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海里的星

木棉盯着一只慌不择路的小海蟹看，那是她刚刚翻礁石的时候翻出来的。

小海蟹原本藏得还算隐蔽，要不是木棉仔细，也不会将它翻出来。木棉想，若是自己正惬意地在一个四面遮风、头顶避雨的小房子里过舒坦日子，猛地被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庞然大物掀了房顶、砸了铺盖，遽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她也是要慌不择路的。

小海蟹还在奔逃。一边横着身子乱窜，一边气鼓鼓地挥舞着两只蟹钳，向入侵者宣战。

木棉觉得它这模样有些滑稽。

她在写作课上听过一句话，叫“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可佩的”。木棉从前想不明白，吃個螃蟹有什么了不得的，渔船捞起来的新鲜花蟹，买回家洗刷干净，上屉隔水蒸，熟透成红色，去腮去心，再蘸点蟹醋入口，蟹黄有蟹黄的滋味，白肉有白肉的滋味，简直好得不得了。

不过后来，她认识了个不吃螃蟹的南方姑娘，说是觉得那东西长相可怖，一贯不敢吃。她才咂摸过味儿来，螃蟹的模样属实不太“主流”。

就在她胡乱琢磨的当口，那只小海蟹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下来。它没往水里走，倒是在滩涂上一块造型奇怪的石头边上找到了些安全感，停在那里，不动了。

木棉叹了口气。

那实在算不上是个好容身所，不说远的，就木棉眼前那几只低空盘旋着的海鸥，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落下来，把它啄了去。

木棉有些烦恼地捋了把头发，挪到小海蟹跟前，蹲下身，随手拢了一把海沙铺在它身上，又拍了拍，人工帮它卧了个沙，然后煞有介事地念叨了一句“再见”，站起来，继续沿着海边走。

海水退潮，一些海边石冒了出来，留下了不少在浅海生活的水族。

来赶海的人多起来了。

木棉觉得自己不是在赶海，相对周遭一些装备齐全的赶海人来说，她完全就是在滥竽充数，硬要论，她大概算是个在海边“拾荒”的。

比如说，她捡到了一只猫眼螺的壳儿，壳里干干净净，像是被精心洗刷过，木棉猜那是一只爱干净的寄居蟹换下来的家;再比如，她还捡到了一块透亮的翠绿色晶体，可能是某种来自远古时期的珍贵矿物，也可能是一片经浪涛磨洗的碎玻璃碴……

真正的没技术没装备，一切全靠运气。

但其实，木棉不是毫无赶海经验，她生在海边，舅舅就是个赶海好手，他可以不靠潮汐表判断海水涨潮退潮时间，可以根据滩涂上一片若有若无的移动痕迹寻找一只月亮贝的踪迹，甚至敢下水摸八爪鱼。

她也跟着舅舅赶了几回海，学到不少理论知识，不过独自出来实操倒还是第一次。

木棉觉得舅舅曾经的指导多少还是有些用的，比如现在——木棉站定身子不动了，她在平整的海沙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呼吸孔。

她盘算了一会儿，觉得那底下多半卧了只蛏子。

木棉蹲在那个小孔洞旁边，挡住了一个赶海人的视线。

一般来讲，她应该照着那个小孔来一铲子，根据小孔洞的延展方向判断那只蛏子的逃窜路线，然后迅速几铲子挖下去，直接截了它的退路。

木棉曲了食指，在小孔洞旁点了点。

要是眼力没那么好的话，还可以顺着那孔洞撒一小把盐，都不用人抓，蛏子自己就冒出头来了。

——不过，舅舅说那是个偷懒的法子，还可能破坏生态，做不得数的。

嗐。她捡了块小石头搁在脚边，将那孔洞挡了挡，起身走开了。

天色暗了，她该回家了。

今天又是毫无收获的一天。

木棉想要一只海星。

她已经在放学后连续来海边一周了，只一次看到了海星，还是只活的，两只腕埋在沙里，被木棉拎起来的时候，它身体中心的嘴巴处还衔着一只没消化完的小泥螺。

木棉拎着它的一只腕将它丢回海里了。

海星这东西可不好养，真带回家估计没两天就死了，木棉觉得可惜。

她得找一只已经死去的海星。

要送给她一颗海里的星，是木棉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她叫苏瑗，是木棉在一次游学活动中认识的朋友，一个从模样到性格都十分温婉的南方姑娘。

她们在一个班，住酒店的时候又分在了一个屋。苏瑗话少，木棉更是个实打实的“社恐”，在经过了一场略显局促的自我介绍之后，就都没什么话了。两个安静的小姑娘就这么平淡而友好地度过了四天的游学旅程。

直到苏瑗给木棉递了一只螃蟹。

那是整个游学活动的最后一晚，大家在主办方安排的酒店吃饭，很传统的圆桌，由各班老师带队坐了几桌。

由于第二天一早大家就要各自分散回家，这顿饭也被几个同学戏称为“散伙饭”。

“散伙饭”很丰盛，木棉纠缠着的既想家又惜别的复杂情绪，也被这些香气四溢的饭菜搅去了大半。

她瞄上了一盘海椒蒸蟹。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对海鲜总有些不一样的情感。

但那盘蟹离她颇远。

木棉胆子小，容易害羞，平日里和别人吃饭又遵循着一大堆餐桌礼仪，总有长辈夸赞，但她自己知道，一半是守礼，另一半也是因为她面皮薄，餐桌上动作稍微大一些就觉得引起了别人注意，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

就像那盘几乎放在餐桌上自己对角位置的蟹，馋得她心痒，也最多每夹一筷子菜就捎带着瞧一眼，却怎么也不肯站起身拎一只过来。

木棉有些纠结，她跟前的菜也很好吃，但心思却总往那盘海椒蒸蟹上扑。

就在她来回挣扎的时候，苏瑗微曲着腰，站起来了。她的动作很快，一只手持筷，朝那盘蟹探去，另一手拢着探出去的衣袖，防止蹭上油星儿。

木棉被她的动作吸引，眼睛跟着那双筷子移动，它先是沿着盘子边夹起一只螃蟹钳，然后将整只蟹拖带了起来，按原路撤回，就在木棉以为螃蟹该落入苏瑗面前的餐碟的时候，筷子突然转了个向，停在了她面前——那只蟹落进了她的餐碟里。

“啊。”木棉吐出了一个短促的喉音。

苏瑗冲她笑了一下，也未说话，继续吃她的饭了。

木棉在拆那只蟹的时候，脸上有些热。

她没想到自己对那盘蟹的垂涎居然这么露骨，随便叫人瞧出来。不过更多的还是感动，自己这位不爱说话、总是闷闷地躲在一旁看书的室友，这样细腻地发觉了她的心思，然后安安稳稳地向自己释放了善意。

“只是夹菜而已，有什么可羞的。”木棉在心里轻轻念叨，“看看人家苏瑗，落落大方，友好懂事。”

忽又想起来，苏瑗只夹了一只螃蟹给自己，她还没吃呢。木棉眉头一皱，觉得心口被击中了一下，“要那么多内心戏有什么用？明明是一样大的年纪，偏偏人家这么友善地照顾了自己。”

木棉微咬了下唇，在心里给自己安抚了一番，“只是在吃饭，哪来那么大心理负担……”

她轻轻站起身，学着苏瑗的模样，也夹回来一只蟹，有些生涩害羞地搁进了苏瑗的餐碟。

只没想到，那只蟹一落下，苏瑗明显一愣，身体下意识地一偏，避了避。

木棉觉得有些奇怪。过了一会儿，苏瑗将手边的餐碟往木棉的方向一推，道：“我其实不吃蟹的，我家那边不临水，水产也见得少些。”她的声音里掺了一丝抱歉，“总觉得这东西长得怪吓人的。”

想要送她一只海星的念头，就起于当夜。

两人忙着收拾第二天回家的行李，等行李箱正式封好时，星星已经撒满了天。

因着那只螃蟹的缘故，木棉和苏瑗的关系好像更热络了一些。两人边整理边说话，轻声细语地聊着，都沒有什么睡意。

木棉坐在被她塞得鼓鼓囊囊的行李箱上，往常这种事都是妈妈来做的，她觉得有些难为自己了，幸好还有苏瑗陪她聊天，也不会显得太无味。

她抬头，见苏瑗不知什么时候拉开了屋里的窗帘，正扒着窗户探头看天。

“你看什么呢？”木棉问。

“看星星啊。”苏瑗回答。

木棉不说话了，她小的时候也很喜欢看星星，特别是海边的星星，又闪又亮，她就盯着最亮的那颗数数，闪一下她就数一下，能把自己数睡着，还得爸爸或是舅舅把她抱回家。

不过，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星星了。

苏瑗站在那里不动，看上去专注又认真。

“苏瑗——”木棉喊。

“嗯——”苏瑗软软地应着。

“苏瑗呐——”木棉又喊。

“……嗯？”苏瑗反应有些迟，慢吞吞、软和和的。

木棉凑近她身边，给自己蹭了个位置。

她顺着苏瑗的目光望去，是有星，不匀称地撒在天幕上，微微地闪。木棉觉得，这些星比不得她小时候见的那些亮，更比不得她小时候见的那些密，瞧着总觉得少了些活力和自在。

“你说，星星一直这样闪啊闪，会不会累呀？”苏瑗声音糯糯地问。

“啊？”木棉一愣。

“它们会有一天突然说‘很抱歉，我累了，不想要发光了’吗？”她又问。

“那么不发光的星星，会到哪里去呢？”她继续问。

木棉有一种感觉，如果她一直不接话，苏瑗会变成十万个为什么。

“大概，会落到海里吧……”她截住了苏瑗的话。

苏瑗浅浅地倒抽了口气，不吱声了，继续盯着那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

木棉陪她站在那里，也盯着星，心中暗想，幸好，这个多愁善感的姑娘只是对着夜幕中的星星惆怅，若是哪一日她突然对太阳感了兴趣，眼睛怎么受得了。

她脑子活泛，想得没边际，就这么站在窗前看星星也不觉得无聊。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旁的苏瑗轻笑一声，没头没尾地念了一句：“我们并立天河下，人间已落沉睡里。”

木棉终于在周末的一大早，在一片礁石的背阴处，捡到了一只小海星。

它身体轻薄，五只腕生得规整匀称，身上还稍稍带了些潮意，该是刚死去不久，又被一涌浪裹挟着，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扑上了岸。

木棉将这只透着粉紫调的漂亮海星带回家，搁在窗台上晒了几日，海星又轻了不少，瞧着像是中医用的药材。

木棉将这“药材”仔细包好。

“我们并立天河下，人间已落沉睡里。”

直到木棉回到家，才知道那原本是一句情诗，用在她二人身上显然不合适。可即便如此，那句诗依旧在当时的情境下，在那样的一个瞬间，让她感动得一塌糊涂。

游学结束后，木棉和苏瑗没再联系过，两人的交集仿佛只剩下分别前，同学们各自礼貌地留下社交联系方式。

直到木棉看到苏瑗的朋友圈更新，决定要送她一份迟到的生日礼物。

那是一位安静又浪漫的姑娘，同时又细腻温暖得要命，木棉想送她一份礼物，不管是主动伸出橄榄枝，开始一段坚固的友谊，还是仅仅送上一份来自远方朋友的祝福，都很好。

她会想起来，她曾为一位算不上熟稔的朋友，拎起一只她有些怕的螃蟹吗？

她会想起来，她曾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同另一个人趴在窗口看星星吗？

她会想起来，她曾问了一连串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想要答案的问题吗？

她会想起来，她曾念了一句宗白华的诗，将另一个人打动得快要落下泪来吗？

木棉全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曾遇上过一位交集不多却很珍贵的朋友，她会送她一颗落入海里的星。

发稿/沙群

暑假愉快！如果可以的话，就借这段时间去山林里看一看，或去海边走一走吧。遇见一片叶子或是一枚贝壳，与遇见一颗星一样，都需要了不起的运气——自然永远值得你热爱。当然，要注意安全，做好防护哦！希望你在这个假期里，年岁和见识一起长大……

——余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