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的阶段性
——基于五国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
2022-07-12赵庆年曾浩泓
赵庆年,曾浩泓
(华南理工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 广州 510640)
一、引言
现代高等教育发展的数百年间,高等教育扩张与经济发展之间逐渐呈现出正相关趋势,即高等教育规模增长顺应经济增长态势。多国实证研究表明,无论是在高等教育和经济发展水平较高的中国[1]和韩国[2],抑或在较为落后的非洲[3],高等教育规模增长与经济增长都呈现显著的正相关关系。高等教育外部关系规律所认为高等教育受经济发展所制约、又促进经济发展的观点,如高等教育规模随着经济增长而同步增长的顺势增长现象,正是这种正相关关系的具体体现。但近年来,一些国家却出现阶段性的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即当经济增长下行时,高等教育规模却出现明显的不受经济增速减缓制约的短期增长行为。例如,2019-2020年期间,中国经济增速明显减缓,但其高等教育在学总规模却分别较前一年份逆增长了169万和181万,远高出2015-2018年的平均水平。这种现象有悖于高等教育规模发展受制于经济增速的传统观点,亦不同于高等教育滞后性发展的特征。那么,这种现象是否具有普遍性?又是什么原因导致在“顺势”关系中出现这种阶段性的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呢?这种现象是否说明了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出现变化?为了回答以上问题,本文将对中国、俄罗斯、美国、英国和法国等五国的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进行考察,并基于系统论观点对此现象所揭示的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变化及其原因予以阐释,同时进一步探究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变化的实质。
二、研究起点:高等教育规模的逆增长现象
(一)考察视域:高等教育弹性系数
弹性系数是考察一国高等教育规模变动和经济变动之间关系的重要指标。其用一定时期内相互联系的两个变量之增速的比率来反映两个变量之间变动的敏感程度。本研究采用高等教育弹性系数即高等教育规模增速与经济增速之间的比率,来衡量高等教育规模增长与经济增长之间的依存关系。
高等教育规模增长与经济增长均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为了简化考察,本研究选取高等教育毛入学率(GER)增速和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速作为衡量高等教育规模和经济增速的核心指标。在样本选择上,本研究选择中国、俄罗斯、美国、英国和法国五个在高等教育和经济发展均具有全球代表性的国家作为样本。在时间截点上,由于20世纪90年代是中国高等教育规模增长的起点与全球主要国家高等教育普遍进入普及化的节点,本研究选取1991-2020年作为考察时间段。
在算法上,传统的弹性系数以Y变动的百分比与X变动的百分比的比值进行计算,认为:若弹性系数大于1,表明Y增速快于X增速;若弹性系数等于1,表明两者实现同步发展;若弹性系数小于1,表明Y增速慢于X增速[4]。但传统算法并未考虑X出现负增长的情况。这种情况下,当Y出现正增长时,计算出的弹性系数同样小于1,但Y的增速明显快于X增速。针对此情况,较常见的非负化处理方法是进行数据平移,即将所有数据同时加上相同的正数常量,而后进行计算[5]。因此,本文采用一种调整的高等教育弹性系数算法进行考察,具体算法如下:
Ei=Yi/Xi当X未出现负值
Ei改=(Yi+C)/(Xi+C)当X出现负值
其中Ei表示传统高等教育弹性系数,Ei改表示调整的高等教育弹性系数,Yi表示高等教育规模增速,Xi表示经济增速,C表示一个足够大的正数常量。由于历史数据中高等教育规模和经济增长的年变动率一般不大于20%,因此本文将常量C定为0.20。同样地,当调整的高等教育弹性系数大于1,表明高等教育增速快于经济增速;当等于1,表明两者实现同步发展;当小于1,则表明高等教育增速慢于经济增速。过去30年中国高等教育和经济一直维持正增长的状态,故选择传统高等教育弹性系数进行考察。同时,由于俄、美、英、法等国原始数据中存在负增长,故采用调整的高等教育弹性系数进行考察。
(二)中、俄、美、英、法五国的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表现
1.中国的逆增长现象表现
从图1中看出,1991-2020年期间中国高等教育弹性系数在0.14~2.71之间变动,曾两次出现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第一次逆增长现象发生在1999-2000年。1997-1998年爆发的亚洲金融危机使我国人均GDP增速大幅放缓。这种背景下,政府推动了1999年高校扩招,当年高校入学人数逆风而上,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增速达到19.05%,使得当年高等教育弹性系数达到2.51,实现第一次高等教育规模的逆增长。第二次逆增长现象发生在2019-2020年。在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和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造成经济增速减缓的情况下,中国政府提出高职院校大规模扩招计划,实现了第二次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当年人均GDP增速仅有2.00%,但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增速仍有5.43%,使当年高等教育弹性系数达到了2.71。
图1 中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人均GDP增速与弹性系数历年变化资料来源:高等教育毛入学率2014年及以前数据来源于2014年《中国教育统计年鉴》,2014年以后数据来源于当年的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人均GDP增速来源于国家统计局网站“国家数据”中的“年度数据”,网址:http://data.stats.gov.cn/easyquery.htm?cn=C01。
2.俄罗斯的逆增长现象表现
在苏联解体之后整个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经济一直呈现严重的衰退趋势,其高等教育规模也一度随着经济的衰退而萎缩。从图2可知,1991-1995年间俄罗斯高等教育弹性系数虽大于1,但是由人均GDP和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同样出现负增速所致。此后,俄罗斯两次出现高等教育逆增长现象。第一次逆增长现象出现在1996-1998年。俄罗斯在1997-1998年期间连续遭遇由亚洲金融危机的外资撤离和投资者“信任危机”所诱发的三次金融大风波,经济进一步衰退。为了扭转经济发展迟滞给高等教育发展造成的不利影响,俄罗斯通过立法和体制改革等手段,允许公立大学向不具备免费上大学资格的学生收取学费,使高等教育规模大幅增长[6]。据统计,俄罗斯高等教育1995-2000年招生规模增加了将近一倍[7]。俄罗斯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在1996年摆脱了负增长,增速由上一年的-2.99%上升为3.68%,在人均GDP仍为负增长的情况下,使得当年高等教育弹性系数为1.43。其后,在1997-1998年期间,高等教育弹性系数分别为1.08和1.67,说明高等教育规模增长摆脱了经济负增长的影响,表现出逆增长现象。第二次逆增长现象发生在2014-2015年。2014年俄罗斯与乌克兰的主权和领土争端,引发了西方世界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致使人均GDP增速出现负增长。在此背景下,俄罗斯高校和青年均产生了扩大招生规模的意愿。此外,为了实现经济发展方式由资源依赖型向创新型转变,俄罗斯政府还积极扩大留学生规模,并以2014年后增速最为明显[8]。这些因素使其高等教育规模再次出现一次较为明显的增长,2014-2015年的高等教育弹性系数分别为1.10和1.23,说明高等教育在经济负增长下再次表现出逆增长现象。
图2 俄罗斯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人均GDP增速与弹性系数历年变化资料来源:高等教育毛入学率来源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IS数据库下载的Gross enrolment ratio, tertiary, both sexes(%)数据,网址:http://data.uis.unesco.org/;人均GDP增速来源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经济展望(World Economic Outlook)报告数据(2021年4月版本),网址:https://www.imf.org/en/Publications/WEO/weo-database/2021/April。部分年份数据有缺失。
3.美、英、法等国的逆增长现象表现
从图3至图5可知,高等教育规模水平和经济发展水平更高的美、英、法等国同样出现逆增长现象。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政府逐步完善了通过拨款和立法等干预高等教育规模增长的机制。这使得政府能够根据经济增长水平迅速调整高等教育规模,维持高等教育弹性系数的长期稳定。自1991年起,美国在1991年、2001-2002年、2008-2009年等经济放缓的年份,由于个人受教育需求的增长和联邦政府的干预,使高等教育规模多次出现逆增长现象。如在1990-1991年期间,由于周期性的经济危机,美国在1991年人均GDP增速仅为-1.43%,而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增速仍维持正增长的2.66%,使当年高等教育弹性系数达1.20;在2001-2002年期间,美国又一次进入周期性经济衰退,人均GDP增速仅为-0.04%和0.75%,但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增速却分别为0.43%和14.41%,使得高等教育弹性系数从0.58升至1.02,并进一步升至1.66;2008-2009年美国次贷危机期间,其高等教育弹性系数由2007年的0.99升至2008-2009年的1.14和1.39。
图3 美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人均GDP增速与弹性系数历年变化资料来源:同图2。部分年份数据有缺失。
英国、法国两个国家也出现类似的现象。其中,英国分别在1991-1992年和2009年出现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见图4)。20世纪80年代后期,针对高等教育经费的削减,英国政府推动高等教育市场化改革,形成了具有弹性的学制,从侧面解决本国经济发展的难题。在此背景下,1991-1992年期间,英国同样经历了周期性经济危机,但在其人均GDP增速徘徊在-1.45%~0.45%之间时,其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反而由29.18%上升到33.23%,使得高等教育弹性系数一度达到1.63和1.68。而在2009年国际金融危机时期,英国政府则直接把扩大高等教育入学机会作为应对金融危机的重要战略任务,重点是为社会经济处境不利家庭的学生提供必要的资助和入学指导[9]。其高等教育毛入学率由此扭转了2008年负增长的态势,增速由-3.16%上升至2.22%,使得当年高等教育弹性系数为1.46,表现出逆增长现象。
法国的逆增长现象则分别发生在2003年、2009年和2012-2013年(见图5)。20世纪80年代以后,为应对经济增长持续乏力的问题,法国政府开始积极鼓励社会办学,并颁布《高等教育法》,明确规定凡持有高中毕业证书的毕业生均可进入大学学习。在办学体制和入学制度改革的刺激下,社会民众在经济形势低迷时受教育愿望得到了满足。2003年,由于受伊拉克战争和国内企业倒闭等因素的影响,法国的人均GDP增速由前一年度的0.42%下跌到0.13%,但是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增速却由前一年度的-0.39%上升到4.11%,使得当年高等教育弹性系数达到了1.20的水平。2009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也使得当年法国高等教育弹性系数达到1.24。同样地,2012-2013年,当欧洲经济出现急速萎缩、经济发展表现出疲软态势时,法国人均GDP增速由前一年度的1.70%下跌到-0.17%,继而略微回升至0.07%,但是高等教育毛入学率的增速却由前一年度的1.36%上升至4.10%,继而在次年继续维持3.35%的增速。这两个年度高等教育规模的逆增长使得高等教育弹性系数分别达到了1.22和1.16。
图4 英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人均GDP增速与弹性系数历年变化资料来源:同图2。部分年份数据有缺失。
图5 法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人均GDP增速与弹性系数历年变化资料来源:同图2。部分年份数据有缺失。
(三)小结
根据上述分析,可发现五个国家高等教育规模发展在考察期内具有以下几个特征。第一,五个样本国家均出现了阶段性的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且该现象在高等教育规模水平和经济发展水平更高的发达国家出现频率更高。这说明该现象并非偶发性事件,已经成为高等教育规模增长与经济增长中一种具有规律性的阶段现象。第二,在该现象中高等教育规模增长与经济发展出现非同向的变化,且前者的增长具有突然性,后者处于持续低迷的时期。这说明该现象并非高等教育规模的持续性变动,亦不属于高等教育规模“滞后”或“适度超前”于经济增长的变动(高等教育“滞后”与“适度超前”增长实质属于与经济增长的同向变动)。第三,以上五国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不同于中国“文革”之后高等教育规模的“报复性”增长现象,也不同于“二战”后美国面临大量退伍军人受教育需求而引发的高等教育快速增长现象,即并非由高等教育内生性因素(如适龄人口下降、高等教育体制改革等)所催生,更不是一种巧合,而是伴随经济领域的问题而出现。在经济增长放缓的时期,高等教育系统已不仅成为个人在经济形势低迷时进行自我增值的常用途径,更是政府有意运用高等教育系统解决经济问题的有效手段。高等教育供需双方的合力共同推动了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的出现。
根据高等教育规模增长和经济增长当中出现阶段性的逆增长现象,本研究认为,当前在某些国家,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出现变化:在高等教育规模增长与经济增长正相关的关系下,经济系统对高等教育规模增长的制约作用减弱,高等教育系统对经济增长的促进作用增强。
三、单一系统视角下关系变化的原因:高等教育经济功能的拓展
高等教育是社会系统下一个具有开放性的复杂子系统。功能是描述系统与外界环境关系的一个概念[10]。系统论的基本原理认为,系统的结构决定功能,表现为功能是结构的目标任务,结构是功能的具体承载[11]。在高等教育规模增长的过程中,由于规模增长推动高等教育结构的变化,高等教育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活动出现“进化”,直接带来了高等教育经济功能的拓展,导致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发生变革。
(一)高等教育规模增长下结构的变化导致高等教育经济功能的拓展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世界各国的高等教育系统进入规模快速扩张的过程。这一过程并非基于原有结构的机械性、重复性扩张。为了有效承载更大规模的入学人数,高等教育系统的结构随着规模的增长而不断进化。例如,美国在二战后为了满足退伍军人和第二次“婴儿潮”受教育需求,以公立高校这一有别于传统私立研究型大学的高等教育机构承担起扩大入学机会的公共责任[12]。这一过程带来了美国高等教育层次和类型结构的变化。在欧洲,由于传统高等教育结构已经不能很好地适应规模发展的需求,各国亦进行了结构的调整。在大众化高等教育阶段,中国为实现高等教育规模的快速增长,通过发展高等职业教育、新建本科院校、推动社会办学、实行成人自考等手段,同样使高等教育层次、类型等结构发生了较大改变。随着高等教育层次、类型等结构的变化,高等教育系统更好地适应了经济系统需要。如研究生规模的扩大,更好地适应了科技发展尤其是高新技术发展的需要;高等职业教育规模的扩大,适应了我国产业发展的需求,提升了产业高技术劳动者的素质。这些改变从宏观上表现为在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活动中高等教育经济功能的变化,最终推动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发生蜕化。
(二)人才培养活动:向人力资本市场功能的拓展
首先,规模扩张后的高等教育为经济系统提供人才选拔和供应的作用变得明显。随着20世纪60年代人力资本理论将教育与经济发展挂钩后,高等教育发展不仅为了培养社会精英阶层,还在于为对科学技术知识要求更高的经济系统选拔发展所需的大量人才。在受教育者人数上升的背景下,由于劳动力市场上雇主并不完全了解每个劳动者的特质,人才培养功能还衍生出评价的作用。过去雇主所看重的劳动力“是否接受高等教育”进化为“是否接受良好的高等教育”,大学的排名成为雇主评价劳动力价值的参考指标之一。例如,美国的常春藤联盟高校、英国的G5高校、罗素大学集团、中国的C9高校联盟乃至“双一流”建设高校等官方或非官方的高校联盟、集团、国家重点建设项目等都成为雇主更为青睐、对劳动力评价更高的指标。
此外,规模大发展后的高等教育系统成为经济系统进行人才交易的主要人力资本市场。20世纪90年代后,世界主要经济体基本都选择了通过市场配置社会资源的经济形式。市场成为人才流动最主要的机制。这种机制下,个体主要通过劳动力市场竞争获得工作机会、经济收入以及社会地位,社会部门则通过市场获得所需人才。随着受教育人数的上升,教育逐渐取代运气、时势、冒险等因素,成为市场竞争的主要方式。“在劳动力市场上,受过较好教育的劳动者总是被赋予较高的市场价值,并被配置在劳动力市场中较好的位置上。”[13]截至2019年,中国新增劳动力中已有超过48%的人接受过高等教育[14]。高等教育作为人力资本市场的交易功能还在于,一部分人力资本定价较低的劳动力在被市场竞争淘汰后,仍会选择继续接受高等教育以提升人力资本。尤其是在近年来经济低迷的情况下,我国往届生考研人数逐年提升。如2020年的硕士研究生考试中,高校往届生报考比例在部分高校超过六成[15]。高校人才培养活动的拓展使得在经济低迷时,国家、社会和个人都更倾向于接受高等教育。
随着规模的不断增长,高等教育系统的人才培养活动,逐渐拓展为具有市场特征的融人才选拔、培养、评价、供应、交易等于一体的人力资本市场的功能,进而对经济系统产生更强大作用。
(三)科学研究活动:向科技产业功能的拓展
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国际竞争加剧与知识经济发展模式推动下,发达国家开始快速推动产学研的有机结合,科学研究活动发生了第二次“进化”。随着规模扩大推动高校类型、科类结构的变化,尤其是推动应用型高校快速发展,高校专利等成果不再只是基础研究的副产品,其与市场实际应用的距离在不断拉近。高校教师利用自己的专利入股科技型企业,或者向企业转让自己的专利,或者以自己的科研成果为依托举办科技型企业等行为成为常态。由此可见,今天的高等学校已经不再单纯地创造科学研究成果、探索科学知识,高校科学研究活动正日益具有融知识生产、价值创造、市场应用等为一体的科技产业特征。
中美英等国家高等教育规模扩大的过程,也是高校促进科学研究产业化的过程。其中以研究型大学为依托的国家大学科技园就是一种科技成果产业化的重要形式。如美国的硅谷科技园、英国的苏格兰高科技区和东伦敦科技城、法国的格勒诺布尔科技园区、俄罗斯的新西伯利亚科学城、中国的中关村科技园等著名的大学科技园不仅实现了高校科技成果向市场的转化,还成为国家经济发展的人才和技术高地。此外,向社会企业转让专利或授权使用专利成果也是高校加快科学技术成果产业化的重要形式。美国大学在2000年以后专利转化率高达50%[16]。在中国高等教育发展过程中,还出现过高校兴办科技企业的产业化形式。如清华同方、北大方正等校办企业正是依托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其他科研院所的科技和人才实现了科技成果的商品化和产业化。在经济低迷之时,高等学校通过科学技术研究成果产业化为国家提供新的经济增长点的作用更为突出。例如,美国在麻省理工学院、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等世界知名大学的通讯和计算机技术引领下实现高新技术革命,帮助其走出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周期性经济衰退,并创造了经济新增长点,支撑了90年代后期美国经济的高速增长。又如,中国在经济危机中通过扩大重大基础设施建设来拉动投资,同样得益于高校科技成果的快速增长所给予的技术上的支撑。
通过大学科技园、技术转让、专利授权和出售、创业孵化等科技成果产业化模式,高校的科学研究活动日益进化为对经济社会发展有举足轻重作用的科技产业。高校的科技成果产业化能为经济复苏提供巨大的动力和新的经济增长点的优势,催生了经济低迷时期的高等教育逆增长现象。
四、复合系统视角下关系变化的原因:两个系统相互依赖性的改变
高等教育子系统和经济子系统相互联系、相互制约,构成了高等教育与经济复合系统。复合系统视角下,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表现为两个子系统在系统层面的关联方式。协同学认为,在一定条件下由于子系统间相互作用和协作,会形成具有一定功能的自组织结构,即在宏观上达到了新的有序状态[17]。随着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对人才、知识等教育产品产生更高需求以及高等教育规模的进一步扩大,两个系统相互依赖性发生了以下变化。
(一)变化一:规模增长下高等教育系统对经济系统的依赖性降低
随着经济增长推动高等教育规模增长,高等教育吸收社会资源的能力增强,尤其是高等教育经费受制于国家财政投入的程度越来越低。如在1990-2013年期间,美国的研究型大学社会捐赠收入一直维持在高校总收入的70%左右[18]。英国高等教育经费主要来源在受到高等教育规模的扩大和市场经济的影响后,也从依赖政府拨款转变为以学费为主要来源[19]。尽管法国高等教育的经费高度依赖政府投入,但在公共经费不断萎缩的情况下,已有大约86%的公立大学学生需要交纳学杂费[20]。近年来,中国和俄罗斯政府也在探寻更为多元的高等教育筹资渠道,学生和社会投入日益成为经费的重要来源。
此外,高等教育逐渐成为一个具有较强张力的系统:在需要接纳更多学生时,缺乏匹配的财政投入也可以顺利实现规模增长。例如,在财政投入涨幅落后于规模增长速度、生均拨款水平远低于扩招前水平情况下,1999-2009年中国普通高等学校在校生数较扩招前仍增长超过5倍[21]。从目前来看,这一快速的规模增长并未明显出现后劲不足的问题。这一张力源自两个方面:一方面,经济增长带来民众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使民众具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消费能力;另一方面,个体发展的诉求使民众有较大的意愿接受高等教育,并通过私人投资对高等教育投入予以补充,弥补国家经济系统投入的缺口。上述分析表明,高等教育系统能通过规模增长获得较强的独立性,进而逐步降低对经济系统的依赖性。
(二)变化二:经济增长下经济系统对高等教育依赖性提高
首先,这种依赖性的提高源自科学技术在当代经济发展中的核心地位。第三次、第四次工业革命的爆发,使科学技术转化为直接生产力的速度加快,科学技术进步和劳动者素质的提高取代了过去以单纯提高劳动强度的方式来提高经济社会的劳动生产率。目前,劳动力岗位对知识要求更高,不断涌现的新技术对新学科的需求越来越强。高等教育作为高素质人才和新兴科学技术最主要的生产者,使得经济社会对其产生了更高的依赖。俄罗斯在1991年后出现高等教育规模的逆增长现象,正是在彼时人们希望接受“更多、更好”高等教育的需求下实现的[22]。
其次,这种依赖性提高反映在高等教育成为经济增长的重要组成部分。近年来,随着逆全球化思潮带来投资和出口的乏力,消费愈发成为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的主要动力,而规模庞大的高等教育消费日益成为消费需求导向型经济增长的重要部分。以中国为例,高等教育规模的扩大不仅带来了用于实验实习、图书资料等学习型消费水平的大幅度提高,还带来了高校师生吃、住、行、用等生活型消费可观的增长。据统计,2019年中国高等教育在学总规模4183万人中,若以人均个人生活年消费1.5万元计算,一年便可拉动达6000亿元以上的消费[23]。高等教育所蕴藏的庞大消费潜力,让其成为经济增长的重要发力点和消费型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
最后,这种依赖性提高还体现在高等教育成为解决经济系统发展问题的有效工具。在高等教育规模较小、经济社会对高等教育需求不高之时,一旦经济低迷使得社会就业问题突出,便容易导致社会对高等教育的失望。如中国在20世纪中后期曾一度盛行“读书无用论”[24]。但如今,高等教育已是经济低迷时期刺激经济、解决就业、稳定社会等的有效工具。金子元久教授曾指出,在经济低迷的大背景下扩张高等教育是发达国家共同的特点[25]。现实中,美国政府在经济低迷时期正是通过保障弱势群体入学需求、启动社区学院改革计划等一系列扩大学生入学机会和提升高校接纳能力的举措,有效地缓解了高等教育入学危机和质量危机[26],避免了弱势群体在金融危机中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
(三)两种变化的自组织作用最终引发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变化
总体来说,在高等教育规模和经济子系统实现正相关增长的过程中,高等教育与经济复合系统内发生着两种变化:一方面是高等教育系统对经济系统的依赖性降低,另一方面是经济系统对高等教育依赖性增强。根据系统论的协同学观点,当两种变化均达到一定的临界点时,复合系统的旧结构,即高等教育与经济原有关系已无法对这种变化产生制约,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由原有关系向经济系统对高等教育规模增长的制约作用减弱、高等教育系统对经济发展的促进作用增强的关系转换。因此,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发生变化的根本原因,正源于高等教育与经济复合系统发生两种变化,以及这两种变化引发的自组织作用。这种过程符合唯物辩证法中量变引起质变的规律,是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由低级向高级进化的过程。图6反映出这种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变化的原理,而单一系统视角下的分析在图中表现为双线箭头所显示的流程。
图6 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变化原理
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的变化,是两个系统相互依赖性改变共同作用的结果,单一变化未必能使之实现。假如经济并不依靠高素质人才和高新科技成果进行发展,对高等教育依赖性没有提高,经济增长依然对高等教育发展起决定性作用。同样地,若经济发展对高等教育有较大的依赖性,但高等教育依然高度依靠于经济系统的单一投入,而无法吸纳足够的社会资源,高等教育只会依然保持受制于经济发展的原有关系。以古巴为例,由于高等教育高度依靠于政府投入,受制于近年来美国持续实行经济封锁和盟友委内瑞拉援助减少等原因导致的经济增速下滑,古巴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在一度超过80%的情况下,重新回落到30%~40%的水平(1)古巴高等教育毛入学率数据来源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IS数据库下载的Gross enrolment ratio, tertiary, both sexes(%)数据,网址:http://data.uis.unesco.org/。,仍然表现出受经济制约的特征。
五、逆增长现象揭示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的实质
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揭示了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动态变化的实质。回顾历史可知,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呈现出由无序走向有序、由低级走向高级的趋势。在大学初创时期,高等教育与经济的关系远未体现出密切的关系。在中世纪时期,大学创建学院的基本目的只有宗教和促进学习[27]。由于彼时大学教育与生产劳动相脱离,高等教育系统一般与经济系统很少发生互动。而到了近代,高等教育与经济的关系愈发紧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随着科学技术在经济社会发展中地位的提升,高等教育与经济之间的关系变得密切。多项实证研究证明高等教育与经济存在相互促进、相互提高的正相关关系。而随着一些发达国家高等教育规模的扩大,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出现了阶段性的负相关现象,表明两者关系出现新的变化——经济系统对高等教育规模增长的制约作用减弱,高等教育系统对经济发展的促进作用增强。
从现代高等教育草创期高等教育规模增长与经济增长之间的无关系,到高等教育规模增长受制于和服务于经济增长的正相关关系,再到前文所述的高等教育与经济出现阶段性非正相关的新型关系,说明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与两者的规模水平息息相关。基于此,本研究提出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变化规律的观点:
当高等教育绝对规模较小、经济规模水平较低的时候,由于高等教育规模增长主要依赖于经济增长,经济增长对高等教育具有决定性的制约作用。此时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通常会表现为:高等教育规模增长与经济增长呈现正相关关系,其中经济增长制约高等教育的规模增长,高等教育的发展服务于经济的增长。这也是高等教育外部关系规律的观点。
当高等教育绝对规模较大,经济发展处于中上水平的时候,由于高等教育系统对经济依赖性的降低且经济增长对高等教育依赖性提高,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表现为:高等教育规模增长与经济增长仍然呈现正相关关系,但其中会出现阶段性的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这一时期,经济系统对高等教育规模增长的制约作用减弱,高等教育系统对经济增长的促进作用增强。中、美、俄、英、法五个国家的实践都表明了这一点。
当高等教育绝对规模几乎覆盖全部适龄人口,且经济规模水平更高时,预测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将表现为:高等教育规模增长与经济增长的正相关关系显著性降低,其中经济增长对高等教育规模的影响较小,高等教育对经济增长促进作用的边际效益降低。此预测的依据是:一方面,高等教育规模继续扩张所遇到的资金、生源等问题能会通过社会或国际化等途径解决而不依赖于经济系统。另一方面,当社会大多数人都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时,高等教育规模的边际效益会出现递减。
总而言之,经济规模水平和高等教育规模在不同阶段的耦合,往往会形成不同的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区域高等教育和经济通常受国家宏观政策的调控,其组成的复合系统实质具有他组织性。因此,上述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变化规律,通常适用于国家或经济独立的地区,而对于一国之内的区域具有局限性。
六、结语
本研究通过选取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和人均GDP两个主要影响指标,考察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的实质。本研究认为,在高等教育与经济互动过程中,阶段性的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的出现并非是一种巧合,而是政府、个体等利益相关者有意利用高等教育系统解决经济问题的结果。这种现象既表明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在当下出现新的变化,又揭示了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动态变化的实质。
现有理论对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解释的乏力,是理论诞生之时高等教育实践的局限性所致。高等教育在关系中诞生、存续和发展,又在关系中反作用于一切作用于它的事物[28]。这正是高等教育内外部关系规律的内涵所在。过去高等教育在与经济的互动中孕育了旧的关系,同时又随着高等教育与经济的发展不断孕育新的关系。高等教育规模逆增长现象正是两者不断发展、交流所孕育一种新型关系的产物,也是对现有理论的一种补充。准确把握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的动态变化和本国不同阶段高等教育与经济的关系,无疑对国家宏观高等教育政策的供给具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