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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功能扩展的“终止式”探究
——以理查·施特劳斯的创作为例

2022-07-08周明昆

星海音乐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半音施特劳斯调性

周明昆

一、终止式的内涵及意义

斯波索宾等在《和声学教程》一书上指出,“终止是结束一个音乐结构和结束一个乐思陈述的和声进行”(1)(苏)斯波索宾等著,陈敏译:《和声学教程》,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8年。。事实上,终止式不仅仅是一个关乎音乐结构的概念,透过它我们可以观察到某个历史时期或某个作曲家的和声语言和音乐风格特征。终止式的形式多样,内容丰富,广泛涉及到音高、和声、节奏、节拍等相关音乐参数,因此在研究前我们有必要对终止式概念进行梳理。

艾迪安·卢利的观点最为朴素,他提出:“终止式就是一种旋律结尾”(2)转引自托马斯·克里斯坦森(编),任达敏(译):《剑桥西方音乐理论发展史》,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1年,第406页。。可见,终止式概念最早并非是指“和声进行”,旋律的结束也叫做终止式,其概念的核心是结束。

《外国音乐词典》的解释更加清晰明确:终止式最初是指旋律的结束,而后才转指和声进行。对“终止式”的描述也不囿于字面的基本阐释,更注重终止式的形成以和发展。

(终止式)字面意义为‘下降’,终止式一语可能源出于没有和声的旋律,曲调结束时一般都下降到主音。因此用以指结束乐句,无论是在一个段落的结尾或一个完整旋律的结尾;后来自然地转指这些乐句的和声。这种和声有一些习用的公式,流行于不同时期,因此就用‘终止式’一语来表明结束的和声进行,哪怕是暂时的结束,也无论旋律上行、下行或保持不动。(3)汪启璋等编译:《外国音乐辞典》,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1988年,第109页。

保罗·兴德米特认为,影响终止式的音乐参数中除了旋律,还应该有节奏与和声。他指出:“终止式是一种有强烈终止效果的和声进行,并且它在许多风格中都是实际的结束公式,这公式,像所有的和弦列一样,是由节奏、旋律和和声成分构成的,但在它里面那种向着暂时或完全结束发展的趋势都是十分强有力的”。(4)保罗·兴德米特(著),罗忠镕(译):《作曲技法第1卷·理论篇》,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02年,第135页。强烈的终止感是终止式存在的基本条件,终止感的获得受到旋律、节奏节拍以及和声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无论是在半终止、还是全终止,终止式都带有强烈的收缩性。

上述观点表明,无论是单声部旋律,还是多声部音乐,终止式即为音乐结构结束的进行公式。作为一种形式化、公式化的产物,终止式有助于明确音乐的结构。与上述观点不完全相同的是,拉莫认为:“终止式不仅是结束句子的续进,而且也是一般定向和弦运动的样板”。拉莫把所有的音乐主要视为一系列相互连接的终止式,在这些终止式中,大多数终止性的终结都被‘规避’,……从而避免了完满的解决。”(5)托马斯·克里斯坦森(编著),任达敏(译):《剑桥西方音乐理论发展史》,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1年,第721-722页。拉莫的观点显然具有更深的意义,他一语中的地指出了主调和声音乐中终止式的核心作用,终止式不仅仅只是充当段落(句子)的结束作用,更重要的是它代表了一个时代、或一种风格的和声运动方式,这对于研究调性音乐的和声形态非常重要。

对于终止式与和声语言的关系,吴式锴先生也指出:

终止式的和声构成形式,总是代表着一个特定历史时期和声语言的典型特征,他有如当时和声全貌的一个缩影,成为浓缩整体和声的规范。因此,终止式往往是反映和声新的发展变革的最为敏感的部位。(6)吴式锴:《和声艺术发展史》,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04年,第335页。

由此看来,终止式至少应该包含不同层次的两个方面的功能:处于表层的收束结构功能与处于深层的和声运动模式。

无论是早期音乐中,还是调性和声音乐中,终止式的作用和影响都是显而易见的。虽然终止式是一种形式化的产物,但在音乐历史的风格流变中,却只是一种相对的固化。由于音乐风格的变换,终止式的形式在每个历史阶段都不尽相同,古典主义强调理性,其音乐创作呈现出规范化、程式化,形式上要求清晰、完美、统一的形态特征,其终止式以正格进行为基本范式。19世纪浪漫主义音乐强调作曲家个人情感抒发,重视个性创作必然会导致终止式的多样性,再加之调性和声音乐的不断扩张,和声语言的复杂多样也势必会影响到终止式,因此浪漫主义作曲家的终止式在古典范式的基础上呈现出多样化的特征。

施特劳斯对于终止式的“改造与发展”与他的和声语言如出一辙。他使用远关系和弦的插入、半音化的平行和声等功能扩展性的手法模糊了传统终止式的清晰结构,与此同时,功能性的进行依然存在于终止式中,在其音乐结构内部也出现了类似的以传统功能为基础的对结构和调性的模糊。

二、属七和弦的半音平行

施特劳斯在创作中大量使用平行和声,既包括调式内的自然音平行,也不乏半音平行进行。终止式中使用平行和声,通常表现为属七和弦的半音平行进行,即属七和弦结构不变,整体作上下半音移动。在终止式中,常规的属七和弦到主和弦的进行,被半音平行上下移动。施特劳斯这一手法表明:传统调性功能的逻辑依然存在,但做了大量的扩展变化。笔者认为,施特劳斯这一手法是基于传统功能进行的调性扩展手法,具有模糊调性和扩充音乐结构的作用。

施特劳斯在创作中对属七和弦作了丰富多样的扩展(7)张穗宁、周明昆:《论“属七和弦”的功能扩展——以理查·施特劳斯的音乐为例》,《交响》,2018年第2期。,包括结构内的属七和弦和终止式中的属七和弦。比如属七和弦半音平行进行是其常用的一种手法,它赋予了终止式半音化的色彩,扩大了终止式的内涵。在音诗《唐·吉坷德》全曲的最后终止处,由vi7和弦引导的三个大小七和弦,根音分别为bB、bA、A的三个大小七和弦,可以有以下两种解释:一、调式的降二级和弦和七级和弦的附属七和弦,即D大调的V7/bii-V7/vii-V7;二、以bB和bA为根音的大小七和弦是属七和弦(以A为根音)的辅助外音和弦,三个和弦的根音运动bB-bA-A呈现出以A为中心的上下环绕的半音关系,类似辅助音。

该例中的平行和声属于插入式,最后仍然以传统的V7-I的方式结束。其和声构成逻辑包括功能性进行和功能扩展两个方面(见谱例标记,其中(1)(2)属于功能扩展,(3)属于功能性进行)。

谱例1 音诗《唐·吉坷德》的结尾

谱例2 歌剧《埃莱克特拉》F34

与上例相比,下例中的平行和声具有音型化的特征,它源自《唐吉坷德》“主题部分”结构内的一个终止式。调性关系较复杂,分别出现了bD、D、bE、E等半音关系的调性,bD大调只有遥相呼应的两个V7并未出现主和弦,bE大调呈开放式进行T-S-D,最终也未解决到主和弦,E大调只有一个属七和弦,惟有D大调和声却体现出相对完整的功能序进。终止式的和声总体体现出明显的功能序进特点,但其间又穿插着功能扩展的成分,例如属七和弦平行和声、大三和弦平行和声和远关系和弦借用等。在传统功能的外衣下进行调性扩充,是施特劳斯和声的一大特点。

谱例3 音诗《唐吉坷德》第133—138小节

值得特别说明的是,这个终止式与全曲结束的终止式有着同样的织体形态,但在和声的处理上却不完全相同。全曲结束的完全终止保留了属七和弦到主和弦的纯四度关系,而乐曲中终止式则是扩展成增四度关系。表明了施特劳斯在全曲的终止上更倾向于传统的功能性进行,以获得完满的结束感。

三、多调性终止式

多调性是指将不同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调性同时叠置在一起,又称复合调性。它区别于单一调性,是调性多维度的一种表现形式,主要见于20世纪作曲家诸如德彪西、巴托克等人的音乐中。施特劳斯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大量采用了多调性手法,他不仅将多调性手法用于乐曲的内部,甚至在乐曲结束的终止部分也采用复合调性的手法,将乐曲并置结束在不同的调性上。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全曲结束的终止呈现出B大调和C调的复合的多调性特征。从音乐的发展来看,处在上方声部的B大三和弦,是终止的主要和弦,而低音声部的C音,则是以倚音的方式插入进来,施特劳斯不但未将其解决,反而一再强调,最后以BC复合调性的形式直至全曲的结束。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音诗中,C调和B调均为贯穿全曲的主要调性,在最初的呈示中分别代表了“自然主题”和“憧憬主题”。这种复合调性的方式还在乐曲的第82-92小节中也曾出现过,代表自然的C调仍然处于低音部,代表憧憬的B大调处于高声部。这种形式表现出人的意志与自然永远存在着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即不统一的多调性),而一高一低的两个调性位置(C音上的B大三和弦)则契合了尼采的原著,即强调人的意志必须在自然的基础之上。

谱例4 音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结尾

桑桐指出:“多调性的应用本身就是在打破传统束缚,追求音乐思维复杂化这一近代音乐总趋向内的一种表现和结果。”(9)桑桐:《多调性处理手法简介》,《音乐艺术》,1982年第1期,第16-32页。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和声语言、调性布局和终止式的处理,都可以明显看出多调性的手法。施特劳斯对于这一技术的尝试无疑是成功的,且具有里程碑意义。

四、意外进行终止式

通常,补充终止接在完全终止之后,朝下属方向进行扩展最后结束在主和弦上。施特劳斯将补充终止与意外进行融合在一起,和声进行虽然在功能逻辑之内,但终止感被削弱,不同于传统V7-I的正格终止。除此之外,在朝下属方向的扩展上施特劳斯还使用了半音化进行以及变音和弦等手法,扩展了和声的功能。

歌曲《安息吧,我的灵魂》的最后结尾处,使用了功能和声比较常见的k64-V7-I的完满终止式,但是在属七和弦与主和弦之间插入了三个结构各异的七和弦进行,分别为C音上的大小七和弦,#F音上的小七和弦,以及D音上的半减七和弦。V7和弦没有解决到C大三和弦,而是意外地解决到C大小七和弦,也就是IV的离调附属七和弦。然而这个附属和弦却没有解决到iv,而是又意外的解决到了根音相距增四度关系的#iv小七和弦,这个显然是一个远关系插入和弦。

歌曲的声乐部分,以及伴奏的低音声部在第39小节以属到主的五度进行已经形成了清晰的调性终止感,但伴奏声部的和声却“意外”的延长了终止。如果我们将第39小节C音上的大小七和弦视为主和弦的话(事实上,将主音上形成的大小七和弦作为主和弦在施特劳斯的音乐中非常普遍),那么插入的三个七和弦进行,都与下属和弦有关系,就更像是一种补充终止。

谱例5 艺术歌曲《安息吧,我的灵魂》的结尾,第37-43小节

《唐璜》的结尾部分是一个约20小节长度的尾声。再现部结束在主调E大调的属七和弦上,出乎意料之外的没有停在主和弦上,而是1小节休止后意外进行到iv和弦。尾声在和声处理上首先采用iv、bII65等下属功能和声组和弦(前10小节),然后在第596小节出现e小调的主和弦后,开始在低音部出现主长音的持续。值得特别关注的是,第597-599小节出现了vii7/VI-i进行,而没有直接采用V7-i的进行。从音高上观察两个和弦(vii7/VI:B-D-F-bA和V7:B-#D-#F-A),可以发现两个和弦的根音相同,都是属音B;但是音响却不同,一个是减七和弦,一个是大小七和弦。说明了施特劳斯既希望借助属音对主音的支持来形成一定的终止感,但又不想形成属七到主和弦的强烈完满感。因为尾声部不断下行的旋律和带有半音化的变格进行,代表着唐璜已经被对手一剑刺穿,对生活失去了热情的唐璜正慢慢死去。

谱例6 音诗《唐璜》的结尾,第583-605小节

《麦克白》的结尾不同于传统的完满终止式,首先是在D大调的主三和弦上奏出类似战斗动机的三连音上行分解和弦,接着交替到同主音小调d小调的主三和弦上,经过短暂了终止式结束在d小调上。与《唐璜》的尾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题材上同为悲剧性的结尾(主人公均死亡),在调性上总是由大调转向小调,并结束在小调上。

最后的结尾包括了以下几个方面的特征:一、除了倒数第9小节的V7和弦以外,所有和弦均为主、下属功能和弦,体现出补充终止或变格终止的特征;二、用V7-vi的阻碍进行代替了V7-I的完满终止式,施特劳斯避免形成清晰的调性感;三、bII7-V7的根音相距三全音关系的进行替代了传统的四度关系,进一步模糊了调性感。

谱例7 音诗《麦克白》的结尾

五、终止式对调性结构的映射

和声终止式不仅体现出结构意义,也代表了一种和声运动的模式。结构意义只是终止式的表层含义,更深层的意义是对其他相关要素结构的暗示,诸如乐曲的调性结构。调性结构的安排与终止式的和声语言高度相似不是巧合,它反映了终止式语言对调性结构的一种映射,是音乐作品创作的潜在逻辑。

将《唐吉坷德》的终止式(谱例1)与《唐璜》呈示部Ⅰ中的调性布局相比较,可以发现两者在重要位置上的关系极为相似。根据分析,《唐璜》呈示部Ⅰ的调性为:E-G-E-#G-bB-B-E-e,该部分调性统一在E调,以功能进行为结构基础,并包含两次中音调(E-G和E-#G)外,和更远关系的重中音调bB,该调性布局呈现出以功能进行为基础的功能扩展式的布局特点。其核心关系表现为:Ⅰ-bⅤ-Ⅴ-Ⅰ,与《唐吉坷德》的终止式有极大的相似性。

谱例8 音诗《唐璜》呈示部Ⅰ的调性布局:

古典终止式T-S-K64-D7-T实际上就代表了古典和声的运动模式T-S-D-T,体现出结构清晰、功能性强等特征。根据以上分析对比,施特劳斯的终止式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但是仍然逃脱不了功能进行。与古典终止式相比,施特劳斯的终止式体现出以功能性为基础的功能扩展的特征,其结构模糊,功能性淡化等特征。

结 语

瓦尔特·基泽勒说:“终止式是扩展调性的试金石”。(10)瓦尔特·基泽勒(著),杨立青(译):《二十世纪音乐的和声技法》,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6年,第71页。对于基泽勒这句话,施特劳斯可谓是绝对的拥趸者,施特劳斯的终止式呈现出多样化的特征:既有传统的属主终止形式,也有双调性的形式,还有属七和弦半音平行进行的形式。在终止式中使用非传统的和声进行,采用各种半音化的手法和引入远关系和弦,施特劳斯将调性扩展的多种方式用于其和声终止式中。因此,终止式研究是施特劳斯和声研究的一个重要观测点。

对终止式的和声研究是一个以小见大的研究,可以体现出和声的风格特征。根据对施特劳斯终止式的研究,我们可以窥探出他在和声上的诸多技术手段,例如平行和声、远关系和弦的借用、半音化和声等。这些技术手段无一例外的都造成了终止式结构和调性的模糊,这与施特劳斯在乐曲中的和声处理如出一辙。说明了施特劳斯音乐的终止式形式多样,内涵丰富,不仅体现出晚期浪漫主义的和声风格,更体现了施特劳斯的个人的和声风格。

“传统音乐的和声进行,实际上多是由这些以传统终止式为代表的和声语汇所构成的。到了19世纪末,和声语汇有所扩大,从而导致传统终止式有所突破。”(11)谢功成:《和声应用教程》,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8年,第177页。施特劳斯有标识性特征的和声语言主要存在于终止式中,与其他浪漫主义晚期的作曲家相比,他的终止式内涵丰富,复杂多样,映射出施特劳斯,乃至整个晚期浪漫主义音乐的多样化调性关系与和声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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