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庭新月寄闲心
2022-07-07曲阳
曲阳
我睡眠不太好,总是睡不踏实,尽管每天都拖着疲惫的身躯,不到时辰就哈欠连连,可是真正躺在床上,脑子却异常活跃,总是想着今天的事是不是已经完成,明天还有哪些任务,尤其是最近上级又有一项重要的检查,单位还安排我作一场讲座……就是睡着了,也极易惊醒,只要一有动静,就会醒来,哪怕是一轮新月轻轻地叩响了我的窗玻璃。
我轻轻地拉开窗帘,外面很静。天空挂着一轮新月,不知是因为初来乍到,还是因为打扰了我的休息,它竟扯过一层薄纱,羞羞地蒙在脸上。此时,远处传来几声夜鸟的鸣叫,它的歌声是旷远的、透明的,但在尾声处又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嘶哑,仿佛这夜色中藏着一把铁蒺藜,声音在抵达我跟前时被这铁蒺藜撕得残破不堪。那声音当中仍是有对生活的自信,却也有力不从心的无奈。
眼前的庭院不大,却被妻子开发到极致,有35棵辣椒,15棵茄子,6棵西红柿,12棵苦麻菜……就连那棵罗汉松下,也被种上了葱和韭菜。庭院原本的设计是种些花草树木,一来因为花草着实很难伺候,二来我整天忙碌,家已成了旅馆,于是,花草的阵地很快被蔬菜占领,唯有这棵罗汉松一直在坚守。我隔着窗玻璃,仔细端详这棵树,十多年了,树干也只有手腕大小,枝叶很少。我一直以为它是无所事事,或者无可奈何的。因为它只能站在同一个地方,而且经常听到女主人的唠叨,遮挡了菜的阳光和雨露。
其实,这棵树也挺不容易的,它是我从苗圃移植过来的。苗圃是它的温床,它每天享受着原主人的呵护,有适当的水分,适当的养料,适当温度。它一定是作为佼佼者,才被我选中。它来到新家,从来没有显露过养尊处优的样子,起初是不卑不亢,并且逐年低调。我不知道它从何处得来的修养,这么多年来,没有丝毫的累赘和臃肿,显得堂堂正正,树枝也顺从我的审美意愿弯曲、盘旋。不仅如此,它还考虑到女主人的感受,为了少遮挡它脚下的葱和韭菜,叶子尽可能地小而少。但这并不影响它的美观,你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平衡的、优美的:它几乎注意到了每一个细节。而它的根一直在努力向下,保证着树叶常年的翠绿,又极少地抢占蔬菜的养分,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当然,它也是快乐的。它有时会借风的翅膀作或远或近的旅行,不带目的,没有时间的限定,有时在地上翻几个滚就停下,有时会飘得很远。这很像农闲时的村民,或席地而坐拉拉家常,或走向旷野检阅自己的庄稼。它有时又会借用鸟的歌喉随意歌唱,不用乐谱,不讲究唱法,有时轻哼几声,有时高歌一曲。
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那个老木匠。他是当年村里少有的文化人——高小毕业,本可以轻松地找到一份工作,奶奶却认为当上了公差,就会频繁地调动,执意要将她唯一的儿子留在身边。于是,他顺从了奶奶的心意子承父业,学起了木匠。几十年来,他早上哼着小曲去上工,傍晚哼着小曲收工回来,小日子过得四平八稳。村庄前面原本有一条石板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青石板悄悄地消失了。那个年代,村民几乎只有在过大年,才能换上新衣、新鞋,而新年前后多半是阴雨连绵,泥泞的道路总会给村民粘上一点儿不爽。于是,这个一年忙到头的木匠,就利用过年这难得的空闲,干起了一项新的义工——挑沙铺路,这一干就是十几年,直到新农村建设,路面硬化为止。小学学校在另一个村,有一公里的路程,从我上小学开始,这条路上所有的水沟、水渠上的简易木桥,都是这个木匠在年复一年地义务修复,尽管我的弟弟、妹妹早就小学毕业,他也没停下来,直到这些木桥被水泥钢筋代替。村里人的木制器具出现小问题,他也会帮助免费修补;河道堵塞,他也会利用休息时间疏通……而他做了这么几十年的善事,从不需要報纸、广播、电视做任何的宣扬。他不希望任何人来干扰他原有的生活,有空就跟哥儿几个喝点小酒,天南地北地吹吹牛。而我在旁边也从没听他提过这些事,仿佛这些事稀松平常,可有可无。他说,自己就是那山里的一棵普通的树木,长在山的哪个部位无所谓,只要脚下有土,长多大也无所谓,只要一直能生长,并且生长得从容淡定,这就够了。
草木比树更低微,然而,它脚接地气,头顶青天,经历风雨,自然而成另一种格局,甚至比人悟道更深。比如这棵罗汉松,它显然没有怨恨主人冷落了它。它知道我不是不理它,是没到能停下的时候,它甚至为我整天被眼前诸多事情绑架着、使用着,分身乏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担忧,它在用它特有的方式给我以某种启示。有时,我会感觉到它几乎都要从身体里跳出来,拉住我的手告诉我:“其实没有谁能困住你。你应该下决心从原有的秩序中将自己释放出来。坐下来,喝点闲茶,读点闲书,做回逍遥的自己。”
也许寻找生活的空隙,安放一颗闲心,是需要一些勇气的。这一点,我与这棵罗汉松相比是自愧不如的。你看,它没有被大山选中,就适时地放弃了长成参天大树的念头。寄身于庭院之中,从容而安适,尤其在万籁俱寂之际,独赏月华之趣,沐浴在朦胧的月色里,将内心归于恬淡与安静。不像我们,碌碌于富贵之中,有时得意忘形而笑,有时日暮途穷而哭,直到满头白发,方觉一切均为过眼云烟,“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我索性披衣出门,徜徉于淡淡的月光之下,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仰望天际,虽是新月如钩,却同样是一如既往地高洁,在夜空之中似乎更为瞩目,仰之弥高。此时,清风盈袖,揽月入怀,虽没有“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之感,却也让我整个人浸润在安详之中。
人,有时就需要这么一种悠闲自得的随意。梁实秋说,“人在有闲的时候,才最像是一个人”。是的,我们应该学会打开自己,像一朵花,只有打开花苞才能释放生命的芳香。那就让这半庭新月一直挂在我的心湖,一如既往地照亮这棵罗汉松,也照亮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