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儿童观的内在悖论
2022-07-07陈敏
【摘 要】《儿童的世纪》一书透视了儿童观念、学校生活和家庭生活之间的内在关联,发现现代儿童观的核心在于认为“儿童脆弱而纯真,处于成人的准备阶段,因而需要被保护,且必须接受专门的社会化过程”,由此,家庭和学校成为特殊的儿童培养机构。反思之下,此种儿童观本身存在着“过度保护与自由发展”“劳动无用与情感无价”和“当下价值与未来价值”三对悖论,对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关键词】儿童史;现代儿童观;儿童中心
【中图分类号】G40 【文献标志码】B 【文章编号】1005-6009(2022)47-0043-05
【作者简介】陈敏,南京师范大学(南京,210097)教育科学学院2020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教育社会学研究。
现如今,家庭生活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以儿童为中心,人们的社会生活也大有围绕儿童而转的趋势。一方面,这种“儿童中心”的观念使得儿童的生存与生长备受关注,既有助于儿童发展过程中各项权益的保障,也有利于社会整体人口素质的提升;另一方面,“儿童中心”的观念也带来一些社会问题和教育问题,比如教育“内卷”和“鸡娃”热潮的出现,儿童劳动能力和社会责任感的缺失。这些问题牵动着每个教育从业者的心,也促使我们不断追问:这些现象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社会动因?所幸,方兴未艾的儿童史研究可以为我们的思考提供脚手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当属菲力浦·阿利埃斯所著的《儿童的世纪:旧制度下的儿童和家庭生活》(以下简称《儿童的世纪》),本书对于我们反思现代儿童观颇有启发。
一、《儿童的世纪》之学术地位:儿童史研究的开山之作
《儿童的世纪》于1960年在法国出版并被译介到多个国家,在社会科学领域引起了较为广泛而持续的关注。时至今日,《儿童的世纪》在儿童史研究领域的影响早已远远超过其在一般史学领域的影响,书中提出的“儿童建構论”和“童年发现说”,代表了儿童研究从生物本质论向社会建构论的重要转向,构成了20世纪后期以来儿童史研究的核心观念基础。
《儿童的世纪》的诞生,与20世纪法国社会关于“家庭制度危机”的论辩不无关系。阿利埃斯希望回应有关“生育率下降”“人口老龄化”“青少年越轨行为”等家庭问题的广泛讨论。他在1948年出版的《法国人口史》一书中指出,现代家庭是一种“以孩子为中心的新的家庭模式”,这一论断为《儿童的世纪》奠定了思想基础。从这个角度来看,《儿童的世纪》最初是为了回答“以儿童为中心的现代核心家庭是如何产生的”这个在《法国人口史》中没能解决的问题。阿利埃斯将这个问题转化为两个具体研究问题:我们是怎样从忽视儿童一路走到以儿童为中心的?这种演变在多大程度上与人们的家庭观念相呼应?
阿利埃斯决定采用“心态史”的研究路径。该研究路径的基本假设为:人们的心态和思考方式对社会变化有着决定性影响。那么,通过何种材料可以揭示人们关于儿童的“心态”呢?阿利埃斯尝试挖掘全新的论据,援引绘画作品、文学作品和私人日记等极少被引用的史料,参考游戏、礼仪、学校及其课程的演变,来考察人们是如何看待儿童与家庭生活的,并基于此种考察来追溯自中世纪至19世纪儿童观念的转型和家庭生活的变化。基于对这些材料的分析,阿利埃斯最终提出两个鲜明的结论:一是现代儿童观念诞生于17世纪,儿童不断从家庭的边缘移至中心;二是伴随儿童观念的诞生,家庭也在此时发生了“情感革命”,现代家庭观念由此产生。
二、《儿童的世纪》之关键线索:儿童、学校与家庭
本书的主要内容包含三个方面,即“儿童的观念”“学校生活”和“家庭生活”。从欧洲中世纪至18、19世纪,儿童观念、学校生活和家庭生活的变迁,以及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共同构成理解本书的关键线索。
1.儿童的观念:从“忽视儿童”到“珍视儿童”
在“儿童的观念”这一部分,阿利埃斯从肖像画中儿童形象的演变、儿童服饰的演变、游戏和娱乐的演变等方面考察了现代儿童观念的诞生过程,亦即从中世纪到18世纪中期,西方社会从“没有儿童观念”到“纯真的儿童观念”的变迁过程。
以肖像画的发展为例,中世纪的画像作品中,画家将儿童画成小大人,儿童形象和成人形象并无差别,是缩小版的成人。中世纪的艺术并未试图描绘儿童,其原因更多是儿童在中世纪没有地位,“童年”只是一个很快被人们遗忘的过渡期。到了15、16世纪,儿童成为肖像画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人物——撒尿的孩子、玩耍的孩子、儿童与家庭成员等。但依然少有儿童的独立画像,儿童只是作为画中的角色之一。直到17世纪,开始出现儿童的独立画像,且逐渐普遍。孩子不再是其他家庭成员的陪衬,而是画像的主角,他们甚至成为最受欢迎的模特,每个家庭都希望为自己的孩子画像并悬挂在适当的位置。此外,阿利埃斯还通过分析文学作品,进一步补充说明“这些文学作品中表现出的儿童场景与绘画作品和版画作品可谓异曲同工:发现幼童,即发现幼童的身体,发现幼童的姿态,发现幼童的童言稚语”。
阿利埃斯通过对这些艺术作品和生活细节变迁的展演,论证了自己的重要观点:我们现在所熟稔的儿童观念(例如认为儿童是脆弱的、纯真的、需要呵护的),并非“从来如此”或“由来已久”,而是直到17世纪才逐渐形成的。从忽视儿童到将儿童视为有趣的玩具、和他们亲切地玩耍,再到将儿童看成是上帝创造的需要保护的生命、关注儿童的教育和成长,儿童逐渐成为家庭的中心,这些现象均标志着现代儿童观念的诞生。这种现代儿童观念具体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人们意识到儿童的特殊性以及儿童的纯真和软弱;另一方面,人们认为成年人应该保护儿童的纯真、帮助儿童变得强大。通俗点来说,从17世纪开始,人们将儿童时期看作人成长过程中的一个特定阶段,一个为长大成人做准备的阶段,在这个特定阶段,儿童需要被保护、需要家庭生活、需要接受教育。随之而来的18、19世纪,“儿童中心”的观念更是逐渐深入人心,成为一种不言自明的价值信念。这是本书提出的第一个重要结论。
2.学校生活:从“特殊场所”到“普及机构”
在“学校生活”这一部分,阿利埃斯重点考察了中世纪学生、学生的年龄、纪律的发展等多个方面,关注学校在近代早期如何演变为通过纪律将儿童与成人社会分离的手段,进而分析学校教育蓬勃发展的原因及其对儿童观念形成的影响。
中世纪的学校可以被称为“教会学校”,因为当时的学校主要接纳教会人员,是培养传道者的场所,并不面向普罗大众。在当时的学校中,各种年龄的人混杂在一起,甚至于在同一间教室里,可以看到各种年龄的小孩和大人。在15世纪,“学院”诞生了,这种新兴的教育机构可以被看作中世纪学校和现代学校的过渡形态。学院开始接纳教会人员之外的青年与儿童,并为他们制定了规章制度,增加了对年轻人进行监督和训导的职责。由此,年轻学生逐渐与社会其他人群区分开来,并形成一个特殊的年龄层——从八九岁到十五六岁的“学龄”。从15世纪到19世纪,学校教育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学校开始有年级的划分,而且年级的划分一直在向着年龄同质性的方向前进,即学校中的年级主要按照儿童的年龄来编排;其二,学校中的规章制度不断完善,从没有规则到严苛的纪律和惩罚体系,再到“以促进儿童发展”为目的的规范,学校规章制度不断回应着儿童观念的演变。
基于学校教育的演变历程,阿利埃斯认为,学校教育和儿童观念之间的关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他认为是儿童的新观念产生了“新的制度”,因为儿童需要学习如何阅读和书写,以及如何根据社会法则规范自己的行为,所以他们需要一种新式的教育,学校教育正是迎合这种需要不断发展起来的。另一方面,学校教育本身也在改变社会大众对待儿童的态度。在学校教育的影响下,童年超越了蹒跚学步和牙牙学语阶段而得以延长,该人生阶段以前并不常见,但后来却越来越普遍。“儿童时期”或者说“童年”从此包含了“在学校和学院接受教育的阶段”。阿利埃斯认为,从“短暂儿童期”向“长期儿童期”的转型,也是现代儿童观念的重要特征之一。这是对本书第一个结论的重要补充:儿童观念的诞生,不仅表现在人们将儿童看作特殊的人生阶段,还表现在童年阶段的不断延长。
3.家庭生活:从“生产中心”到“儿童中心”
在“家庭生活”这一部分,阿利埃斯用大量细节展现了从中世纪到现代社会的家庭生活图景,探索了家庭结构、家庭功能以及家庭社会生活的演变。基于这些发现,阿利埃斯进一步考察了家庭情感关系的发展过程,并在其中融入了对儿童观念之变化的讨论。
阿利埃斯认为,现代家庭与中世纪家庭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儿童教育方式和子女地位的改变。首先,家庭在儿童教育方式上,呈现出从遵循“学徒制”到重视“学校教育”的发展过程。在中世纪,所有教育通过学徒制的形式得以实现,这是社会所有阶层共有的习俗,是适用于所有人的普遍规则。因而,那个时代的家庭更多是一个道德机构和生产机构,而不是情感的存在。15世纪开始,家庭对于儿童的教育方式开始发生变化,成人更多将儿童送往学校接受教育,学校开始成为儿童社会化的道德教化工具。学校教育的繁荣满足了父母紧密看护孩子的渴望,这源于父母们的情感需求。由此可以看出,家庭开始从单纯的生产机构转变为情感机构,兼具生产功能、道德功能和情感功能。
然后,在子女地位方面,经历了从“长子继承制”到“子女平等”的变化过程。阿利埃斯认为,子女之间平等的观念能够在一个新的道德、情感氛围中生长,要归因于父母和子女之间亲密关系的进一步发展。这种对一个家庭中所有子女之间平等的尊重,也体现了传统生产型家庭向现代情感型家庭的逐渐转变。
总而言之,家庭生活的重要转折发生在15至17世纪,这个时期的家庭不同于中世纪家庭的根本特征在于“儿童的回归”——儿童成为家庭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因素,父母为儿童的教育、职业和未来操心。家长抽出更多时间陪伴孩子,密切关注孩子的身心健康。诸如此类的种种变革加强了家庭成员之间的亲密关系,特别是对孩子的深切关怀,儿童逐渐成为家庭的中心,此即“家庭的情感革命”,也是本书提出的第二个重要结论。
阿利埃斯关于儿童观念、学校生活和家庭生活的探索,成为儿童观念之社会建构论的滥觞,也为儿童史这一学科的产生奠定了思想基础。此外,阿利埃斯在本书中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现代社会的批判态度,他认为现代社会是一种过于强调一致性、缺乏公共社交性的社会,一种到处充满隔离、缺乏多样性共存的社会,而这种社会与儿童观念、学校生活及家庭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正是阿利埃斯对于“现代”的批判,提醒我们去反思现代儿童观所存在的问题及其对于儿童教育的潜在影响。
三、《儿童的世纪》之当代启悟:儿童观的内在悖论
通过阅读和总结不难发现,阿利埃斯所指称的现代儿童观,其核心在于认为儿童是脆弱而纯真的,处于成人的准备阶段,他们需要家庭的保护以长大成人,同时必须接受专门的社会化过程以成为合格的社会成员。由此,家庭和学校成为特殊的儿童培养机构。这样的儿童观存在着哪些内在悖论?为儿童教育带来了哪些挑战?
1.纯真的儿童:过度保护与自由发展的悖论
现代社会的教育者们多采用自然主义的理念看待儿童、养育儿童,希望可以保留儿童的“纯真本性”,这就意味着承认儿童相较于成人的特殊性,认为儿童需要被“圈地保护”。与此同时,秉持自然主义的教育者们又认为,儿童的自然天性需要被释放,因而出现了一边强调“保护”,一边强调“自由”的教育现状,殊不知备受保护和自由发展之间本身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儿童在成长过程中被给予了过多的关爱和权利,却也受制于这些关爱和权利,背负过度保护的沉重枷锁,难以实现自由发展的愿景。人为创设的真空环境,往往在实现保护功能的同时,牺牲了更多探索的机会和个性化发展的空間。概言之,纯真儿童的理念,在提升儿童地位、帮助儿童获取更多生存资源的同时,也带来了意外后果——儿童生活与成人社会的区隔,以及儿童多样性发展机会的缺失。
2.无用的学童:劳动无用与情感无价的悖论
《儿童的世纪》呈现的是西方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的儿童观念变迁,而中国作为一个被动现代化的国家,社会各方面的变迁均呈现出“压缩现代性”的特征,儿童教育观念和教育方式的转变亦是如此。如果说,西方社会中的儿童从“学徒”到“学生”的转型是历经几个世纪的渐变过程,那么中国儿童则是在短短40多年间从家庭中不可或缺的劳动力变为学校中的莘莘学子。在这样的剧变之下,儿童几乎是截断式地从劳动生产中脱嵌——以前,孩子的出生被视作是未来劳动力的光临,父母们充满了老有所靠的欣喜;现如今,生养一个孩子已经显得太昂贵,并且为人父母者并不指望孩子参与劳动和生产,孩子的价值因此更多地体现为情感上能给父母带来的满足。儿童在劳动中无用和情感中无价的现象,致使劳动与教育分离,劳动教育在现行的学校教育体系中也一再陷入尴尬境地:可有可无,若有似无。如今,我们期望通过学校教育重新将“劳动”纳入儿童成长与社会化的体系中来,就不得不反思,学校教育背景下的儿童观与劳动价值观之间的矛盾之处。
3.未来的成人:当下价值与未来价值的悖论
将儿童作为成人的准备阶段,即认为儿童并非“完整的”“合格的”社会成员,也暗示着长大成人才是儿童阶段的唯一目标。这样的观念使得家庭和学校片面追求教育的“未来价值”,遮蔽了儿童“活在当下”的意义,甚至以牺牲当下之乐为代价以谋求未来之利。诚然,教育应该“深谋远虑”,教育者应该为儿童“计之深远”,但是儿童对于未来的想象必定是基于当下的成长经历和生活经验,儿童成长的内驱力也必定源于在当下社会生活中所产生的价值感。从这个角度来看,教育对于“未来价值”的追求,应当以承认并重视儿童的“当下价值”为前提。若非如此,只会让教育在“内卷”和“鸡娃”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培养完整意义上的人。因此,我们需要重新审视将儿童仅仅视为成人准备阶段的做法,探求一种融合当下价值和未来价值的儿童教育之路。
和其他奠基性著作的命运相似,《儿童的世纪》在备受赞誉的同时,也几乎受到了全方位的批判——尤其是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学界针对这项研究的史料选择、史料分析和研究结论展开的质疑与批评。但这些争议并不影响本书持续引发人们关于儿童、关于家庭、关于教育的思考与讨论,本文即是一次探索性的尝试。我们可以承接阿利埃斯对于“现代”的疑虑,进一步反思现代儿童观的内在悖论及其潜在影响,为理解当前的教育问题提供新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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