非常难过。小娟问:这命运也会遗传吗?是妈妈的命运遗传给我了吗?蔡妈抱着她:傻孩子,你长得像你妈,可都说体质性格会遗传,没听说命运也会往下传的。然而周小娟认定是传的,而且遗传基因更丰富更厉害。蔡妈说:孩子啊,别怪这怪那了,是你来世间时没向月老讨得姻缘……

两人正说着时,电话铃声惊人地响了起来。周小娟神经质般奔到电话前,一看号码,眼泪又出来了:蔡妈,是徐……徐杰的,我不接。你先问他在哪儿,再告诉他我不愿接他电话。蔡妈说:好,我来教训他!

徐杰说:“哦,是蔡妈啊。”蔡媽觉得话筒里有一股暖流汩汩而出,真想回一句“是你呀小徐”。可一想到这浑小子抛弃了小娟,便气不打一处来:“坏小子,我不认识你!”徐杰愣了一下,“蔡妈,我是小徐呀,徐杰,您忘啦?”当然忘不了!神色落魄、脸盘黑瘦的一个小伙子,待她那样亲切,一上街就搀扶着她的手臂,做人得通人情呀!蔡妈正要温存几句,见小娟急着在打手势,又换了腔调,语气冰冷:“你现在在哪儿?”徐杰说:“我在徽州,就在小娟的房间里。小娟到西安了吗?”蔡妈说:“到了,就在房间里。”徐杰说:“蔡妈,我同她说几句,好吗?”蔡妈看了一眼小娟,见她一个劲摇手,心中又燃起了一顿火,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见一个爱一个,这还叫成家过日子吗?便道:“坏小子,又想诓小娟啦?她不愿接你电话。”说完就搁了话筒。周小娟还愣在那儿,又后悔刚才教给蔡妈的话。

这是在徽州时就想过的。她的电话号码一定是徐玲告知的,那么,自己的情况他也会了解一些。离开徽州是给徐杰出了一道题:她对徐杰太了解了,倘若两人之间的爱还存在,他一定会不顾一切赶来徽州。周小娟又燃起了希望,软绵绵的身子又有了筋骨。晚上,她逛了街,买回了大包小包的衣物和床上用品,都是纯棉的上档次的。蔡妈问:你一下不去徽州了吗?周小娟只是笑笑。第二天上午,她又买回了大包小包的滋补品和蔬菜瓜果,又打电话让电器商场送来了冰箱。她一一装进,还写了一些必要的说明做标签,如汤圆必须煮浮,蜂王浆一次两汤匙,须开水冲泡等。她做得认真细致、一丝不苟,把蔡妈看得云里雾里。其实,她又出了一道测试题。

傍晚时分,门铃响了,竟是一身汗水的徐杰。一阵寒暄后,蔡妈说:瞧这身汗,赶紧冲个澡。徐杰一脸尴尬,说是走得急没带换洗衣服。蔡妈拿出一个手提袋子给他,心里暗暗佩服小娟想得真周到。徐杰洗了澡,穿上背心又短袖衬衫,下身是三角裤又西装短裤,弄得像个归国华侨。蔡妈打量一通,白白胖胖,好一个英俊后生,心里又暗暗佩服这丫头片子真是好眼力。蔡妈夸道:瞧你油头粉面的,像是发了?徐杰说蔡妈真会说笑,又问小娟呢?

蔡妈自顾弄着饭菜,都是些高档菜肴。徐杰东张西望,又不时开开门 。饭上桌时忍不住开了口:小娟咋不来一道吃呢?蔡妈板着脸道:小娟说你在徽州她那个小区时,见着她就躲。现在,她也要躲躲你。徐杰抓耳挠腮、尴尬莫名。蔡妈说,有些事你不讲讲清楚,小娟是不会与你相见的。吃饭吃饭!

饭后,两人谈话了。

“听说你找了房比嫦娥还中看的娇妻?”

“哪有的事。纯粹是误会。”

“误会?一个大活人,从广州跑来徽州,还上门认了双亲……哦对了,连裙子都给人家穿上身了,天下有这种误会?”

徐杰瞪大了眼睛,却又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像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只有委屈。

蔡妈也于心不忍了:“这样吧,误会误你的。凭你赶回徽州,又赶来西安这份情意,小娟可以嫁给你。可小娟毕竟在先,你那位‘嫦娥’在后,小娟是要做长房的,她只能做二房,你答应不答应?”

徐杰一下跳起来:“蔡妈,哪有这事?您可不能这么说!”

蔡妈一直在试探、观察,又说:“你与那位‘嫦娥’可以在外撒欢,但不能让小娟知道,这丫头很小气。”

“蔡妈,你越说越离谱了!”

蔡妈本就不信他会变心,也不想再难为他了:“今晚你就睡在那房里。小娟这丫头早把被子给你铺好了。”

徐杰结结巴巴道:“小娟咋还不见人影啊?”

“她呀,中午就坐火车回徽州了。冰箱里的东西是她给你准备的,你吃完了就回去。”

尽管又没见着,但徐杰还是相当愉快。第二天去了钟鼓楼,在楼上买了支笛子,冲着天空呜里哇啦吹了个天花乱坠,引得满大街行人抬头行注目礼。第三天又去了临潼华清池。虽说已多次来西安了,这个十三朝的古都,但当时哪有心思玩呢,这次要补补课。夜里接学校电催,才不得不赶了回去。

徐杰一走,蔡妈就给小娟挂电话:学校催坏小子回去了。这两天,他老跟我嘻嘻哈哈的,那高兴劲甭提啦,像是已经把你娶到了手。你说的那个新交的女友,我明里暗里都试探过,你确实是误解他了。看得出来,他心里只有你。你就别多心了。小娟心里酸一阵、痛一阵,哽着声道:蔡妈,以后就别叫他坏小子了。蔡妈问:你心疼他啦?小娟说,他匆匆赶来徽州,没喝上一口热水,反被我的房东数落了一番;马不停蹄赶去西安,又得不到我的安慰。我心里难过得直想哭。蔡妈说,这我就不懂了。你不接他电话,还避着他,心里又这般难受,你是唱得哪出呀?小娟说,我也巴不得早一点见到他,可他马上要去参加校长培训,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我不能分了他的心。他太痴情,又固执,当年在庐州,为了让他见一面,我冒雨也得去一趟桂花坛。我吃过他不少苦头。您不知道,为了我,他会不顾一切,像戴顶草帽隐姓埋名做小区清洁工这样的事,他都做得出来。他一个大男人,应该有自己的事业,不能老围着我打转转。蔡妈说,可你这么冷落他,万一他去投了人家怀抱咋办?小娟说,真要那样,我也犯不着这么煎熬自己了。

徐杰回校后,一反常态,头又昂起来了。他忍不住去向老同学报告喜讯。说是对方离了婚,他又找到了续弦的鸾胶。刘健被他搞懵了,怔怔地半天開不了口。他真是糊涂了。这家伙是犯了哪门子神经,如花美眷不恋,硬舍不下那瓶二锅头。瞧他,浑身都是压抑不住的亢奋。他于是又提出:既然已离了婚,就劝她来这里教英语吧。徐杰说没见着,都是后脚到前脚走,有意在避着。刘健道:你不会打电话联系吗?徐杰抓抓头皮,说她不肯接他电话。刘健更惊奇了,说这就怪了,电话都不肯接,你还这种劲头!徐杰不好意思道:小董五一去游了趟黄山,产生了一点小误会,她要消消气。这话倒提醒了刘健,说小董的事咋办,你可不能戏弄人家。徐杰发誓道:绝对没有戏弄的言行!拜托老同学和嫂夫人多多善言抚慰。

去培训班头夜,刘健在金马潮州城二楼的一个雅间给徐杰践行,红烧鲤鱼,清炖甲鱼,燕窝参汤等上等菜肴摆了满满一桌。酒是一斤装的五粮液。酒至酣时,脸红耳赤的徐杰又兴致勃发,大谈与周小娟相识相爱的诸多细节,刘健听得莫名其妙又如痴如醉。之后刘健说,这段时间以来,你老弟的办学能力、智慧令我折服。学校的规模越来越大,我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打算与你合办,让你占有一定的股份,可好?刘健是在担心,当初徐杰惶惶来这,是为着避难,如今还会不会继续坚持?这也是今晚这桌酒菜的主题。徐杰说,我就是一个打工仔,不要股份。刘健愣了一会,又说,我有一个小小请求,让你那位来我校教英语,想必你不会驳愚兄这点薄面吧?刘健想,徐杰如此迷恋那位,只要拽住了那位,徐杰也就不会离开了。徐杰将杯中酒一口干了,大包大揽:让她来教英语,没问题!忽而想到小董,又气短了:只是……我得同她商量商量……你说是吧?刘健是个相当精明的人,哈哈笑着说,你大概是怕你的那位和小董来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吧?今晚我俩来个君子协定,你把你的那位邀来,小董的工作我来做,解铃还须系铃人呀。徐杰说,我就怕她再度受到伤害。刘健说,小董她敢!你放心好了。要不,你现在就跟她通个电话?见徐杰面有难色,又说,想起来了,她对你有气,不愿接你电话。这样吧,你把她的电话号码给我。

在省厅主办的完中校长学习班,徐杰潜心苦读三个月,一篇《高考制度与素质教育之我见》的论文在教育刊物发了出来。文章条分缕析、说理充分,将对立的矛盾化解为相辅相成、互赖互存的关系,引起了教育界人士的关注。刘健读了叹道:这家伙做啥事都能用心专一。也才想起给周小娟打电话。刘健说:徐杰在学习班弄出了大动静,成了教育界的名人了。俗话说夫唱妇随,请你辞了导游来我校教书吧。周小娟说,感谢校长您对他的栽培。只是,我荒废了学业,怕适应不了。刘健哈哈一笑:徐杰是不会离开这儿了,你适应不了也得适应啊!你们应该在一起了,是不是?周小娟犹豫了一会问,他哪天回校?刘健说:已通了电话,八月十五。

十七

刘健终于见到了徐杰魂牵梦萦的女人。

那是八月十二的上午,他在办公室整理新生名单,正低头思考着如何调整招生的奖励措施时,耳边响起了一声“请问您是刘校长吗”。声音含羞带怯,有音乐的质感,十分动听。他抬起头时,发现门旁站着一女子,楚楚动人。刘健很快醒悟过来:是她来了。这个紧攥着徐杰灵魂的人来了!

“哦,来啦。”刘健忘了让座。“那边辞了吗?”

“递了辞职报告,同意不同意是他的事了。”

“不会纠缠你吧?”

“那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知道了会有麻烦的。”

“看来,你的手机号也不能用了,我们学校还有顺序号,你就换上我校的吧。”

“谢谢。我下午就去办。”

“我这就通知总务科给你安排住处。哦对了,徐杰是单人单房,还蛮大的。你愿意和他住一个房间吗?”刘健见她脸色绯红起来,又立即改了口:“当然,你如果……我可以安排。”

“那就不麻烦校长安排了。”

这的确是一个风韵别致的女人。娇美的身躯玲珑乖巧,又给人无处不丰满之感,且丰满得匀称、恰到好处。白皙的颈脖,俏丽的脸,小巧挺直的鼻梁,简直就是件精美的艺术品,是闪着乳白色润泽的玉块雕琢而成的艺术品。然而,当刘健被那双眼睛吸引时,又摇头了,世界上没一个艺术家雕琢得了这双眼睛。刘健早存疑惑,徐杰不是唯美主义者,那份刻骨铭心的感情,绝不会单纯来自一个女人的长相。那么又是什么呢?刘健从对方绵柔的语调、轻移的莲步、小鸟依人的模样中很快又觉察出,她身上有一种比美貌更令男人迷醉的东西——温柔!是的,温柔!既是女人美丽的源头,又是美丽的极致。而女人这种特有的韵味在她身上随处可见,刘健始悟柔情似水这个词无与伦比的魅力。就是啊,天下风情万种,以水的姿色最为动人;自然界伟力遍布,同样以滴石可穿的水最难抵挡。别看似风中杨柳轻轻飏飏,女人的力量恰恰来自她的没有力量,在楚楚让人怜的柔弱面前,男人的刚强不堪一击。面对这个把温柔演绎到极致的女人,难怪徐杰的迷恋会如此之深,如此之重!刘健不禁想,如果换了自己,也割舍不了,也会穷追不舍。

刘健在审美上的见解是新颖的,但对情感的认识仍然流于俗气。这也难怪,他的家庭出身,他一帆风顺的事业,也注定了他在感情的获取上得心应手。他不了解情感在历经波折中会渐趋丰富,会得到升华。

刘健驾车去火车站接徐杰时,特地去宿舍区看了周小娟。他非常惊讶,三天时间——不,是两天,这个平日里角角落落都充斥着荒凉的房间,此刻成了注满温馨的洞房:宽大的席梦思床,龙凤呈祥的印花被单,橘黄色牛皮大沙发,质地考究的米色窗帘,竟然还铺了地毯。空调也装了,房里凉爽宜人。一阵淡淡的茉莉花香在空气中流淌。床头上方虽无结婚彩照,但那块喜匾却使房中溢满了喜庆气氛。

“我去教育学院接徐杰,晚饭就在外面吃。你一起去吗?”

周小娟心怦怦跳了起来,又害怕见到徐杰那一刻把持不住,会情绪失控。刘校长又在旁边,多难堪呀。

“我……就不去了吧。”周小娟低着头。“你们是校领导,我去了不方便。”

刘健微笑着,接触不多,但对这位女性充满着好感:“那好吧,我们就吃个便饭,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转身下楼时,劉健又听她轻呼一声“刘校长”。刘健问:“有事吗?”周小娟仍低着头,两手捏搓着衣角,支吾着:“徐杰他……不善饮酒的。”刘健又笑了,笑得很诡谲:“放心吧,我不会坏了你们相逢的兴致的。”周小娟羞得赶紧回房关了门。

其实,说徐杰不善饮酒是托词。周小娟的心还是在去与不去上纠结着。刘健的话让她脸红耳热,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是啊,多少岁月都过去了,相逢就在今夜,急啥哩!再说,自己还有许多需要准备的。下午,她又匆匆上了趟街,买回了大红衣裙和绣花软布鞋,还买了一条红丝巾做盖头用。尽管对于这些,现在不太讲究了,可她不能少。至于热闹的婚礼,就不去奢求了吧,不能同人家比的,自己本就不是生活的宠儿、生活的幸运者。可今晚是她和徐杰的大喜日子,应该有喜庆的气氛。就在刚才,自己还又一次赶到街上去,买了一对大红喜烛,一斤重哩!没伴娘就没伴娘吧,没闹房的就不闹房了吧,有红烛照耀着,有满屋的红光陪伴着,就已经足够了。唉,要是蔡妈在身边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把徐杰照顾得好些,现在一切只能靠自己,既是新娘又是家庭主妇。刘校长说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么自己也该着手做些准备。她把茶泡上,把糖果装在盘中,摆好。点喜烛时,她的手颤得厉害,多少年过去了,终于盼到了能把喜烛点燃的这一天。喜烛的泪花也带出了她的泪花,呆愣了一会,她又赶紧抹去眼泪忙了起来。大致铺排就绪后,她便开始装扮自己,红的衣,红的裙,红的绣花鞋,像个新娘子了……她在照镜子时,冷不丁又回忆起五年前的农历十二月二十八,自己一大早就起来打扮,那天的心情也同今天的一样,那天憧憬的一点也不比今天的少……她于是又发了呆,心里翻江倒海一般,酸楚泪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哽咽了几声,又忽然意识到今晚是不能流泪的,自己怎么也要控制住!像现在这样满脸泪痕,多不好呀!迫不及待地,她又手忙脚乱地化妆一番,之后试着上床盘腿而坐,古时新娘子是要坐床的,是洞房里最亮丽的一道景。刘校长会在第一时间告诉徐杰。而徐杰呢,也一定不会拖延,会在饭后第一时间赶来。只要走廊里响起脚步声,自己就上床而坐,然后罩上红盖头……之后呢?之后的事她也想过了,有的还在想。拥抱是少不了的,自己会像在庐州逍遥津那株古柏下那样,偎在他的怀里,然后说:杰,我是你的娟……再之后呢?再之后……呵呵,她捂住了自己的脸,呼吸急促起来。

爱情与时间发生关系时,会爆出耀眼的火花。她与徐杰的爱,虽经岁月洗礼显得厚重、悲悯,但骨子里仍是青春无悔的酣畅淋漓。

十八

还是在金马潮州城的二楼,一个雅座包厢里。徐杰向刘健汇报了学习情况,又出示了优秀学员证书。刘健说,你这家伙,做啥事都比别人收获大,美事好事都让你一人占了。徐杰说,一个打工的,有什么美事好事。刘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何必过早地去挑明,冲淡相逢的气氛呢?还是让他回房去又惊又喜,成就一段人间佳话吧。这对有情人历经磨难,现在终于走到了一起,应该有一个浓墨重彩的惊叹号做结尾,才不至于虎头蛇尾留下遗憾。酒菜上来时,徐杰提意见了:咋回事,菜点的这么多,酒只有半斤装一小瓶?刘健正色道:酒上意思一下就行了,别到时昏天黑地摸不着家门犯浑;菜要多吃点,都是些吃了长精神的。徐杰疑惑了:今晚学校里有活动吗?刘健张了张嘴,却是夹了菜送入,咀嚼了一会,道:学校里没有活动,可你的任务重大——三个月没住人了,房间里的灰该有一铜板厚了吧,今晚够你忙活的。

由于刘健催促,饭局很快结束。刘健又要徐杰去洗浴间洗洗头、刷刷牙,把自己搞得清爽利落些,免得丢人现眼。徐杰说回房间睡觉丢啥人现啥眼。刘健话到嘴边又变了词:老师们不少已到校。执行校长就是新人,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徐杰说不是还没就职呢。刘健呵呵笑了起来:只争朝夕,今晚就上任!徐杰也笑了起来:别以为我这头驴好使唤,逼急了也会尥蹶子的。刘健大笑起来:今晚,你就在自己的床上尥你的蹶子吧。说笑归说笑,徐杰也觉得身子有些污糟,还是进了洗浴间。

两人到了校门口,徐杰提着小网兜——刚换下的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具——下车进了校园。刘健没有打火启动,而是看着那背影发了呆。回想徐杰叙述的那些细节,第一次通话出丑啦、劫道啦、桂花坛的相互守望啦,阅览室的以目传情啦,等等。这对璧人的相恋可谓浪漫甜蜜。而后来,婚变、出走、一方离异后苦苦寻找、一方受裹挟误婚,双方将爱情、婚姻上升得如此凝重、坚贞!看来,爱情这个王国也并不就是伊甸园,也有天灾人祸、高山峻岭。受不了灾祸的侵袭,没有攀爬的耐力勇气,就只能从这个王国里退出来,维系着俗世里的婚姻。但如果在这个王国里坚韧不拔、矢志不渝,经得住失望乃至绝望的考验,那就可以成就一桩高贵的婚姻。刘健叹息一阵,又觉得徐杰和周小娟的付出是值得的,岁月倥偬,生命匆忙,财富过眼烟云,俗事俗情让人生形同浮云浮萍,而男女间有了这样的爱情,就会留下生命的刻度。

刘健有些恍惚,徐杰此时应该回到房间了,当他们为这段坎坷的爱画上一个高贵的句号时,情感世界会掀起怎样的波涛呢?刘健想象不出,只长长地按了一声喇叭,以这种方式向这对终成眷属的有情人表达着祝福。

十九

刘健臆想中的句号并没有画成。

徐杰进校园后,就后悔刚才没有请假。三个月总算熬过去了,今天回校汇报后也算了结了。小娟此刻是在外带旅客还是回房间了?在学习班时,他曾以颤抖的手指拨过那组号码,然而回他的是“嘟嘟”的鸣声。过了会儿再拨,这次手指不再打颤而是急促,不料对方竟关机了。他又打电话到蔡妈处探口风,结果挨了训。蔡妈说:“你不是去学习了吗?学习就静下心来好好学习!小娟说了,一切等学习结束后再说!再要胡来,真一辈子不睬你了……”就在今天动身返校前,他憋不住又一次拨了那组号码,不是关机而是停机,心里咯噔一下。愣了一会,又释然一笑,打什么电话呢?家乡习俗,新人是要上门迎娶的,要接受五年前失之交臂的教训,去徽州跑一趟,接小娟来广州。徐杰没有去宿舍区,而是直接去了办公室,扭亮台灯,写了起来——

刘校长:

刚才忘了向你当面请假,我要赶回徽州去。也许你又要批评我迂腐了,可是我没办法。就我现在的心情而言,一分钟也不愿耽搁。可北去的列车还有两个多小时出发,我这才安得下心来写这些文字。

老同学,爱情不单单是男女间的情爱,我现在感受最强烈的,是爱情中蕴含的责任和义务!

当我和周小娟在庐州相识相爱时,那是青年男女间纯情的爱。后来我们就要成婚时,却被一场痛心的误解分开了。在大脑一片空白时,成年人的智商还不如一个稚童。在误解中——当然还有来自各方的压力,我草率地与吴小芳成了亲。然而,在婚后的生活里,我才发觉别的可以迁就,感情无法勉强,我给不了她一个丈夫应给的那种爱。小芳的确是一位贤惠的女性。试想,这一切对一位憧憬着恩爱美满的新婚妻子是怎样的一场心灵虐杀!我猜她会吵,会闹,但没有。她把这一切都默默地承受下来。面对吴小芳,我的愧疚难以言叙。吴小芳是那样同情我,更同情周小娟,鼓励我去承担起这份责任。我们是在相互拥抱中分手的。从此,我踏上了苦苦寻找的艰难之路。我到过很多地方,干过许多临时性工作。我干得最多的是码头的装卸工。那活儿虽累,但挣的是现钱,又来去自由。有了钱,我就去跑媒体请求他們帮忙。可是,我一次次失望,始终得不到她的音讯。面对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车辆,望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人群,我心中千遍万遍地呼唤:小娟啊,你到底在哪?记得英国作家哈代说过:呼唤人的和被呼唤的很少能互相答应。可是我不信。我和她的心早就相通了。她肯定是听到了,正从遥远的地方匆匆赶来,只是相逢无期罢了。等人比找人更煎熬人,绝望的情绪如影相随。一次,在码头抬大件时,正遇上下船的人群,我在左顾右盼中,不慎掉入水中。当浑浊的江水淹没我时,我没有挣扎,反而闭上了眼睛。心想,找不到小娟,这笔沉重的感情债,也会折磨得我难以生存。常听人们说,梦中的世界就是天国的情景。我在梦中是可以为所欲为的,那么,就到天国去,那时,我能遍视人间,也就能发现和找回她了。

刘校长,现在她就在徽州,等着我去接她。你说我还能耽搁吗?少则三五天,多则一星期,我就会回来的。请你放心,我会同她一道回来。

因要赶车,不能一一说明理由,尚望鉴谅。

徐杰草于八月十五日夜。

徐杰把信装入信封,写上刘校长收后,就搁在桌上。他知道,明天小董会交给校长的。他拿出手机,不免感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两次的事情都坏在你身上,这次可不能再让你给搅黄了,便关了机,丢进了抽屉里。他眨眨眼,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这次他要发动一场突然袭击,偷偷前往,将她堵在房中,生擒活捉!

徐杰匆匆出了校门。街上一片灯火,广州的夜生活繁华而迷离。霓虹灯闪烁着,颜色如玫瑰般艳丽。徐杰左手提着网兜,步履匆匆,来到宽展展的马路边,抬手轻挥一下,姿势那样潇洒,心情那样轻松。一辆的车在身旁停下。徐杰坐进,把手一拉,啪的一声关了个严丝合缝。徐杰身子往后一靠,“火车站”三字说得惬意又响亮。

的车很快汇入车流,在车河里流淌开来。

作者简介:方佳林,退休教师,系安徽省作协会员,有多篇作品发表。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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