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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是如何定义艺术的

2022-07-12魏媛媛

民族艺术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雅集艺术史艺术作品

张 慨,魏媛媛

一、问题的缘起

艺术史上有一个现象,就是地名普遍进入到艺术现象之中,主要包括:艺术作品的题名;出土文物艺术品以地点定名;地域艺术流派;艺术风格的标注;艺术家聚集地;中国艺术史上的艺术雅集;艺术类型,如民间艺术,音乐里的国歌、市歌、民歌和城市民谣,民间工艺、民间舞蹈等等,同一类型的艺术,以地名标注其差异。有个别学者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比如在《地名与电影》一文中,作者罗列了《羊城暗哨》《战上海》《昆仑山上一棵草》《狼牙山五壮士》《上甘岭》等含有地名的影片名称,明确指出,“电影故事都是在某一地域发生的,因此,电影与地名密不可分”(1)徐春茂:《地名与电影(1)》,《中国地名》2008年第9期,第43页。。郝荫柏在《漫谈“剧名”》一文中探讨了中国戏曲艺术中“以故事发生的地点环境命名的作品也不在少数,例如《野猪林》《清风亭》《李陵碑》《牡丹亭》等。既然以故事发生的地点命名,那肯定剧中主要事件、人物命运都与所指的具体环境有关。任何故事的发生都有具体的环境地点,戏剧作品中的场景都是剧作家精心设置安排的”(2)郝荫柏:《漫谈“剧名”》,《艺海》2009年第9期,第127页。。讨论最为深入的是傅瑾的《戏曲“剧种”的名与实》一文,在对地方戏的“戏改”过程中,以地名取代声腔作为地方戏的分类标准和命名方式的问题提出了异议,认为这种命名方式“为完整准确地把握全国各地的地方戏流布与发展带来很多混乱”(3)傅瑾:《戏曲“剧种”的名与实》,《戏剧(中央戏剧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第69页。。尽管学术见解各有不同,但对这一普遍存在的现象及其内在学理尚缺乏深度探讨:其普遍性是如何体现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艺术和地点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关系?一个特定的地点赋予艺术怎样的意义?这种意义有怎样的当代价值?等等。本文拟对此进行探究。

二、地名给艺术定位:艺术在哪里

地名(Place names)是人类日常生活语汇中的一部分,“是由一个字或几个字组成,用以识别地球上的地理和行政实体,以及海底或者宇宙其它 (他)星球上的地理实体”(4)[美]理查德·雷尼尔·兰德尔:《地名——不只定义世界》,高钰、车威、纪元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20年版,第3页。,“是人们赋予某一特定空间位置上自然或人文地理实体的专有名称”(5)华林甫:《中国地名学源流》,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地名最主要的功能是在地图上使用,标注地理实体的位置,让人们能够根据地图快速找到被命名的地理实体。正如定位是地名在地图中的重要功能,艺术中出现的地名,对艺术进行了怎样的定位呢?

(一)地名界定了艺术作品的描绘对象和叙事地点

为艺术作品命名在整个艺术创作过程中不是一件小事,就如人的眼睛一样,精彩的名字就是作品的灵魂,最具有标志性的、本质的、重要的词汇才能提炼为艺术作品的标题。正如“物有物名,地有地名,人有人名,剧有剧名。古今中外一切进入自觉状态的文学艺术创作都有标题名目。音乐、绘画、小说、电影、戏剧等创作莫不如此”(6)郝荫柏:《漫谈“剧名”》,《艺海》2009年第9期,第126页。。地名大致以下述两种面貌出现在艺术作品的题名和叙事之中。

一是自然地理实体的地名进入艺术作品的题名和叙事。根据2001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发布的《地名分类与类别代码编制规则(GB/T 18521-2001)》国家标准,自然地理实体名称包括3大类19分类和若干小类。常见的有:山、湖泊、河流、关隘、沟谷、海洋、沙滩、岛礁、岬角、水道、河口等,这些通名只是这一类通名的总称,每一类还包括若干通名,如“河流”,包括江、河、水、川、溪、沟、谷、涧、港、洪、冲、涌、渎、泓、源、沥、漾、浦、塘、套、泾等。《黄山图》《华山图》《富春山居图》《庐山恋》《匡庐图》《长江万里图》《辋川图》《黄河谣》《长江之歌》《黄河大合唱》《松花江上》《太阳岛上》……这些还只是地名中的专名,若按照通名地名考察,进入地名题名的艺术作品更是难以计数,尤其是中国山水画艺术的题名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包含通名“山”“水”“川”“湖”等。仅关山月的艺术创作生涯中就有《敦煌莫高窟》《都江堰》《三灶岛外所见》《哈萨克之舞》《祁连雪跃》《进攻海南岛》《朱砂冲哨口》《江南塞北天边雁》《碧浪涌南天》《汉水流水解冻》《壶口观瀑》《北国风光》《塞外风光图》等一系列包含地名的作品。

二是人文地理实体的地名进入艺术的题名和叙事。人文地理实体名称包括7大类38分类和若干小类。常见的包括:行政区域、农村居民地、城市居民地等。如城市居民地包括道、路、街、巷、条、胡同、口、桥、里、院、楼、园、苑、轩、台、阁、府、居、寺、坟、城、宫、屯、村、新村、花园、别墅、广场、中心、公寓、商城、厦、大厦、山庄、商场、市场、开发区、商业区、食品街、文化街等。归纳起来,就是指地方和景观的名称。城市、乡村、田园、园林等人文地理实体出现在艺术中的频次较高。音乐中的国歌、市歌、民歌和各类民谣,地方戏曲,影视艺术等的名称中经常会有行政区划或者居住地的地名。最常见的是影视作品题名中出现的城市名,以北京为例,含北京市内地名的电影就有《四惠东》《宋庄宋庄》《五道口》《小西天》《天桥》《后海传说》《后海前街》《鼓楼情话》《达官营》《北海夜行》《天通苑》《和平里之夜》《磁器口》《圆明园》《中关村风云》《动物园》《西单女孩》《情归陶然亭》《天安门》《苹果园》《三里屯》《朝阳门》《新街口》……

(二)地名识别了艺术的流派、样式和风格

《诗经》可谓是中国较早的对民间艺术的记载,《诗经》中的“雅”同“夏”原本就是地名,《周南·关雎》《小雅·楚茨》《大雅·灵台》等都是以地名进入作品题名。“风”是《诗经》中的俗乐,《邺风》《郑风》等的出现,是以地名定义了风格的差异。《诗经》以地名划分十五国风的重要意义,在于其开创了中国民间艺术地域差异划分的先河,并确定了民间艺术“艺以地名”的命名原则。各地年画、剪纸、民歌等,都是用地名作为风格的划分标准,以凸显民间艺术的地域性特征。所谓“四大年画”,就是指杨柳青、朱仙镇、杨家埠和桃花坞四个地方的年画,风格各异。

除了艺术风格的“地异”,还有艺术样式的“地别”。地名就此参与了艺术样式题名的建构,如湖南花鼓戏、浙江越剧、湖北楚剧、江苏昆剧、安徽黄梅戏、广东粤剧等等,在地名已经界定了艺术地域差异性的同时,参与了更加细化的分类,起到对同类艺术形态进行风格识别的作用,其本质依然是标注并揭示艺术风格各种尺度的空间差异性,这在戏曲艺术的声腔中表现得最为突出。

此外,同一地域的艺术家,有着寻师访友、切磋技艺的便利,加之民风相近,性格相似,在某地聚集、交往的过程中,相互影响,最终形成相同或相近的理解和风格,时人或后人常以地域艺术流派冠名,这在世界艺术史上都是一种普遍的现象。艺术史上不同时期出现的相似性艺术活动,如艺术雅集活动,往往以活动地点命名雅集活动和围绕雅集形成的艺术母题。唐代王维组织的辋川雅集,留下了流传千古的《辋川图》;王羲之组织的兰亭雅集,缔造了中国书法艺术史上的高峰作品《兰亭集序》,以及《兰亭修禊图》和《萧翼赚兰亭图》母题的绘画艺术等等。

那些艺术作品的发现地和收藏地,其地名也经常出现在艺术作品的题名和备注中,以告知人们它们的空间定位,这对接下来的各种研究是必要的。

地名在上述艺术行为过程中的介入,其实是告诉我们艺术作品重构了何处,艺术家在哪里聚集,艺术活动在哪里兴盛,艺术样式在哪里存在和传播,艺术作品在哪里被发现,一句话:地名给艺术进行了定位。那么,我们需要知晓艺术在哪里吗?当然需要,我们从行为过程解读,艺术活动是一种连续的行为,作品只是艺术家、艺术实践、艺术作品、艺术传播和接受链条上的一环,这个链条上的每一环都和地点有关:艺术家在哪里?艺术作品在哪里?艺术作品在哪里传播和接受?虽然艺术史的地理解读与风格阐释相比并没有成为主流范式,但却一直存在于艺术史的叙述之中。

正如地名的主要功能是在地图上识别地点和位置,但制图并不是目的,而是要创造性地思考,地图如何表现现象,地图上的内容揭示了怎样的关系。地名进入艺术,也不仅仅是给艺术简单的定位,而是引发我们继续深度的思考:艺术为什么在那里?

三、艺术为什么在那里

艺术为什么在那里,首先是因为艺术家在那里。艺术行为的全过程都是以人为主体而实施的。贡布里希说没有艺术史只有艺术家,这话虽然明确了艺术家在艺术行为过程中的重要性,但若从行为视角考量就显得有些片面,因为在艺术行为的全过程中包括艺术家、艺术作品、艺术传播和接受。

艺术之所以在那里,首先是因为在艺术实践中,艺术家对地理世界的把握。艺术作为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对地理世界的把握是艺术实践的重要内容。面对人类的生存,生存场所、地理空间、自然环境对艺术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揭示自然环境之美是艺术家创作的重要原因,它不仅深刻刺激艺术家创作本身,也成为艺术的表现对象。艺术之所以在那里,还标注了创作者对地理实体的认知、审美和情感。不同的艺术门类有着各自独特的表现方式,声音、色彩、线条、旋律、叙事都内隐了创作者对客观世界,包括地理的认识、感受和思考。

艺术之所以在那里,还与艺术家的聚集和流动息息相关。艺术家的聚集形成了三种现象:一是对艺术雅集活动的表现和记录。文人雅集是古代文人的一种聚会形式,诸如汉代的“梁苑之游”,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邺下之游”“金谷宴集”“竟陵八友”“滕王阁宴”,唐代的“香山九老会”,清人的“都下雅集”……位列前三名的则是:兰亭雅集、西园雅集和玉山雅集。文人们在活动中饮食、吟诗、抚琴、弈棋、品茗、观画,文人之间的相互较劲和激荡推动了文化生产,对活动的多样性记叙也成为艺术生产的源头。标注不同地点的雅集艺术也标注了不同的艺术形式。兰亭雅集以研究书法为主,留下了王羲之的“天下第一行书”;西园雅集以切磋国画为要,留下了千古名作《西园雅集图》 (李公麟)和《西园雅集图记》(米芾);而玉山雅集则以研磨昆山腔为重,顾瑛与志同道合的爱好者一道,将各地曲家智慧熔于一炉,孕育了昆山腔,“百戏之祖”由此勃兴。二是形成了艺术的地域流派和艺术风格,中国艺术史上各种琴派、画派、地方戏曲多是如此形成的。三是艺术中心地的形成。这既是艺术家的聚集也是艺术家的流动,五代时期的蜀地之所以成为当时的绘画中心,其推手便是艺术家的流动。有唐一代,从唐玄宗入蜀避难开始,长安和江南地区众多画家随从流寓蜀地,有名可考者就有卢楞伽、韦偃、王宰、赵公祐、范琼、陈皓、彭坚、辛澄、常粲、孙位、张询、贯休、滕昌祐等人,他们艺术水平高超,还携带大量珍本密画入蜀,推动了蜀地成为五代时期的艺术中心。类似的艺术家空间位移,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移民、科举考试、交游、逃难、商业贸易等,带来的不仅是艺术的传播,还有艺术中心地的更迭,以及艺术作品对这些现象的题材式记录和隐喻。

艺术之所以在那里,还是艺术的物质性使然。“一方水土一方人”“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是我们面对民间艺术的经常性评价。基于“就地取材、因地制宜”的民间艺术创作法则,同类型的民间艺术遍及中国各地,冠以地名对其风格加以识别,是常见的做法。

艺术之所以在那里,还在于艺术表达的诸多情感中就有对某个地方的依恋,当这种情感变得强烈的时候,地方就会成为情感事件的载体和符号,借景抒情或者状地抒怀成为中国艺术实践的传统。历史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战争、灾难、雅集、民俗风情,别离、流放之地等都与地点、地方不可分割,赤壁、兰亭、延安、三峡、潇湘、南泥湾、松花江……数不胜数,上演了一幕幕情感和精神驱动的文化图景。赤壁之战演绎的各种故事成为艺术创作的题材、叙事的空间和英雄成败的象征,各种媒介的艺术创作接连不断,终成为中国文学和艺术符号。延安,是20世纪的文艺圣地,因为那里诞生了新的文艺政策和文化力量,左右了中国现代艺术史的进程。兰亭,是中国书法艺术的圣地,不仅诞生了一代书圣,还建构了中国绘画史的两种母题“文人雅集图”(兰亭修禊图)和“萧翼赚兰亭”,如今,中国书法最高奖项也以“兰亭”命名。地理就这样经由文学和艺术的想象性重构与艺术史浑然一体。

四、艺术在那里会怎样

仅仅知道“艺术为什么在那里”还不够,因为我们需要透过表象探究艺术的本质属性与地点之间的关系。

艺术实践受到地点的规定和制约。当艺术作品的题名和叙事标注了地点,艺术作品就会受到这一地点地理环境特征的制约和规定。以叙事地点命名的艺术作品,其主题、叙事空间、人物命运、景观表现等都必然和地名所指的地域环境息息相关。如果影片题名中有明确的地名,影片中的视觉影像也就面临着对地点空间的影像建构,不同地点空间的景观、地标、自然环境特征、民俗风情都要在视听层面上铺陈,甚至渲染。影片镜头切换中的地标往往成为叙事空间转换的象征,电影中的地域元素,如动植物、方言、音乐、戏曲等建构了影片中的地域形象和地域意象。而在绘画艺术中,作品题名中的地名对作品“象”的建构形成了规定和制约。

“艺术在那里”形成了“地以艺名”的现象。影视中的语言景观——方言,在影视片中的恰当运用,会在传播地方形象的同时,建构公众认知的地方形象。如此种种,地名遂成为艺术的“地理商标”。“如果这地方有其独有的历史与命运,地名便是这历史命运的容器”(7)冯骥才:《地名的意义》,《人民日报》2001年11月13日。,那么艺术便是这容器的审美表达。“以地方的重要历史事件为契机唤醒集体记忆,或者创造一个地标式的视觉形象,使这个地方的群体产生一种自豪感和归属感”(8)赵明:《艺术与地理的连结——基于场所的艺术实践观》,《新美术》2020年第9期,第123页。。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一首风靡中国大江南北的新疆歌曲《新疆好》,以其标题中明确的地方指向和歌词中新疆地景的描绘,采用优美的地方音乐旋律传递了新疆美景的信息,这是对新疆地方景观的艺术表达和形象传播。正如那首流布世界各地的《蓝色多瑙河》不断激发人们对奥地利和维也纳的想象一样,这首歌魔力般的感染力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吸引了一大批像阎以昌(9)1958年,北京14岁的阎以昌,每天在北海公园滑冰都能听到《新疆好》这首歌,不顾父母的坚决反对,报考了当时工作地点在新疆的铁道部一局文工团。参见熊坤静《歌曲〈新疆好〉的创作前后》,《福建党史月刊》2008年第7期。一样的热血青年抛弃了繁华的城市,自愿来到新疆,扎根天山南北,奉献自己的终生。这是一个典型的“人-艺-地”关系案例,艺术作为媒介,传递了人对地方的环境感知,建构了在地民众的自豪感和非在地旁观者的想象力,表达了不同人群的人地关系。艺术语言和技巧形成的感染力和传播力决定了地方的影响力和吸引力,同时也形成了其在艺术史上的地位。“新疆”,这个地点,经由艺术而获得了吸引力。时至今日,这首歌曲得到了新疆民众的认同,成为当下地方名片的广告词。这样的案例不胜枚举。

地名在定义艺术的同时,也定义了自身的价值。一旦经由艺术广泛传播的地名IP形成,以地名为IP的跨门类艺术创作在艺术史上连续不断地出现:兰亭、辋川、南泥湾、西湖、潇湘、朝阳沟、沙家浜、黄山、匡庐等等。经由艺术创作和传播的地名IP一旦形成,取景地便被蹭热度,将地名进行更改,以期最大化提升当地知名度、拉动旅游经济。电影《云水谣》的拍摄取景地之一在长教村,影片上映后长教村吸引大量游客,村子也因此更名为“云水谣”。“地以艺名”带来的负面效应就是在艺术作品中出现了地名虚拟化、谐音化现象,那些剧情负面的空间尤为如此,比如贪腐、警匪、政治题材的艺术作品是使用真实地名的禁区,借以避免形成地域歧视,破坏地域形象,影射他人等负面话题。反腐大剧《人民的名义》取景地在南京,但空间设定为汉东。《蜗居》则设定在江州,还有一些警匪片则干脆将叙事空间放在东南亚等地,让观众无从确证。

“艺术在那里”还建构了一种艺术观看的方式。中国艺术史上盛行的八景图式,对地方胜景进行了视觉化呈现,建构了一种古代中国人观看地方的方式,为人们提供了“实观”时观看地方的内容。这种图式不仅流传到海外,在异国传播,还衍生出新的观看方式。宋代牧溪的《潇湘八景图》流传到日本,其绘画的艺术高度为日本人所欣赏并被视为国宝财,在浮世绘艺术中不仅涌现了描绘地方山水景观的《富岳三十六景》《近江八景》《名所江户百景》《东海道五十三次》《金泽八景》等,还演化出了《风流化妆八景》《坐铺八景》《闺中道具八景》等,改造出了日常生活场景的观看方式。

五、透过地名看艺术——中国艺术经验的地理来源

正如德鲁克所言:“一个领域的文化理解是体现在它的命名和分类系统中的……这些明确的世界观表达,以及可能在我们共同文化遗产的重构中占据中心位置的本源性和替代性宇宙观,也为分析、展示和讨论提供了丰富的计算潜力。”(10)[美]约翰娜·德鲁克:《存在一个“数字”艺术史吗?》,夏夕译,《艺术理论与艺术史学刊》2019年第1期,第179页。中国地名描述的是中国大地的自然世界和中国人创造的生活世界。“艺以地名”标志着艺术和中国大地建立的广泛联系,“地以艺名”则体现了艺术和地点之间的双向建构关系。

这种艺术与地点的联系带来了两方面的意义。从艺术学视野展开,风格或者样式始终是艺术史讨论的核心话题。艺术史学家往往会根据艺术品本体和创作的时间、地点等识别和界定艺术风格。但是我们可以看到风格的存在,却一直都缺少一种一般性的理论告知我们,揭示其是如何产生和变化的,以及变化的动因是什么。透过地名中的艺术的观察,我们或许可以建构一种以地点及其背后的地方和地理景观为核心的艺术解读范式。

以自然地理实体的名称进入艺术作品,内隐着人们对自然世界的感知和认知。从春秋时期的琴曲《高山》《流水》到延续至今的山水绘画,以及近现代歌曲、影视剧等中的壮丽山河,中国大地的山川河流始终是艺术创作表现的对象。围绕中国的“两河流域”的艺术创作从古至今,连续不断。长江万里、大河奔流、一江春水向东流、黄河之水天上来……艺术的江河叙事成为中国艺术的常青藤。以“三山五岳”为代表的山水画成为中国艺术的独有风韵,“家山家水”不仅是艺术家们的乡愁,也是引发艺术实践的地理因子。

针对山水的创作,古代艺术家们从理论层面探讨了自然地质地貌的艺术表达技法,如何才能概括山川地貌的独有形势。《华山图》也好,《黄山图》也罢,画者不同,风格各异,但总脱离不了对地质地貌基本特征的认知和表达,由此才有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画以地异,不独师法”的画论,艺术实践亦需要建立在“行万里路”的感知基础上。山川、河流、草原、沙漠……中国大地丰富的地理样貌不仅进入艺术的形象世界,而且藉此建构了中国人的精神和情感世界,形成了山河文明时代(11)参见樊浩《“后山河时代”的精神家园》,《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艺术的典型特征。

以人文地理实体名称进入艺术,将我们的视线引向人文地理环境中各族人民的生活图景和精神隐喻。长城作为中国北方的地理景观进入国歌,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符号,人们通过国歌抒发自己的爱国之情。城市是人类摆脱大地束缚的人文地理实体,以城市及其各个地点为题,艺术重构了各种城市景观和市民的生活。我们既可以从城市地标中感受城市的魅力,也能从各种城市电影、城市民谣中感受城市的脉动。城市在艺术中被描绘成各种面貌,艺术使得风景和地理变形,但也反复强调着城市的个性。当个性被清晰地彰显时,人们就会形成各种关于城市的认知和理解。这些个性最常见的表征是对城市地标的视觉呈现,以及对城市底层民众生活的记录。我们由摩天大楼和此起彼伏的西式建筑记住了上海的模样,也从电影《马路天使》《爱情神话》中感受了上海不同时期底层民众的气息。在艺术作品中,“城市自身几乎被赋予了人格一般的东西,拥有出色的个性与生命力,而且,那些作品也代表、浓缩并精炼了我们平时对城市所抱持的感情”(12)[日]佐藤忠男:《电影中的东京》,沈念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3页。。通过鉴赏这些作品,我们会更新并强化对城市的感情,重新发现城市的魅力。城市因为艺术获得了特定的意义。

宗教场所和景观也是人文地理实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基于信仰传播形成的艺术瑰宝被敦煌、云冈、龙门、克孜尔、高昌、瓜州、麦积山、清凉山、永乐宫等一个个地名串成中国艺术的珍珠项链。那些盛产某种艺术样式的地方,形成了艺术和地名的交相辉映,以瓷器艺术享誉海外的景德镇,年画远传至俄罗斯的杨柳青等。

我们今天展开这种以地理叙事为核心的艺术研究,其本质是探讨地理如何成为艺术实践和演变的一个重要推手,也开启了一个经由地方路径重塑中国艺术史的过程。

从地理学角度考量,一方面,地理的世界有两个,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经过人的感知重新建构的。江南是客观存在的,然而人们精神世界中的江南是被各种艺术重新建构和表达的。艺术成为重新建构地理认知世界的重要媒介,经由艺术表达重构的地理世界会形成新的地方意象。另一方面,在人类众多的情感之中,就包括诸如乡愁之类的地理情感,以及对远方的想象。艺术情感表达的本质和地理情感在此交汇。地名定义艺术的本质就是在艺术实践中制造了一种艺术的地理叙事,更多的艺术题名虽然没有地名的直接呈现,但是也内隐了对地理的感知和认知。谁能否认《雄狮少年》和《爱情神话》中呈现出浓郁的广东风情和地道的上海烟火,不是对地方的认知呢?这其实也回答了一个重要的时代命题:艺术是如何塑造中国的?人们是怎样通过艺术建构中国文化空间的?并且通过艺术映射中国人与中国各地方的联系的?回答这些问题有助于增进我们对艺术发展过程中人与地方关系的了解,洞察艺术发展过程的空间差异。

故而,在“什么是中国艺术的特色、艺术何以为中国”的远观中,艺术对中国地理世界的认知、情感、想象和重构,是中国艺术理论和实践中不容忽略的视角,在中国艺术学三大体系的讨论中,研究艺术与地理环境之间双向建构关系的艺术地理学不能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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