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门
2022-07-14虹珊
虹珊
每次翻月亮门,春燕都要托我一把,好像她是李天王,我是她手里的小塔。
真是没办法,她高我矮,她胖我瘦,偏偏月亮门的开口处与我胸口齐高,作为山里娃,虽说我也拥有一身爬树的本领,可月亮门下面的墙与一棵树的区别还是太大了。树有枝丫,有凹凸不平的纹路,不能环抱也有支撑;“月亮门”只是我们给学校围墙的一处小豁口赋予的名字,它的底下全是光秃秃的火砖,就算我手脚并用也无济于事。春燕则不同,她只要踮起脚,扒住砖,把腰垫在豁口上一翻,整个人就滚过去了。
的确就是滚,因为围墙外首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护坡。护坡又斜又长,既是围墙的护基,又是农田的护堤。月亮门呢,偏偏上宽下窄,窄的地方仅有一个身位,中间还有几块砖凸出来,像是被狗啃过似的,所以我们翻墙,必须先把腰垫在豁口上,然后双手撑住,再倾斜着,慢慢把下半身拖过去,如果掌握不好力度,就会一骨碌滚进农田。
农田里有厚厚的疏松黄土,只要不下雨,只要没有秋天收割庄稼后留下的茬儿,我们都是非常乐意在里面滚的。滚下去的过程中,既有躺着的熨帖和踏实,又有运动带来的刺激和未知,而且起身后,只要跑过宽广的农田,就可以与我们的小白河会合了。
对正值豆蔻年华却又不得不在长龙般的围墙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初中生来说,一条隔墙流淌的河流简直就是塞壬的歌声。自从何强发现围墙上有一块破砖之后,全班同学就达成了空前的默契:男生偷偷掏凿,女生站岗放哨,在轮流作业两周之后,月亮门便横空出世了。
“月亮门”的名字是阿龙取的。阿龙看起来比我们大不了幾岁,腿跛,走路时身子前倾,一脚高一脚低。造门工程开始不久,他就从墙外探进头来,看着我们笑。何强说:“笑什么笑?你要是告状,我们就踩倒你家的油菜。”那时,油菜花正开得如同汪洋大海,我们早就渴望一头扎进去。
他说:“不告不告,不过你们准备开多大?开好了拿什么盖住呢?”这可都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他举起双手比画了一下:“像半个月亮就可以了。”然后给了我们一大块油毛毡。
后来,每个周日,我们分批出墙撒野,留下的同学盖好月亮门。返回时,我们只要拿掉压在围墙上的石块,月亮门就开了,待所有人全部进入围墙里,再重新盖好油毛毡。
这个通往外部世界的门非常隐蔽,位于学校西南角,距教学楼六七百米,中间隔着长满巴茅果的三块荒田和一排整齐而密集的白杨树,还有学校的操场。在近一年半的时间里,月亮门是我们班所有人通往快乐的通道。
可惜乐极生悲,我们的秘密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一个秋末的周一,早自习时间,我们正用五花八门的腔调读着英语,班主任突然竖着两道浓眉冲进教室,大吼一声:“停!”然后点名何强等4个男同学,命令他们站到教室后面去。
何强站起来时,我差点儿笑出声—这个曾经两次故意在我落座时抽掉我凳子的家伙,这次总算摊上大事儿了。果然,班主任命令他们挨着墙一字排开:“说!是不是你们把人家的砖给踩花了?!”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赶紧向春燕看去。她也正朝我看来,我们的眼神匆匆触碰了一下就迅速弹开了。昨天傍晚撒野收队时,我和春燕落在最后,边走边打闹。河边,阿龙制作的灰砖摆成了方阵,它们一块挨着一块,平铺在空地上,在晚霞的映照下,是那么细腻,那么光滑,似乎闪着银色的光芒。我们很自然地跳了上去,在上面跑了没几步,就发现每一步都在那些灰砖上留下了“记录”。多么神奇啊!于是我们挨着踩过去,在凡是能留下痕迹的灰砖上,创作出各式各样的“脚画”……
班主任怒不可遏,但始终无人承认。僵持了一会儿,班主任打开后门喊:“刘向龙,你进来。”
阿龙缩着头,塌着左肩,跟班主任一起站在何强四人对面。班主任说:“这是我们班的‘四大金刚’,坏事基本都是他们干的,你就自己审问吧。”
何强梗着脖子,一双眼睛瞪着阿龙。阿龙看了看他们,又回头胡乱扫了几眼全班同学,脸急剧扯动了几下,竟然咧开嘴哭了。
他边哭边诉说:“是你们逼我的!只有你们一天到晚翻院墙,不是你们是谁?你们春天毁我那么多油菜,夏天毁我那么多苞谷,冬天毁我那么多麦苗,我的地中间都被你们踩成大路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们?现在你们还把我的砖也毁了,真是太过分了啊!”
结果可想而知,班主任“押”着何强几人到了“犯罪现场”。面对事实,何强承认了是他怂恿同学们一起挖了月亮门,是他发明了“滚”的方法糟蹋了阿龙的春夏秋冬,是他一个人踩花了阿龙辛辛苦苦制好的灰砖。
何强差一点儿被学校开除,好在他的父母求情有效,最终他只受到全校通报批评的处罚。学校也从此加强了巡逻,月亮门很快被封堵了,那些巴茅果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西南角的荒田成了一览无余的旷野。
我和春燕商量了好几天,决定去找阿龙。
他的邻居说:“搬走了。刘向龙苦啊,爹死妈改嫁,又是小儿麻痹症,从小跟着哥哥长大。他哥哥3年前到河口做了上门女婿,对他倒还不错,催他过去,他一直犟着不去。可别小看他,清醒着呢,知道他哥哥在那边也不好过,上门女婿都是要看女方家里脸色的,可是他没办法啊,一个残疾人,在这里也受欺负,不早点儿过去帮忙做事,将来老了更不好办了。”邻居又指了指远处,说:“喏,你们看,他家北面的墙都快垮了,原来还说打砖砌屋呢。”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等我长到有勇气跟何强说“对不起,我没有站出来”时,何强已经是“胸中宇宙自然景”,无须我的道歉;当我有能力奉还刘向龙建房的墙砖时,刘向龙已经是“古坟零落野花春”,无须我的馈赠……
从此,就只剩下月亮门,还一直保持着当年的样子,停留在我的心坎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