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诗人
2022-07-09鹤丘
鹤丘
“不是我,是我的朋友多玛。”
每当有人问起,我都会这么说。这位“太空诗人”的故事我已经讲过太多次,并写在我的回忆录里。每次接受采访,都会有人问到这位“太空诗人”是不是我本人,因为我描写他的文字看上去太过细腻和富有表现力——换句话说,诗意。我笑着挥挥手:“和这样的一个人做过朋友,你对他的描写难免会多愁善感起来。”
我和多玛是在大学时候认识的,当时我们同班。在某一堂大课上,教授刚巧提到水星,说水星是太阳系八大行星中最小、最靠近太阳的,那上面不存在液体水,生命不可能在那里存活。
緊接着就听到有个人说了一句:“多优雅,多浪漫。”
当时教室里很安静,说话的人也没有压低声音,于是大家都听到了这句话。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我便就此对他印象深刻。下课后,我主动找他聊了起来,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
他说,他觉得水星是个小孩子,贴着太阳最近,本身就是一个生命的依恋,略带自私地不让其他生命在太阳身上寄生,就像个霸占玩具还要黏着父亲的小孩。
我说,金星的温度才是最高的,要超过水星。他便又反驳我说水星的温差最大,经历过寒冷的冰封才能感受温暖的美好。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水星,总能想到它美的地方。虽然我不理解这种无来由的喜欢,但他脸上的神情着实令我动容。
多玛确实是个诗人。有一年夏天,我们一起吃饭,他忽然吟了一句:“辰人不继冰,日满便服春。”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就说辰星是水星,辰人就是水星上的人。我笑着说水星上没有人,他也只管同意我的观点,没有一点争辩之意。后来我细细体会,越发觉得他是把对水星的想象寄托到具体的人上了,辰人其实只是水星变作的人。不过我的这个解读也没有找他求证过,现在也只能作为一种猜想了。
多玛的诗意只会留给宇宙——并不只在于辰星,而在于星辰。有次我和他出游,看到路旁有一大片花海,红黄蓝绿的色彩糅合在一起,蓬勃大气。他却不以为美,说花只是一种普通的植物罢了,要是鬼斧神工也罢,可这种花海都是由人按照图纸种植出来的,实在是连最后一点自然美也丢掉了,不足为奇。我被他说的一下子兴致全无,也没想和他争辩。自那以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凡是出去赏风景的事不要叫上多玛,他的诗和赞美只会献给无垠的太空,对这类所有人都认为美的东西他反而毫无兴致。
但有一种东西例外:大海。多玛很喜欢大海,在他的认知里仅次于水星和宇宙。如果有人和他说波罗的海多么美丽,他并不会对你的话有什么感触;但如果对他说大海的蓝多么深邃,他就会十分兴奋地跟你探讨他的看法。
当我跟他说我的家乡在沿海一带的时候,他的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说他这么久以来都没有看过海。我认为他是内陆长大的,所以满口答应带他去看海。于是那个暑假,他还真跟我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去看海。说实话,我见过人第一次看海的样子,可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见到海的一刻就顿在了原地,叫他也不应,拍他也不理,推他走也只是愣愣地走着,眼神还是死死盯着那片海洋,面容呆滞得就像是被冰封住了一样。等他终于缓过神来,浑身猛地一颤,突然开始吟起诗句来。那诗你根本听不清文字,听不懂语言,但就是莫名觉得很美,好像把多玛对海洋的热爱全部灌进诗句里。那些诗句穿透我的灵魂,恍然间,我仿佛感受到了多玛心中海洋的美,只剩下这种印象在耳边和脑中来回盘旋。但这种美妙的感觉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等我恍然回神,发觉自己脸上留下两道泪痕,而多玛正在一旁盯着我,像是在怀疑我出了什么问题一样。那首诗倒是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中,尽管我无法用任何一种文字将它写下来,但只要一想起来,那种魔幻的感觉就会在心中泛起。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多玛那古怪的性格。他实在不太好相处,不然也不至于只有我一个朋友。有一些是我前面提到过的,还有一些还未曾提及。多玛很多时候是不理人的。当你和他说起一些趣事,他经常不会理睬你,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和他谈论诗、宇宙、水星、大海之类的话题他才会和你开心地讨论。相处久了才会发现,他这样,只是因为精神世界太过丰富了。但理解归理解,这种性格确实也挺让我郁闷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从不过问他的家乡和生日这类私人信息。
多玛平日里经常仰望星空——即使是白天。用他的话来说,宇宙就在那,星辰就在那,不管是光明还是黑暗,都永恒不变地在那。他看的是宇宙,看的是一切。
我问他:“你真能看到吗?”他说他能。我也就相信他真能。
我还没有说多玛对诗有多热爱。他不只爱古代诗,也爱现代诗,但他只爱诗。他对于其他文学形式是不抱感情的。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我在刚认识他不久时,以为他喜欢诗也就喜欢文学,于是便和他分享了一些我喜欢的小说和散文。然后多玛便从他的世界中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他不喜欢文学。
再回到诗的事上来。当你每次遇到他的时候,他手中总捧着一本诗集,每次都是不同的诗集。我一直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看完了地球上所有的诗,而且全部背了下来。如果让他和自己玩飞花令,他能说上几个小时也不重复。有时候我想不起哪首诗了,跟他描述下大意或是感受,他就能准确地背出来,简直比最先进的机器人还要精准快捷无数倍。还有一点不出我所料——他读诗根本不在乎诗人是谁。多玛对诗的认识仅限于诗句的文字,其余的他一点也不会留心。但奇怪的是,像杜甫写的这类需要结合时代背景来赏析的诗,对历史一概不通的多玛竟也能通晓其中的情感和含义。他说不出具体历史背景,但是他就是能读懂这诗。
如果不是因为那次,或许我和多玛还会像朋友一样,继续这样相处下去,或者可以成为挚友。
那是百年一遇的流星雨,我约他去看。我们考虑到那些观景平台应该都是人,便约在了一座天然的小山丘上。由于这里不是什么良好的观景地,因此没什么人,只有我们俩躺在草坪上等待着流星雨。我闲着没事,就问他有没有什么梦想。我本想他不会回答我,哪晓得他却回答了我。
他说,他想要做个诗人,写宇宙的诗,做宇宙的诗人。他要写出地球上前所未有、最壮丽的一首诗。不写别的,只是给整个地球写一首诗。
不谈别的,就只这个梦想,我是很赞同的,也很符合他的性格。我觉得,如果真有一个人能实现这个梦想,那这个人一定是多玛。
流星雨带着火光划过天空,忽明忽暗的光印在他侧脸上。那一刻,他的面部线条十分清晰,我好像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在说些什么,但却像梦一般,感觉他离我那样遥远,仿佛下一刻就要远去,消失在天边。直到那声音真切地传入我耳中,我才终于确定多玛在说什么。
他说,其实,他来自太空。
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多玛可能会有精神方面的疾病。然而相较于他的许多其他奇特之处,这句话让我感觉实属疯魔的范畴了。
那天之后,我联系了精神科医生,并告诉医生我的朋友宣称自己是外星人这件事,希望多玛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医生向我了解他的症状,我便把多玛日常的行为一一描述了。医生说,估计是患有人格障碍和自闭症之类的,而且听描述似乎病得不轻,让我尽快带他来看一下。
我想了好久,才终于决定找个理由带多玛去医院看看。我对多玛说只是带他去做个体检,他便同意了,反而使我有些莫名的愧疚。但等到去医院的那天,多玛竟自己主动挂了精神科的号。我诧异地看着他,他浅浅一笑,说自己又不傻。
他的话好像突然多起来了。猛然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情绪。好像自那天看过流星雨之后,多玛的性格就逐渐在转变。我一直担心这样做会失去和他的友谊,却发现现在这样的他反而更像是一个朋友。
接下来的事情倒很顺利。他自己进科室找医生,我在门口等。我本以为会像电视剧里那样,多玛会突然开始发怒,然后一群保安来控制住他,结果等那扇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我看到多玛平静地在一张纸上签了字,医生愉快地告诉他今天下午就可以住院开始治疗了。
就这样,之后的一个月我都没再见过他。直到医生打电话叫我过去探望的时候,我才又见到他。我走到多玛的房间门口,听到几个护士正在交谈:
“……他现在整天坐着,说些奇怪的话,精神状态倒是挺好的……”
我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但她们说的似乎不是多玛,因为我进门的时候,多玛正坐在床上一脸平静地看着我,对我说,走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他是想赶我走。
走吧。多玛站起了身,再次说道。我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发现他身后的背景变了,白洁的墙逐渐暗淡,紧接着变成一片夜空。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和多玛正站在之前看流星雨的地方。
“所以……你真是外星人?”
他点点头。这次我接受了这个事实,也许是我更愿意相信多玛真的来自太空。紧接着,我便好奇地问他来自哪个星球、是不是水星。多玛说不是,但水星是他下一个要去的星球。
我问他,既然他真的来自太空,又为什么要答应我来医院。他说,只是想来体验一下,作为素材,现在体验完了,就准备离开了。
他说,其实流星雨就是他要离开的信号,大概还剩一个月左右。临行之际,他要把他的诗写完,把诗留下来。
我陪着他写了一个月的诗。每天到处走走停停,看看海,看看天空。地球上的天空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是他说的。那天他突然递了一本用牛皮纸包好的诗集给我,我正想接过,却忽然发现那本书离我似乎有一公里的距离。它轻飘飘地落在我手上,却没有一点重量——正当它真真切切落在我手上时,我再抬起头,多玛已经不见了。
他离开得悄无声息。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心里空荡荡的。手中的诗集看上去平平无奇,可当我翻开第一页就震惊了:上面空无一物,并且每一页都是如此。如果不是事先得知这是诗集,我真以为只是一沓白纸。正当我猜测是不是多玛忘记誊抄上去时,我盯着一页白纸,忽然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是多玛第一次看见海时吟的诗。我赶紧翻开下一页,再次盯着看。聚精会神看着每一页空白的纸,一首首诗便涌入心头。所读的并不是诗,而是诗意。它的内容、感情完全无法用语言表现出来,只是看的人能够清晰地体会到那种美妙的感觉。
我一页页翻,直到看到最后一页,瞬间愣住了。整本诗集只有最后一页上真实地出现了一行字:
“我来过这里,已经成为一首诗。”
这一刻,仿佛多玛又站在我面前……
“那本诗集您带到现场了吗?”主持人问我。
“带了。”我说着,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拿出了那本诗集。主持人接过,随手翻开一页,展示给摄像头:“还真是空白的。隔着屏幕看还有这个效果吗?”
“没有。”我说,“只有直接阅读的人能感受到。”
主持人仔细地阅读着每一页,眼神逐渐迷离,似乎有些沉醉。忽然間,他猛地一颤,眼泪滑过脸颊,自己却没有丝毫察觉。
“这首写的是友情。”主持人哽咽道。或许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你们之间的友情一定很深厚,我真的很羡慕你们的感情。如果这不是事实,我会说这是一篇非常感人的小说。然而这是事实,太令人感慨了!”
“谢谢。”我礼貌地说。
“现在《太空诗人》正在各大书店热卖,建议观众朋友们千万不要错过……”
采访结束后,我和主持人握了握手,走出演播厅。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乌云遮住了天,然而我还是能看到那漫天的繁星在闪烁。
到家之后雨已经停了。我走进书房,看到了桌上摆着的那本包装华丽的《太空诗人》。书的封面分两部分,上面是晴朗的夜空,可以看到满天的星辰,水星的位置在最中央,四周有流星雨划过;下面是一片海洋,海浪冲上沙滩,正漫过了一个脚印。
我拿起这本书,意念一动,四周的墙壁渐渐淡去,回到了那座我们一起看流星雨的小山丘。我轻轻地把书放在地上,对着它说:“我喜欢大海,你喜欢星空,现在放在一起了。我给你写的诗,你也应该看到了吧。”
我打了个响指,地上的书忽然蹿出火苗。风吹过,吹开了扉页,火焰慢慢吞噬了那行字:“致——我最好的外星朋友,多玛。”紧接着,那本书化成了一摊灰,微风一拂,便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