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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犁:只有冬天的村庄

2022-07-14周玉红

读者·原创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巴扎姑姑家村庄

周玉红

记忆里的伊犁,每个冬天都会下没过膝盖的雪。在大雪后独有的静谧空灵中,天地间只剩下惊心动魄的蓝和令人目眩神迷的白,一切物体的轮廓都变得圆润敦厚。

在夜无比漫长的冬日里,人们的生活照常进行。天还未亮,雪地还泛着幽幽蓝色的时候,雪地上就有了第一行脚印,那是早起喂牛羊的人、早起的老人,以及出发去村里小学上学的我们留下的。

割得脸生疼的寒风,火炉上的剩饭、橘子皮和红薯,冻得麻木的手指,操场上的尖叫,激动人心的小学期末考试,之后就是更激动人心的寒假。出了成绩,如果考得好就可以去姑姑家,因为我总是考得很好,去姑姑家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大巴在弯弯绕绕的山道上以极慢的速度攀爬了数小时,因为晕车而昏沉的我将脑袋抵在车窗上,看见外面白雪皑皑的群山在太阳下闪着银色的光。到了雅玛图的渡口便下车,坐船横渡冒着白气的伊犁河,再坐十几分钟三轮车,掀开三轮车沉重的棉门帘,就能看到姑姑家的小村庄了。小学寒假的大多数日子,我都在那里度过,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伊宁县的每个村子,每周都有固定的赶巴扎(集市)时间,姑姑家所在的村子,赶巴扎是在周三。每到那天,庄子正中央的十字路口会聚集很多人,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远远看,仿佛雪地上的一群蚂蚁,他们支开摊位,卖衣服、鞋袜、小首饰、五金、蔬菜、小吃等。

我在很多个巴扎和店里都见过那个翅膀上带着弹簧、动起来一闪一闪的金色蝴蝶发夹。我做梦都想拥有它,但一直没法圆梦,因为我留着短发—妈妈觉得省事儿且干净利索。姑姑不仅给我买了蝴蝶发卡,还买了一对粉色带坠珠的头花,层层叠叠的花边,中间是一只可爱的小蜜蜂。姑姑还把我常年不变的短发扎成两个小羊角辫。

每到赶巴扎这一天,姑父都会出手阔绰地给我零花钱。大家都说他是个“小气鬼”,但我从来都不这么觉得。

路边停着的小皮卡载着各种各样的鞋和棉裤,还有数不清的玩具以及密密麻麻的其他小玩意儿;再往外一点儿是卖蔬菜、水果和小吃的;巴扎的最外围延伸到村外的空地,那里是鸡鸭牛羊的交易场所。

村里唯一的商店平日里是整个庄子最热闹的地方,此时却缩在大榆树的后面,门窗紧闭,无人问津。大榆树下的红薯炉子冒着香香的热气,旁边是陈列着糖葫芦、芝麻秆和爆米花的三轮车。每次正午一过,巴扎慢慢散去的时候,我已经吃了很多的糖,手上黏糊糊的,捧着一堆小玩意儿心满意足地回家去。

爸爸和姑姑年龄差得多,所以哥哥姐姐们也都比我年长不少,因此我这个远方来的小侄女、小妹妹独享着全家人的宠溺,这是在姊妹众多的自己家没有的体验。住了几天后,姑父会说:“过了三天不是客,姑父的丫头明天开始就不是客人了。”但是我想多当几天客人,因为当客人调皮捣蛋也不会挨骂,于是我开始耍赖,姑父不忍心我这个爸妈不在身边的孩子受委屈,就笑眯眯地宣布,我当客人的期限再延长三天。

大哥是家里的稳重长子,而且大家都觉得他这个人性格过于文静了,但我和这位文静的大哥很是亲近。或许因为自己没上成学有遗憾,他对我的学习监督得相当严格,还会唠唠叨叨讲一堆那时候的我根本听不懂的道理。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我不会组词,跑去羊圈里找正在给羊喂料的他,我在这头儿大声问:“是眼睛的那个‘目’还是森林的那个‘木’?”他隔着咩咩叫的群羊和石槽,在那头儿大声回复:“年(眼)睛的,年(眼)睛的。”

羊圈里弥漫着的热气,来自羊的体温、羊的呼吸、羊粪,还有青贮饲料,混合形成一种近乎醇香的味道。热气汇聚在头顶几根松木搭成的房檐上,那里还别着几把芨芨草做的大扫帚。芨芨草是夏天哥哥姐姐们趁着在田里干活的间隙,从河沿上收割而来的。我自己家里没有电视机,所以对姑姑家的彩色电视稀罕得紧,《雪花女神龙》就是那时候看的,当时觉得上官飞燕和男二号长得太好看了。不过最常看的还是动画片,一些忘了名字的动画片里面的画面至今印象深刻。不过看电视也不总能尽兴,经常看着看着,一个黑影忽然往电视前面一挡,啪的一声,大哥关掉电视:“电视都要被你看得烧坏了,写作业去!”

门口高高的台阶旁立着一根木头杆子,上面接着一个用铜质的圆孔蒸笼片做的信号接收器。晚间,一家人围坐着看电视,电视一旦出现雪花了,就得跑出去晃一晃杆子,别人晃还不好使,只有二哥才能晃出清晰的画面。上房修理信号接收器也是二哥的事情。屋顶是二哥的“秘密基地”,他有时候一言不发地坐在上面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沿着他的视线看去,就是前院几家邻居的房顶,以及家门前不远处的岸边白杨林和河对岸的萋萋荒草罢了。他有时候还会站在屋顶上,拿着小灵通,在冷风中哆哆嗦嗦地和人打电话—那里信号最好,在通话费每分钟一两毛的时代,能这样打一小时的电话,想来对方应该是位姑娘。

那时候的哥哥们,正处在对远方怀有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望、对爱情这个词语不再羞于启齿的年纪。录音机里,一整个寒假都在放任贤齐的歌,听着那些歌,作为小孩子的我对他们的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

二哥是村里的帅小伙,他的右眼上面覆盖着一块紫色的胎记,但仍然不能阻止村里的姑娘们背地里说他“侧面刘德华,正面周润发”。我那时年纪小,对他的帅气程度没有什么概念,只记得他挺臭美,裤子的后口袋里总装把小小的梳子。

现在的他快要谢顶了,也有了肚腩,有着和我爸一模一样的鼻子和嘴巴,“外甥随舅”这话确实不假。同样的嘴型和鼻梁也遗传给了哥哥的孩子和我,想来基因真是很神奇的东西。

姑姑家在村庄的最西边,大门正对着伊犁河某条清澈见底的支流。穿过门前的石子路,先是一条很陡的大斜坡,在我的记忆里,那条大斜坡有楼房那么高,以至站在坡顶看从坡底使劲探出头的白杨林,就像一盘挤在一起的蒜苗。大斜坡被我们滑出两道玉石般的冰溜,有时候是拉着爬犁上去,再坐爬犁滑下来;有时候只是坐着一个编织袋,尖叫着,一滑到底,撞在某棵白杨树身上,抬头仰望才知道它高耸入云。

冬天的村庄里,宴席一场接着一场,它为常年寂静和繁忙的村庄带来干净、体面、热闹和吉庆,也为当年生活贫瘠的农村孩子们带来很多深重的意义,比如对家族群落的共同认知,以及众多伙伴一起疯玩的难忘回忆。

那个冬天的最后一场婚礼,是庄子里二爷爷家的女儿的,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在房门口等着婚礼仪式结束,有人端着盘子出来抛撒糖、红枣和核桃,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大家抢成一团。

宴席间一起玩耍的众多孩子里,我至今只清晰记得一个小男孩,他戴着孙悟空的面具,耳朵尖冻得发红,说话时有青海口音。以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认为他是我的“初恋”。

穿过白杨林,就是那条伊犁河的支流。每天,这个小小的河谷村庄在晨雾之中醒来,白杨树的枝杈上挂满了白毛毛,那是和雾霾完全不同的东西。清晨的寂静中透出几声鸟叫。

河的对岸是茫茫荒草,不见边际,那里仿佛隐藏着另外一个世界的入口。玫瑰色的夕阳缓缓跌入荒草中,在我们目力不及的地方,她化作身姿曼妙的公主,身着镶满黄金和钻石的华服,去参加一场晚宴。那时,我从库房藏糖果的箱子里找到一本《一千零一夜》,在认不全的字里行间,一个梦幻神奇的异世界若隐若现。

我蹲在河边,眼前出现了仿似《一千零一夜》里的某个夜晚的错觉。但也可能不是错觉。潺潺水聲中,我双手抠起一块冰封的石头,在石头下面的碎冰里,我看到一丝柔软的绿草,我那年幼的心中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从未有过的哀愁,为对季节嬗变的初次深刻感知,也为即将到来的离别。

我的小村庄看起来依旧冰天雪地,但在大地的深处,春天已经开始悄悄蔓延,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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