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积淀与救赎
2022-07-14谷立立
文|谷立立
鲁敏 著译林出版社出版:2022年3月定价:78.00元
想来,作家鲁敏对时间必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情感。在谈论自己的作品时,她出人意料地提到了“时间”的概念。在她看来,她的写作就是时间“凝望”“浇灌”“带领”的成果。就像她所说,“时间的舞步带我走到了这一片开阔地带,丝丝缕缕的光影中都是日华与月辉的投射”。毫无疑问,《金色河流》就是“日华与月辉”投射的结果。这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商战小说。好在,鲁敏从来不曾落入类型写作的窠臼。她写40 年来时代的嬗变,更着眼于时间对“人”的改变:他如何度过了漫长的一生;当生命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点,他又该怎样看待这像沙漏一般匆匆流逝的40 年。
关于人生,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有过这样的宏论。他把人的一生比作河流,“开始是涓涓细流,被狭窄的河岸所束缚,然后,它激烈地奔过巨石,冲越瀑布。渐渐地,河流变宽了,两边的堤岸也远去,河水流动得更加平静。最后,它自然地融入了大海”。《金色河流》就是对这番话的完美诠释。小说开篇,年逾古稀的穆有衡在一次意外的中风之后半身不遂,丧失了正常的行动能力。此时,困在轮椅上的他开始回想自己的前半生。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与并不如意的现实,就此纠结成团,在他日渐模糊的意识中混为一体,构成了他余生的主题。
毋庸置疑,“金色”是对穆有衡一生最贴切的描述。他是成功的商人,追逐财富是他的本能。只是,财富并不能解决家庭的困惑,更无法为他带来现世的安稳。他的大儿子穆沧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一种自闭症),生活不能自理;他的小儿子王桑在职业升迁、家庭关系两方面屡屡受挫,只能寄情于艺术。这意味着,无论如何穆有衡都不能像同龄人一样安享晚年。这个通过监控器观察儿子的老人只能在持续不断的病痛煎熬中,在对家庭未来的反复纠结中,迎来最终的归宿。
这当然是人生了。但对鲁敏而言,仅仅循规蹈矩地描述一段人生远远不够。身为作家,她更愿意细致入微地阐述那个早已远去的年代,以及那一时期独有的复杂人性。于是,她采用多重叙事的方式,以不同人物的视角(穆有衡、王桑、谢老师、丁宁、河山),从不同侧面解析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此时,他既是重病缠身的患者,也是忧心忡忡的父亲;但说到底,他还是他自己,一个永远“利”字为先的商人。
自此,小说正式开启了讲故事的模式,而《金色河流》也就顺理成章地变身为“故事的河流”。就像鲁敏所说,她写下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无一例外都是“把小话筒安放在大时代的领口”。或许是感受到她的召唤,不同的人物不约而同地走上前来,对着属于自己的小话筒讲述自己的故事:穆沧的故事、王桑的故事、丁宁(王桑的妻子)的故事、谢老师(穆有衡的助手)的故事、河山(穆家的资助对象)的故事。
如此一来,哪怕是对过去年代毫无印象的读者也可以从《金色河流》中毫不费力地读懂时代发展的脉络。同时,相比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鲁敏更愿意将话语权交给人物,以不同的故事凸显人物迥异的性格,进而直抵人性的本质,构建出一部超越时代的鸿篇巨制:单纯的穆沧沉醉在自我的小世界里,对周遭的人情世故一无所知;王桑厌恶父亲的安排,讨厌仕途经济,却对昆曲情有独钟;在孤儿院长大的河山自诩看透了人情冷暖,为人处世骄傲凌厉、玩世不恭……
这就像河流。在摆脱了最初的束缚之后,河水迅猛地向着下游流去。一路之上,裹挟着太多泥沙,在不同的地点与不同的支流汇合,浩浩荡荡,最终形成纵横交错的庞大水系。这也是时代。时代就像一片宽广的水域。它吸纳一切,包容一切,将太多的人、太多的事,不分大小、无论先后,统统揽进怀中。具体到《金色河流》,在林林总总的人物中,谢老师绝对是令人难忘的一位。年近半百的他曾经是一家媒体的特稿记者。20年前,他被迫结束职业生涯,离开报社,成为穆有衡的左膀右臂。
多年以后,出于对资本的报复,谢老师再次提起笔来,将他看到的、听到的有关穆家的一切(日常起居、父子矛盾、成功秘史)统统编上号,一字不漏地记录在他的红皮小本子上。这就像鲁敏。20 多年前,她还在邮局工作。尽管她并不知道多年以后自己会成为作家,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从报章杂志上摘抄资料。20 多年后,当早已远离媒体的谢老师感叹属于纸媒的黄金年代已经不复存在,鲁敏反而提起笔来,写下了《金色河流》。此时,当年耳闻目睹的“新闻”、轶事,都不请自来地浮现在她眼前。
但说到底,不管她讲了多少故事,这些故事又有着怎样的曲折,《金色河流》的主角永远只有一个,即是商人穆有衡。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有资格为40 年来与他有着相似经历的同道中人做出最佳的代言。小说中有一个细节耐人寻味。谢老师接受同行的建议,计划将穆有衡写成“宏大、复杂的时代之子”。只是到了最后,这个计划还是落空了。因为他相信,穆有衡其人其事自有一种“梦幻泡影般的沉痛,那沉痛里,带着暗黑的深长阴影”,常常让他“深感陌生,也生出敬畏”。
显然,这是鲁敏的刻意为之。尽管她很清楚,商人的本性是唯利是图,但相比简单粗暴地贴标签,她更愿意站在客观的角度,真真切切地看待一个人的演变。以穆有衡的发迹史为例。这段历史本该是肮脏的,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淌着资本的血腥。但在鲁敏的描述中,它就像被穆有衡牢牢握在手中的资产,是介于黑白之间的灰色往事,“是洁净的藏污纳垢与包罗万象,是原罪的肥沃大地与鲜花怒放”。
不是吗?至少,当他回首往事,我们还是不难看到他温情脉脉的一面。无数次,他回忆起早逝的妻子,眼中充满愧疚;当他面对穆沧天真的举动,他的神情中不由自主地带有一丝宠溺;当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来到久未光顾的店铺,看着曾经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想起困在轮椅上无法动弹的自己,内心深处涌出难以抑制的哀婉。这种哀婉,既是对逝去年华的怅惘,也是对往事的追悔莫及。
比如河山。她的身世就像一个谜。很多时候,它与穆有衡的发家史一样,都是不能轻易揭开的疮疤。而随着讲述的深入,我们渐渐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多年前,穆有衡急需资金,于是背叛了老友何吉祥的临终嘱托,霸占了对方的财产,从而获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这当然是人性的恶了。而在多年以后,他长期资助老友的女儿河山,将她抚养成人,更将她介绍给自己的儿子穆沧,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救赎。这种救赎,来自40 年时间的积淀。而就算是放在彼时那个野蛮生长的年代,大约也是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