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朱莉
2022-07-07刘爱玲
我表姐朱莉跟我描绘了一下南郊镇医院,那所医院就像监狱。我说我还真没仔细看过它。我看着她,还如二十几岁的样子,只是又高了一些,瘦得像标准的S型长柄汤勺。我们同在银城一中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吃饭睡觉,是的,当初她住在我们家,她爸妈还在黑龙江做艰难的回乡抉择。她总是说银城好像四处都不透风,令人憋闷,那年她考去济南上大学,没有出过山东,也很久没有回到银城。
我以为她对眼下这份工作很失望。我告诉她,你什么关系都没有,活到这样已经很好了。关于这样活着的话题我很少提,尤其是在幼小的儿子和丈夫于健面前。因为这样会挫败男人的自尊心,为了能多挣些钱,他跑到广西的铝厂分厂去做炉工。儿子虽然幼小,但不幼稚,他会追问我,妈妈,你说什么是活着?偶尔,他也会给我答案,难道像我爸爸那样离家出走?我真的很害怕我儿子八岁的年纪就开始思考活著的问题。
我接着告诉她,我刚从网上看到的一篇盘点北京各行业一脉相承的家族史,大城市、小城市都一样。她在我家的小阳台上低着头喝咖啡,很平静,像是用最大的力气反驳我,我觉得人只能靠自己,没的选。咖啡是猫屎咖啡,于健从广西寄来的,越贡品,那种麝香猫喜欢吃咖啡豆,吃进去,初步消化,又排泄出来,就风靡了。她抬起头来对我说,那里有个叫李虎的人很有意思。
然后,一下午我们没有再谈那个医院。而是很突兀地说起李强,他是刚发生在一场自杀命案中的男主角。朱莉对李强一无所知,其实,她对现在的银城一无所知。他死得很惨,跳进了金牛湖里,为了让自己永远待在水底,他还给自己的身上绑了绳子,系了一块儿很重的石头。他就那么决绝,他有几百万的身价,是银城三合板厂最盛的一家,何以至此?我问朱莉。朱莉面前的咖啡杯里凝固了几个深褐色的斑点,咖啡残渣被抽干水分后就像血块儿。她捋了一下长头发,把它们甩到身后,很沉,声音都往下坠。她说,你确定是自杀?如果他想永远不浮出水面,那就是在宣誓他要保有自尊。而且,他在告诉他妻子,或者说告诉所有人,他自杀背后的缘由。
她还是那么认真,一旦动了脑袋,就总是扎到更深的一层。我又泡了红茶,给朱莉倒上,她闭着眼睛闻茶香。我倒是有点儿恐惧,恐惧很多事物表象下那些隐藏的东西。我告诉她,李强事件是我同事说给我的,他死后被打捞上来没有一分钟,银城大街小巷能有网络覆盖的地方,到处是李强。现场照片离得远一些,在警戒线之外,横的、竖的、歪歪斜斜的各色照片在网上流传。没有人能拍到真人,报警的是三个准备去铝厂换班的工人,中午喝了一点儿酒,都吓醒了,怕惹上麻烦,跑到金牛湖岸边的长椅上挤着。
不过,他们确实看到了李强,面目全非,肥胖,像白豆腐。另一个说,像糊着泥巴的白莲藕。第三个什么也不说,把整张脸躲在两只胳膊肘里,憋得紫红,直到哭出来的时候才说出一句话,含混不清,那根本都不是人。我说着说着把手里的咖啡杯旋转起来,它朝着朱莉的方向旋转而去。我看到她紧紧抓着咖啡杯,杯子外壁是一圈儿鎏金的抽象唐草,她在不知不觉中准备把它们一朵一朵抠下来。但她盯着我的眼神很柔和,她问我,你不是说他沉在水底?我愣了一下,那你说谁会一定要把他捞上来?
我想我该调转方向了,我说,这种咖啡我都是自己偷着喝,于健只负责邮寄,但从来不喝,我想他可能和别人一样无法理解“猫屎”的概念。现在,你回来了,只有你来的时候我们才喝。我真的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她笑话我,这么年轻就开始抒情。我回击她,你上学的时候就开始抒情,你藏在被窝里写些什么死亡、依靠、灵魂、倾诉、孤独,结果你却跑得没有踪影,只剩了我自己。
我们看了一会儿彼此,夏季的阳光很干燥,铝加工的烟尘已经细腻稀薄多了,时常能看到蓝天。银城的支柱产业铝业集团对自己下了狠手,上了高昂的污染处理设备,用了十年的时间恢复环境的十分之一。可是很要命,庞大的机组实行半月轮歇制,大量铝厂工人在下岗。
我们也分开了十年,相隔了很多的东西,再次坐在一起,既想滔滔不绝倾尽所有把自己扒给对方,又无从下手,令人难过。她问我,是不是很滑稽,拼命跑到外面去,转了一大圈儿还是回到了原点。我这才重新注意到她本人,她穿成了一个懒散的艺术家。我说,第一天上班你就穿成这样。她索性站起来,在阳台上转了一个圈儿,那种代表脱离这个世俗的棉麻质地的大长裙把阳台都裹住了。酒红色,就像被装在一个细高挑的红酒瓶里,她还是个姑娘身材。她说,这个小城真新鲜。我知道她不承认银城是她的故乡,她会告诉你这是她爷爷、她爸爸的故乡,但不是她的,青岛、烟台、威海、黑龙江也不是她的故乡,她说她到哪里都是陌生的,她的故乡只是她自己。
朱莉刚从威海回到银城,第一个来见我。我从小就嫉妒朱莉,但也止于羡慕的份儿。连带关系很复杂,我们的父辈们一起从山东去了黑龙江,把青春留在那里,把老年带回银城,我们也是一起在黑龙江降生,把童年留在那里,把青春带回银城,后来朱莉又去了胶东半岛。内陆人们惧怕离开陆地到漫无边际的大海求生活,很多人都会不间断地问起她,比如我父母、我们共同的亲戚,还有她的同学于健,现在是我丈夫。我始终如一用一个比喻,像威海生长在海中的裙带菜,他们听了就会转至问起裙带菜,满脸想象,那是银城人对外面世界的态度。我是因为朱莉才认识那种长在海里的东西,在她发给我的照片上看到它的样子,翠绿、油亮,再暴虐的海水都不会打湿它。
一走下医院台阶,朱莉就明白了,可她总是忘记问王慧也许其间还会存在的理由,一个男人盯着一个女人的一举一动,除了男女间那点儿事情,似乎其他想象都是匮乏的。她想让王慧给李虎捎个口信,告诉他,她对爱情之类的事情不感兴趣,也可以更决绝一些,告诉他,她会选择独身。但她始终没有问王慧,毕竟从到医院的第一天起,朱莉就知道,王慧和他的关系更加密切,她叫他表哥。
其实,朱莉早就知道每次傍晚下班走下医院台阶的时候,斜上方三楼财务科的玻璃窗里就会站着一个叫李虎的人。他是财务科长,就像整个医院都是他的,下了班也不情愿脱掉白大褂。他习惯在下班后再到财务科里待一会儿,算作每天巡查业务而做的例行公事。还有一种可能,李虎是为了一次又一次目送朱莉离开医院的大铁门。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一天傍晚,朱莉走了两级台阶就停了脚,望着银城东北方向的市区,对华灯初上就已沉入深夜的黑色天空感到陌生。她都忘记了银城的黑夜比威海来得要早,同时,她却记起了一段对仗押韵的人生思辨:银城冬天的傍晚黑得早,对某些人是幸运,相反,对某些人是噩梦;对某段时间是接近幸运,同样相反,对某段时间是坠入噩梦。这是她在威海生活的时候给自己的忠告,为了失意和困难的时候学会拐弯,现在,她只是临时把“威海”换作了“银城”。
来到这个医院有半年的时间,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她是幸运的,在此间找到一种迷人的安全感。这是一套生活的模板,她下班了,像每天一样离开医院,开着自己的小车,途经银城一路拥挤的风景,回到家里和爸妈待在一起,吃上一顿美味晚餐。天不太冷,就和爸妈在小区周围的大路上散步。次日一早,早餐是备好的,饭后重新开着小车抵达南郊镇医院。坐到财务室里,与对面的出纳王慧共度一天的时间。偶尔,李科长也会到财务科站上一会儿,背对着她们,什么话都不说。
朱莉从济南到胶东半岛兜了一大圈儿,用去四年的时间。曾经做过科技公司的信息管理员,投资咨询公司的业务代表,一家韩资服装厂的工资核算员,一家医疗器械厂的质检员,还被莫名其妙派去做了三个月的公关,最后败给了昼夜连续的酒局。她在公司公寓楼的连体铁床上连续趴了一周的时间。五天前宴请韩国公司那个大客户的晚宴被白炽灯照得失明,又重新照在那间小小公寓里。大部分时候,朱莉把那种光认为是希望,后来她才真正看明白什么是自己想要的。烟酒气在房间和朱莉的胸腔里来回穿梭,最后盘桓在三十岁的大脑里。她头痛欲裂,幻觉中,总是听到一个人趴在摇摇晃晃的马桶上发出呕吐声,还可怜兮兮地哭泣,让她厌倦不堪。早上醒来,朱莉想明白了一件事,世界就在眼前,理想生活就在每分每秒里。她把墙上的中国地图摘下来,地图上插着几个小红旗,是她已经到过的几座海边城市。她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高铁只行驶了不足四个小时,脚掌一落地,已经踩在老家银城的土地上。
虽然她现在过的是自己曾经最厌倦的生活,可是一旦发觉有点儿喜欢当下处境的意味,朱莉就会猛然间内心疼痛,就像把人的身体由上下到内外不间断地进行撕扯。
为了缓解自身矛盾,每天下班后,她故意错过同事们离开的高峰期,独自一人从医院门厅前高耸的台阶上走下去,白天里人群生死相交的熙攘在此刻恢复宁静,站在寂静里能听到另外一个人心脏的跳动,它有吞掉一切的力量。李虎在朱莉报到的第一天就令她感到有趣。那天清早,朱莉来到医院,她把脑袋昂起来,视线推出车窗,从远处望过去,她努力把家乡的医院想象成近邻一般亲切。她把视线调高到白色楼体上就看到了李虎,他早早就把自己摆放在最代表热情迎接的绝佳位置。那时是盛夏,白大褂披在他身上就像一对天使的翅膀,早晨细长的光线折射在三楼走廊的玻璃窗上,他如同飞在半空里。
朱莉第一天竟然还背着一个灰蓝色的休闲背包,从肩部一直长到大腿弯,葡萄酒红棉裙配灰色短衣,连职业女性的尖头高跟鞋都没有穿,而是一双黑色圆头儿的休闲凉鞋,青春的雌性荷尔蒙在一起一落的背包带儿上肆意跳跃,其实她已经三十岁了。
走进大院儿,除了能看到李虎隔着玻璃窗微笑,无论医生、几个在院子里散步的病人,还是做勤务的,连食堂里的大厨李晨光都把油罐儿打翻了,他们分明看到一个明亮的威胁体在逼近。
王慧那天也早早就趴在三楼的楼道栏杆上迎接她,她们俩将共处一室。王慧在一周前的第一时间听表哥李虎说起朱莉,她就到银城华联商厦新买了一套女性职业西装。锋利的尖形领子在顶端突然就变圆了,锐气瞬间减弱,这不是她心里想要的模样。商场里的女售货员不是很懂事,说那样剑型领的西装早就过时了,现在都是这样圆形休闲小西装。王慧被那个“休闲”和“过时”侮辱,售货员分明在说她落后、古板、土气、假正经。看到休闲风格的朱莉,王慧把手举起了好几次,而朱莉只挥了一次手,阳光把她的手和脸照得像嫩藕段儿。真是傲得无知,王慧在心里说。
朱莉给王慧带了海边盛产的烤鱿鱼丝、墨鱼片、一串海贝风铃。王慧当场把风铃系在了电扇正中的支架上,一边一下一下碰触着风铃,听它的响声,一边嚼着漫长的鱿鱼丝,瞬间就觉得这个新同事平和多了。朱莉又把背包从三楼财务室背到四楼李虎的科长室,五楼郭院长的院长室,重新回到财务室的时候背包就空了。不到中午,满院的其他科室,一楼中医科的老中医,厨房里的大厨李晨光到几个配菜、面案的伙计,门卫,这个“人情网罗”世界的人,无一遗漏都对朱莉另眼相看。
没来报到之前,朱莉就听爸妈说这里的郭院长深居简出,在临近退离社会身份的漫长时间里,早早像个不谙世事的修行中人,轻易无缘得见。笼罩在医院之上无处不在的财务科长李虎就像尊贵的镇物。果然,他的办公室和他的外貌一样简洁明净。朱莉带的威海即食海产品作為见面礼,他除了谢谢,再没有看一眼。那堆蓝色大海和白色鱼儿相间的包装物安全地隔离着桌子两面的人。桌子上有个空烟灰缸,一尘不染,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饮水机、一台电脑和一个打印机、一个瘦小的档案橱和李虎一样浑身上下都干净。他胡须刮得像一面平镜,周身的气息都是白亮色的。当然,他穿着白大褂,整个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都穿白大褂,就像在过度标识医生和生命的紧张关系。只不过李虎太过高大了,一米八五,粗壮和高大损害了他的一点儿斯文,他的声音溢满了接近中年男性稳定的荷尔蒙,他转动了一下他的高背椅,朱莉听见一个族长的声音绕过那些包装物传过来,你新来,有些环境不熟悉,有些事情不明白,可以问你的同事王慧,也可以问我,随时欢迎,一切便利都是为了工作。
朱莉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不协调,他还没有老到锈迹斑斑,但他发出的腔调和姿态却已经锈迹斑斑。朱莉一半儿眼睛盯着李虎的眼睛,一半儿被蓝白物体遮蔽,好的,李科长,我……
还有,他的手里已经抓起了一只碳素笔,连碳素笔都充满了思索,这是个集体,不要太注意自己,眼睛要长在别处。他把声音压低提醒着朱莉,你是第一个考进来的员工,你是第一个研究生。朱莉感觉到考事业单位进入医院本身就携带着罪恶,人们会早早给她的全身贴上“优越性”,就像毒蛇让人眩晕的花纹。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朱莉警觉地看了看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出格。她回头看到李虎蓬松的头发,根根扎着柔软的控制力。
朱莉很想问一下此时的问题,比如,南郊镇医院的台阶竟然这么高,她置疑这些堆积的台阶对病人不是什么好事情,但她被李虎的宅心仁厚唬住了。她看到李虎拨动的嘴唇,在夏日炎炎中,被沸腾的唾液浸泡得肿胀起来。变形的时间很短暂,就像汉堡包两片巨大面包片包裹的香肠。他压低嗓音,这只是一家南郊的医院,也就是一个镇医院。而且原来这里的确是靠近银城最近的镇子,银城成为工业铝城后强大起来,它被划入银城区之内,但它仍然是个镇子。
朱莉明白了,所有的不堪都可以被偏僻和狭小抹去,很多事物都缺乏匹配,这就是有些事情根本不必置疑的理由。她还看到李科长说完话,眼神突然黯淡下去。他走出财务室的后背驼了,无能为力在每一个汗毛孔里钻出来。短暂的一瞬间,朱莉理解了那个驼背,理解了“无能为力”,因为这让她想起独自一人在威海繁华的大路上游荡时的鬼模样。
朱莉听得很舒服,并且逐字记下。临出门的时候她还是忘记了爸爸嘱咐的应该低下自己的脑袋,而是仰着脸审视着李虎的全身,李科长,问一下,我们财务科也都要穿白大褂?
朱莉可能是所有来上岗的员工中问题最多的一个。
李虎微笑了一下,必须穿。
天已经全黑下来了,远处市中心的灯光和医院住院部的灯光更加明亮。朱莉把自己的休闲挎包荡到后背,接着一级一级走下台阶。她不间断地回想自己漂泊在外的生活,并和目前的生活进行比对。她故意把走下楼梯的时间拉长,让三楼那个人的心脏承受更多的重量,然后随着每一级台阶而同频地跳动下去。如果说有什么企图的话,朱莉觉得没有任何理由。
她走到医院停车场时还用了模特步,没有人能看到她独自开心的夸张样子。在那几步之间,她说,朱莉你就是个水陆两栖的动物,去过大海中,现在重返陆地,希望你不要活成自己最厌恶的人。
朱莉大概见过院长两次面,一次是在刚来医院的第一天。朱莉称呼了他,并且把带来的即食海产品放在茶几上,院长才转过身来。他背对着院长室门,面向办公桌后的墙壁,墙壁上有一幅黄山山水画,黄山山势陡峭,雾气氤氲带来柔和,迎客松们从雾气弥漫中挣脱出来,歪向旁边的溪流,就像从树枝上流出了水流,应该是进行了艺术处理,隐藏了实际的景象,而实际上,或许树木距离溪流之上很遥远,或者水流隐藏于树木山石深处。这是后来朱莉能想到的一个人对一些事物的投入渴望,反过来是对现实的无可奈何。院长对朱莉很和善,除了一句你好再没有下话,好像不语是一种信任。朱莉迅速退出办公室的时候,侧目窥视了一下这个安静的院长,发现他早已恢复进门时的姿态。
第二次是前段时间八一建军节前,医院里人满为患,院长很繁忙,在三楼楼梯拐角处,朱莉看到他像个小伙子从四楼奔跑下来,他已经把她给忘记了。跑到二楼拐角处才停下来,他对着朱莉张了张嘴,他想说什么,什么都没说就不见了踪影。朱莉也张了张嘴,她想跟院长说一说她看到的每天下班后李虎和王慧在三楼财务科的举动,还有,王慧一直没有把属于会计的工作转给她,只是些零零散散的工作,她和王慧在一起,倒像是主仆的附属关系。这么一说,属于她的那台电脑里无论发生什么变化都和她没有关系。
她还看到过一次过分的事情,那个一身素衣的王慧,坐在她的桌子对面。李晨光在临下班的五分钟钻进财务科,他是医院医生们的大厨兼采购员,他把一个沾满油渍的条形文件夹塞给王慧,慧妹子,报销,报销,不然明天开不了伙了。王慧已经整装待发,一个黑色手包堵在肚子前,办公桌上光秃秃的,她对着桌子说,下班了。朱莉正在穿外套,立在墙角。李晨光变成一个女人,他细着嗓子,蹭到王慧的椅背上,撞着王慧。王慧说,那老规矩。李晨光伸了伸脖子,他的喉结力挺起来,就像堵在脖颈中央一块儿锋利的石头,等他转身到了王慧的对面,半个屁股坐在办公桌上,他的喉结便软下去了。他的笑堆满额头和眼缝,好,老规矩就老规矩。王慧从保险箱里取出钱,李晨光在报销的钱里又找出五张崭新的百元鈔,塞进王慧肚子前的手包里。
王慧和李晨光都没有在意墙角的朱莉,而那一刻,朱莉最想见到的是郭院长。事件属于常态,李晨光瞬间闪出了财务科,就像事情没有发生。王慧还是喜欢职业装,灰色小西服严谨地扫过背后风扇上的海贝壳风铃,铃声一响,她才警觉屋子里还有个朱莉。半年的时间,她们已经很熟识,熟识了之后很多事情便自然而然显露出来。她扎着马尾辫,头发很黑,很像八十年代的清纯女孩儿,她对朱莉解释了一下,李晨光总是这样。她一笑,右边脸上一个小酒窝,朱莉看到那个酒窝把那一片脸舒展开来,放松极了,不像是骗子,便及时卡住自己愤怒的念头。她对自己说,总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和郭院长见个面。王慧在下楼梯的时候嘱咐朱莉,不要告诉她表哥。王慧在此刻提起她表哥,朱莉瞬间想起在下班后的很多个傍晚,李虎和王慧在财务科里做着什么隐秘的事情。如果按照她以前的性格,必定要早早问清事情的缘由。现在,她只是在银城的边缘,在这个镇医院的边缘。
来到医院第二个月的一天傍晚,朱莉看到李虎和王慧在财务科里说着什么,和争执很相像。那天下班,朱莉坐上车,又一次朝着三楼那间小小办公室的窗口望了一眼,李虎已经离开窗口,他大都在朱莉的身影拐进停车场后就在窗口消失,很有效率。她把车打着,办公室里面亮着灯,灯光和逐层病房的灯光汇在一起,把医院门诊楼前照出黄白的亮色。大院最东头儿的停车场倒是昏暗极了,这里更偏僻,一辆车子都没有,只有黄色长条线画出的一个又一个停车位,永远在那里虚位以待。黑暗笼罩下来就生成安静,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想重新回到办公室去。
走到停车场拐角时,她看到刚刚进门的那个穿白大褂的是李虎,在王慧打开的电脑前讨论什么。又是李虎,白天他差不多长在财务科里。他有几次撞到王慧挂在身后立式风扇上的那串海贝风铃,那些贝类的单片碰在一起尖锐无比,就像每一个单片都是一把封喉的利器。
停车场周围太安静了,所有有关人生死病痛的喧嚣都被闷在长方形的住院部里。银城冬天干冷,寒冷让万事万物都自动沉入安静的底部,朱莉几乎能听到海贝风铃的几下响声,被李虎捉住制止了。她看到李虎的白大褂从王慧的桌子旁飘到自己的桌前,朱莉有种混乱感,这个感觉从初来之时直到现在都很醒目。李虎是财务总管,在一个医院里,财务人员也像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混淆在医生的群体里。朱莉看到李虎走到王慧的对面,打开自己的电脑,密码在他这个财务总管那里就是透明的。朱莉感到自己被侵犯,或者跟信任有关,她被激起重新走回去的欲望,但,还是停顿了一小会儿,毕竟自己已过了横冲直撞和刚愎自用的年纪。她躲在墙壁的边沿,像一只冻僵的壁虎,内心翻江倒海,盯着玻璃窗再没有出现什么动静。李虎很快就关掉了她的电脑,王慧不知道哪一分钟把挎包背在肩上,灯灭了。最终,她重新回到停车场,把车子再次打着,驶离了医院。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回到家,闻到红烧带鱼的香气她就把刚才看到的一切努力忘掉,每一次都是如此。红烧带鱼是她童年里的圣餐,她爱到鱼骨的骨髓里。感动袭来,她顿觉鼻子有点儿酸,跑到厨房里在妈妈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她三十八岁竟然还能享受如此待遇。在外飘荡的所有日子她都蔑视那些从小到大在父母身边促膝的儿女,他们太缺失远大的理想。回到银城后半年中她才恍然大悟,她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每一天可以不用风餐露宿,如果每一餐可以和父母相伴,这个理想又和渺小有什么关系?
李晨光在第二天午饭几近结束的顷刻间飘到朱莉的餐桌对面,他走到哪里都是一缕晨光,他爱笑。不过,他的确做得一手好菜。朱莉一个人吃午饭,有时候吃得很慢,在财务科之外的空间里多消磨些时间,她开始感到那个财务科里储存着虚无。王慧从夏日到冬日都没有午睡的习惯,她从朱莉这里掏空了威海在她脑子里的所有记忆。现在,她开始重复打捞那些朱莉充满激情讲给她的威海故事,朱莉甚至开始编造故事,比如海鸥孵化,西伯利亚的天鹅因为孤独才到威海越冬,威海对于天鹅就是家,动物和人一样,都趋向爱和温暖。
李晨光盯着朱莉那个巨大的勺子,相比起来,那个勺子能遮住朱莉的整张嘴。他左顾右盼,食堂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问了一下王慧怎么没有来吃午饭。朱莉说,王慧肚子不太好。
她终于拉肚子了。李晨光笑成一团,气喘吁吁地说,王慧一肚子坏水,需要好好排泄排泄。
朱莉不太想说话,回到银城之后,她不想说话的欲望越来越强。李晨光端起她的餐盘朝餐口走过去,他准备给朱莉添点儿牛肉土豆块。朱莉叫了一声李晨光,李晨光钉在餐厅的中央,这个名字很陌生,除了上学的时候有人叫他李晨光,这个名字基本没人再叫起。有人叫他李大厨。在银城酒店做配菜的时候,后厨里的大师傅们叫他李仔。他妈叫他晨光。他谈了四个月的女朋友叫他Miss李。听到朱莉叫着自己的名字,他端着餐盘走回来,重新坐在朱莉的对面,反复审视着自己的名字,变得深沉起来。
朱莉说,我实在吃不下了,会浪费。
李晨光看着朱莉继续吃剩下的饭菜,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朱莉,昨天你在财务室看到的报销的事情就当没看见。朱莉想问问李晨光那件事情,李晨光截住了那个话题。朱莉说,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我还没有接过一个会计该做的工作。李晨光说,朱莉,你今后还会有很多事情需要看不见,如果你需要帮助,我算是一个。朱莉脑袋里清晰地闪过财务电子台账的一系列数字,她仔细检查过她的电脑,里面她接手的原本账目没有什么变化,她真的没有看到什么。李晨光走了,他穿着厨师的白大褂,很白,没有明显的油渍,他身上也没有呛人的油烟味儿,只是有点儿香烟味儿。
我表姐朱莉在中秋节后来到我家,她还是不喜欢凑热闹,一到全部人群都要为一件事忙碌的时候,比如春节、中秋、元宵、清明等等,就不会看到朱莉。她现在还是原来的样子,中秋节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打电话问过大爷大妈,他们说可能出门去找同学了。直到今天,朱莉重新坐在我家的阳台上喝着猫屎咖啡,实情才有了结果。我说,朱莉——在她面前要求叫她朱莉,她觉得表姐让人承受一种负担,不如做个朋友——中秋节我们也没能聚一聚。于健刚好也从广西回来探亲。他故意攒足了平时节假日的时间,可以长住一段儿,一般十天。他带着儿子去了街道对面的华联超市,买些蔬菜瓜果,和朱莉再过一次中秋。
朱莉在吃葡萄,并且把喝空的咖啡杯洗干净放在自己面前,她等待着红茶。我在金牛湖花园的长椅上待了三天,看完了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那是什么?我问,小说?电影?从离开学校,我再没有碰过书。她僵硬地看着我,僵硬了一会儿,她的情緒突然就柔软下来,好似经历了和别人一样的事情,她就能够在某些地方和自己重合。她转到客厅里去了,看遍了我和于健一家三口的照片,一幅法国不知名油画家的蓝色球花仿品。她笑着看那幅油画,有二分之一的A4纸那么大,油画布表面布满细小的疙瘩,就像电子屏幕上颗粒状的帧。
小时候你可没有这么老实,朱莉寻找着我。我在客厅的茶柜里翻找白茶,想让她换个口味品一品。我还是因为你刷牙挤太多的牙膏受到启发,朱莉继续说,我们一起画画,把一面墙铺上白纸,从墙的对面冲向白纸,就像冲刺,把油画颜料挤到白纸上去,我们连笔都没用。我说,那是我们没有笔,我们发明了一种不用笔画的油画。那时候还起了一个名字,叫挤牙膏油画技法。太有趣了,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是有些埋怨朱莉的,从她回到银城来差不多四个多月,这才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尽管银城小得就像人的指甲盖儿。
你刚才说的《漫长的告别》讲了什么?我问。讲了一个非常漫长的告别的故事,是个侦探长篇,一个私家侦探马洛和一个富有真诚的酒鬼特里的告别。他们一定经历了很多波折和反转,还有埋伏和意想不到、突如其来之类的。朱莉看着我,她说,我觉得我可能是那个特里。特里?我们坐回到阳台上,我期盼着于健和儿子快点儿回来,一起听听这个有趣的特里。儿子从小就喜欢听故事,但是,我丝毫没有讲故事的天赋。所以,儿子觉得自己的妈妈很贫乏。
朱莉说,嗯,特里在初见侦探马洛的时候是个酒鬼,富有的、上流的、绅士的酒鬼,特里死后,马洛为这个朋友特里寻找死因,特里竟然是曾经的战俘,和平年代里与黑帮交往,最后,两个人重新见面时,特里是复活的马奥拉诺斯。秦丽,这是一个人的多重身份和性格,我们在某个阶段都会对应上其中的一个特里。
于健和儿子回来了,他们买的东西太多,根本无法一次搬上来。再次下去的空当,于健跟朱莉打了个招呼,他们曾经差一点儿就成了恋人,于健从初中就开始追求朱莉,追到了高中毕业朱莉才有了喘息的时机,她考上济南的大学走出了银城。于是,我和于健结婚了。
那天中午,我们吃了一顿相隔十多年的午餐,是中秋团圆的午饭,中午当然没有月亮。儿子喜欢朱莉,把自己的小身体紧紧靠在朱莉的半边,还给朱莉夹了一块儿红烧带鱼,我们当时都愣住了,他怎么知道朱莉最喜欢红烧带鱼,在这个饭桌上,这个秘密只有我和于健知道。儿子从不吃鱼,怕鱼身体里的腥味儿和随时都在圆睁的眼睛。可能这就是世界最准确的巧合。我期盼着朱莉能说说她回到银城的生活,还有她上次提起那个像监狱的镇医院。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于健主动和朱莉互换手机号和添加微信,随后,朱莉给我儿子的菜盘里添了一块红烧肉,他立刻就塞进嘴里,做出吃得投入的样子。我们小时候在一起就不是玩得很热烈,我们三个都不是很热烈的那种人,我爸爸说过这三个小孩子很寡淡,好像我们都是还没有成长就已经成熟了。我们有点儿厌倦疯狂。
朱莉问于健,广西那边风景可好?于健说,那边工资高。他们还是先前的样子,思维不在一条线上。我忍不住了,朱莉,在医院里工作适应了?她笑了笑,我还没有完全进入呢!她把红酒杯举过来,跟于健和我碰了碰杯子,我只接了一部分财务的工作,很奇怪,上岗会这么漫长。她转口问我,你呢?我说,我高中毕业进了地税局,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多年了,闭着眼睛都能干完那点儿活儿。朱莉说那也挺好的,现在轻松自然是一种生活态度,目标—努力的奋斗模式挺机械的。我向朱莉兜售在事业单位的秘诀,你把手脚捆起来,要么把眼睛和耳朵遮起来,选择应该听到和看到的东西,选择时机,其他的都和你无关。朱莉说,我喜欢契约精神。
于健突然问,是谁阻挠工作交接?朱莉和我都摇了摇头,她说,可能是我爸说的人情社会,我们医院里人不多,财务科里,有我和一个小姑娘王慧,一个等着退休的郭院长,一个大厨李晨光很真诚,几个中医大夫,和其他科室不太熟悉,门卫也很尽责,一个财务科总管李虎很有意思......不过,秦丽会最明白机關和企业的区别。我终于感觉到自己有用武之地,我多年的经验认为,机关像一辆绿皮车,企业像一列高铁。
朱莉莫名想起了那个自杀的李强,她想知道他究竟受到了什么侮辱。她问我,你上次说的那个李强事件有结果了?自杀就是结果呀,我对那件事没有持续关注的兴趣。我看了看儿子,他已经靠在朱莉的椅背上睡着了。
于健把儿子抱到卧室里好一会儿没出来。我说,银城好多事情都是一发生就有了结果,何况和藏獒扯上关系。一只可以让人自杀的狗?朱莉露出探险的好奇心。不是,是外号,银城很多凶恶的事情都和他有点儿关系,只要和他有关系,事情都会没有结果。藏獒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朱莉在追问。我笑话了一次朱莉,你以为是一本侦探小说?她特别平和,认真劲儿更足了,说实话,我小时候就特喜欢朱莉认真甚至较真的劲儿,那是我缺乏的性格。我告诉她,如果你看到或者听到叫藏獒的人,离他远远的,藏獒在过去叫恶霸,现在应该叫黑社会头目吧。后来听我同事说,他借给李强很多钱,可惜没有还上,也可能李强选择了自杀。朱莉开始分析这个藏獒和李强,我听到她说,看来是钱带给人的侮辱,藏獒没有杀李强,但,李强确是他杀的,藏獒是李强最大的侮辱。
中秋之后,李虎在一天清早来到财务科,他又像一个老族长那样严肃地站在朱莉身边,对王慧说,今天,最后一天,把医院所有会计工作交接给朱莉,把你出纳的活儿干好。王慧受到当头棒喝,和朱莉一起锈在座位上。王慧为自己辩护了一句,郭院长又没催。李虎走了,一整天都没有再来,连傍晚下班都没有站在三楼财务科窗口望朱莉。王慧抹了一天的眼泪,她在上一个会计走了之后,好不容易把整个财务的工作扛在肩上,起初,她知道那是替补,慢慢她成为了那个会计。
王慧把整个财务系统推给朱莉,她极不情愿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发觉自己有点儿失重,她因为突然失去那些工作变得空荡荡的,大哭了一场。朱莉给她递了块儿手绢,她摸索着接过来,朱莉,我不是不愿意把工作交给你,我只是干习惯了,我想再干一阵儿,干够二十周岁的生日。朱莉过去抱了抱王慧,她的大方格呢大衣有点儿硬,领子立起来遮了她的半张脸。朱莉说,我以前也会这样,觉得那些工作是我的,占有它们让我觉得自己是有用的人。王慧的上眼皮鼓了起来,带着绯红的颜色,仰着脑袋对着朱莉眨眼睛,她觉得被朱莉理解了,更放肆地大哭起来。她的鼻音很重,她问,那后来呢,朱莉。朱莉站在王慧背后,拨动着那串海贝风铃,风铃很清脆,整个屋子好像都处在学生时代。朱莉说,你还像个学生似的,学生时代都喜欢证明自己。王慧特别喜欢有人说她像学生,她不化妆,愿意保持一种单纯的相貌,甚至还扎起来马尾辫。不过,她确实只有二十岁,中专毕业后,被李虎调进了镇医院,她还是临时工。朱莉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没有看错,王慧还是个大孩子,只是想让会计的身份在自己的身上多待一阵儿。她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觉得这漫长的等待不存在什么背后的东西,她知道,今天,她才真正进入镇医院上岗。她对王慧说,王慧,很多工作我们一起配合,你和我相辅相成。王慧轻松地吐了口气,她和朱莉从来没有这么近过。她觉得有点儿累,最后把保险柜的钥匙从手包里掏了出来,递给朱莉。
第二天傍晚,李虎就约了朱莉。在银城天晶大酒店一个迷你包间里。朱莉进门的时候,屋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李虎,一个陌生人,比李虎大一圈儿,让李虎显得很秀气。他的粗鼻孔里呼出风一样的大团二氧化碳,可吸进氧气时却像游丝。李虎介绍了他和她,他叫孙小力,她叫朱莉,他们点了个头。孙小力的鼻气瞬间扑到朱莉的手背上,就像碾压而来的一团大气压。可以看出,他浑身被什么束缚着,扎着两只随时会挥舞出去的长胳膊,他克制它们。
孙小力的电话响个不停,他就不停地接电话。接起电话来,他操着纯正的银城口音,出口很重,尾音上又轻轻拐了回来。李虎在孙小力嘈杂的声音里问,朱莉,你一点儿银城话都不会说。朱莉喊着,我小时在黑龙江农场长大,东北话一直变不回来。李虎说,你的口音也没有东北味儿,你算是标准的普通话,王慧特别喜欢你说话,背地里还在学。朱莉和李虎说这话,她的注意力无法抵挡地被分散到孙小力的身上。朱莉觉得这个人很面熟,但找不到来路。
快上晚餐的时刻,孙小力起身要走。他结束一通又一通的电话。强壮的大手捉着一个苹果手机,显得就像把玩一个儿童玩具。他起身时,庞大而有力,大量的热量和力气向外溢出,在身体周围形成一个大气圈儿。他竟然把嘴附到李虎的耳旁,小声说,李哥,都安排好了。他的声音很粗壮,根本没必要贴到耳朵根去说话,可能这种行为代表一种臣服的姿态,能够说明身份。李虎穿着一身西装没有动,显得更斯文,说话声音适中,他点了一下头,说,我先出去一下,回来你再走。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孙小力在座位上等待着。他把手机在五根手指间翻滚,这让朱莉想起上学的时候用指缝耍铅笔。他耷着眼皮,眼睛却透过缝隙盯着朱莉。朱莉毫不回避,她正面打量着孙小力,我可能见过你。孙小力从鼻腔里笑出来,谁都说见过我。一副方形黑框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没有玻璃片,眼光从空玻璃框底部瞥到朱莉的身上,故意让朱莉感到危险。他反问,你就是那个研究生,自己考公务员进的镇医院?稀罕,李虎总是说起你。
李虎回来了,孙小力硕大的躯壳面对李虎的时候却像是空的,他起身就走了。朱莉扫着孙小力的后背,她假设了一下,这么宽的后背,如果加上黑棕色的毛,那就是一头棕熊,她一下子闻到了动物的体腥味儿。
李虎比朱莉大七岁,明显质地厚实。他让服务员上第三道菜品的时候,把屋子里的其他灯打亮。有点儿像烛光晚宴。他说,我实在不习惯昏暗。他突然有了人的那一面,在医院里,他就是一件疯狂工作的白大褂。他说起了王慧,那孩子小性子,从小父母去世早,没人管,让朱莉时常迁就这个表妹。朱莉说,我和王慧相处得很好。李虎端起酒杯和朱莉碰了一下,如释重负,那就好了,这个表妹没少惹祸,胆子大,克扣别人报销的钱,你猜,她说觉得很好玩儿,她说别人也都不在乎,就当犒劳她。
服务?朱莉说,我见过一次。她根本不知道那是犯法。
李虎又把杯子举了过来,嗯,服务,给他们整理单据、贴票据、做憑证,就像酒吧服务员要给小费。李虎笑起来显得很年轻,在离开医院的环境里,像另一个人。
他说,朱莉,自从你来了,我就醒了,想起想象中的自己。我原本想象自己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博士生,走到外面世界去。不过,我没有上大学,选了个自己也不懂的财会中专,就一直待在镇医院。
朱莉说,我不是也转到了镇医院里,还是你的手下兵。
李虎的脸有点儿红,他的眼睛腼腆,不敢直视朱莉,只看着被逐渐喝掉的红酒,一点点把玻璃杯还原成透明。朱莉一下子明白了李虎每天盯着她下班离开的缘由。
李虎说,约你出来别的没什么,以后财务科很多工作都靠你了,小地方医院事物杂乱,没有那么规矩,合作愉快。朱莉说,合作愉快,会计的操守我还是有的。李虎显出一种很古怪的情绪,就像有难言之隐。他犹豫着说,医院自有一套属于医院的系统和财务规则,既然是同一分子,希望你会遵守。朱莉并没有理会李虎,事实上她挺想说说自己。自从回到银城,她之前的那些生活理念在这里完全失效。在威海公司的宿舍里整理行李时,她想象着家乡银城的阳光是亮白色,常常很刺眼却很温暖,空气干燥不会返潮,从城北的铝厂集团到城南新建的三馆也不过是一条短暂的线段。她考入的那家镇医院很小却很清静,她希望病人很少,每天简单到两点一线。她说,我这个人喜欢独自生活,对爱情、婚姻什么没有太大的喜好。听了朱莉的话李虎激动起来,我原来也想过,很自由,不过,后来没得坚持,银城都是传统的普通人的日子,你很难坚持到底,有这种想法很危险。
朱莉说,我会坚持的。她知道自己不必说很多话了,他们有着共同的观念。但她始终在回想着那个像熊一样的孙小力,这是她的后遗症,一个是回到银城后重新开始阅读侦探小说,一个是自从在威海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工作后,她学会了思考一个接骨螺钉如何植入人体,把碎裂的骨骼固定,这种植入与拆解的持续想象很顽固,形成人的一种思维逻辑。在一天深夜噩梦中惊醒后,她爬起来去卫生间照镜子,看着自己的脸竟然想到了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孙小力,是中秋节时在秦丽家里说起一个外号叫藏獒的人,在当时她的想象里见过他。
临近春节,医院里出了很多事情,冬季一来,会带走久病的患者。月底和年底是各种账目结算期,万物都在等待着新开始。朱莉在一天清早打开电脑后,发现一笔几十万的收入账目成为空账,她问对桌的王慧。王慧在贴制各种单据的凭证,她伸着潮红的舌头尖,习惯性地舔一舔,熟稔一个传统会计严密的手工技能,但她手里却握着胶水。她头也不抬,自从她得知李虎约过朱莉,她戴着有色眼镜看着朱莉。
她说,你知道那个李强是怎么死的吗?
之前她们两个独处一室,谈论过银城很多事情,甚至自己的私生活。这个满腔热血的王慧要嫁给一个白马王子,她在财务科里走来走去,她已经走进了王子骑着白马漫步的丛林,那里郁郁葱葱、花香四溢、山湖掩映,有时,李虎刚好推门而入,她朝着朱莉挤挤眼睛,白马王子在人世间的投影就像李虎。她还会继续明目张胆地克扣报销人的小费。会一个周换一套衣服,很浪费。
眼下的朱莉没有回应王慧,却想到了与李强死亡有关的藏獒,那是秦丽曾经提到过的。平日里,王慧这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儿大脑和心都是空的,但她瞬间就成熟了,就像时机已到,瓜熟蒂落,她端坐的姿态开始渗透着控制欲,两个肩膀成九十度角,垂直让人变得坚硬和高傲。
她把脖子伸长,向着朱莉,你知道藏獒吗?你知道李虎吗?我劝你还是装作看不见为好,而且,你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是变成我们,一条是离开。朱莉停在电脑前,在繁密的红黑数字间,那一行空白数据行里填满了浅灰色,就像断崖。她笑了起来,我两条路都不选呢?她起身走到王慧身后空置的立式风扇前,现在是寒冬,它没什么用处,只是一个挂着风铃的铁质支架。她拨动起海贝风铃,声音一响,整个房间就有了喘息的空间。
王慧不准备把脑袋转过来面对朱莉,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不需要伪装成半年前的王慧。她继续仔细地贴凭证,就像一个尽职的出纳员。她说,那你可能就得做李强。那个已经死去半年的李强,仿佛在任何时候都能活过来,作为现实的证明。整个财务科在李强的控制中陷入沉寂。
这一天傍晚下班后,朱莉可以不用躲在停车场的墙角猜测财务科里发生的故事。她成为故事里的三个主角之一。冬季不足六点就已经漆黑,靠墙的四组暖气片散发出热气,水银色表面被岁月剥离的斑驳处,有点儿铁锈,告诉你这个镇医院已经很老了。李虎进门把房顶的四组侧灯全部打亮后,屋子里充满家的味道。朱莉和王慧都舒了口气,她们冷战了一整天,神经和筋骨僵硬不堪。李虎坐下来,两张寒冷相对的女人脸,一张温暖的男人脸,在两张相靠的办公桌前形成稳固的三角形,好像他们是默契多年的老搭档。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李虎没有等待朱莉询问,他做了反向追问,瞬间便占了上风,朱莉,有笔账成了空账?朱莉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正要问李科长,我的电脑会自动吞脏。王慧闯入其中,朱莉感到她在用对待报销人的蛮横对待自己,她尖锐地划向朱莉,什么叫吞脏,事情一到了你那里就变得丑陋。李虎喝住了王慧,他用一个暖洋洋的眼神。他穿着白大褂,从高大中直立起来一种柔和,我们都是自己人,不必你争我抢的。
朱莉厌倦这种随意自称“我们”和“自己人”的人,她回绝李虎,我不是“我们”,更不是“自己人”,我是银城南郊镇医院的一名会计。李虎盯着朱莉,那认真劲儿讨人喜欢,他甚至把眼神粘在朱莉的脸上发了一会儿呆,瞬间清醒的李虎说,我以前也这样认真,认真不会有出路。我记得跟你说过医院有一套医院的系统和财务规则,我们谁都逃不了。朱莉说,我记得我也跟你说过,会计的操守我还是有的。王慧笑出声来,操守,表哥,她在说操守。李虎回击了王慧,闭嘴。
屋子里安静下来,也许是傍晚,这个在银城南部角落里的小医院,小得就像个大门诊,却被装入这么一大片空旷里。朱莉想着自己在外生活时总会掉入这样空旷的情境里,没什么依托,没想到今天又落入家乡的一片空旷里。李虎走到阳台前,点燃了一棵烟,并不吸它,只是看着它燃烧,那蠕动的红色火星映在玻璃窗上,从燃尽之处继续生长出火星儿。他看着大门厅前高耸的台阶,大厅顶部有一盏灯,极亮。每天傍晚,朱莉会一级一级台阶走下去,而且他知道她明白他在一直看着她。香烟自行熄灭后,李虎转过身来,他平静地告诉朱莉,你只能遵守,不然会很麻烦,除了你自己,还有你父母,还会有你的名誉;你知道,一个人在世界上的名誉,和你说的操守很接近,但是有正反之分,你好好想一想。李虎满身惆怅地离开财务科。那天傍晚和今后的每一个傍晚,朱莉离开医院的时刻,依然会有一个叫李虎的人站在财务科的玻璃窗前看着她。有时候大雪会让医院更明亮,整个暴露在白色之中,但似乎没有影子。
朱莉陷入了阴影里。她极力把自己调整成正常的样子,上班及时,所有轨迹按部就班。她迎接着在银城第一个圆满的春节,提前给爸妈买了新衣服,给家里添置了两台加湿器,帮助妈妈抵御咽炎和鼻炎,因为她在冬季干燥中总是干咳,甚至呼吸不畅。湿润可以给她安慰。给爸爸定了新一年的《老年报》,爸爸说那是老年人最好的福利,他和妈妈从黑龙江回到银城,在味精厂工作了十多年,到退休的最后一天,仍然是工厂里唯一订阅《老年报》的工人。
朱莉甚至表现出過度的热情,她把家里的阳台上摆满了鲜花,红色和黄色两种长寿花搭在一起,杜鹃花开满酒红色的花朵,小株粉玫瑰和月季花混淆彼此,香客来在错误的角度上越看越像蝴蝶兰。她给办公室的阳台上也填了一盆大红色的虎刺梅,很多人都不认识它,只是感觉到财务科那扇玻璃窗里火焰般燃烧的热情。李晨光在午饭的时候都会凑到朱莉的餐桌上,以反复问花为由,问她是不是恋爱了,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朱莉明目张胆地告诉李晨光,我恋爱了,我爱我自己,我一生都爱我自己。李晨光笑到肠子疼,他说谁不爱自己,那还得女人爱男人,男人爱女人,缺一不可。他被朱莉的话卡住了,朱莉说,我选择独身。那之后,李晨光在厨房的玻璃窗里往三楼的财务室里望得更加频繁。
李虎和王慧对朱莉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他们觉得那盆火红的虎刺梅是好兆头,朱莉终究会成为自己人。朱莉下班后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她能听到爸妈在门口试探的脚步声,朱莉就会隔着门咳嗽几声,把书页翻得哗啦啦响。朱莉用了一周的时间查询了大量有关李强自杀的信息,除了最初案发现场那些已经流出的那个白惨的李强的照片,还有一条占据银城新闻几秒钟的资讯,案件没有下文。力量从朱莉的每个骨缝间重新生长出来,她有了新的目标,一个和李虎、王慧较量,一个跟踪李强自杀案。她的脑子里始终闪着一个人,即使他们只见过一面,在李虎约她的天晶大酒店包间里,那个像棕熊一样的孙小力,也许就是秦丽提起的藏獒。
这段时间,父母忍让了她半年,他们借着女儿情绪好的时刻,有时在餐饭收拾干净后,有时爸爸在整理他的花草间,总会提起朱莉婚姻的问题。这是之前朱莉从不妥协的事情。但是,此时却再也没有坚决坚持自己或者回避什么的意愿。她处在婚姻主动的位置上,告诉他们,她可能会用心考虑的。所以,爸妈极度开心,他们每天都表演着压抑的快乐和温和。为此,爸爸给女儿让开一个独立的空间,他相信自己的女儿从小就是个独立的孩子。
朱莉把更多的时间留给爸妈,和他们坐在客厅里看国际新闻,或者一同到就近的枣乡街上散步,到城西的金牛湖边看看冰冻的湖面。他们会异常激动,他们怀念黑龙江冬天里四处冰冻,水库冻成整个的冰库,冰挂在屋檐下垂向地面,爸爸说那就像一把把剑,我们把剑敲下来,剑遇到地面就会碎,我们就把剑分吃掉。朱莉听爸妈反复说起吃剑的故事,她就会想起李虎说到那些麻烦的事情,你只能遵守,不然会很麻烦,除了你自己,还有你父母,还会有你的名誉,你知道,一个人在世界上的名誉,和你说的操守很接近......这些年气候变暖,湖面已经不会全部冻僵,单薄的冰面会陷下去后漏出湖水来,又和另一片冻实的冰面连接起来,它们相互渗透,不分彼此。朱莉每次都会朝着湖中央望一会儿,不知道李强跳水能力怎样,他载着重石头能否跳到湖的中央,那里更洁净些,他也许会一心努力接近湖中心。如果是别人帮助了他,他连这些麻烦事都无需考虑。靠近东岸边的草坪已经灰黄,断断续续的雪块儿遮盖了很多痕迹,李强丑陋的尸体曾在这片草坪上被放置、被隔离圈保护、被警察现场取样。那时寒风很冷,青松很绿,湖面晶莹剔透,现在这里很平静。在和妈妈一起听爸爸读《老年报》的周末时光里,她会突然就柔软下来,在柔软侵蚀人的时候,恐惧消磨了她要坚持的东西。
朱莉度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其实,那不足一个星期,她开始在每天深夜里失眠,抉择如何选择那两条路,或者真的要开始那两个新目标。
郭院长终于出现了,他老了不少,头发全白,也许是黑色染发素的作用,让人看起来他的确不适合再做一院之长了。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开了一个年终会,很简单,各个科室的代表围圈开来,前前后后参差不齐,彼此闪开一段距离,就像金牛湖广场上散落的各色姿态的人物雕塑。郭院长坐在椅子上低头摆弄一只碳素笔,咔哒咔哒按着,让笔尖不停地在笔身里进进出出。屋子里静了好一阵子,大家都在等那个忙碌的李虎。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李虎一来,几句话就把医院一年的各色事情都说了一遍。郭院长起身说了一句话,好,散会,祝大家新年新气象。代表们夺门而出,那扇门只有在此时才有了最大的价值,全力以赴地频繁开合。朱莉想成为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她和每个出门的人寒暄后,发现李虎在郭院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腿太长,二郎腿跷起的弯度很扭捏,整个人栽倒在沙发上。她听到郭院长已经和李虎谈起了其他的事情,便离开了院长室。
朱莉在腊月二十六傍晚,去了郭院长家,算做节前问候。她没有上楼,把李虎做假账的事情告诉了院长,无论怎样,他依然是一院之长。郭院长没有听完全部就表现出愤怒,他因为愤怒整张脸都变得皮肤紧致,泛出明亮的光泽。路灯有点儿暗,白头发在一股寒风里直立起来,他说,春节后要查清这个事情,一定要李虎有个说法。然后,他带着仇恨走进小区大门。
每年春节,我和于健都在腊月二十七上午去看望大爷大妈。今年,我们去得格外早。先把儿子送给爸妈,他们需要孙子在忙乱的节日里添乱。我们想和朱莉好好玩上半天。她家在城东的味精厂老家属院里,当年朱爸爸坚持不离开老家属院,他说朱莉喜欢这里,但,那时候朱莉已经在济南上大学。我爸妈和于健爸妈早早搬到城南的新小区。朱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朱爸爸出门去拿《老年报》,他也经常不确定地去附近的小商店看一看,那里每天都有一群下象棋的高手,每天都有输赢,朱爸爸看不出棋势的输赢,但他能看得出哪个棋手脸上的输赢。我们每次来访,朱爸爸都会说起那些下棋高手的故事。
朱莉刚刚吃了早饭,蓬松着头发在阳台的椅子上坐着,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看,比如她痴迷的侦探小说,那个她跟我讲述过的钱德勒。她被半包围在花丛间,盯着自己的脚趾尖。
我们一进屋,她眼神恍惚从我们身上和礼物盒子上晃过,然后似乎看到是真实的我们,才急走到门口迎接,我想也许她沉浸在某些事情里,她小时候也有这个毛病。朱妈妈给我们每个人备了一杯蜂蜜水,像小时候在我家里时的样子。那时候,我爸妈就记住了朱莉爱喝蜂蜜水,最好每天一杯。我们三个在我家客厅的茶几上趴着写作业,每人会得到一杯蜂蜜水的奖励。那时候我很坏,常常挑逗朱莉应该是一只蜜蜂,于健就会把自己的那一杯让给朱莉。朱莉平时不喝,一听到我的挑逗,她就会大大方方地把于健的蜂蜜水喝光。
我们可能同时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我们仨都端起温热的蜂蜜水,在陽台上一个圆形的玻璃桌子周围坐着看窗外,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老家属院是味精厂给工人们提供的第一批住房,楼因为矮显得很臃肿,六层,混凝土没有丝毫露在外面,表层一次次被加固,曾经一层泡沫式的保温层,一层粘网,又一层水泥石灰,可以起到冬暖夏凉的作用。到了秋季,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旧小区改造,它们的表面被刮得很混乱,重新喷了黑色油漆,贴上红色贴条,让整个墙面成红砖块排列,然后再次喷砖红色油漆,揭下红色贴条,就成了现在这幅崭新的样子,黑色暗条框出每一块红色砖块,你再也看不到它们衰老、陈旧甚至暗藏的危险。
你还记得我们在这些胡同里捉迷藏吗?于健问我们俩。是啊,我们上初中了还在玩捉迷藏游戏。我的老毛病又犯了,讽刺了一下我们的智商。朱莉笑起来还是很干净。这次朱莉不是很有精神,她去小卧室里拿出一些糖果,朱妈妈又取了水果和银城糕点,就去忙午饭了。
我感到朱莉有话要说。她递给我们两块糕点,自己连着又吃了两块。银城糕点是传统老字号的蜜饯,并没有改良成低糖的,它保留的高甜度和蜂蜜香,也许是和现代糕点保持着不可调和的分界线,这种老味道不可撼动。朱莉喝光了一杯蜂蜜水,把糕点全部送进肚子。她说,秦丽,你还记得我上次给你讲的《漫长的告别》吗?于健被糕点齁得嗓门嘶哑着说,你还要走呀?我说,当然记得,你一推荐,我还准备在网上买一本,我特别想亲眼看看你说的那个变幻莫测的酒鬼特里。不过,我还没有买到。朱莉,你知道吗?成年之后,完整地读一本书对我很难。
于健很焦急,谁是特里?漫长的告别有多长?小时候他就容易在未知面前显得焦急,我和朱莉会故意闭嘴不言。他会找些可以交换的条件,比如帮助我抄朱莉的作业,给朱莉洗校服。为了给于健解决那些很无聊的未知,有时候我们会谎编莫须有的故事。朱莉给于健重新讲了一遍《漫长的告别》。随后,她问于健,你说,我是不是该做那个侦探马洛,他贴近我们现实的选择,他是唯一一个默默承受宿命,坚持正义,却从不停止用他个人方式来抵抗的人。
我和于健同时问向朱莉一致的问题,被她堵住了。告别了朱妈妈,我们三个准备到老家属院里那些窄小的老胡同走一走。我们熟悉每条胡同,地面是黑色泥土的老砖块儿,还有点儿滑,表面累积了太多人的脚印。我们从一条穿向另一条,听着朱莉讲述了以上她回到银城所经历的一切。讲完之后,她被掏空了,眼圈儿很黑,仿佛气息都从眼部最脆弱之处遗失掉,所以,退掉了光泽而黯淡下来。我们看到朱莉站在我们的对面,她太瘦,但并不弱,有点儿刀锋凛冽的味道。接近胡同口时会有阳光射进来,闪闪烁烁照在朱莉的身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迷茫的朱莉。
于健想起了一件事,我们这一届有个初中同学在派出所,不过,同学聚会他从来不参加,平时几乎不联系,人很独,很怪。我说,那个初三才转来的哈尔滨人,又瘦又黑,像一根铁棍儿,记得他叫冯俊。那个人几乎不说话,眼睛很清澈,有时候好像有水,朱莉也想起了冯俊。我们围绕着老家属院转了整整一圈儿,阳光到了最正中的位置,直射着我们的头顶。但是,银城冬天太干冷,连光线都像刀子扎下来。我们下意识地往家里走,脚底下开始有些沉,我们要一起提前吃一顿新年团圆饭。
走到单元楼门口,于健立到我和朱莉的对面。他那么高,显得有点儿飘。他对朱莉说,如果你们院长出面解决这件事情,我们就选择不报警,如果一旦有变化,一定要报警。我在节前先去找冯俊,打听点儿李强自杀案进展的消息,也许还可以了解李虎这个人。朱莉,其实你根本没的选。不过,你别忘了,我和秦丽随时在你身边。那一刻,我心中的于健回来了,我突然有了一种新鲜感。我们从小就在一个味精厂家属院里生活,我们太熟悉了,早早就成了彼此的亲人。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年后上班的第三天早晨,返回的医生和工作人员稀少,小镇医院里很安静。人们都在忙着走亲串友,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回来。财务科里只有朱莉一个人,王慧回老家三十里铺过年,要腻到正月十六來上班。朱莉坐在座位上正视对面空落的办公桌椅,几个杂物被王慧当成摆件散在电脑旁,一小盆拳头大的绿植,胖得不像样子,盆土干裂得狰狞。王慧大衣上的几颗纽扣,很长时间她都不记得把它们重新钉上去,敞怀的大衣走起路来带风;一颗深黄色的小葫芦,光泽暗淡,很久没有被主人把玩;一个绿色树叶发卡,断了叶子背后的夹子,失去它的作用。朱莉特别喜欢用凌乱打碎了屋子里的刻板,她突然回忆起这么多和王慧有关的记忆,感到她很可爱。她觉得自己挺荒唐的,起身给玻璃窗上的虎刺梅浇了水,它还是那么红艳,花瓣像两只耳朵交织在一起,花心很黄,洗练的对比色显得干净。朱莉想不起来自己当时为何选它,她知道它有毒,浑身尖刺,卖花人在它身上贴了卡片,写着它的别名铁海棠花语:倔强而又坚贞,温柔又忠诚,勇猛又不失儒雅。可能正因为此,在被李虎和王慧威胁的那个时刻,她是这个态度。
永远都能从三楼的玻璃窗上看到大厅门廊前的台阶,有点儿恍惚,只过了一个春节,却发觉时间很久,仿佛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假的。阳光洒到整个阳台和屋子里的地面,她看了一会儿暖阳,发现这间屋子很温暖,原来诸多阴冷的事情并不牢固,人们很容易忘记一些罪恶和痛苦,让自己活得卑微快乐。她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银城初春气温骤升,比起威海寒冷漫长的春天要舒适得多。朱莉重新盯着自己的电脑,这个电脑里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李虎是真实的,王慧是真实的,郭院长是真实的,那个并不相干的李强是真实的。她突然听到有人下楼梯,走到财务科门口,停了一下,没有敲门又急匆匆离开。
院子里有人寒暄。朱莉站到玻璃窗前,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停在中央,它体型宽阔,趴卧的姿态显得低调,在小镇医院从未见过。李虎和郭院长一起走下台阶,他们显得急匆匆的,配合得特别好,几乎同时坐进黑色车子,驶出医院。他们两个人很少同时坐同一辆车出行。朱莉感到紧张,明天一早就去找郭院长,解决节前这台电脑里的事情。
傍晚,朱莉还没有离开财务科,李虎来了,他穿着白大褂,一脸愉悦。在银城过春节总比在外边好吧?李虎问,他没有坐下的意思。他径直走到窗前,向空旷的大院里张望,除了黑暗罩住微弱的路灯没有其他活跃的事物。他背对着朱莉,郭院长都跟我说了,他从你那里知道了账目的问题。朱莉说,是。不只是李虎回了一下头,连朱莉都被自己惊了一下,她语速之快和重力完全是回击。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李虎的胸腔里叹入一口气,很重,朱莉听到一颗心脏因过度失重沉入深渊的轻飘声,她打了一个哆嗦。李虎转过身来,把后背倚在阳台上。他抖着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棵烟,点燃,他从不吸烟,仍是看着它自燃。他说,朱莉,我明白你做出了选择,那我们是敌人了。你今天看到那辆黑色轿车了吧,我和郭院长是一起出去的,我们去拜访县领导。朱莉,你应该有点儿同情心,郭院长在这个镇医院待了一辈子,还有一年多退休,你会让他很不安全,有可能提前撤职也说不准,你知道让一个人离开这里理由很小,也可以没有理由。
朱莉看了看表,站起来开始收拾回家的东西。她说,李虎,是你让他不安全,是你让我不安全,是你让王慧不安全,是你让这里不安全,你这是犯罪,你不仅仅自己犯罪,还拉拢别人犯罪。李虎笑起来,他羞涩地抿着鼻子,又能迅速把一切收敛起来。犯罪?哪个人身上没有罪?不犯罪,我能走到今天?他扔掉了烟,几步跨到办公桌前,把朱莉抓在手里,朱莉发现自己被顶到墙上,对面是高大的李虎喷出紧促的鼻气,他离她很近,盯着她,几乎戳透一个人的身体。他用很细微的声音说,聘你你就是个员工,不聘你随时可以离开。一会儿,他放弃了朱莉。
那天,朱莉确实感到了李虎的威胁,回想时恐惧才一点点浮出来。她在第二天早上直奔院长室,院长室的门紧紧锁了一天。傍晚下班后,朱莉去了秦丽家,于健出奇地约到了从不露面的冯俊。
很多年没见,冯俊和之前的形象判若两人。冯俊穿着便衣,在客厅里和于健喝茶聊天。上学的时候,冯俊对他们三个印象很深,像三人帮。尤其是朱莉,学习成绩总是很好。他说他曾经被朱莉拒绝过,他在下课的时候找朱莉抄作业,朱莉的眼神很犀利。冯俊现在还记得,他说就像一道劈下来的雷电。朱莉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反问自己最后是否给他抄作业了,冯俊做了甩飞镖的手势,你后来把作业本甩了过来。秦丽准备了很多水果,她自豪极了,我那时候随时可以抄朱莉的作业,我不自己抄,那是于健的功劳。冯俊说,然后你们就抄成了一家人。
我们四个坐在客厅里回忆了一场青春。于健带着一种失落打碎了过去,把我们重新打回现实。他对我们说,朱莉,你再遇到问题就找冯俊和秦丽,我过了十五就得去广西。朱莉笑了笑,她又露出那种熟悉的柔和,是的,朱莉有时候像水,有时候像火,有时候像刀剑,有时候又像寒冰。没事,我又没遇到什么大事,我想我自己能够解决。她扭头问起了冯俊,怎么不和同学联系,冯俊说没有什么理由。我看着朱莉和冯俊聊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猜测她又遇到了些麻烦。可是,我没有刻意追问她,不然,如果我们要是早知道李虎对她的再次威胁,也许不会引起后来发生的一切。
冯俊跟朱莉说,你一个人面对的不是一个李虎,如果你报警,会失控的。控制权在李虎的手里。这跟孙小力有什么关系?就是外号藏獒的孙小力。朱莉说,我见过藏獒,他和李虎很熟。和藏獒熟悉的人很多,方方面面的人都很熟。冯俊继续说,你想挖到藏獒杀害李强与李虎有关,这是对峙李虎的一个筹码?我只是感觉到他们有联系,朱莉望了望每个人,我不清楚李虎接下来会做什么。
朱莉,也可能你会面对孙小力,但你不值得为他们花费太大的精力。你们知道他为什么叫藏獒吗?藏獒可以追赶着一群羊行走的方向,他恐吓并保护羊们,不至于让羊群误入歧途。而他总有个更聪明的主人,在远处草坡上握着鞭子睡大觉。不过,李强她老婆一直在控告孙小力放高利贷的事情。这个官司会打得很辛苦很漫长。就算藏獒被抓进来,也不会被关很久,他进监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冯骏说完,我感觉到朱莉的生活里一大片雾霾。但,我们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朱莉再次去找了郭院长,这次,他的办公室门敞开着。郭院长又一次面对着那幅山水画,好像所有的事物需要面對着墙壁咽下,需要到另一个想象的世界里去稀释和缓解。郭院长曾经脸上愤怒的痕迹淡然无存,很谦和,过了一个春节,精神重新抖擞起来。他说,我会尽快解决财务科那件事。
郭院长在正月十七的早上开了新年会,只有一个议题,他作为一院之长主持了会议。他说新年之后一定要有新气象,医院很多设施陈旧,财务科的旧电脑全部换新,升级整套财务软件。这里要表扬朱莉,及时向我提出财务出现空账的问题,当然,不是财务科的人出了问题,及时查出旧版财务软件出了漏洞,财务软件更新工作由李虎科长主办。整个医院的人都很开心,他们在各自的岗位里承受太久陈旧带来的不便。他们期盼着从财务科开始变得崭新。
朱莉僵在热情沸腾的人群里,盯着郭院长义正词严时翻动的嘴。一切都猝不及防,那一刻,内心曾经的某种坚持轰然倒塌,堵住了她的嘴和腿脚。她只知道自己的脑袋被撞得浑浊,她想冲到院长面前,把对院长说过的真相说给所有人。但是,她始终站在原地,看着所有人都在散去,她独自从散去的人群里走向财务科。她听着他们从楼梯间互道春节问候,想着那天早上看到李虎和郭院长一起出行,想着李虎明明已经告诉自己找过郭院长的事情,想着自己心里其实早就有了对结果的预期,她仍然很无力。熙熙攘攘的人声变得很抽象,他们开始变形,样貌令人崩溃。王慧已经回到财务科,把她桌子上那些小杂物全部倒进垃圾桶,连那颗活着的绿植也没留下。
她莫名地发起火来。你听着,朱莉,要不是你,财务科怎么会惹这么大的麻烦,全部换新,我们一直用得很好,什么都好好的,现在,全要重新开始。朱莉把会议记录本摔到桌子上,那是因为你们嫌麻烦。
在你刚来的时候我就该告诉你,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我是初中毕业,你这个研究生每天坐在我对面,就像竖着的一座大山。你刚来就是事业编,我干了两年还是临时工。你根本不懂一个小镇医院里一个临时工的处境。你一来,我们过得更辛苦,你完全可以和我们在一起。你不识时务,人总要给别人留一条生路。朱莉几乎没有看清王慧的动作,海贝风铃已经被摔碎在瓷砖地面上,阳光把它们继续撕裂,地面光亮亮一片。
那天之后,朱莉感到每天早上去往南郊的路寸步难行,她甚至想这条向南的路永远不要有尽头。医院的那扇大铁门就像两个世界的分界线,进入那里,你会感到周围长满锋利的刺。把自己放进财务科的办公椅里,如坐针毡。王慧在任何时候都寻找污秽朱莉的时机,一次午饭打餐,朱莉在王慧前相隔五人之间,不经意打碎了一个米粥碗。大厨李晨光高喊着,碎碎平安,啊,碎碎平安。王慧洪亮的声音在餐厅里回响,看看,饭碗都端不住了,别端不住自己的饭碗。周围人群里发出呜噜呜噜的附和声,放大厨房里风机的噪音。
大厨李晨光一直等到餐厅里几乎走尽人时才找到朱莉,他偷偷骂了一顿王慧,吞了他多少报销的钱。朱莉说,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李晨光耳朵特别白,他故意把耳朵罩起来,告诉朱莉,这里很多人都是李虎的亲戚。他问朱莉,他们都在说你诬陷李科长贪污那笔空账。朱莉惊讶极了,说,那是事实。李晨光盯着朱莉,不过,我相信你,重要的是,这种消息怎么流出来的?朱莉迅速离开餐厅,她很想去找李虎,但她转到停车场,开车去了金牛湖。
银城是鲁西的一个内陆县城,除了金牛湖公园似乎没什么去处。剩下都是旺盛的铝业加工集团,速生杨在这里大面积种植,替代了之前的垂柳,为那些三合板厂提供原料。还有装着三分之一银城人的热电厂、味精厂和化肥厂,让银城工业味道特别浓重,脾性干燥坚硬。春天的金牛湖已经解冻,水面湿润,让这个世界不至于干透。朱莉在垂柳旁的长椅上坐下来,看着那些在湖边散步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只一会儿,很多人都散尽了,他们都回家吃午饭去了,午饭后会小睡一刻,保持一下午精神充足。她想念爸妈,这是她从没有过的奇怪感受,她每天都在爸妈的身边,却依然很想念他们。他们就是这样每天有规律地生活,睡醒后,爸爸会坐在阳台上给妈妈读《老年报》,朱莉在周末的时候也坐在阳台上听《老年报》里那些老年人记述着自己和别人的老年故事。他们很孤寂,也会很快乐,很积极,也会很迷茫,爸爸读着读着就会加上一句评语,这就是人的命。
爸爸还给朱莉讲过银城金牛湖的传说,所有的银城人都相信那头混淆在牛群里的金牛,会保佑银城人世代平安。那个美丽的传说,爸爸讲得很投入,他说那家勤劳的财主每天在金牛山上放牛,九十九头牛到了金牛湖喝水就会变成一百头,但没有人要占有它。勤劳,爸爸会把勤劳两个字提出来,还会把“占有”也提出来。那天,朱莉发现这里是一个很好的去处。虽然,李强曾经把自己交给了金牛湖。每天,朱莉除了上班时间,中午午休都会离开医院,到金牛湖边坐一坐。她逐渐想通了一些事情。
朱莉以身体不好的缘由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她在一天清早追随着郭院长进了院长室,郭院长在假条上签了字。回到办公室时,朱莉把假条留给了王慧,她几乎是飞出了财务科那扇加固的防盗铁门。
朱爸爸一定是像每天上午一样,到家属院门卫室取《老年报》,然后不急于回家,到临街的小商店前看棋友下棋。朱妈妈在收拾卫生,她一生都喜欢洁净,到了老年更变本加厉。看到女儿不到九点又返回家中,钻进自己的卧室,坐在写字桌上读书,显然没有再去上班的样子。她紧依着坐到女儿身边,寻问朱莉,朱莉抱着妈妈的腰,这里很柔软,让人有安全感。我请了一个月的假陪你们,医院在重新更新电脑和财务系统,没什么事做。一个月?妈妈紧张地起身,打量着朱莉,她想继续说,但转身走出卧室,朱莉听到妈妈很微弱的声音,希望你不是骗我们。
朱莉没有理会,她感到久违的轻松,甚至有着一种虚假的自由感。她并不知道这种方法对自己是否有利,但,至少对李虎是正面的冷战,没有人能扛得住持久的冷战,她想到李虎说过她需要维护的荣誉,反过来,这对李虎更重要。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每天,朱莉坐在爸爸的阳台上读书,有时在早饭后无所事事,给妈妈读收藏过去的《老年报》。妈妈需要花一上午的时间细微地打理每一个房间。所以,虽然这属于第一批最老的家属楼,但一进了朱莉家里,都会难以分辨新旧。妈妈说,你给我读2013年6月第一期吧,朱莉从一个收纳箱里翻找,报纸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爸爸还对每一年和每月做了标志,很快就能找到。妈妈不识字,但善于学习,她不但识得大部分数字,连生活中常用的进出、上下、内外、高低、家庭、爱人等等都识得。
爸爸下楼取了《老年报》就回来,不再去看下棋,他在朱莉回来的第二天开始就无法在棋桌前做到从容静观。朱莉在读一篇《吾爱》的小文,文章署名是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宋浩,他是妈妈一直最赞扬的人,他照顾植物人妻子十三年,每一篇小文都是他和妻子相处的故事,里面有他长年积累观察病人的喜好,发明创造的陪护妙方以及如何做细腻营养的流食,给病人房间除异味和他推荐其中最重要的心灵交流是放轻音乐,为妻子每天阅读《老年报》。妈妈说,你看,他们多厉害,他们坚持了十三年,我想,他们就是因为《老年报》里那么多陌生老人的人生故事,才活得不枯燥。朱莉在椅子上停歇,她想着那漫长的十三年,觉得人活着太拥挤。她说,妈,我不觉得一个人非要嵌到另一个人的生命里,人就是那么回事,独自生独自死。朱妈妈开始侍弄那些花草,她们都明白彼此在暗示什么。
朱爸爸回来了,家里多出一个朱莉整日进进出出,就像每一个房间塞满了人,不到十天的休假时间,三个人都感到了拥挤。
大概十全十美是很危险的事情,所以,到了第十一天,也就是今天,似乎每个人都不伪装了。朱爸爸把新一期的《老年报》放在阳台的玻璃茶桌上,它那赫然放大的《老年报》报头,刚好在朱莉的平行视线内。它太耀眼,又像一种暗示,暗示朱莉终归要衰老。难道你这一辈子真要一个人过?朱爸爸说,你不是说单位更新财务系统不忙,可你是单位里的会计。朱爸爸一直感到被女儿欺骗和敷衍,只是他的性格里布满了保守的成分,他更愿意尊重自己的女儿。
朱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却显得拘谨,他低着脑袋,两条腿紧紧并拢。妈妈把花盆里每一片枯叶捡出来,她想制造点儿声音。朱莉把《老年报》翻过去,把报头压在桌面上。她看着爸爸的头顶,那里头发稀疏,比别处更白。我只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那仅仅是另一种生活方式。朱莉为这种生活方式辩解了无数遍。爸爸和妈妈几乎一致的声音,他们问朱莉,那你为什么不选择正常的婚姻生活。朱妈妈很愤怒,她从花丛间猛然站起来,带来一阵眩晕。朱莉扶住妈妈,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们已经说了太久了,毫无意义。
妈妈被扶到爸爸身边,难道我和你爸对你也是毫无意义?他们一起坐在北墙的沙发上,朱莉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坐在这里,反复猜测自己的女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莉泡了一壶金银花茶,给爸妈各倒一杯,时间好像凝固的铁块儿,能听到餐厅墙壁上电子挂钟均匀的嘀嗒声,它从生到死都是这一个步调。金银花苦涩的气息飘散出来,朱莉说,爸,妈,我想这样活着。
妈妈再也不想这样遮遮掩掩,她隐形的疲倦顷刻间全部显露出来,所有的器官都在重力向下,分秒便要拖垮一个人。妈妈说,朱莉,你不是一个人活着,我们每天都活在老家属院,活在亲朋之间,活在银城里,知道我为什么从不出门吗?知道你爸爸只看棋不下棋吗?知道你爸爸为什么整天读《老年报》吗?知道你回来我们活得谨小慎微吗?都是因为我们家很奇怪。爸爸想制止妈妈,他从小就尊重朱莉,但为时已晚。你从小就独立,但,不是独断专行。妈妈可能是从《老年报》上学到了这个词,她有些虚弱,脸颊泛红,心跳加快,能听到胸腔里焦虑的跳跃声。你三十岁了,刚刚上班,可你不珍惜这份工作,你以自我为中心,你玩什么独身,你觉得你很特别,不婚嫁,不生子,现在,你不工作、不生活,你不回银城,你不回家,死了之后你去哪里,你究竟想干什么!
妈妈无法正常呼吸,朱莉愣怔在对面的小板凳上,她像一副行尸走肉,没法一瞬间吞下这些话,她失去了应对的能力。爸爸为妈妈捋着激烈膨胀的胸口,朱莉端过去一杯水,被爸爸示意拒绝,爸爸从妈妈的衣兜里掏出速效救心丸,服下,朱莉跑到妈妈身边,帮着舒展拥堵的心口。爸爸能准确找到妈妈逐渐恢复正常的时机,把妈妈扶到卧室休息。
朱莉独自坐在客厅里,到处是妈妈那些无解的疑问。她无法呼吸,但她并不想出门,门外到处都是拥堵的银城人。她逃到阳台上的花丛间,紫红色的海棠,小玫瑰粉出一片来,吊兰翠绿,马蹄红有粗壮的根茎,小米星的叶尖火红,阳光把这一切都笼罩在里面,朱莉躲在暖絮里,第一次在家里哭泣。
爸爸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把门关紧。朱莉迅速跑过来,她有点儿失魂落魄。她跑到餐厅的酒柜里摸出了一瓶红酒,爸爸只喝白酒,春节年夜饭的时候,他们俩还对饮了一杯,那时候全是幸福。餐桌上空荡荡的,妈妈在餐桌中心摆了一小盆肉肉,不知道花名,圆滚滚的叶瓣上披了白霜。朱莉把一杯红酒喝光,又倒了一杯。爸爸給自己倒了一小盅白酒,他已经过了一口干杯的年龄,他朝着朱莉举了举,喝了一小口,父女俩不说话,只是喝酒。他们父女之间从小时候就养成的谈心习惯,长大了,这种习惯已经消失。
下棋最基本的规则是保将帅,我不懂棋,但我知道要是放到一个人身上,就是要保护自己,才能应万变。爸爸说的是家属院门口那家小商店前下棋的故事。他独自喝了一小口,继续说,高手走险棋,但不走绝棋,高手总是让一步。朱莉把第三杯红酒一口气喝干,爸爸,我明白,但是,你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走每一步棋的厮杀过程,总要有人直面每一步,总要有人做棋子,总要有人逆行。爸爸看了一眼朱莉,把一盅白酒喝掉,他喝干了自己的一口气,对自己说,失败。
一个月的病假期变成一年,时间就像无限期裂变,每一分钟都在重复咬合朱莉的神经。她在父母身边很紧张,大部分时候在自己的卧室里读书。一个周末午后,朱莉几乎把床单拧碎,她想念威海,想念自己那面插着小红旗的地图,想念自己一个人在外的疲倦和不堪,想念海和天的混沌,那里什么都装得下。朱莉感到自己有点儿恍惚,她甚至惧怕卧室门的轻微震动,她惧怕迈出这扇门去那个医院,又惧怕独自留在门内。她不知不觉竟然电话约了冯俊和秦丽,她听到是秦丽高喊着,我们马上到金牛湖公园,随后是电话里轰隆隆的车声和人声,尖锐刺耳。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他们三个到金牛湖边坐了一下午。朱莉说她很恐惧,但不知道真正恐惧什么。她告诉冯俊和秦丽,我爸说了两个字,失败,我发现我完了。冯俊说,我和妻子想过丁克生活,但我们不能再坚持,妻子到了高龄产妇期,在银城,无法传宗代接好像让我们欠了所有人的债,我现在明白了,负罪,朱莉,负罪会压垮你。秦丽挤在朱莉和冯俊中间,她是三个人中人生最正常的一个。
春季风多,干燥,像铁片一样削着水面,层层水波被推到对岸。冯俊问,朱莉,你已经走出银城,何必又回来。朱莉努力想了一下,密集事情一幕一幕混乱不堪,她几乎看不到回来时的自己。她的身体和内心结了一层层硬痂,她说,我无法回答,可能我懦弱,我觉得城内和城外其实都一样。那天夜里,朱莉搬到秦丽那里,于健不在家,她和秦丽再次住在一起,像小时候那样睡在一个被窝里。
朱莉重新回到医院上班,发现全院的人异常古怪。门卫不再从玻璃窗里探出头来打招呼,他隔着门卫室盯着朱莉,就像盯着一个新来的陌生人。然后,他很不屑,用手指尖点了一下自动启动杆按钮,就把脸转向别处。上楼层的时候,很多科室的人都尽量离她远一些,他们甚至流露出恐惧和厌弃的眼神。王慧去县里办事,中午才返回。一上午,朱莉去了院长室报到,院长独自坐在办公椅上,和她简单说了些医院的事情,甚至包括财务科的新电脑和财务系统已经安装好。朱莉回到财务科,独自坐在椅子上,两台崭新的台式电脑,外貌上让这间陈旧的办公室明亮一些,她没有打开电脑,突然觉得无所事事。午饭时,朱莉最后一个走进餐厅,王慧坐在她们之前常坐的位置上吃掉了一半儿饭菜,她看到了朱莉,对大家说,朱莉病好了。有人问什么病。王慧把饭菜咽下,清亮嗓门,她有病!精神病!餐厅里一片喧哗和唏嘘,好像只有李晨光的声音挤在里面,别这样说人家,你们至于吗?
朱莉每天蜷缩着待在财务科的椅子上,有人进去,她会受惊,耳朵旁全是窃窃私语声,那些声音神秘地穿透她的耳膜,她就会把自己继续缩紧。回到家里,她会变得异常轻松,会吹起小曲,努力把自己打开。有时,她独自在卧室里发呆,反复跟爸爸妈妈说,我不想去上班,再也不想去。
夏季的一个傍晚,李虎约了朱莉去天晶大酒店,这是朱莉早就想到的,所有事情的开始都会通向结局。尤其是自从和爸妈揭开伤疤,“理解”在人间崩塌,医院里闭塞压抑,朱莉觉得再没什么恐惧的事情。那天傍晚,朱莉提前告诉冯俊和秦丽,让他们在酒店对面的大道边等待,就会时刻看到酒店全部打亮的窗口。
房间里没有李虎,只有孙小力,他给朱莉点了银城的招牌菜叫花鸡,五香驴肉,外加一杯酸梅汁。两个人不说话,他们较量着彼此的耐力。李虎不会来,孙小力早就知道,但他装得栩栩如生,显现出焦虑感。孙小力开始变换着腿型,一会儿大劈叉,一会儿跷起二郎腿,抖个不停,一会儿吸上一棵烟。朱莉一动不动盯着红棕色的酸梅汁,盯着那些漂浮的果肉。
孙小力骂了一句,妈的,女人真是麻烦。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破旧的手机,立在朱莉的玻璃杯前。你不问问为什么是我。朱莉说,这么快李虎开始隐去,真像一个大人物。
孙小力的脸面被轻视,立刻变得严肃,但无法遮住他膨胀的匪气,他点开一段视频。李强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吊在一个废弃的游泳池上,水池干涸的痕印刻在方形四壁上,显然是新注进的水。他吃喝拉撒都在笼子里,能看到笼子里有粪便,像一只狗。是孙小力的声音,但镜头里始终只有李强一个人,孙小力喊,下。笼子里的李强从高空沉入水里。孙小力喊,上。笼子从水里吊出来,李强被水呛得虚脱,肚子鼓胀,像一只落水狗,他们如此反复沉下吊起,如此羞辱。能听到每一次下沉,李强高喊,我会自杀的,一定会自杀。
朱莉的胃里翻江倒海,心脏抽搐,血液全部冲向额头,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鼓出了眼眶,她站立起来,应该是向着孙小力伸出了拳头。却看见孙小力高大的身体立得笔挺,瞬间就向地面冲下去,他摔碎了手机。看着朱莉满脸血红端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他伸了一个大拇指,你这个女人比得上李强,我喜欢。然后,他缓慢地蹲下身子,很悠闲,认真细致地捡手机碎片,装进了一个塑料袋里。朱莉无意识地起身,她举起那杯酸梅汁,砸向孙小力低垂的脑袋。
朱莉很快从大厅奔跑出来。冯俊和秦丽没想到这么快。朱莉什么也没说,她脸色惨白,就像瞬间长了一层白茸毛。呼吸急促,在冬青的花坛里呕吐。那个巨大的铁笼,在朱莉的胸腔里反复下坠和上吊。朱莉一路上绷紧自己的神经,她还告诉冯俊和秦丽,没什么事,我很安全。回到家里,回到卧室的床铺上,她才彻底显露原形,力气全部用尽了,自己很轻飘,恐惧袭来,朱莉闷声痛哭,浑身战栗。
朱莉又一次请了病假,这一次,她请了三个月。爸爸这次没有留情,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女儿送进精神病院治疗。朱莉用了大半个晚上写了一封公开信给县政府,她想把所有的事实写出来。她在自己的卧室里转了无数圈,到处都是李强在那个铁笼中的影子,到处都是李强。朱莉最终只写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工资低,她即将要结婚生子,请求调离到其他单位,她把自己的名字署上。她在一天早晨送到县委大院的门岗室,期待着或许会有什么奇迹发生。随后,她找到一家小店,把自己的长头发剪短,很短,接近男人的板寸头型,每一根都向着外界竖立。后来,朱莉一直留着剪短的头发。
朱莉做了银城人第一件公开的大事。一天上午之后,朱莉成了银城的名人。县人大常委会上,朱莉的信被公开宣读,并且将要给予解决,南郊镇医院是第一个被宣读的单位名字。
朱莉正在家里读书,李虎第一个打来电话,电话接通,两端都没有丝毫声音,空白一直持续,如同力与力的制衡,谁也不挂断电话,直到第二个电话打进来,焦急、频繁,撞击着沉默。朱莉挂断李虎的电话,接通郭院长的手机,郭院长只有一句话,他反复大吼,你毁了我。
三个月的病假,朱莉待在家里的时间居多,和爸妈坐在阳台上,成为每天下午的一种习惯,朱莉开始朗读《老年报》。老年人的故事并不少,也很揪心,妈妈多次为故事里的主人公落泪。但,总是有溫暖的几句话。一个下午,爸爸问起朱莉,他很久就想知道,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朱莉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没的选,我不想同流合污,我也不想因此失去我靠自己努力得来的工作。我有我自己最根本的坚持,爸爸,我必须承受命运让我承受的一切,这就是我的抵抗,每个人都会如此。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
于健一般半年回来一次,和冯俊、秦丽、朱莉小聚了一次。他给每个人带了猫屎咖啡。于健直到现在都无法接受朱莉的短发,他跟秦丽说过,不知道朱莉都经历了什么。他们去了上学时常去的一家老豆腐店,那是个百年老店,祖传豆腐脑在银城人的嘴里快成了神。店铺大出原来的三倍,上下两层,烧饼、油条、豆腐脑、茶蛋,还有最想念的干萝卜条,那是上学时每个学生都离不开的佐餐。
他们大清早就聚到一起,想共同度过一整天。于健几乎不敢直视朱莉,在银城,女孩子没有胆量把自己打扮成男人相,她们更以母性为美。冯俊说,朱莉有气质。他们早餐后去了银城兴建中的体育馆,白天,人影寂寥,他们感到很自在。
法桐树形成绿阴路,他们四个从路上走,并不急于去任何一个展馆。冯俊说,李强案件有了结果,藏獒被抓,他是主犯,他给李强放高利贷,还上了套儿,故意在还款日玩失踪,李强无法还款就会违约,必然要付给孙小力高额违约金。朱莉问,只有孙小力一个人?孙小力的小额投资公司,有一个暗股,但他咬定只有他自己。秦丽说,他为什么又把李强的尸体捞上来?他就是要挑衅警察一把,看看警察会不会知难而退,挑衅每一个普通的银城人。冯俊继续说,那是他们每天活着的乐趣。冯俊显得很微弱,他转到四个人的边缘,靠着于健。于健感到很迷茫,李强是自杀吗?冯俊说,是,在孙小力的折磨后跳进金牛湖。秦丽猛地跺了一下脚,这是她第一次吼叫,为什么不判他无期徒刑,把他永远关在监狱里。
他们在美丽的法桐树道上走了很久,这个体育馆很大,所有的新建筑都是为了匹配百强县的标准。朱莉越来越明白语言有时候很多余,她一路想着被关在铁笼中的李强,也许银城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一幕的真相了。他们准备去图书馆看一看,拐上楼梯的时候,朱莉说,秦丽,你可能是我们四个人中最后一个还想站出来说句话的人。
现在,朱莉还是在那个小小的南郊镇医院工作,她没有被调离到银城其他单位。是李虎把朱莉调离了财务科,去管理南郊镇下辖村落的精神病人的病情回访工作。朱莉不再做会计,而是每天开着车到乡下的卫生所做病例回访。南郊镇的十几个村子,朱莉穿行在其间。几个人有时候周末偶尔聚一次,她很开心,她说发现了医院里一处保留慈悲的地方,和不同的精神病患打交道。他们都很善良,他们同样是这个世界上很重要的人。每次去,他们都会把自己隐藏的小零食、断柄的勺子、一个桃核雕刻的竹篮、一截从礼品盒上拆下来的黄色丝带送给陌生的朱莉。有的自闭症孩子还成为了朱莉的朋友,他们甚至彼此通信。朱莉把那些小礼物带给秦丽看过。每天工作,她把它们装在她的小车抽屉里。朱莉还为他们留长了头发,他们都喜欢长头发女孩儿。
银城通过了百强县,除了GDP的苛刻,如同对硬汉的硬的要求,GDP和环境保护也制衡在一起,还有一种不太重要但很提升一座城市品味的东西就是“三馆”,飞车般的体育馆,圆柱博物馆,方形图书馆,它们在那条被改头换面的老振兴街上,被坚实的水泥底座高高举起,好像整个城市都飞了起来。
银城的人大都傍晚涌去散步、跳舞、健身。有一天,秦丽带着儿子去体育馆散步,他们逆行在体育场的环形跑道上,迎面奔腾而来一群健身走路的人,他们以每一圈儿跑道占据一个人的横向阵列,数列中可以无限度增加,无论你迟到或者中场退掉,都会有刚刚到来的新人填上空缺。你根本不知道一圈儿的始末在哪里,他们也并不在意悄然发生的改变,浩浩荡荡的人群有碾过一切的气势。昏暗里,每个人腰间都缠着一个荧光块儿,几乎同步地一闪一闪。秦丽最先想到了电影《阿甘正传》里环奔世界的阿甘,随后,她急切地想找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并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目的,可能她有点儿恐惧。她看到了朱莉,迅速把脸转向跑道旁法桐树排列的一线丛林,她的眼角处还是有一个朱莉。朱莉在奔走的人群中努力挺直腰身,伸长脖子,看似竭力与人群趋同。
作者简介:刘爱玲,山东省作協签约作家。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及年度选本转载。出版小说集《遗失与灿烂》。曾获梁斌小说奖,万松浦文学新人奖,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等奖项。现居威海。0DFB3767-1AD6-41E7-8D61-DC54146808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