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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冲带

2022-07-15草长鹰飞

参花(上) 2022年7期
关键词:兴文锯末棉袄

多年以后的某天,没开灯,对着沉寂下来的城市发呆,我才发现那是个阴谋。

刚下过雨,湿漉漉的城市异常地安静,云开了,星星一颗接着一颗绽露出来。

出了电影院,天光刺得我睁不开眼。闭上,眼前也是一片红白。电影里的场景以及由场景传递出的情绪,不想在我体内本分地待着,找寻身体的孔隙,来来回回地跑。我成了个门洞,向上向下,向东西南北敞着的门洞。那些感觉与情绪,是门洞里跑着玩儿的孩子,以他们的跑,开木头的锯齿一样,撕撕钝钝地扯我。一个方向,也不是一个方向。支起的木头下方有了点锯末,蚁丘一样缓慢长大。

走出十来步,我回头看自己。

总向脚底出溜收不住踝口的袜子,迈一步一硌脚。脚抬起来,直筒筒的棉裤腿儿,铁凉地戳着刚沾地的脚面。站定不动,合不严的衣领,需要条围脖缠裹,才让脖子留存一点温度。我的体温是灶烟,缓慢蠢笨地腾撞,撑满灶间似的我。我烟雾腾腾。烟雾腾腾的我,豆子一粒,站定,或滚动。而人群,成了我的背景,故乡般的豆田般的虚虚绿绿枝枝杈杈。

围脖,我需要一条围脖抱抱我,保证咽下的唾沫不那么冰凉。凉唾沫如石头,砸进深井,激起胃中谁也看不见的水花,抽搐一紧,凉而且疼。

盛夏,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站着候场的人。我不知道已经结束的那场电影所给我的感受怎么让我想起棉裤,想起寒冷打着旋儿从裤腿下衣领处从鼻子眼睛——从我敞开给这个世界的所有缝隙钻我。实际上,我没怎么穿过棉裤。有件棉袄给我印象很深,花格儿的,红黄细线粗线打出一些格子。因为新,我想穿,因为花,害羞穿。我不知道姥姥怎么忽然想起给我做那样一件花格儿的棉袄。姥姥也没说啥,送出很远,还要拉拉手,站定说上几句话。

坐进电影院里的我,侧脸看了一下旁边,通常那里应当坐着兴文。可,他恋爱了,不再欢喜跟我看电影。我们撅着屁股一起给那个女孩写情书,然后兴文自己誊抄出来,有时候读一遍,有时候不读。我则靠着被子听。大花猫想上我的肚子上卧着,毛茸茸一团热肉,扒拉开,又卧上。不在一起的时候,我跟兴文各自疯狂地翻书,从书里找那些适合往情书上搬的字句,抄下来,交换着看。那个女孩收了信。那个女孩从家里出来在路口跟他说了几句话。那个女孩也许跟兴文一起看电影了。

兴文买了三张票,给我送了一张,急匆匆走了,临走还摸摸大花猫的脑袋。兴文不大爱猫,一起玩儿,花猫从我俩脑袋之间穿过,踩皱了棋盘,弄得那些车马炮和卒子往棋盘纸的凹处滑,抄起,兴文给猫甩门外头。

穿着花棉袄上街,兴奋而又羞愧。蓬松的棉花新布味淡淡裹着我。大勇子他们家门口有个卖糖葫芦的,围着几个人,吃着糖葫芦的大勇子看别人买。二奶奶倒炉灰,叫了一声,应了一声,没再多的话。有个男的打着铃从身边骑过去,车后头绑一捆葱。

捏着电影票,在人流里走并没找到兴文。没那个女孩的时候,他总是在一个地方等我,跨几步就能迈上影院的台阶。电影院为何都盖在台阶上头,是因为电影都是假的而人们信以为真,信以为真的事儿,根本不能平地起,必须要高一些,是吗,是不是?

电影院的正门有很多扇,进场只开半扇。电影院喜欢人尖着脑袋往里挤的那个样子。散场,门全打开,电影院又喜欢赶紧吐尽囚了好久的人们。大家带着热气缓缓离场,不愿离开又不得不离开,散进人群。

挤进大门,门里还套着门——单号门双号门,在我确认究竟进哪个门正确的时候,忽然觉着必须跑一趟厕所。

大厅里的灯光昏黄,起起立立游走找寻座位的人缝儿里,瞅见了兴文和那女孩。女孩坐得很直,兴文歪身子凑着说话,又坐直。有人贴近后背从后头推我,忽然不想进去了。厕所里出来,很臭,算了吧。

散场后的那个晚上,兴文过来找我,极其详细地描述跟那女孩在一起的细节。突然就没了話。猫凑近它的水碗舔水喝,舌头带起水面的哗啦声,很响。

接下来,电影票,就买一张了。往窗口里塞钱的那一刻,会有一些犹豫,想着多买一张给兴文送,他也未准不来。散场以后,有一搭无一搭往家走,瞧见有人买啤酒,跟着买了一瓶,坐台阶上喝。啤酒很凉,瓶子里嗓子里冒着小苦泡儿。台阶烫屁股。槐树荫一下一下挠穿凉鞋的脚。街声忽然很大,忽然又小下去,蝉嘤嘤地叫着,一直没啥变化。

电影院里的黑暗把我从亮天中吸进去吐出来。我跟亮天隔了一部电影的长度。情书把兴文吸走了,跟那个女孩在一起,我跟兴文之间隔了一个女孩和那些情书的距离。又想起那件只穿了一次死活不乐意再穿的花棉袄。还有,还有小时候的一件斗篷,它们都被奶奶叠放在箱子里,一年总会被搭上铁丝晒两次。有个开春下黄土,天黄得让人想哭。花棉袄掉到地上,捡起往袖子里插,捅到臂弯,袖口就见了手,挓挲俩手吓唬我妹,挨了奶奶一巴掌,“小点儿,还发匪!”

花棉袄的领子蹭着下巴,不硬,很重的樟脑味。

这样回忆一件花棉袄。

花棉袄似乎一直在等,等着以某种独特的形式把温暖传递给我。那种温暖里,有姥姥,有奶奶,有我妹。这样回忆电影院,电影院也给了我一种对冷凉的体认。假若我知道一些人世,知道一些人世的暖与冷,我想我掘到了她们的小时候——暖冷作用于一个卑微个体的初始状态。

我有一条狗,叫嘟嘟,它有个仇人。凌晨遛它,差不多相同的时候,总在某个路段碰面。是个高大汉子,我和嘟嘟没拐上那条街的时候,那汉子扫街的声音传得很远。有雾,显得孤独。汉子乐意跟嘟嘟开玩笑,抖动扫帚做要打它的样子。嘟嘟叫,围着那汉子跳锅庄一样的舞。汉子与嘟嘟,隔着一把扫帚。

偶尔出来早一些,汉子在扫街的另一侧,拴或不拴,嘟嘟都要跳起来,向那汉子吼,汉子抖动扫帚算作回应。汉子眼里,绿植上头一冒一冒的狗头,嘟嘟眼里,绿植缝隙处要打来的一把纷披的扫帚。

雪日天亮得好似晚半个时辰。嘟嘟在前,叫过之后,跑不远处蹲着。雪正紧,扫过的街又被雪覆满。“没扫一样,您还扫?”“要检查。”汉子墩下半袋融雪剂,掏着攘。

請汉子喝过一次早酒。那天回家,天还没亮,汉子已经扫完半条街。降下车窗打招呼,汉子一愣。没有狗,他认我有点迟疑。地库停好车,钻出来找他。“大冷天,走,喝一口儿。”

进了个才开门的早点铺,烧饼酱肉发腥的免费咸菜,二锅头。举杯,“来,哥哥,都不易。”汉子也举起杯子:“可不,可不。”

没有再说一句话。不知道对方哪里人士,姓甚名谁。俩大男人,二十分钟喝完一瓶二锅头。出门,接着扫他的街。逮了两次,才攥住他的扫把。

过了不到一百天,扫街的换成了个矮个子。看了一眼,嘟嘟想跳的欲望被什么按了一把,没跳起来,要冲出嘴的叫,变了调,成了狺狺。跑出一小段路,坐在甬路上等我。没了挑衅的扫帚,令嘟嘟觉着缺点什么,怅然若失。嘟嘟快两岁了。扫帚与快两岁的嘟嘟。我,花棉袄,姥姥,奶奶,妹妹。电影院和我,兴文,姑娘,那些情书,苦啤酒。

少了笤帚的清晨,少了两声狗叫。街,忽然宽敞了很多。围墙里爬山虎长势好极了,一大部分已经翻到了墙这边,搭上墙晒的绿被子一样,被子缝隙里,挑着朵牵牛花,龙胆紫,虚空里青青颤颤。

遛早的路,自此只剩下一个有趣处。

一个老小区门口,停满了车。车档子里有两只无链狗长期趴卧。行近那里,逐渐,逐渐,我就走成了一个爬犁,而嘟嘟,成了拉爬犁的狗。速度加快,狗链绷得笔直,且向远离小区门口的那一侧偏。

那两条狗注定在一个车缝儿里龇牙等着。等我和嘟嘟完全进入视野,坐着屁股开始叫。嘟嘟往上冲,狗链子将它带回兜一个圈。我则猫腰做拾物状,起身,无链狗跑远几步,继续龇牙。再猫腰,又跑远几步。

没人教给我那样防狗。大概也没人教给狗,人哈腰是捡石头预谋攻击它。可,我们,我和狗,天生都知道。惧怕深藏在我们彼此的基因里。

是谁说过,疼痛是最好的保护。不知疼,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这半生我走进无数的门,也被无数的门吐出。进的时候,本来高大的门往往只留很小的缝隙容我侧身挤入,被吐出的那一刻,门却大方得令我有些伤心,至少,我的依依不舍无处悬挂,门还要吐更多的人,必要保持应有的光滑。

对着雨后的冥天,一个词汇蹦出来,缓冲带。没错儿,我好像忽然长了点肉。“胖着点儿好,摔跟头不疼。”奶奶笑着说过。

见过锯末板没有?

锯末板里头都是锯末,紧紧实实地被压在两张贴合的外皮之间。那外皮光滑,还,还有点漂亮。

作者简介: 草长鹰飞 ,原名赵国栋。作品散见于《散文》《北京文学》《北京纪事》等报刊。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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