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汤里画中国画

黄先懿

茶百戏

章志峰

中国是茶的故乡，饮茶历史悠久。不同于如今泡散茶、品茶汤的饮茶方式，宋代盛行点茶——先把茶团碾成粉，再将沸水注入茶粉，用茶筅不断击拂，形成丰厚的泡沫饮用。

近期热播剧《梦华录》的故事正是发生在点茶盛行的宋代。剧中，半遮面茶馆掌柜赵盼儿（刘亦菲饰）和茶汤巷胡掌柜斗茶，以汤色、水痕、茶味决胜负。最后一局，处于下风的赵盼儿用茶匙加清水，像变魔术般在茶汤上幻变出一幅花月图，扭转了局势，在斗茶中胜出。赵盼儿的决胜之招，正是点茶的精粹——茶百戏。

茶百戏始于唐盛于宋，曾备受文人雅士推崇。这种独特的茶艺手法，能使茶汤幻变出文字和图案，将点茶从普通的品饮升华为一种艺术。然而随着时代变换，茶百戏到近代几乎失传。直到2008年，经过章志峰20多年的潜心研究，这一曾经消失的技艺才得以恢复。去年，他应邀给《梦华录》剧组上网课，教授点茶和茶百戏技艺，让剧情展现更贴近宋代真实点茶场景。

《梦华录》中斗茶的场景。

近日，章志峰与《环球人物》记者聊起追寻茶百戏的历程，他说，很高兴沉寂已久的茶百戏终于迎来被看见的时刻。

1983年，章志峰还是福建农学院（福建农林大学前身）茶学专业的大三学生。一天，他在图书馆查资料，无意中看到了北宋陶谷《荈茗录》里的一段话：“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散灭。此茶之变也，时人谓茶百戏。”章志峰好奇不已，向导师叶延庠教授求教，却得知茶百戏失传已久。

叶教授对章志峰说，茶百戏的失传是茶文化、茶历史的缺失，它与现在的饮茶方式截然不同，如果能恢复，或许将打开一个全新的茶文化领域。

当时，对于茶百戏的研究尚是一片空白，章志峰就从古诗词、器具、文物和史料记载中寻求线索。他有空就往图书馆、阅览室、资料室跑，查找有关茶百戏的图文记载。电脑没有普及的年代，只能把与茶沾边的古籍都拿出来，一页一页翻阅，再将有用信息誊抄到笔记本上。

10多年里，章志峰从几万首古诗词中，筛选出几千首与点茶、茶百戏相关的，不仅涵盖了对点茶、茶百戏过程的描述，也有对茶百戏工具、原料、斗茶场面和人物故事的记载。这些资料都成为后来揭秘茶百戏的重要历史依据和线索。

但是，想要恢复茶百戏，不能仅仅停留在史料上。曾留学日本的叶延庠教授又为他指出了方向：南宋时期，日本僧人将在中国习得的点茶法和工具传回日本，后融入禅宗思想，创立日本茶道，并流传至今。或许可以从日本茶道中探寻一二。于是章志峰苦学日语， 1997年、2005年两度到日本学习茶道和茶叶加工技术，与宋代点茶的记载进行比较分析，寻找异同。日本茶道由中国的点茶法演变形成，虽然原料、内涵、工具都有较大改变，但保留了宋代点茶的核心特征，即搅拌并饮用茶汤泡沫，是宋代点茶的活态见证。通过中日点茶对比，启发了章志峰恢复宋代点茶、茶百戲的思路。

经过古籍资料查询、日本茶道研习，章志峰逐渐探明茶百戏在历史上的真实存在，也厘清了研究思路：要揭秘茶百戏，首先要恢复点茶法;要恢复点茶法，就要从恢复点茶原料研膏茶（即研磨茶叶成团）开始。于是， 2005年回国后他就开始投身研膏茶的加工实践。

最初，对研膏茶的研究重点是解决生产技术问题，大部分厂家对茶百戏这类历史文化研究并不感兴趣。没有资金支持，章志峰就自己省吃俭用，从工资中攒下钱来做试验。他以古籍中的研膏茶记载为依据，对不同环境、季节、茶树品种、采摘标准进行大量的对比，又尝试了多种技艺演示手法，希望能找到复原茶百戏的路径。

由于古籍中对于点茶、茶百戏的原料和方法的介绍都是概要性描述，既没有原理也没有具体的标准和细则，探寻过程就像是黑暗中的摸索，几百次试验都以失败告终。

这时，章志峰大学所学的茶科学派上了用场。他从栽培管理、采摘、蒸茶、榨茶、研茶、造茶到焙茶，重新细化方案。3年过去，实验方案和报告材料装了满满一麻袋。

终于在2008年春天，章志峰用清水在自制研膏茶的茶汤上写出了一个“茶”字，但图案不够明显，只能保留几分钟。他又继续改进原料加工和演示技法，不仅最终将图案保留的时间延长到了半小时以上，还将演示茶百戏的原料从单一的绿茶拓展到红茶、黄茶、白茶、乌龙茶、黑茶等其他茶类。

与此同时，章志峰邀请史学、茶学专家将自己恢复的茶百戏和古籍记载进行了长达一年的反复对比认证，在确定原料、工具、方法、特征、表现形式都与古籍记载吻合后，才在2009年公布了恢复茶百戏的消息。

茶百戏恢复以来，常有人将其与咖啡拉花相提并论，称之为“宋代的拉花”。实际上二者完全不同，章志峰解释道：“咖啡拉花是将牛奶加入咖啡，用不同颜色液体叠加形成图案。茶百戏是用透明清水在茶汤上作画，茶汤泡沫中含有大量微小气泡，加入清水稀释呈现深浅变化，形成图案。”还有人将用茶膏、茶粉在茶汤上作画当作茶百戏。对于种种误解，章志峰说：“误区越多说明研究价值越大，大家对茶百戏的认知是缺失的，所以很有必要澄清，去研究和正确传承。”

实现茶百戏技艺的恢复已有十多年了，近些年，章志峰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挖掘茶百戏内涵及其蕴含的人文精神上。

茶百戏恢复之初，图案以写字为主。为了提高观赏性和艺术价值，章志峰收集名家画作，对中国画的表现方法进行分析整理，练习手绘。“我没学过美术，但是我用理科生的思维去学习构图中的逻辑关系，很快找到了表现美的方法。”章志峰说，“如果盲目地学一幅画，那你就只会画这一幅画。但是当你掌握其中的美学原理后，学一幅画就会画100幅甚至1000幅。美也是有道理、有诀窍的。”

章志峰在演示茶百戏。

茶汤泡沫及研膏茶。

茶百戏是在茶汤上作画，通过加水的量和速度来实现图案深浅浓淡、线条粗细变化，是一种全新的艺术手法。不同于在纸上绘画，汤面是软的，力道控制不好就会糊掉，需要反复练习。但也因为茶汤可以流动，创作出的图案会更加灵动。2011年到2012年，章志峰几乎每天从早到晚练习茶百戏作画，创作了1000多幅作品。“我可以把徐悲鸿的《马》从纸上移到茶汤里了！”他至今还记得10年前在茶汤上“复刻”这幅名画时激动的心情。

“原来我只是一个技术人员，每天只和茶叶、农作物打交道。茶百戏的恢复打开了一扇窗，讓我能够走进宋代文人的精神世界。”为了让茶百戏不再二次失传，章志峰不仅创办研究院，培训专业人员，到大学讲课，还面向社会做公益讲座，有不少外国的茶文化爱好者来找他学习茶百戏。

一年前，《梦华录》剧组找到章志峰，提出把点茶和茶百戏融入剧情，请他指导。章志峰欣然同意：“这是非常好的传播形式，用电视剧来影响年轻一代，让他们潜移默化地产生对传统文化的崇敬，提高文化自信。”

随着《梦华录》热播，茶百戏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章志峰在各个新媒体平台的账号粉丝量都直线上涨。无论是观众的好奇发问还是媒体采访，他都来者不拒，耐心解答。他希望通过这个契机，让更多人了解茶百戏，打开认知宋代茶文化和古人精神世界的窗口。

是点茶的精粹，又称分茶、水丹青、汤戏等。它是将研膏茶碾细为粉，用沸水注入茶盏，同时用茶筅（音同显）搅动，形成茶汤悬浮液，再通过汤瓶注入或茶匙加水，用清水使茶汤幻变出文字和图案。

1963年生于福建邵武，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茶百戏唯一代表性传承人，中华茶百戏研究院院长，武夷学院客座教授，在《梦华录》中担任点茶、茶百戏技术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