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丰子恺艺术:风格和思想
2022-07-07斯政
斯政
子恺先生的艺术充满智慧,他的作品以生活随处可见的题材切入,是要说明大自然中蕴涵的真理,也是告诉我们不要执着于现象的表面。他以“禅宗”的思想贯穿一生,不昧因果,平静对待所遭受的一切境遇,有“出世”的坦然,有“入世”的悲悯。
丰子恺在《渐》中写道:“不为时间所惑、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他的作品里,常以稚拙的手法,在平常事物描绘中去窥探世界,试图告知观者他所感知的“人世”真相。 而这种朴素纯粹的风格面貌,与“禅宗”思想贴近。
“禅宗”的主要特点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意思是,可以言说的真理不是永恒的真理。可以命名的概念不是永恒的概念。同样,“禅”——不可说、不必说、不能说。或者这样说,智者想传授无法说明的真理,就需要一个契机,通过某个事件,让众人“悟”到“真理”,便是“顿悟”,即是“禅”。
丰子恺的作品就有这样的特质,随意翻看一篇,如《护生画集》中的《惠而不费》:妇人将剩饭喂给门前的狗。阅者定然会想,“此画教我们不可浪费,物尽其用。”细看配文:“无谓善小,不乐为之。惠而不费,亦曰仁慈。”进而明白:“善举不分大小,剩饭喂狗也是一种仁慈。换做其它事呢?”对了,丰子恺并非是想讲将剩饭喂狗的故事,而是想通过这个场面让阅者思考更深的道理。就像宗和尚制造一个“禅机”,讲一个公案,让听者“悟”到道理。
“禅宗”的主张是:修行即生活,生活即是“禅”。意思是透过微小事物即可见世界的本质,“悟”到真理。丰子恺题材多以日常场景入画,通过巧妙布置,配以点题文字,勾勒出耐人寻味的画面。阅者“寻味”中,也是在“悟”,从而体会就高于了现实。如一幅《家家扶得醉人归》:村户门前,轻风拂柳,两只燕归,两个醉汉各自与妻相扶回家而去。这常见的场面在丰子恺寥寥数笔的描绘下却充满诗意,夫妻之间平常的举动也引起了阅者对生活美好向往的共鸣。
事实上,佛教关心的不是善恶美丑,而是觉悟。当年不顾挚友曹聚仁讽其荒唐,丰子恺创作《护生画集》第二册,经历战乱,目睹生灵涂炭,反而将作品画得更加恬静优美。如《护生画集》有这样一幅画,《鹬蚌相亲》:天高云低,沙滩上的河蚌悠闲晒着太阳,鹬衔着水草款步而来,两者温柔的对视。配文曰“世间有渔翁,鹬蚌始相争。若无杀生者,鹬蚌自相亲。”这是丰子恺一种高远的思想,也是普度众生的慈悲。
“禅宗”认为智慧只能启迪,因此有“机锋”,丰子恺创作的一些漫画里,也常看到如鲁迅作品一般,犀利机警中见锋芒,一刀刺将过去。如抗战胜利后,看到腐败蔓延,民不聊生,丰子恺创作了大量作品:《洋房四面是茅棚》《乱世做人羡狗猫》《屋漏偏遭连夜雨》等,借助深刻机要的画面,试图警醒世人。
研读丰子恺的作品不难看出,他的艺术追求一直在探寻通往心灵和自由的路径。正如自然界中再小的片段亦可窥探到宇宙的全貌。丰子恺的作品中真正重要的是“心”,阅者认得了心也就“觉悟”。这是丰子恺的智慧和思想的积淀,他的作品是涤荡心灵的至宝。
“艺术呈现”是艺术家“思想”的外现。若想进一步了解丰子恺先生的作品,我们就在对他影响深远的几次人生节点中一探究竟。
1898年,丰子恺出生在石门湾一户“书香门第”。石门湾物产丰富,远离乱世,乡民们安居乐业,稻麦之外,四时蔬果不绝,风味各殊,自然之美俯拾即是。丰子恺的很多作品呈现出的中国江南文化中那种空灵、清新、纯洁、简单的“美感”,正如丰子恺在《童年》中写道:“小河从故土的田野横穿而过。大山没有喧闹,只有的是牛马鸟鸣,就像桃源一样的与世隔绝。小河流动的水,常常像音乐的魅力。故乡的宁静,宁静得从来没有过一次喧嚣。”想必温情包围的幼年时光和诗情趣意的成长环境,是丰子恺日后创作源源不绝的素材来源。
1914年,十六岁的丰子恺赴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求学,丰子恺写道:“我倘不入师范,不致遇见李叔同先生,不致学画;也不致遇见夏丏尊先生,不致学文。”在丰子恺的回忆录里不难看出,在李叔同与夏丏尊的影响下,使其不仅在绘画和文学上打下扎实的基础,尤其当时的李叔同那种“出世”的境界中流露出的艺术品位、生活格调和高尚德行,成为了少年丰子恺懵懂时期心智的启蒙,让他的内心走向广大深厚,对丰子恺“人格”的陶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丰子恺自述》中有这样一句话:“我记得那时候的慕李先生,同幼时的慕祖母、父亲一样。”
1921年,青年丰子恺赴日留学,虽只有十余月,但让他看到了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作品。竹久梦二作品中的诗意多以通过旅行、女性、童真童趣为主题表达,特别在其第一本画集《梦二画集·春之卷》中,以抒情的田园生活为题材,恬静清新的自然风光以洗炼飘逸的笔致填以艳治的情调,呈现出祥和平易的乡土风情。朱自清曾谈到竹久梦二的画:“感到伟大的压迫和轻松的愉悦”。不难猜想,丰子恺看到竹久梦二的画作时,难免不勾起他对家乡和幼年时光的回忆以及“以微知著”的艺术共鸣,正因如此,也让丰子恺逐步找到了契合其思想表达的适配艺术手段。
1918年,李叔同出家为僧,此后丰子恺终其一生都受其影响。正如55年后,76岁的丰子恺完成《护生画集》第六册的创作,以这样一幅画作为全集的结尾:学士周豫家,常烹鳝。见有鞠身向上,以首尾就烹者。讶而剖之,腹中累累有子。物类之甘心忍痛,而护惜其子如此——《首尾就烹》。丰子恺不仅传承和发展了弘一法师“器识其先,文艺其从”的艺术观念,更践行了悲悯众生、物我一体的佛学精神。
1928年起,丰子恺发愿流布《护生画集》,从画集之始到全部完成,长达46年,几经战乱、穷困和迫害,守护初心,绘制共六册450幅作品。《护生画集》呈现出的是人类文明最基本的艺术价值,对和平、善良、纯真的追求,也是最能代表丰子恺先生“世界观”和“藝术观”的作品。丰子恺注入一生的感悟,以平和质朴的笔墨,描绘芸芸众生,用柔和的情调,试图让阅者生发悲悯的感想,长养体恤世间的仁爱意识、众生和睦的平等意识。
纵观丰子恺的经历,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简单梳理:幼年的成长环境及日后起伏的经历为丰子恺输送了源源不绝的创作素材,在浙江第一师范的学习和与竹久梦二作品的偶遇确立了其朴直率真的艺术面貌,而其恩师李叔同的精神滋养则影响丰子恺随着岁月的增长逐步形成了成熟的思想体系。
子恺先生的艺术充满智慧,他的作品以生活随处可见的题材切入,是要说明大自然中蕴涵的真理,也是告诉我们不要执着于现象的表面。他以“禅宗”的思想贯穿一生,不昧因果,平静对待所遭受的一切境遇,有“出世”的坦然,有“入世”的悲悯。
这便是我所见的子恺先生的艺术风貌与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