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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若鼎彝

2022-07-08赵晓娇

东方收藏 2022年6期
关键词:现藏大吉拓片

赵晓娇

全形拓自兴起以来,其不变的宗旨就是为了记录、传播古器的原形,便于金石学的研究。有人曾对释六舟的全形拓提出质疑,认为这就像“粉黛饰壮士,笙匏佐鼙鼓”。对此,六舟的回复是:“否!否!不然是特其闲斋之供,行箧之玩耳。天下鸿宝重器必不能尽归吾有,即有之亦不能动与身俱骋我。巧思肖彼形,一室之中,千里之外,届时展对,不啻诸器物错杂罗列于前,遇二三同志,相与赏奇文,析疑义。使其著书传后,如《博古》《考古》之所为。肃穆谨严,当更有义例在,岂六舟之好古如命而或不喻此。”

正如六舟所说,天下重器不可能尽归一人所有,即或家藏古器,也不可能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见拓如见器”,全形拓片解决的正是这个难题。在照相技术传入中国以前,金石学家和拓工们就是为了真实、准确地将古器呈现在拓片上而苦思冥想、日夜捶拓。那么,照相技术风行之后,全形拓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历史给了我们一个否定的答案。

从复制品到艺术品

1844年,时任法国海关总检察官的于勒·埃及尔将摄影技术带入中国,但由于种种原因,摄影技术并没有立即在中国发展起来。之后的几十年时间里,摄影技术从东南沿海城市逐渐传到北京、天津等城市,再渐渐传至其他地区,中国的官员、学者陆续掌握了摄影技术和知识。到19世纪末,摄影技术才算真正在中国风行起来。

此时,全形拓正发展得如火如荼,陈介祺、吴大澂等学者已将全形拓的技艺推进到比较成熟的阶段。尽管全形拓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照相技术的冲击,但出人意料的是,它反而在清末民初达到鼎盛。一种艺术形式的繁荣发展必然是当时社会生活的生动反映,全形拓的全盛一方面得益于这一时期城市经济的短暂发展,使晚清以来研究金石的热潮得以延续,全形拓的流行也与民国文人爱好书画、鉴古赏古的审美需求是分不开的。另一方面,新文化运动时期西式艺术教育的引进和普及,中国学者有的掌握了素描技巧,有的以摄影技术和相片为辅助拓器物全形,使得全形拓在技术层面上更进一步。

近代以来,全形拓技艺已日臻完善。从技术层面上来说,全形拓记录吉金原形以供研究的功能,在清末民初就已经基本形成。人们通过一张拓片,便能够基本了解器物的原貌,获得相关的纹饰和文字信息。后人所能作出的改进,更多是在于如何进行艺术的表达,比如通过素描技法让器型变得更加立体、比例更加科学,摄影技术辅助传拓,帮助器物的细节部分拓得更加真实细致。

清代陈介祺十分推崇“分纸拓”,是因其认为“分纸拓”相比“整纸拓”,能够更加准确地还原花纹,这是从技法的层面也是从全形拓最初始的目的来考虑的。但民国时期的周希丁、马子云,包括当代的传拓专家,则基本以“整纸拓”为主要方法,这是因为“整纸拓”更加要求拓手观照器物整体、把握器型的能力,对拓手的素质和能力要求更高。在全形拓满足传古目的,并且摄影技术也普及开来之后,拓手们开始追求更高的目标,墨色浓淡、光线变化、古朴韵味、名人印章题跋等。可以说,全形拓从最初的“准确立体地记录原器”,到后来的“审其向背,辨其阴阳,以定其墨气之浅深;观其远近,准其尺度,以符算理之吻合”,脱离了“复制品”,完成了向“艺术品”的角色转换。

“拓”与“画”的完美结合

准确来说,全形拓并不能称作吉金彝器的“复制品”,因为无论是“整纸拓”还是“分纸拓”,都无法做到与原器完全相同,必然会失去一部分真实性,这是不可避免的。

郭玉海先生在《响拓、颖拓、全形拓与金石传拓之异同》一文中的说法很到位:“金石传拓的基本法则是必须紧贴原器物进行,因此在古器物铭文、纹饰的拓片制作中,无论铭文、纹饰在器物上怎样旋转扭曲,传拓者的视角都是始终跟随铭文、纹饰的走向而移动,始终保持着对铭文、纹饰的垂直映像。全形拓是在固定视角下表现器物三维视觉形象的作品,必须且只能有一个视觉焦点,无论制作者将焦点固定在哪一部位上,都不能再行移动,所以此视点之外的其他部位的图像,如果符合了透视要求,所反映出的器物纹饰、锈迹一定是变形的,如果器物的纹饰、锈迹完全不变形,则一定不能符合透视要求,这是一个不可能逾越的界限。”因此,立体的器部、花纹有時需借助绘画描补完成。以马子云的代表作虢季子白盘全形拓片为例,该作品中部的兽环部分并非原拓,而是描补而成,正因难度太大,出于对器型整体效果的考虑,有时不得不无奈为之。

全形拓本与平面传拓不同,本就是“拓”与“画”的结合。“画”有两重含义,一是描画,即拓手在拓前构形、细节填补的过程中必须要使用一些绘画技巧,将器体勾勒、描画出来。郭玉海先生在《取象与存古——晚清全形拓的两种审美视角》一文中写到:“……因为全形拓在本质上更多的是考量制作者绘画的功力,而非传拓的功力。受中国画法局限,描制器物准确线图一直是晚清全形拓的短板,这种情况直到清季西法素描逐渐普及,才有较大改观。”绘画功力在全形拓创作中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二是拓手在拓的过程中,通过掌握捶拓的轻重和墨色的深浅,从而让拓片呈现出一种绘画独有的光影质感。

《古今论衡》曾以“以扑子作画的全形拓技艺”为题介绍傅万里先生的全形拓技艺。“以扑子作画”是对拓的艺术的精妙总结,一件好的全形拓作品,不仅器形合理、立体感强、纹理清晰、细节完整,而且施墨有轻重之分,墨色的层次带来光线明暗变化的审美感受,连蜿蜒的锈迹都别有一番气韵。同样一件古器,不同的人可以拓出完全不一样的效果,有的拓片看起来缺乏厚重感,墨色过于均匀,缺乏起伏变化;有的拓片则能彰显青铜器的雄浑庄严,自有古朴肃穆之美。这不单挑战拓手的技艺水平,更考验他们的审美眼光。

十二生肖全形拓作品赏析

生肖类型青铜器以清代圆明园十二生肖兽首铜像最为著名。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后,兽首铜像遂流失海外,直至其中七尊流失兽首以不同方式回归祖国,成为绝无仅有的国宝重器。十二生肖兽首具有浓郁的中国传统审美趣味,也融合了西方造型艺术的特点,更是我国生肖文化源远流长的重要代表器物。

众所周知,青铜器主要产生于夏商周三代,此时十二生肖民俗文化符号尚未形成,因此在青铜文物中,以与农耕文明息息相关的牛、羊、马为表现对象的器物较多。如商后期的四羊方尊作为羊年的创作对象属实至名归,但诸如子鼠、申猴这类生活中不常见的非家畜动物器物则寥寥无几;而如辰龙、巳蛇这种颇具神性的动物形象在青铜器中虽然纹饰遍布,但缺单独器物。中国农业博物馆研究员贾文忠不辞辛劳,足迹遍及国内各大博物馆,多方寻找符合创作主题的青铜重器,最终将国人熟知的充满民间气息的十二生肖作为创作题材,并最终选定创作对象。他从2006年开始创作,在2007农历丁亥年首次创作完成“猪年大吉”作品,此后每年选择一件生肖青铜器,连续创作12年,最终完成了这一巧夺天工的贺岁名作。

贾文忠出身于金石世家,其父贾玉波为铜器修复“古铜张派”传人,毕生从事青铜器修复工作。贾文忠自幼受家庭熏陶酷爱金石书画,十几岁即随父习业,深得铜器修复要领,又拜胡爽庵、康殷(大康)、傅大卣、程常新、马宝山、魏隐儒、赵存义为师,学习金石篆刻、书画、鉴定。他长期在文物系统工作,修复过数千件青铜器,仅国家一级青铜器就有上百件之多。

近年来,贾文忠先生在深入进行青铜器理论研究的同时,创作传拓作品多达300余件,其作品的创新之处在于集“全形拓”和“颖拓”为一体,兼具技法与美感,并邀请名家题跋,丰富了全形拓的创作内容,更是拓展了全形拓的艺术形式。

十二生肖青铜器贺岁全形拓作品主要以“颖拓”技法创作拓片全形,作品器形准确,透视合理,纹饰清晰,铭文规范,效果逼真,墨色深浅变化跃然纸上,不仅表现所拓青铜器的固有色彩,还表现器物本身的阴阳明暗、凹凸远近。作品中除作者自题的器物介绍外,还有康殷、吕济民、刘久庵、侯一民、史树青、罗哲文、谢辰生等文物界名家的补绘或题跋。作品中的生肖动物造型青铜器分别是:“鼠年大吉”的西周逨盘,现藏于宝鸡青铜器博物院,器物所载铭文对西周王室变迁及年代世系有着明确记载;“牛年大吉”的东汉错银铜牛灯,现藏于南京博物院,器物由灯座、灯盏、烟管组装而成,工艺精湛;“虎年大吉”的商代伏鸟双尾青铜虎,现藏于江西省博物馆,造型奇特,外表威武,应是传说中“虎方”国的图腾之物;“兔年大吉”的西周兔尊,现藏于山西省博物馆,器物精巧可爱,以兔为尊的器形,在青铜器中尚属首见;“龙年大吉”的金代坐式铜龙,现藏于黑龙江省博物馆,器物集龙、麒麟、狮、犬形象于一身,威武雄姿,浩气凛然;“蛇年大吉”的明代玄武龟蛇鎏金铜像,现藏于湖北省博物馆,器物为古代传说的“玄武”,呈现出龟和蛇四目相持之势;“马年大吉”的西汉鎏金铜马,现藏于陕西省茂陵博物馆,器物两耳间生有一角状肉冠,应是以西汉大宛产的汗血马为模特精制而成;“羊年大吉”的商代四羊方尊,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器物为商晚期青铜礼器,是现存商代青铜方尊中最大的一件;“猴年大吉”的战国镶金银质猿形带钩,现藏于曲阜孔子博物馆,器物不仅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也是结系于腰间革带上的重要组件;“鸡年大吉”的商代青铜鸡柱头,现藏于四川广汉三星堆博物馆,器物铸造工艺精美,可能是古代神话中呼唤日出的“天鸡”的象征物;“狗年大吉”的汉代铜狗和商代犬簋,现分别藏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器物造型生动、范铸精细、工艺娴熟;“猪年大吉”的商代猪尊,现藏于湖南省博物馆,器物以野猪作为器物形制,在已知商代青铜器中仅此一例。

十二生肖青铜器贺歲作品,通过传拓技艺将动物的灵性与精气跃然于宣纸之上,并呈现出青铜器的精美与厚重,同时融入书画家的创作灵感,进行二度创作,使其成为兼具观赏和收藏价值的艺术佳作,既充分展现了传统技艺之美,又有当代文化的介入,文质兼备。近年来,中国农业博物馆对十二生肖青铜器贺岁全形拓作品进行了批量复刻,并在全国各地全形拓艺术巡展上开展重点推介,受到文物部门领导和专家的充分肯定和民众的广泛喜爱,他们都认为这是文创产品开发的成功范例,对弘扬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宣传各博物馆“明星”文物,树立文化自信起到重要作用。

文物承载灿烂文明,传承历史文化,维系民族精神,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是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深厚滋养。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高度重视文物保护和传承工作。国家“十四五”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建议提出:要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强化重要文化和自然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系统性保护。全形拓的功能、价值是摄影术无法涵括的,即使是先摄影、后传拓的“摄影拓”,也并不是为了使拓片成为照片,而是吸收摄影术的优势来弥补全形拓的难点。一张青铜器的照片,由于距离、光线、像素等问题无法清晰再现器物的质感、纹饰和文字等细节,而全形拓是贴在器物上进行传拓,花纹细节更为细致,具有“望若鼎彝”的准确透视感,呈现“楮墨黯淡,而神气浑古”的效果,是我们真正探寻大国重器前世今生的重要非遗技艺,其诞生与发展生动地记录了民族文化的创新和探索,充分体现了中华民族传统技艺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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