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奇迹

吴东峰

中国革命的胜利，创造了许多战争史上的奇迹：建军初期，在毛泽东的领导下，创造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奇迹；在红军长征中，创造了爬雪山、过草地，远征二万五千里的奇迹；在三大战役，特别是淮海战役中，创造了六十万解放军打败八十万国民党军的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迹。

笔者在采访和研究中发现，中国共产党人除了创造上述战争史上的奇迹之外，还创造了另一种奇迹：开国将帅的生命奇迹。他们在连绵不断的残酷战争坏境中，以冲锋在前、英勇作战、不怕牺牲、前仆后继的英雄主义精神，演绎了威武雄壮、惊心动魄的现代战争大剧。

1916年护国战争时，刘伯承组织起川东护国军第四支队，在攻打丰都县城时，亲临第一线指挥。在激烈的战斗中，刘伯承连中两弹，一颗擦过颅顶；另一颗击中右侧太阳穴，从右眼眶飞出，当即昏倒在地。

当德籍沃克医生为他摘除右眼球时，为保护脑神经，刘伯承未用一滴麻醉药，汗如雨下，却没吭一声，清楚地数着总共割了72刀。沃克医生惊叹道：“这个刘伯承，哪里是人？简直就是军神！”

1984年2月5日，粟裕逝世后，家人从他的骨灰中发现了3粒弹片：一粒钩形，一粒斧形，一粒椭圆形，它们竟残留在将军头颅中达54年之久。

1930年，粟裕任红四军特务支队政委。水南战役中，一颗炮弹在身边爆炸，他头部负伤，当场昏倒在地，被送往后方医院治疗。医生用纱布包扎了伤口，当时医疗条件简陋，没有发现钻进粟裕头颅的3粒弹片。

粟裕夫人楚青回忆：“头痛头晕几十年来一直折磨着粟裕，给他带来了无比的痛苦。平常疼得受不了，他就用凉水冲头，或者在头上戴健脑器，缓解疼痛。我们看着他那痛苦的样子，既着急，又没办法。”

谁能想到，一位神机妙算的大将军，竟会被3粒小小的弹片折腾了半个世纪。

笔者曾于南京军区门诊部亲见：王近山将军在夫人黄慎荣的陪同下打针，护士的手一不小心碰到了将军的头顶，夫人立即大叫：“首长的头，不能碰的，不能碰的！”她解释说：“你看首长的头发长的很好，顶上这一块是软的。打仗打了一个洞的呀，我给他洗头都不敢用力呀！”

据陈锡联回忆，1930年，15岁的王近山与一个大个子敌兵搏斗，打红了眼。他身受重伤后，用刀砍、用牙咬，最后抱住敌兵滚下悬崖，敌兵当场身亡；王近山幸免于难，只是头部被圆锥状的石头戳了个洞。从此，战友们都叫他“王疯子”。

1935年，王近山在与川军作战时胸部中弹，即刻昏迷；醒来后继续冲锋，直至头部中弹，昏倒在徐向前身边。

王近山，是一位敢在枪林弹雨中“发疯”的勇士！

1935年，红四方面军发起强渡嘉陵江战役，徐斌洲奉命率部围攻四川江油城，以策应全局。战斗中，敌人的一颗子弹袭来，这时恰巧有人喊他，他下意识扭了一下头，避免了枪弹直接击中头颅。

子弹擦过左眼眶，徐斌洲顿时血流如注，昏倒在地，后来不得不摘除了眼球。战后，徐斌洲获得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通令嘉奖。

齐钉根将军的夫人告诉笔者，将军的左腮和鼻梁上共有4个呈直线排列的弹洞，系1935年过草地时所致。一弹由左腮一侧进，另一侧出，继由鼻梁左侧进，右侧出，故有4个弹洞。

齐将军曾8次负重伤，轻伤难以计数。他头顶正中有一条疤痕，深1厘米，长20厘米，亦为长征过草地时敌弹所致。

刘昌毅将军人称“军中猛张飞”，面貌可以说是“吹胡子瞪眼”。笔者初见时，吓了一大跳，不敢看他的正脸。1946年，刘昌毅任中原军区第一纵队副司令员，亲临前线，遇敌炸弹袭击，十多块弹片嵌入下巴，牙齿全部打落。

当时，周恩来正在前线视察，建议送将军到北京协和医院治疗，将军坚辞不从。周恩来派人火速从武汉购置药品、器械，请卫生部专家为将军做手术。因伤在脸部危险区域，专家反复研究方案也难作决断，神志仍清醒的将军取纸笔写下三个大字：“大胆割！”

1935年直罗镇战斗中，游好扬在冲锋时被敌弹打中咽喉，所幸并不致命。游将军夫人对笔者说：“老游说，因为伤了咽喉，一张嘴就出血，必须仰面卧躺在担架上。”

战后，毛泽东到前线视察，看到这情景，连忙来到游好扬跟前，取下自己背的军用水壶，把水倒在杯子里，俯下身给游好扬喂水。毛泽东还亲手给游好扬盖上了大衣，把他扶起送上了担架。

1933年1月，方强率中央警卫营驰援上杭，以一个营兵力打垮了敌人的一个团。在追歼逃敌时，方强胸部负伤。

方将军回忆，子弹从他左前胸射入，距离心脏只有1厘米。另有一块弹片在肺部留存了65年。

身上有多少战伤，徐其孝自己也说不清。在成都军区采访时，徐将军扒开自己的条纹衬衣，露出肚皮。笔者亲见：他肚皮上的疤痕有块状、圆状、点状，大者如花生、蚕豆，小者如黄豆、绿豆，更小者如芝麻，数不胜数。

笔者数到30多个后，徐其孝将军拉下衬衣，拍拍肚皮，豪气焕发地说：“吴记者，你看看，都是前面负伤的。在背后负伤的是逃兵！”

1935年长征途中，过草地至沙窝时，陈锡联与许世友率部同行，突遇袭击。陈锡联反应敏捷，扛起机枪率警卫抢占高地，掩护许世友撤退。战斗中，陈锡联腰部被敌一弹击穿，当即昏迷。陈锡联负伤后，许世友送来一袋大米，并下死命令：“抬着走，不准丢！”

腰部负伤后，护士作了简单包扎。某日换药，将军察看伤口，竟无一丝血迹，很是纳闷：负伤哪能不见血？便指示数位士兵把自己横抬，伤口朝下，果然腹腔中有血缓缓流出。

将军说道，幸亏自己有经验，否则淤血留在肚子里，能不把人胀死？

长征至云南乌蒙山区时，余秋里奉命率部截击国民党万耀煌部队，敌人一排子弹射来，击中其左臂。简单包扎后，余秋里继续战斗。在转移阵地时，为了掩护战友，他的左臂竟又被敌机枪子弹打断。

余秋里晚年回忆：“我负伤不久，伤口就开始发炎腐烂，痛得厉害。为了止痛，只能把受伤的左臂浸到冷水里泡一泡，或者用湿毛巾敷在受伤的左臂上。过草地时，有一段时间没有换药。医生来检查伤口，打开纱布一看，伤口已经腐烂生蛆，医生用镊子将蛆一个一个夹出来，再用盐水洗清了伤口。”

他拖着伤臂爬雪山、过草地，度过了常人难以忍受的192个日夜，直至到达甘南后才做了截肢手术。

1983年，笔者有幸于浙江金华亲见余秋里将军，印象最深的是，他甩着左臂的空袖管，举着右臂高呼：“我们拥护邓小平！”

【左齐少将：右臂中弹，白求恩主刀截肢】

1938年，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一次战斗中，重机枪突然哑火，时任团参谋长的左齐跳入战壕，协助机枪手排除了故障。

此时，日本兵已经杀到了跟前。一排枪弹打来，正好击中左齐的右臂，因失血过多，他昏迷了过去。

当时，官兵们都以为左齐牺牲，呼喊着“为参谋长报仇”的口号，把敌人打退了。战后，左齐被送到前线医院抢救，白求恩大夫为他做了右臂截肢手术。

1946年，在中原突围前的一次战斗中，马宁左腿负伤。因部队转移，无法携带伤员，马宁寄居于当地一个山洞养伤。医生采草药疗治，约一月余，稍好；后于追赶部队途中坠马，即将愈合的左腿“咔嚓”一声又断。

到达晋冀鲁豫根据地后，马宁被送进医院治疗。经医生检查，断骨已愈合，因未接正，左腿短4厘米。

马宁曾与笔者言，建国后自己应征飞行员时，将鞋底垫高2厘米，顺利过关。而后，马宁将军以瘸腿之躯，苦练飞行技术，于哈尔滨轰炸机航校毕业，先后任空军部队副师长、师长、副军长、军长、副司令员，鹰击长空，驾机1000多个小时。

1935年娄山关战斗中，钟赤兵率部冲到黑神庙，遭王家烈一个团兵力的反击，敌众我寡，战斗激烈。拼杀中，钟赤兵右小腿中弹，一下子摔倒在地。他坚持站起来，趴在石头上指挥作战，后因失血过多而昏迷。

警卫员胡胜辉回忆，将军小腿刚中弹时没有感觉，流血时才发觉到。枪弹撕开了他右小腿上的一块大肉，血如泉涌，一连包了十多层破布，血还照样向外浸。战后，因消毒条件差、伤口不断感染，将军的右腿连续三次截肢，始小腿，后大腿，最后截至股骨腰部。他用拐杖支撑左腿行军，凭着顽强的毅力爬雪山、过草地，抵达了长征的终点。

笔者在采访开国将军时，感到无比惊讶和震撼：无论是猛士型战将，还是秀才型儒将，或者是机关干部、后勤干部，绝大部分将军身上都有战伤。笔者采访过的200多位将军中，曾负伤者170多人，累计战伤400多个，平均每人2个以上。

开国将军们的累累战伤，是战争岁月中高级指挥员身先士卒、英勇作战的证明，是共产党人的光荣和骄傲。他们经历的战争的危险性、复杂性、长期性前所未有，他们在革命斗争中所表现出的自觉性、积极性、彻底性也前所未有。

据中央文献研究室研究员张民统计：从八一南昌起义到新中国成立，我军团以上指挥员负伤者不计其数，牺牲者达3000多人；牺牲人数最多的是红军时期，军以上干部就牺牲160多人。

近十多年来，笔者采访过的开国将军大多数已逝世，但他们在战火纷飞中留存下来的战创、弹痕，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他们身上的战伤，并不是一个个简单的疤痕，而是生命的奇迹，是奋勇的精神，是战争史上的奇观。

（作者系文史学者、军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