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帆影远清波逐浪来
2022-07-11紫茵
紫茵
但凡堪称经典的艺术作品,必经历时间与市场的检验。国家大剧院首部民族歌剧《运河谣》2012年6月初版首演,2022年4月第六轮公演,从而开启以“歌咏华章”为主题的本届国家大剧院歌剧节·2022。《人民音乐》执行主编、音乐学学者张萌应邀担任两场幕前导赏。他认为,这部戏正走在通往经典的路上。相比学者的严谨慎重,某位记者通常会在第一场演出之前,大胆预言:这是一部新创经典。前者观点,基本赞同;后者说法,决然否定。新创与经典,应为对立的两面——经典,绝非一夜成就;新创,可能成为经典。
十年前《运水谣》首演卡司原班重聚:雷佳/水红莲、王宏伟/秦啸生、王莉/关砚砚、孙砾/张水鹞(14日、16日),王丽达和王喆分别于15日、17日领衔女一号、王泽南和王鹤翔分饰男一二号,吴梦雪和王莉分饰女二号。吕嘉指挥国家大剧院乐队。笔者完整聆赏四场演出,深切感受:同一部作品同一个角色不同的演员、同一个演员不同阶段不同时空,差异区别甚至可能超乎想象。从第一晚开始,原作原唱带给观众焕然一新的主观体验。
精加工:音乐更加歌剧化
所谓新,肯定以音乐为首。
但见吕嘉挥臂落棒,竖琴旋即划出一串清泠波纹行云流水般的琶音,大提琴在弦乐组低音区铺垫出平静氤氲的底色,木管吹奏安谧沉思的回忆性乐句。熟悉而亲切的五声调式主旋律,听觉体验却比十年前更精美柔曼舒服熨帖。是本轮排练音乐总监要求更严标准更高?毫无疑问。最重要的原因是,本轮演出之前,作曲家印青从一度创作的“灵魂工程”着眼,花费近两个月时间,重新编配全剧音樂。他有意识地调整某些器乐部分的浓淡厚薄,铜管与打击乐使用更为节制,突出木管与弦乐的音效,使得整部歌剧“去晚会化”,强调歌剧音乐应有本色、质感。古筝,在中国器乐中特别适合表现“水”,带着江南水乡的声色形味。这一次作曲家充分发挥古筝的表现功能,用得多也用得巧。印青不仅将古筝用于器乐部分的间奏着色,也在很多地方用于牵引苏州姑娘关砚砚的音乐形象主题。
这些年听过不少新创民族歌剧,《运河谣》的重唱与合唱,无论频次、篇幅、所占比例,还是写作的别开生面独树一帜、演唱的抒情叙事声韵气象,都是分量最重、质量最高的范例。十年前首演时听过两组两场后,有两段相对清晰完整地留存于记忆:
一是“水仙女”(水灵)女声合唱《我们是运河的流水》这首贯穿全剧的主题曲,重复出现六次却毫不令人生厌。为什么?好听呀!且灵活多变,或平和如镜流丽完整,或起伏波动异象环生。另一段是水红莲的主题曲《一条运河通南北》。这首优美抒情的歌谣体唱段,最先出现在第一场开解劝慰秦啸生,后者顺势接过“线头”共同完成。第二场“一条运河千里长”十二句词完整出现,最后在尾声的四句宛如天籁之音回荡云端。
全剧采用有机布局随机应变的多主题贯穿。《秦生啊你还好吗?》成为丰富水红莲内心世界更富层次与矛盾冲突的形象主题,这个主题同秦啸生、关砚砚等人物主题穿插交织更迭转换,既有鲜明的个性标识,又具丰富的层次维度。再说合唱。合唱的一度与二度创作都很高级。通过作曲家调整重构梳理内声部纵横的复调对位,和声的功能性与色彩的饱和度也有明显改善。第一场的《太平时节海晏河清》第六场的《大豆白米花生,茶油核桃木》,两首混声合唱在情绪上都欢快热烈,但仍有南北差异风味区别。合唱的复合功能在《运河谣》里更是发挥到了极致,用三拍子谱写的《运河船夫曲》或可称作“运河号子”,包括集中安排在第二场的“拉纤”“绞盘”两首劳动号子,在音乐性与歌唱性上堪与《江姐》开场的川川江号子相媲美。“脸朝石板背朝天/一步一爬汗涟涟”接唱“被绳牵(呐)真可怜/风吹雨打受熬煎”,同样都在中低音区和中高音区以步履沉重固定节律与情绪舒展开放的穿插更迭,非常富于艺术感染力。
因为《运河谣》上演十年来其主要角色的重点唱段,大多已成为教科书式的作品而广泛运用于课堂教学、舞台演出、赛事曲目等等,似不宜再做“伤筋动骨”的修改,因此基本保持原貌。应该说这部戏的咏叹调、宣叙调、咏叙调、短歌、谣唱等界限相当模糊,如,红莲唱“你是一个水手呀/文绉绉会露出破绽/睡觉要说‘挺尸’/走路要说‘起旱’”的调侃,“走开!令人讨厌!/死了这条心吧!”的呵斥,关砚砚唱“他不是逃犯/他是我男人”,又如女甲领唱“还有这么小的娃娃/老天怎不开开眼”的盘诘,更绝的是甚至连张水鹞唱“你给老子滚下去/把河水喝个够”“要我饶他一命不难/你要乖乖同我拜堂”等极端生活化性格化、粗口俚语大白话的歌段,印青也极少用到同音同度连续反复的惯用句法,很多碎碎念的文辞,在剧中也是歌者唱得上口、观众听得顺耳。第二场、第五场“水仙女”女声和“散客们”混声:“不不不,你不要来(快回来)!”的呼唤,“张水鹞是个大坏蛋”的怒斥,“红莲啊你疯了吗”的呐喊,更妙的是合唱中不同的情绪性格,无不富于强烈的音乐性与歌唱性。从音乐写作上,笔者个人最喜欢的咏叹调是女高音演唱的《来生来世把你爱》、男高音演唱的《红莲啊你在哪里》,还有那段三重唱《我们是一丛树上的花》。所有合唱歌段均为美声歌剧唱法,何以丝毫没有违和感,皆因旋律写法是典型的民族化,五声调式基础上的变化发展也是匠心独运。在艺术上,作曲家自觉能动有意识而为之,实践证明其探索追求成果斐然。
再回味:文本巧设戏剧性
十年前首演后,音乐、舞美、表演包括文辞,笔者都挺喜欢。但《运河谣》这个故事本身并未给人带来更多新鲜感,某些人设与情节,似乎也显得有点生硬,不太妥帖。本轮连续四场看下来,竟然发现所谓不合情理的安排,被编剧写得别具匠心,还挺令人感佩。
原先感觉稀里哗啦乱哄哄闹喳喳的第一场,两位主人公的初见不自然,李小管这个角色似无存在的必要。现在发现,男女一号的身份和境遇,只用一帮衙役、一群家丁,两段男声合唱,全都交代清楚。浮浪子弟李小管也并非只给秦啸生留下一件号衣、提供变身船工的机会,如果没有他,何以引出关砚砚这个人、这段戏、这份情感。有了关砚砚这个人、这段戏、这份情感,水红莲和秦啸生之间刚刚萌芽的美丽爱情才会突遭损毁、面临抉择、历经险阻。第二场这段戏,写得真好啊!秦啸生从“我真的不是李小管”,到“我是李小管……只求你不要投河!”水红莲从“他不是李小管”到“你就是李小管”,前面咬紧牙关不松口,后来无可奈何要改口,这就是善良、这就是仁义,全剧蕴含的精神内涵、闪耀的人文辉光。
笔者喜欢黄维若、董妮写的珠玑妙语,如此简单的“是”与“不是”,运河上的两个好人、善人、有情人也是可怜人,没有豪言壮语却有义薄云天,真实鲜活令人心悦诚服。一介书生,面对两个女子,一个是恋人、挥洒江湖气的民间艺人、开朗豪爽热情似火的红莲,一个是路人、浸润书卷气的塾师闺门、温婉纤弱柔情似水的关砚砚,怎么办?第三四五场,水红莲、秦啸生、关砚砚的独白与对话、咏叹与重唱,所有的情绪情思、情理情感,全部化为人物化、角色感的文辞歌段,这边是水红莲“夜无眠,心茫然”黯然神伤,那头是秦啸生“无奈何变成李小管”悲天悯人,最可怜关砚砚“你又把我弃在深渊”顾影自怜,写得丝丝入扣动人心弦。笔者前文提及三重唱最赞那段“迟一刻命运难料”,关砚砚急切地“快快逃你们快快逃/拖一个瞎子谁也跑不掉!”水红莲镇定地“我们是一丛树上的花”,秦啸生果敢地“一切该由我来承当!”三个人心绪口气各异,有机结合的文辞旋律交织纠缠出神入化,从而将撕裂黏合的紧张度戏剧性推向高潮。
全剧文辞富于淡淡的诗意、浓浓的情意,既注重贴近角色身份性格,同时兼顾舞台氛围与诗画意境。此次四场连刷,曾经忽略过的细节在重温复习的过程中逐一变得精致而清晰。第四场水红莲的《秦生啊你还好吗》与关砚砚的《好人啊你还想瞒我到哪一天》,两首咏叹调文辞写得特别有意思,从一更天唱到五更天,秦嘯生都在做些啥?两个人身份角度不同、心思维度各异,好似碎碎念,一个感念好人驱寒喂水熬药汤,一个挂念爱人别烫着要歇口气,这词儿写的,笔法真是精确细腻引人入胜。
重听《运河谣》,笔者注意到个别唱词不同。如,水红莲唱“二更寒风起你要多穿衣”,别人照着原词唱没问题,雷佳两次现场“穿衣”都唱“添衣”,第一场以为是口误,第二场疑似她刻意。同为言前辙,t和ch两个辅音明显差异,在语意上“添”似比“穿”更悦耳也更自然。如,秦啸生唱“一生的向往一生的爱恋/像满河光影的碎片”,王宏伟两遍都有“光影”,王泽南两遍都没这俩字,感觉并非他唱丢了“光影”,而是他那份谱上就没有?希望下次演唱清一定添加“光影”,很重要!“满河的碎片”不通,满河、光影的碎片才对,这是多有诗韵的画面。还有个词,秦啸生究竟是“官府”还是“朝廷”的通缉犯?最初文本是“官府”,这次唱的是“朝廷”。笔者认同前者,一介书生揭发贪污漕遭粮的地方官,还犯不着“朝廷”,用“官府”或“州府”都妥吧?
细打磨:表演突出角色感
“一条运河千年久,涛声桨影岁月流。”经历风雨和舞台实践,最初“上船”一班演员都在不断成长成熟,步入艺术的黄金期。吴梦雪是唯一新“上船”的关砚砚,这个角色于她是全新挑战。虽只演了15日一场,舞台形象与声音造型,无不与人们想象中的角色契合,第二场在小石桥上甫一亮相,天可怜见的盲眼少妇就渐次走入观众的心。“你为什么还不来?”她音色清澈甜美,行腔婉丽流畅,音区通透顺达、声线光滑均匀。从“唯独没有你的脚步近前”到“你还想瞒我到哪一天”,再到“你怎能把自己断送”,吴梦雪的表演可圈可点。如有更多机会上舞台磨砺实践,相信她会更加大放光彩。
王莉,演过许多中外大歌剧,她的经历与实力谁与堪比。关砚砚,十年前和今天,本轮唯一演了三场的演员,第一场正常发挥优势水准。隔日进入第二场却令人讶异不解,有些段落乐句劲儿没使对,有些过头了。所幸又听了最后一场,否则会错失其葆有高妙水准和超群能力的关砚砚,那晚角色的活态塑造,收放自如情理适度、精微可嘉几近完美。
十年前《运河谣》称“国家大剧院首部原创民族歌剧”的说法乃作“唱法”解,张水鹞的饰演者孙砾和王鹤翔,无论如何不能算是“民声”,两位优秀的美声男中音如今重现真声。孙砾出道早于王鹤翔,实践机会相对更多,角色经历和表演经验也力拔头筹。美声男中音容易有“含着橄榄”演唱的毛病,在张水鹞这儿丝毫未留“后遗症”,所有唱段都一字一句清晰无误,且适时插入无缝对接一两句白话式的演唱,如行云流水般自然灵活,孙砾的歌声堪称“洋为中用”的典型范例。一个“脸谱化”的人物演绎令人叹服,“你这头蠢猪蠢羊蠢狗!”很不欣赏这类粗俗粗野的文辞,但“运河蛟”歌声中变幻多端的表情、形体上灵活松弛的动态被他塑造得由里及表入木三分。王鹤翔的张水鹞并未刻板模仿复制孙砾。他的用心努力初版首演可见一斑。在国家大剧院舞台上,这位青年男中音歌唱家已然撑起同声部的一片天,积累的经验与褪脱的青涩令15、17日两场的张水鹞,越发驾轻就熟自在自然。
“一介书生秦啸生/上告贪官鸣不平”,十年前首演时略显青涩的王泽南,表现清新脱俗,似也更符合“一介书生”的天然造型与内在气质。曾主演过《茶花女》《爱之甘醇》等经典歌剧的青年男高音歌唱家,在北京大学歌剧研究院三年研究生深造。他15日和17日分别与王丽达、王喆俩红莲搭档合作,自身优势挥洒自如。第三场一句“……可是我魂牵梦绕的红莲啊”出来,突然就被他唱哭啦!深深感动热眼酸心泪水满盈!无论“轻言细语”般的深情谣唱,还是“哭天喊地”般的悲情咏叹,始终保持在积极活跃的歌唱状态。很多观众更偏爱其“立体”且富“弹性”的声音造型,穿透贯通的张力与质感的确别具魅力,一个正直善良不经世事的人物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王宏伟堪为民族歌剧舞台上众人瞩目的领军人物。从《小二黑结婚》的山村民兵到《二泉》里的瞎眼琴师,从《长征》里青春的平伢子到《半条红军被》中沉稳的郑营长,十余部作品、十数个角色创作心得积累沉淀,再加上在专业院校声乐教学的经历与阅历,双重身份自由转换,如今的秦啸生在艺术上又有可喜的精进与提升。“世上再无秦啸生”越发通透暸亮,他的歌唱机能与腔体状态甚至超越了十年前的首演。“涛声细碎拍客船,星河摇落未央天”,咏叹中生动着角色应有的情怀与神采。这个秦啸生实在太会唱了,别具一格的处理、自成一派的韵味,别人模仿不了。第五场“你在哪里啊?红莲!”男一号核心唱段,声情并茂的角色感进一步得到强化:“只剩下河水长流泪,只剩下凄凉啼杜鹃,苍天啊,你为何不长眼?”借鉴传统戏曲的滑音、哭头、托腔等技巧别有意蕴,他的歌声越发富于个性魅力与夺目光彩。
十年前《运河谣》首演后,笔者曾撰写观后感,水红莲,北方大妞下江南,一个走南闯北跑码头的“唱曲艺人”,雷佳的表演好像少了那么一点江湖气,正经规矩多于泼辣刚烈。如今头戴博士帽的女高音歌唱家,声乐艺术理论与舞台表演实践高度结合,无论形体还是演唱,越发自信了然驾轻就熟。“哎哟你个书呆子呦!”水红莲初见秦啸生的调侃活泼俏皮;“我是天空飘来的云/你是河底一黄鳝”,女艺人嘲弄心怀不轨的船老大,嬉笑怒骂神形兼备。在人物塑造上,雷佳的优势更多体现于艺术高规格的自觉严谨精雕细刻。水红莲的重要唱段,她都高水准高质量地完成。“啊烈焰为我飞腾”,起伏跌宕一咏三叹,催人泪下荡气回肠,最能体现雷佳精妙深厚的不凡功力,且后一场完美胜于前一场。今天重听王丽达和王喆,正如后者在微信圈所发感慨:十年《运河谣》让每一位参与者在人生的道路上都看到了自己的成长与收获。可喜的是,“水红莲”“秦啸生”“关砚砚”“张水鹞”们舞台表演的“本钱”,丝毫未随着岁月蹉跎时光流逝而消磨衰减,他们每个人都在艺术上不断勇于并善于攀升。今天的角色创作,无论理解的深度角度,还是表现的精度高度,都进入了全新的境界。同为正义刚烈、泼辣机敏与善良仁义、无畏果敢的水红莲,王丽达、王喆,既能把握大体、又能巧思细节。前者的“秦生啊”强弱幅度更大,某些乐句处理更精细别致;后者的“烈焰啊”非常通顺,高音也最松弛稳定。同一个舞台绽放三朵红莲,可谓各美其美,有机活化出三个花色三种香型,可敬可爱的美丽女子由此亦显得更为丰富多姿。
最后不能不提到《运河谣》的视觉呈现,平缓的流水、澎湃的波涛,杭州的六和塔、通州的燃灯塔,夕阳、月光,一弯石拱小桥、一叶帆影扁舟……美!因众所周知的理由,导演廖向红身在大洋彼岸心系剧組,莫可奈何未能赶上本轮排演。廖导高足沈亮冲到一线,复排导演最重要的任务:“还原恢复呈现十年前老师最初的想法与做法。”她本为这个戏的项目执行人,从采风开始“入戏”,已然相当深入了,十年后小姑娘也长大、成熟,可以独当一面。全知全觉的“水灵”歌队不单叙事抒情,还包括被赋予深化哲思的多重功能。所谓岁月流逝真情犹存,导演与演员同龄人之间交流沟通心领神会,在前人夯实的基础上精益求精,表演更加精到细腻耐人寻味。
绝对完美的现场演出,无非艺术家共同的梦想。高度繁难的咏叹调,精心打磨质量上佳,赞!某场某段重唱却未达到和谐默契严丝合缝层次分明浑然一体,憾!需要自身足够强大的演员,再多下些功夫精心打磨更上层楼。不留遗憾是苛求,少留遗憾是追求。《运河谣》理应成为新世纪中国民族歌剧的经典,愿“美丽的故事”充满生机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