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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山

2022-07-08阿基米花

少年文艺 2022年8期
关键词:土坑茅屋西瓜皮

阿基米花

看山是守护山的意思,这里要读第一声。

我小时候,有几样东西是需要“看”的。看门,因为家里养着鸡,担心猫啊、狗啊、黄鼠狼啊、老鹰啊把小鸡叼走。看日头,因为路边篱笆上、溪滩石头上、明堂架子上晒着衣服、粮食或者干菜,担心被雨濯湿。看牛,因为我们不在草原上,一不小心,牛就会吃了地里的庄稼——那畜生完全粮、草不分。看路,因为要检查有没有人私自盗伐林木。至于看山,那完全就像一次长途旅行、野外生存,或者更有趣点说是夏令营。

山上种着金贵的中药材和西瓜。用我爷爷的话说,山里头遍地是铜钿,不看怎么行!一定要看!还要带着土铳看!

那一年,爷爷在松水山山顶上开了一大块山地,种了大半座山的西瓜。暑假,瓜藤开始结瓜时,爷爷就带我上山去看山了。

爷爷用锄头挑着水桶、棉被和一袋米,背上挎着一支比我还高的土铳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水桶里有斧头、锯子、砍柴刀、菜刀、白铁罐、手电筒、半只火腿、一包干菜等物什。

去松水山的路很远,都是上坡,一路上,我时不时向爷爷要土铳让我背一背,可他一次都没答应。爷爷说土铳会走火,很危险,小屁孩摸不得。

我们爷孙俩走走歇歇,用了大半个上午,终于爬到了山顶。

山顶上天空清澈,阳光刺眼,滚滚的山风卷起一阵阵排山倒海的松涛声,一眼望不到底的西瓜藤铺摊在整面山坡上,好比一张典型的传统绣花地毯。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西瓜藤、西瓜叶子,还有小西瓜。我没想到西瓜是长在藤上、躺在地上的,也没想到它的叶子是这么支离破碎、布满小缺口,更没想到西瓜小时候只有鸡蛋那么大。

头一回来看山,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沿着山坡绕着西瓜地从上到下仔细察看了一整圈。我提醒自己,可要把这西瓜山看好喽!

回到爷爷那里时,他已经开始烧中饭。

我问爷爷:“这西瓜怎么都种在南边的山坡上,不种在西边山坡上?你保证种的是西瓜而不是南瓜?”

爷爷哈哈笑着说:“你个塌鼻子招风耳的小娃头,真是屁都不懂!西瓜要靠日头孵,南边日头多啊!”

爷爷蹲在刚挖好的一个土坑前烧火。土坑里有几块大石头,把火堆一分为二,一边用来烧饭,一边用来炖菜。米饭放在竹筒里烧,叫作“竹筒饭”。烧饭用的竹筒取自爷爷刚砍来的新鲜大毛竹。把大毛竹锯成一个个两端带节的竹筒,然后在其中一端开个小孔,放入米和水就可以烧饭,吃饭的时候得把竹筒剖开,它是一次性的。中午的菜是火腿炖干菜,在白铁罐里头,扑哧扑哧正冒着热气。筷子是用山楂树树枝削的,爷爷说山上的筷子可不能随便乱用,有的植物有剧毒。

吃完中饭,爷爷开始搭茅屋,不然晚上就得睡在野猪窠。茅屋的位置,爷爷选在一处地势平坦、视野良好,还有两棵松树的地方。

爷爷先把那两株松树的旁枝侧干砍掉,当作茅屋正面的两根天然立柱。然后,又就近砍了两根大小合适的松树,修直了分别固定好支架栽进泥土里,当作茅屋背面的两根立柱。第二步,爷爷用长竹竿在四根立柱的上、中、下三个部位,用葛藤结结实实围出三个水平方向的正方形,这样茅屋的基础框架就搭成了。第三步,爷爷根据茅屋的宽度,用细长的松树交叉扎出两个X,一个搭在茅屋正面屋顶,一个搭在背面屋顶。两个X之间再放一根横梁,用葛藤捆扎牢固,这样茅屋屋顶的框架也就完成了。第四步,留好门洞之后,爷爷在茅屋框架的四面和屋顶捆扎上密密匝匝的不带叶子的小树枝、细竹枝、灌木条等。

最后,爷爷又砍来几根大毛竹,剖出一根根长竹片,再割来一大堆芦苇。我帮着爷爷用长竹片把芦苇夹成一片一片的芦苇墙,然后把芦苇墙一片一片挂到茅屋框架的四面,捆扎结实。就这样,我们把茅屋的四面和屋顶都铺上了厚厚的芦苇墙。爷爷说,芦苇的叶子就像瓦片一样,会让雨水顺着流到屋檐。接下来,爷爷又用那些砍下来的小松树枝把茅屋四面和屋顶加盖一遍。爷爷说,山上风大,盖厚重一点才不会被风吹走,这样的茅屋不会漏雨也不会漏风,白天凉快,晚上暖和。

看着我们自己亲手搭建的绿意盎然的新茅屋,我巴不得天早点黑下来,好进去睡觉。

爷爷继续加紧干活,他用厚厚的竹片编出一张粗糙的床板,搁到茅屋里面的三排半米高木桩上。我抱来一捆一捆的芦苇、松针,把它们均匀地铺到床板上,再放上垫褥和棉被,我們的床也顺利完成。

我迫不及待地试睡起来,在床上打滚,一切都太刺激、太新鲜了。

爷爷给茅屋装了一扇带锁的门,那锁就是一根结实的葛藤。我在茅屋周围插上灌木枝条作为简易篱笆。篱笆的外面,我还挖了一圈迷你护城河,用来防止那些可怕的爬行动物靠近。

爷爷郑重地把他的土铳挂到门口立柱松树的一根枝丫上,一拍手掌,他宣布看山正式开始。

白天,山上的太阳是灼人的;晚上,山上的月亮却是寒气逼人的,山风林涛海浪般无休止地在嘶吼着。兴奋之余,我只能说看山的头一晚让人毛骨悚然。一会儿有呜呜啊啊的鸟兽叫声,一会儿有叽叽吱吱的虫叫声,时不时还有屋顶、墙壁、床底下发出的窸窸窣窣声。虽然我们都很累,我还是缠着爷爷说话,说到我困了为止。

那天晚上,我总算搞清楚看山就是看山里的西瓜,看着野猪、野兔、豪猪,不让它们偷吃西瓜。

接下来一个星期,我慢慢适应了山上的生活。爷爷每天早上都要去半山腰的水凼里舀一桶水。有时候我帮他抬,抬水时水桶总是放在离爷爷手很近的地方。

西瓜长得很快,眼看就像气球一样一天天被吹大,远远望去都能看到一个个圆滚滚的小脸蛋了。这成片的西瓜,我看着心里高兴,可爷爷却越来越紧张。

爷爷说:“西瓜大了,野猪就要出没了。今天晚上起,我们要比野猪睡得晚,比野猪起得早,好好看山!”

没过几天,爷爷带我巡逻西瓜地时,他指着地上的两串小窟窿眼说,那就是野猪的脚印。我看了看附近的西瓜藤,果然有几个小西瓜被咬开了,白花花的。我都还没尝过鲜,它们就来偷瓜,我开始痛恨这些可恶的野猪,我要想办法收拾它们。

爷爷说,过几天就会有成群的野猪来吃西瓜,这是一头侦察野猪而已。爷爷把子弹装进土铳里,他准备开始晚上巡逻了。

一想到成群的野猪大军就要来西瓜山扫荡,我就气得浑身发抖。那野猪和鬼子进村没什么差别,吃的吃,踩的踩,滚的滚,到时候西瓜就没我们的份了!

我着急地跟爷爷说:“要不在野猪走的路上挖几个陷阱吧,让它们来一只掉进去一只,来一双逮它们一对!”

“哟嚯,你个小娃头还是知道点的嘛!”爷爷居然同意了。

爷爷说,其实一杆土铳是斗不过一群野猪的,最多是给自己壮壮胆而已。最理想的办法就是一次性围剿野猪,否则这整片西瓜保不定都进了野猪肚子里。

我向爷爷仔细讲了我的陷阱结构和机关布置,爷爷觉得很是巧妙。我的陷阱是水平式结构,由一条狭窄通道加一个大坑组成。通道从平地缓慢向下挖开,通道的宽度不到半米,只能容下一只成年野猪单向通行。通道的末端和大土坑相连。圆形大土坑有一米多深,直径两米多长。通道和大土坑之间装两扇只能单向打开的小门,小门的背面,也就是朝大土坑的一侧,插上粗壮的荆棘。我交代爷爷,这两扇门的门轴一定要倾斜向外,一定要在通道一侧挂上两块小石头,这样野猪撞开门进入大土坑之后,门就会自动关上。

爷爷花了三个上午,在西瓜地外围野猪出没的地方,根据我的设计方案挖出了三个一模一样的“请君入瓮”式陷阱。

我信心十足地往三条通道里扔进几个上好的西瓜作为诱饵。

看着碎成一地的淡红西瓜瓤,我说:“爷爷,现在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

爷爷见我扔西瓜,苦笑着说:“扔了这么多西瓜,我都心疼死了,哪里还能高枕无忧哦,简直就是肉包子打狗啊!”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就起来去察看三个陷阱,但是一无所获。我垂头丧气地回到茅屋准备吃早饭。

爷爷安慰我说:“别着急,这几天挖陷阱这么大的动静,难道野猪比家猪还笨吗?它们最近是不会来的!再等等。”

我继续每天扔几个大西瓜到陷阱通道里。爷爷的眼睛越瞪越大。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再这么扔西瓜,爺爷很快就要把我赶下山了。

“爷爷你放心,请野猪吃几个大西瓜,能保住整片西瓜地,别小气!这叫丢了西瓜,还捡西瓜。”我连忙跟爷爷解释。

接下来几天,西瓜噌噌大起来。我和爷爷开始翻理西瓜藤,将西瓜一个个摆放稳固,因为有的西瓜长着长着就滚下山去了。

这段时间,我和爷爷开始有西瓜吃,也有蔬菜吃了,就是西瓜皮。早上我们会挑几个好瓜放到茅屋里当天吃,剩下的西瓜皮削整齐、洗干净,我们炒着、炖着当菜吃。

眼看第一批西瓜马上就要成熟可以采摘,爷爷却开始整天提心吊胆起来。他担心下雨,更害怕野猪。

爷爷说种在高山上的西瓜,由于昼夜温差大,糖分足,特别甜、特别脆。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我只能说爷爷种的西瓜不是一般的西瓜,好吃得只能用“云西瓜”“风西瓜”或者“哈密西瓜”来形容。

有一天早上,爷爷冲进茅屋喊我:“小强头,你快听听!”

“什么啊?你开枪啦?没听到啊!”我迷迷糊糊地回答。

“是野猪!”爷爷说。

“野猪大清早来扫荡西瓜山啦?”我连忙钻出被窝。

“是野猪入瓮啦!三头!”爷爷拍着大腿心花怒放地说。

我连滚带爬地跑出茅屋,把三个陷阱都看了个遍,真是土地公显灵了,每个陷阱里都有一头野猪,有大有小。野猪在陷阱里“吼吼吼”地咆哮着。

终于逮到野猪了!它们看起来凶巴巴的,尖尖的长嘴巴,眯着毛茸茸的三角眼,两只耳朵就像被风吹得一直朝后上方竖着,一身灰了吧唧的毛。

“爷爷,快喂西瓜给它们吃!”我跟爷爷说。

“逮到野猪了,还要喂西瓜?猪头脑啊!”爷爷生气地回答。

“我自有妙计,爷爷你只管好吃好喝招待这三头野猪!”我调皮道。

拗不过我,爷爷极不情愿地往三个大土坑里又扔了几个西瓜。

第二天,场面就有点失控了,陷阱里挤满了野猪,吼吼吼、吁吁吁,叫叫嚷嚷的。

我仔细数了三遍,三个陷阱里大大小小一共有十八头野猪。

“这次这山里的几窠野猪全来了。”爷爷终于放下心来。

“那是当然,昨天让你好好招待三头野猪,没错吧!”我得意极了。

“你这是什么鬼点子呢?”爷爷问我。

“这叫像野猪一样思考!”我顿了顿说,“三头野猪好吃好喝以后,一定会向同伴发出信号,叫它们倾巢出动来好吃好喝!哈哈!”

“哼哼!我把你养在山上好吃好喝的,没想到你请来十八头野猪,每天还要扔西瓜给它们好吃好喝!”一想到十八头野猪和扔西瓜,爷爷又皱起了眉头。

“有西瓜皮就给它们吃西瓜皮,没西瓜皮我去割草喂它们!”我主动提出帮爷爷解决这个头痛的问题。

现在,我们看山的目标就被我们围困在了眼皮底下,对我来说,看山的任务也就变成了喂猪——十八头野猪。

而爷爷则组织人员开始分批摘西瓜、挑西瓜、卖西瓜。前前后后摘了三茬好西瓜。

那一年爷爷的西瓜大丰收,卖的价钱也很好,爷爷看到我和十八头野猪就笑得合不拢嘴。

撤下山之前,爷爷把十八头野猪从陷阱里放了出来,哟吼哟吼把它们赶进西瓜地里。

爷爷朝十八头野猪喊着:“地里的残瓜败藤就交给你们了!放开肚皮吃吧,明年再会!”

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山,一个多月的野外生存,一个多月的风餐露宿,吃了一个多月的西瓜和西瓜皮,养了将近一个月的野猪,过了一个多月神仙般的日子。

下山路上,爷爷把土铳交给我扛。

爷爷说:“这碍事的家伙我已经卸了点火器和子弹,就给你当玩具吧。”

回到村里,大人们都说我看山看成了小兵张嘎。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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