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帖
2022-07-07路军
路军
1
“胡枝子!”,这是我借助百度识图后的慨叹。见到“荆条”别名,我不禁一笑,熟悉而陌生的胡枝子啊!
故乡山岭间胡枝子很多,秋天胡枝子花开,蜜蜂飞舞,采胡枝子蜜。眼下刚刚步入七月,早开花的胡枝子不多,大多数胡枝子,分叉得密密麻麻,枝条顶端冒出新芽孢,紫色的小花颇像微缩版的紫槐花;还有的像官员上朝手执的笏板模样的花瓣,微微翘着,肚子里藏着许多花儿自己知道的生命奥秘。
这些胡枝子长在贫瘠干旱之地,当一棵棵刺槐耐不住缺雨而点染出枯叶如蝶的斑斓色调时,胡枝子竟然没有枯黄的叶子,它是草木世界里的耐旱神吧?细看绿叶,一道道纹路细密有致,颇与人的手足纹路形似,生命的艰辛都隐在这里了。
胡枝子属豆科,上天赐予它“根瘤菌”,这一枚枚固氮的“瘤体”,为其源源不断地输送养料,经年累月,这贫瘠单薄之地也将慢慢改变的。
它大约不喜欢张扬个性,喜欢群聚而生,一株株紧紧挨着,敦厚温和,站在它的面前,我陷入一种难以平静的思绪。
古书《救荒本草》上说:“胡枝子亦名随军茶。卵形叶,或蒸或晒,煮茶饮之,可润肺解热。”细细体味,则安宁淡雅的氛围不免染上金戈铁马之后的苦涩质感。
这部书的作者朱橚,曾多次被流放西南边陲,他天生喜欢草药,体味百姓疾苦,1406年写成《救荒本草》。在那个时代,人们采摘胡枝子成熟后的果实,像舂米一样捣碎,煮粥也好,闷饭也罢,据说滋味尚可。饥不择食,素朴的滋味也是温暖的。
现在的胡枝子多么幸运,再也不见肌馑之色的士兵采摘嫩叶的慌乱脚步,也不见人们采摘成熟的粟米一样大小的秋果了。
2
见到“蓟”这个字,我浮想联翩:蓟县、蓟州,秦汉之地,曾胡尘烟波,猎猎战马,刀戈兵锋,并不安宁的节拍一直甚嚣尘上。一骑绝尘而去的道路两旁或许正长着一簇簇冒着紫骨朵的草木“蓟”。
我好长一段时间忘了它在故乡的名字,那年去瀑河岸边遛弯,一低头,草木之间见到了毛茸茸绽放的淡紫色花儿,好像戏曲舞台上花旦的头饰。它如还魂草,勾起我童年山山岭岭间见到它的记忆碎片。
“干打蕾”,为何乡亲们曾赋予它这样一个流俗而奇怪的名字呢?这几个字是不是这样写?在我一直寻找机会逃离故乡,希望去远方的时候,关于草木的印象无从去想。我一个农村娃子,竟认识不多的草木名字,如柴胡、远志、防风等等,那些记忆一直留在童年采药草的山岭。
现在,目光俯视“蓟”这种草木,不过是一种深藏多年的情感回归,只是,仔细看着似曾相识的“干打蕾”,我发现记忆中的空白太多而无法再现与弥补。
七八岁时,我常跟在爷爷身后去田里薅草间苗,风中那束紫色如菊的花儿常常曳动我的心扉,让我暂时丢掉蹲伏许久的疲惫,目视其态,心思如蝶飞,与花儿一起欢快地舞蹈。
爷爷的那匹马就拴在田坝间,闷着头,啃食蔓草,奇怪的是这一片“干打蕾”,马儿却不吃。这让我兴奋,也让我诧异,也搞不清为何。反正,休息的时候,我走到它的面前看它,它也摇晃着看我。我趴在低矮的草丛里,看一只只小蚂蚁在颈子上爬上爬下,希望这花上的蝴蝶不要因为害怕我而远走高飞。我甚至突发奇想,希望这“干打蕾”的花儿更美丽才好。
不过,这样普普通通的草木,紫花开放是它短暂一生的骄傲瞬间,过了秋天,便枯萎了花骨朵,农人挥镰,这些草木便化作了袅袅炊烟。
之后,我离开故乡,多年未见它们,也渐渐忘掉了很多草木的名字。每次,行走于瀑河岸边见到每一种草木,我都感觉非常滑稽与尴尬,它们姓氏名谁?从哪里来,有何历史?许多疑问我无法弄明白。就像“干打蕾”叫“蓟”这一名字,不查网络、字典,我怎会知道这个字还曾是一种草木的名字呢?
自然的馈赠,地里长了很多的“蓟”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野蜂、蝴蝶、螳螂等昆虫与之相伴,它本来叫什么只有它自己知道,或许,小昆虫们也知道它的本来称呼。不过,这狮子球一样的草木纳入人们的视野并最早以“蓟”名号称之,则是很多年后《尔雅·释草》篇里“芺,蓟”记载的事情了。
3
从桃李亭边际石板路下行,爬满一侧小坡的藤蔓叶子深处,忽而闪出几朵如小灯笼一样的紫色花儿。刚入了秋,雨稀稀拉拉,这儿的草木耐不住热的炙烤,有的叶子枯干零落,这曾葱郁清新的藤蔓叶子仿佛瘦了,可是,在这单调的时节,还有一束束微小而不起眼的草木依然在开花。
这便是沙参,我过后才知道的名字,还有一个我从小就记在心里的俗名知母。那时,我和几个小伙伴盛夏初秋常去山里刨药材,黄芩、柴胡、远志我比较熟悉。一个小伙伴说刨到过知母,他给我形容的模样我早已经忘记了,在故乡的山岭我未曾见过它。谁承想,几十年只留在记忆深处,越沉越远的“知母”竟然长在我每天下午疾走的山路一侧,而且是我每天几乎都要于此驻足拍草木、山蜂、黄鹂鸟等地方。沙参,早就注意到我了吗?
儿时,山间刨药材的景象浮上来:一双亟待发现与众不同的目光紧紧盯着脚下,高高扬起的镐头,刨起一株药材。一个需要用药材换连环画、铅笔、小刀等等学习用具,然后如获至宝欢乐的年代,我与知母很难见面。我曾问过小伙伴,哪里可以遇见,他只是神秘地一笑,慢慢找吧,或许就会碰到了。
我六七岁时常常去姥姥家,需要翻一座大山,那座大山崎岖不平,石子密布,路边常常看见野花散落如小灯笼模样的一种陌生的草。姥姥常年田里劳动,孩子多,得了痨病。她咳嗽起来非常吓人,两只凹陷的眼睛瞪得很大,好像再咳嗽一声黑眼珠就能飞出来,弯腰驼背的姥姥大口喘著气。她不知道这山间一株株微小的知母能医治她的痨病吗?只是时光不再回头。倘若我早识得那些知母花儿,多好。
现在,不再需要它们改变生活色彩的年代,我竟然与它见面了,只是人事已远。
慢慢挨近,我才看清小花的模样。小巧玲珑,花苞闭合,羞涩天真,低眉肃立。有趣的是沙参叶子上伏着的一只金色弓背的小瓢虫,任凭风舞。我的目光亦曾留意到贴地皮的藤蔓叶子间,还有几枝沙参绿茎子在风中摇曳,或者婷婷,或者婉转,宛如游丝。1056AC8E-4657-45B7-9FE6-8DE3A5E9A0AB
在一片胡枝子遮蔽的深处,也有一株沙参,干旱缺雨,它显得瘦弱,孤零零的,它的脊背依然挺立,即使午后的炽热阳光掠过树叶间的缝隙,恶毒地炙烤,它仍然硬挺着。长剑一般的叶子直刺苍穹,柔弱的花儿也似有钢骨的坚硬。在一处斜坡,我又瞥见一串排列整齐的紫色小花苞,如俏丽多姿的花裙,它的草颈子凌乱,好像狂风卷过后保留的动感,那些花儿并没有痛苦的表情,依然是天真可爱的模样。
知母、沙参,饱含温柔婉约与豪放。
离开它们未走几步,我的心沉闷了,一株沙参歪斜踉跄,叶子冒出一层汗渍,如结了痂的盐,它暴露在火热的夏,几乎顶不住了还在硬撑。我扶起它,看了看根部,像拉小孩子双手那样有分寸地试一试,它依然扎根于泥土,并不会马上死掉。望了望天边似乎烤焦了的云,我希望来一场雨,给沙参、给知母、给山里的草木生灵。
晚饭后,正看着照片里的沙参,忽而隐隐传来雷声,“真的下雨了?”我站在窗户看云天,阴云密布,雨真的来了。
4
路边一串串的红果果点亮了我的眼。挨近花木,长长的花茎子托起一枚枚粉楔形的红色小花冠,含苞欲放着,新鲜红润,宛如烂漫天真的孩童。
它是忍冬。追一追忍冬的历史,真久矣!它还有一个传遍大江南北的名字金银花。
忍冬已在广袤大地上生活了多少年,如果它也有传世族谱,估计我们数也数不清了。神农氏尝百草,以救苍生,这是华夏民族很早与草木接触、对话、熟悉的历史。他走遍天下很多地方,是否见过忍冬?我想,经冬而叶子依然葱翠的忍冬,自然吸引祖先们眼球的,或许,他们还给它起了不少俗名,是二宝藤,还是鸳鸯藤?
忍冬的称呼可能大多如风散逸,而忍冬、银藤等,不过是口口相传的名字。那些个“方言土语”、小众化的称呼,奈不过岁月更迭。
而忍冬印刻在文本中,是在魏晋神医陶弘景编纂的《名医别录》中,其云:味甘,温,无毒。主治寒热、身肿,久服轻身,长年,益寿。十二月采,阴干。以草入药、为食,祖先一代代传承久远的习俗并不断丰富,生动讲述着草木情怀的故事。
“春晚山花各静芳,从教红紫送韶光。忍冬清馥蔷薇酽,薰满千村万落香。”这是范成大所写《余杭》,忍冬入诗,增添悠久绵长的文化气息已是宋代的事情了。自此,忍冬成了文人墨客眼里吟歌赋诗、谱曲作画的一员了。
余杭处于江南,范成大喜欢田园,陶弘景誉为“山中宰相”,这些文人骨子里喜欢草木,当然可以俯下身姿,仔细凝神忍冬等的身影,描其形貌,尝其滋味,为之倾心。
小城文魁园忍冬颇多,似鸳鸯飞舞的金银忍冬,香气袅娜的郁香忍冬,花儿俏丽的新疆忍冬等。移栽文魁园这儿颇不易。在后山腰一处裸露的沙土层,可见厚不过半尺,其下,是一层层的赭黄色页岩。忍冬忍受了贫瘠与冷霜风寒的磨砺,长得旺盛。夏日光影,散落山间的忍冬,叶子翠绿,其他花木不免逊色一些。
他日,游走于瀑河西岸边,我看见这里的忍冬大多已十几年了,异乡早已化为了故乡。
5
细叶小檗,我看见它们时,好像一个个悬在花枝上的小灯笼,黄灿灿地闪耀在一片草丛里。
花儿还有别的名字“三颗针”,是叶子与叶子像针才摹其形貌为之取名吧!原以为夏日已走了不少天,再开花的不会多了,尤其像我这样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的,很难在屡次行经的地方发现新花的。
这个时候,一串摇铃一样的花吸引了我驻足凝视的目光,我蹲下身子,看这平素被我忽略了的花木。
花太小了,以至于我只得借助手机长焦来观察,是啊!平常我们自以为已经熟悉了的杏花、桃花、海棠等,实际上跟细叶小檗一样,站在它们的面前,我只有惭愧与无知,我所看到的不过沧海一粟。是的,一株花木也是一片沧海,那惊艳了我眼球的瞬间魅力不过是这神秘的花木思想的一点儿波澜而已。
想真正走进花木的世界,或许,像昆虫的知音法布尔那样,几十年如一日才可以得到一些生命的密码与启发吧!
尽管这样胡思乱想,我还是拍下了它的不少影子,留给自己一幅自省的画。
6
文魁园山后,见锦带花,又称“无色海棠”,我见得晚了,盛花期已过。不过,花木的神奇之一,便是每一朵花都有绽放的机会,“孤傲者”并不鲜见。
前几日,在单位门卫室旁边偶然瞥见叶子间一点红,整个树已经不见先前繁花灼眼的灿烂,只有这孤零零的一朵花兀自开放,何以如此之晚?是生命密码的更改,春夏交替的急促,还是它超凡脱俗的执拗与自傲?
绿叶子并没有嫌弃、与之冷眼,大自然依然留给锦带花小小的舞台,阳光灿烂它的笑靥,它留恋初夏的敦厚与热烈。
锦带花诚如其名,花儿与花儿连缀成了一条鲜艳夺目的锦带。当众多的花儿追随时光,将一辈辈承继下来的花语化作春花、夏花,将美颜与神姿带给原野与山岭,仍有少数花儿自甘寂寞,习惯于修炼内心,不媚世,不只是为了取悦于人,而是花隨自然,淡然处之。
我还想到了一个疑问,迟花者莫非都是花木世界里的独身主义者吗?错过了与其它花儿谈情说爱、缠绵悱恻的时候,宁愿选择遗世独立的静默风姿?
总之,我敬慕它的风骨与精神。不流俗或许就得像锦带花那样,只遵从自己的精神成长与磨砺,给这个夏日一瞬绝世的回眸。1056AC8E-4657-45B7-9FE6-8DE3A5E9A0A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