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王族

在看见中行走

看见是一种瞬间的到达，但在看见的一瞬，有些事物的答案却并未揭晓，反而会匪夷所思地变成秘密。

那几年我养成一个习惯，从办公室出来，走到离军区大门口几十米的地方，便迫不及待地向外张望。大门是有限的洞开，从里向外可看到街道、人群、车流、马路等等。但我仅仅只是看见，并不知道它们是由怎样的密码组合在一起……未知世界从容不迫，而诱惑像是一种缓慢的狂欢方式，在吸引我进入。

青年路9号，出军区大门向左，我踏上回家的路。沿此步行一小时至建工局家属院，便到家了。沿途有打字复印店、超市、医院、理发馆、小吃店、彩色照片冲扩店、服装店、传呼机店、音像店、药品店，等等。因为8路车站在青年路9号右侧，所以我每天下班向左而行时，迎面走来很多匆忙赶车的人。8路车从五星路口呼啸而来，售票的女孩将车门半开，喊“8路8路—北门、小西门、长江路、火车站”。女孩穿牛仔裤，将一条腿蹬在车门框上，熟练的动作和职业特有的姿势，使她并无什么危险，反倒有几分洒脱之感—熟练的马路运行者，给予所有需要被运行的人以寄托，她的叫喊让很多人快速向车站奔跑。

与我同一方向行走的人不多，以至于让我有一种孤独感，觉得自己似乎是在逆行。有一位算命先生抬起略为水肿的眼帘看我一眼，招呼我过去占卜算卦。他说了些什么，我并未听清，但从他的神情看，我命运的玄机似乎已被他洞悉，我只需付他一两百块钱就可以知道一切……黑洞虽然让人心悸，但已显出轮廓，所以渴望探知秘密内层的心理油然而生。我几乎快要走到他跟前向他打开久闭的内心，但怕上当受骗的警觉又让我镇静离去。他失望地低下了头—暗含的诱惑并没有起到作用，他为自己从事的非正当职业感到尴尬。

几家小餐馆中已有人落座，19点，新疆人才下班，这些相约在外面吃饭的人却已经落座，开始今晚的另一种生活。吃饭的以青年男女居多，且多为恋人。两人相对而坐，吃相优雅，双目注视对方，间或报以对方会心的微笑。他们进入餐馆之后，窗外的一切如隔万重山水，不再引起他们的注意。而外面的行人也只是随意一瞥，行之不远，餐馆内的人便变得模糊。陌生，让数米之间的距离变得遥不可及。

烤红薯的河南小伙子很多天都固守一地，他头戴一顶军用棉帽，看上去很脏，似乎所有的污渍都落在了他的帽子上。那些红薯皮被烤得焦黄，看上去颇为诱人。我对其中一个红薯多看了一眼，他以为我要买，便用期待的眼光望着我。我内心犹豫，但还是决定不买。他失望地将脸转向别处，目光里暗含怨愤之色。我有些后悔，不买人家的东西为何多看几眼，害得人家遭受失落之痛。我提醒自己，以后遇到像卖红薯这样的底层生存者，切不可眼睛犯贱，让别人空欢喜一场。

我步行四十分钟左右可至建工局家属院。院子里很安静，走动的人很少，这时候人很容易走神。实际上，从进入建工局大院到步入家门，这一段时间内我看见的事物不多，几乎都在胡思乱想。我想起刚才出军区大门时，因为心里想着一件事，直至从哨兵前走过都没有回过神，哨兵“唰”地给我敬礼，我被吓了一跳，慌忙举手向哨兵还礼。因哨兵的敬礼受到惊吓，我这兵当得真是说不过去。我还想起建工局看大门的老大爷前几天对我的训斥。阿勒泰的一位战友给我带来一只羊，我吃了两顿后将其搁置窗外的雪中（当时为租房，家中尚未购置冰箱），不料居然忘了，待两个多月后想起时却已经坏了，我将散发异味的羊肉提下楼扔进垃圾桶中，用杂物将其盖住后返回。疏忽造成了浪费，而且会在别人眼里变成丑行，所以我要用杂物将其盖住。但我的这一行为还是被看大门的老大爷看见了，他对我故意掩盖的举动非常气愤，在我背后叫嚷：“你这个小伙子，好多人还吃不上羊肉呢，你居然把这么大一只羊放坏，扔了！”他的语气让我有些恼怒，本想和他理论一番，但不知为何内心却有负罪之感，没有勇气转过身去。气馁导致逃避心理，我加快脚步回家，心情颇为复杂。一个多月后另一年轻人替换了他的岗位，据说老大爷的嘴不够严，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事情他都说，得罪了很多人，不得不接受被辞退的结局。但我却好像患上了大門恐惧症，每次从大门前经过时，内心总是惶惶然。一次痛苦经历留下隐秘的疤痕，它是否会被长期隐藏，还是会被经常揭开？我不得而知。恐惧因此折磨着我，尤其是每次经过大门时，好像那位老大爷还在，会随时冲出来揪住我重算旧账。这是一个我看不见的影子，我因此每每加快脚步狼狈逃离。

每天，我都在看见中走过这一小时路程。我看见的人和事，起初清晰明亮，擦肩而过后便变得模糊。人是路的狂欢，路因为有拥挤的人走在上面而热闹无比，但当人走过后，路便变得寂寞无声。我能在这条路上窥探到怎样的人世？众多事物散发出诱惑的光束，我因此受阻或放慢速度，被神秘布道者拉入深不可测的生命怪圈，直至天黑之后，一切复归平静。

我在这条路上流连忘返，是否也是秘密？

看见她

事物有多少秘密绽放在你面前，并且组合成世界的广大？一位女士在我前面走动，她的身材苗条性感，加之气质不俗，行走之间将女性身躯的婀娜之美展示得淋漓尽致。她包中的传呼机响了，她举止优雅，但传呼机在刚掏出包时却不慎落到了地上，她捡起传呼机用手抹着上面的土，走到一家商店门口的公用电话回复。“什么事？你说吧。”一次意外的掉落影响了她的情绪，加之对方容许她发泄，所以她的言辞和语气颇不耐烦。对方似乎很耐心地给她说着什么，她听了一会儿便打断对方的话，提高嗓门说：“你怎么能这样轻率地提出和你老婆离婚呢？我答应和你结婚了吗？这事和我没关系，我还要我的家呢！你自己处理吧。”

我因为刚好走过她身边，所以听到了她和另一人之间的对话。一条神秘隧道在我面前突然打开，黑暗在这一刻消失，而黑暗中的隐藏者暴露无遗。我因为无意间站在了一个确切位置，所以变成一个窥探者。我猜测，他们之间是情人关系，曾经的情感欢娱如今开出了恶之花，但她要保持自己的底线，所以她很果断地表明了态度。对方听到她的话后一定很痛苦，但她已不想再和他说什么。我在心里猜测着她和他之间将要发生的种种可能，慢慢地，便觉得她婀娜的身姿在我眼里发生了变化，本来颇引人注目的光彩，似乎迅速暗淡了下去。423BC35B-AFC2-48D7-968B-5B22E36449D7

打完电话，她放电话的动作有些粗暴，将听筒“啪”的一声扣在话机上，引得商店主人吼出幾声责怨。她有些窘迫，付完钱后迅速离去。人群很快就要将她淹没，我因为无意间窥听到了她的隐私，便似乎和她有了关系似的多看了她几眼。她的背影显得孤单，甚至有些难以负重。尽管她思维敏捷，处事果断，但她内心一定在承受压力，对突变的事态一筹莫展。我望着她的背影，猜测着她的秘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是已婚女子，但她爱上了有妇之夫，一段婚外情的持续已有些时日。那么现在的情况有两种可能。其一，对方失去理智，在冲动之下打算离婚，然后和她结婚。对方向妻子表明态度后遭到拒绝，并受到指责，被家庭和伦理道德钉到了耻辱柱上。对方询问她怎么办，她很反感他的冲动和幼稚，并且有一种被拖带至悬崖边的恐惧。她怒不可遏地训斥他，并果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其二，对方妻子发现了他们的关系，她变得像偷窃者，多日来一直极力遮掩的丑恶马上就要被揭开，她将被揪到惊涛骇浪般的指责和辱骂之中。她痛恨对方把事情搞砸，更多的则是胆怯和害怕。二人之间的欢娱需要永远隐藏，一旦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辱耻会被迅速放大，当事人会觉得无处可逃，他人的指责和议论会变得像刀子……偷情，第三者，破坏他人家庭，她注定会变得遍体鳞伤，无颜见人。

她在我前面慢慢走着，一直用右手紧紧抓着包，这个动作暴露出她内心的复杂—她在紧抓着处于十字路口的自己，要及时刹车，让自己步入另一轨道。但是，事态已发展到并非她一人可控制的地步，她可以抓住自己，但抓不住一场风暴巨大的惯性，她可能会被令人窒息的漩涡吞噬，可怕的黑暗世界已经对她张开了大嘴。

她与我本来是陌路人，但因为我无意间知道了她的隐私，所以此时看着她的背影，我有一丝惶恐，似乎我应该做些什么，帮助她破解摆在面前的难题。但我显然爱莫能助，因为我与她是陌生的路人。后来她在人群中不见了，我反而变得有些迷惑，一件事仍在延续，即使天黑下来，它仍笔直地滑向远处。我开始为她担心。

曾看过一篇小说，在法国的一个小镇上，一男子无意间发现另一男子在暗恋一女子，奇怪的是，他亦突然无缘由地疯狂爱上了那女子。但他却不知该如何向她表白，只是默默爱着她。他在心里猜测着另一男子和她在一起的种种情景，并本能地在内心将自己替换成另一男子，推演出欢娱的极致。另一男子并不知道他也在暗恋她，数次在他面前谈论她，令他对那男子心生怨恨，似乎那男子夺走了自己的幸福。时间愈久，他对那女子爱得愈疯狂，愈恨另一男子。最后，当另一男子用粗鲁的方式向那女子表白，遭拒后欲强行占有她时，他及时制止了那男子，继而又向那女子表白，但同样遭到拒绝。一种误解迅速将他和那男子划入同一类人，他们二人身上有罪恶乐园的共同标记。他伤心之极，最后以自杀告终。小说的故事并无奇特之处，但人物心理的微妙反应却很真实，几乎和现实生活中的一模一样。当那男子发现另一男子在暗恋那女子时，他产生了一种复杂心理，觉得一个无比美好的东西被他人占有，对自己而言是一种损失。这种心理虽然从常理而言并不合情，但人的心理是微妙的，尤其是隐匿的内心反应就更不受约束。一匹秘密奔跑的马，并不知晓最终的目的地在哪里，但奔跑过程却让它享受到了极为难得的快感。他之所以疯狂爱上那女子，实际上是出于一种恐惧—美丽的东西一旦被他人占有，会给自己带来失落，所以他在内心展开了一场情感马拉松。最后，内心建立的城堡倾圮坍塌，他陷入迷茫的黑洞挣扎不出来。

神秘火焰往往在最不经意处燃烧，让你相信其中所蕴含的力量势不可挡。几天后，我在建工局院子里又碰到了她。我惊异于她突然与我有了如此近的距离，让我觉得一次偶遇，以及一次无意间的窥听，似乎暗含玄机，我也在这不可破解的神秘事件之中，而且正往不可知的深处陷落。窘迫，在那一刻变得像紧抓我的大手，似乎她走到我面前时，我必须要为一件事找到答案。她不会认出我，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被别人悉知。当然，我也是不会和她说话的，更不会将无意间听到的那些话告诉他人。我想，目前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守口如瓶是对他人的宽容，有时候则又是对自己的保护，即使她每天都迎面而来，我只要努力控制自己，她便如一阵轻风，很快就会过去。

她走得近了，我才看清她的长相。她长得很漂亮，容颜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可称为妩媚。从她的神情上看，她是一位善良的女子，心地应该很好。这样一位女人，是在何种情况下突然摆脱了家庭和道德约束，倾身于一场婚外情的疯狂享受的呢？婚外情像后花园里偷偷长出的罂粟，美丽但却含毒，偷尝者在这后花园里悄悄舞蹈，罂粟能给予他多少力量，中间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现在，我所窥视的这个女人似乎隐隐约约激起了我内心的涟漪，我对她的猜测实际上是出于好奇，她，以及她的行为，对我而言似乎是一种打开，我不自觉地在内心渴望和她接近。而且因为我已经窥视到了她的具体生活—婚外情，犹如一朵意外开放的花朵，让我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也可以接近她，并悄悄在心里修订出让人欣喜的法则。所以，我也像小说中的那个男人一样，在潜意识中让自己替换了和她有关的男人，幻想着她正在向我走来。道德本来是高耸的旗帜，但它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暗布一些细小的纹饰，变成一场秘密的欢娱。

她对我毫无印象，更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她没有发现我在注意她。她和我正面而对，我看见她的那件浅蓝色长裙非常合身，使她显得比前几天更为婀娜。因为天热，她打了一把太阳伞，更是显得风韵十足。她其实很年轻，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但举手投足和神情却略显老成。我知道她已为人妻，而且我猜测她的婚龄应该不短，因为她身上有家庭主妇的影子。但她的名字叫什么，在哪里上班，家住何处，我一无所知。我只看见了她，或者说，因为一次无意间的窥听，我多看了她几眼，仅此而已。

看见，是很多“看不见”。

在楼顶上约会

更多看不见，经由看见被迅速推至你面前，犹如时间深处暗藏的刺客，始终紧盯你不放，逼迫你投入一场模糊的拼斗。423BC35B-AFC2-48D7-968B-5B22E36449D7

早晨，我开窗通风。多年养成的习惯已很难改变，如果不做这件事，心绪便不安宁，一天的生活亦变得混乱。开窗之后向外眺望是另一习惯，近处的楼房和街道会被我视而不见，我喜欢看远处的雪山。居住乌鲁木齐有这个好处，打开窗户稍微让目光向上，就可以看见积雪的博格达雪峰，如果天气好，还可看见它颇具王者之气的全貌，觉得它是戴在众山之上的晶莹头冠。那天，我看了一会儿博格达雪峰后，在一瞥之间看见对面的楼顶上有一男一女在约会。我起晚了，时间已近中午，这一幕让我心生好奇，便仔细看他们如何缠绵。他们选择在楼顶约会，也许觉得会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但他们不知道我这个晚起的人此时正躲在窗户后面偷看。偷看会让人产生紧张心理，似乎一不小心会跃进堆积的污物之中，但有利的位置却又让人窃喜，内心渴望能看见刺激的一幕。

是她。

我很吃惊，但同时又有一种本能的探求欲望在内心产生。犹如一场马拉松突然变得缓慢下来，并且容许修改比赛规则，参与者因此满怀喜悦，在内心抱以新的希望。因为距离太远，男人模糊不清，而她却很熟悉，因为她穿着前天我碰到她时穿过的蓝裙子。她背靠楼顶通风管道坐着，男人蹲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在说话。她安静地看着男人，似乎他正在说着很要紧的事情。从她从容地坐着，他不知所措地蹲着的姿势可看出，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在两人的关系发展过程中处主导地位，而男人则有些没主见，显得犹豫不决。

偷看是不道德的，但在偷看对象没有被打扰，没有给他们制造麻烦的情况下，有很多偷看者更乐于让自己悄悄在黑暗中舞蹈，去享受一次不为人知的体验。看着他们，我前些天的猜测得到印证。他和她之间确实发生了婚外情，而且经由前几天我窥听到的电话内容可确定，他们二人的生活已经发生变化，家庭、单位、朋友、亲人，在无形之间形成一张大网，正越来越低地遮裹向他们，他们无力将其打破，更不能逃脱出去，所以他们到这里商量办法。看到这儿，我觉得有些无聊，我所期待的一幕并没有出现，渴望窥视他者的意淫愿望由此落空。男人一直在说话。我想，他们除了商量解决麻烦的办法，还会说些什么呢？一张很薄的纸经不住大火的烘烤，已出现被烤焦的痕迹，似乎在瞬间便可燃焚。所以，他们在这一刻一定不会有甜言蜜语。

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虽然我不愿意用道德来衡量他们，但他们确实遇到了麻烦，而且还是一不小心会让自己声名狼藉的麻烦……自我打捞是必要的，因为你不知道自己遭遇了怎样的下沉。但究竟该如何挽救自己，他们大概心中无数。

过了一会儿，男人接近了她，抱住她，吻她。她依旧那样坐着，男人因此显得很不方便，一会儿跪下，一会儿又坐在地上。从她的姿势可看出，她对拥抱、抚摸、亲吻之类的情爱缺乏热情，只是任由男人摆弄。以前两个人在一起时一定无比热烈，心中暗喜生命多了一种享受，并因此沉溺于无休止的付出。婚外情，犹如隐秘的水池被偷偷投下石子，漾起的涟漪不停地扩散开，又聚拢来，新鲜的肉体欢娱会让人乐此不疲。但现在这一切被揭示成了丑恶，当事者满怀偷窃的罪恶感，害怕被钉到耻辱柱上，接受道德的审判。如此这般，她的心力已被抽空，还怎么能不顾死活地投入一场情欲游戏。

蚂蚁和螳螂是性爱勇士，明知自己与异性做爱后会被对方吞噬，它们仍义无反顾，让生命在享受最后的销魂后画上句号。人是不是也是这样呢？现在，被我偷窥的这一对男女慢慢热烈起来，女人从地上站起抱住了男人，男人用双手搂着她的腰，开始和她接吻。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不时扭动，其内心饥渴一览无余。女人的身体在男人的抚摸和亲吻下，似乎变得软弱无力，于是索性倒在男人怀中，用自己的嘴唇迎接男人的热吻。肉体欢娱是甜蜜的深渊，一旦掉入进去，世界就会迅速被遮蔽，理智也会消失，任由你沉迷于这深渊中的甜蜜幻觉。

慢慢地，女人的热情退却，用手轻轻推开欲罢不能的男人，复又在原来的位置坐下。一场狂饮突然被宣布要改成慢品，倒满酒的杯子因此悬在了半空。男人在她身边不安地走来走去，显得极为不安分。

后来，他们又开始说话。其实是女人一直在说，男人蹲在她面前听。不知为何，女人突然不高兴了，一把将男人推倒在地，起身便走。男人站起来拉她的手，意欲将她挽留，她甩脱了他，快速进入楼道通口，一晃便不见了踪影。男人沮丧地蹲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很长时间后才起身离开。一把泛着寒光的刀子始终都存在，如果你对它视而不见，也许它马上就会落下来。女人发怒，是因为她看清了这把刀子，但如何将它从头顶移开，她不得而知。而男人显然低估了这把刀子的威力，让女人恐惧自己会被拖拉到刀口下，所以她气愤地走了。

一场窥视结束了。我关上窗户，犹觉窗玻璃隐隐在响，似乎有一把利刃在玻璃上划动，有看不见的碎片马上就要落下。

今天，窗户是一个黑洞。

一个故事的隐喻

吃过饭，我进入书房编辑书稿。手头要完成的这本书稿是《动物传说故事》，下周一要开始排版，我必须在这一两天内将其内容整理完毕。

书稿中有一个故事引起我的兴趣。两只狐狸违反天界条律相爱，有两个难题摆在它们面前。其一，如果它们继续相爱，只能爱3天，之后便丧失五百年修炼功力，返还到最初的肉身，而且记忆全部消失，以后即使面对面也认不出對方;其二，如果它们悔过自己的过错，可保持现状，但必须再修炼五百年方可成仙。两只狐狸决定只要这3天，之后任由魂飞魄散也不足惜。负责管理天界条律的神仙很生气，便给了它们3天时间，准备在3天后把它们变成两只无知无觉的狐狸。

第1天，无事。第2天，一只修炼成仙的鸟儿叫了一声那位神仙的名字，他应了一声，不料因为走神，手中的天界条律散落，待他手忙脚乱地捡起后，一切都已经混乱，包括对那两只狐狸的惩罚。那两只狐狸无比高兴，头挨头欢笑。那位神仙因为丧失记忆，不但不知道惩罚它们，更不明白它们为何欢笑。到了第3天下午，那两只狐狸觉得3天相爱已经足够，便将那些天界条律拼凑整齐，交给了那位愁眉苦脸的神仙。但拼凑的天界条律并不成功，那两只狐狸丧失五百年修炼之功力，变成了山野间两具无知无觉的肉身，但却没有丧失记忆，从此远隔千山万水苦苦找寻对方。423BC35B-AFC2-48D7-968B-5B22E36449D7

我认真修改书稿，力争让文字少一些说教，多一些与人心灵相通的东西。这时候又无缘由地想起她。她的处境不光对我而言是秘密，就是对她本人而言也是秘密。在暗布玄机的罗盘上，她不知道自己处在怎样的位置，而命运的神秘转动将始于何时，终于何时，她更是不得而知……那两只狐狸是一种隐喻，告诉我们爱情本身就是一种坚持，只要你坚持了，其结果不论是光明还是黑暗，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传说是要给人看的东西，所以这个传说故事必须表达人的主观色彩。

在现实中，她将如何对抗随时从黑暗中伸出的暴力之手？生活秩序是一座大厦，需要结实的建筑将其支撑，但她为这座大厦嵌入了虚幻的砖石，终有一日整座大厦会坍塌。

那只突然出现，让神仙乱了方寸的鸟儿只是一种偶然，如果她的命运中也出现这样一个时机，她脚下会是一条怎样的路途？

敲门和留下的信

是什么如此巧妙地安排我成为她隐私的偷窥者？当我洞悉她的处境后，我无缘由地对她心生怜悯，心疼她被婚外情弄得焦头烂额。我希望她能够顺利走出这一阴影。一张纸已经被混乱的内容占据，如果有能力将它翻过去，下一页依然会被写上整齐的内容。同时，我觉得她内心一定很痛—刀口之蜜、黑暗中的舞蹈—一切都重心偏移，稍有不慎就会跌倒。她和他犹如迎着火焰去捕捉那一缕迷幻的蓝色，转瞬间酿成悲惨的事实。最终，谁可以在深夜伏下身子舔舐伤口，还取决于自我挽救的能力。城堡坍塌后需要重建，但要使之恢复原样，不露一丝痕迹，谁有如此高超的手段？

我也有过一次对异性的冲动，最后在犹豫和窘迫中不了了之。是在阿里的神山冈仁波齐下，我和一位广东女孩坐在夕阳中聊天。我们已经认识三天，我对她只身前往藏北钦佩不已，同时也对她暗生好感。我们说着各自的经历，说到会心处相对一笑。倾诉，是把被尘封的自己从往事中拉出来，在对方的温情中做一次洗涤。至于对异性倾诉，则就更多了一份慰悦。她说了很多关于她自己的爱情经历，其中的酸甜苦辣让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突然把自己打开的女孩，爱情经历在我看来最好不要轻易讲给他人，我无法对她说些什么。后来又说起在西藏的事情，气氛缓和了很多。从普兰来神山的半路上汽车不幸抛锚，她决定步行前往神山。走到半路，缺氧和高山反应开始折磨她，她将随身携带的东西弃放在路边，然后轻装前进。她说着这些的时候，夕阳将她的脸庞映照得无比美丽，我突然对她动心了。我想拉她的手，也想拥抱她—对异性的冲动是那样始料不及，让我既兴奋又恐慌。但那一刻我犹豫了，继而产生了不可抑制的紧张和窘迫。我缺少这方面的经验，所以在马上要付诸实际行动的一瞬迷失了方向。老天也不帮我，就在我内心鼓劲的时候，她突然提出要回去，并且马上站起了身。意料之外的事态发展犹如被神掌握，我在那一刻惶惑不已，由她在夕阳中转过了身去，而我被莫可名状的阴影笼罩。惶惑和失意的滋味，犹如一杯苦涩的酒，我独自将其举起时尚不知滋味如何，但当我独自将其咽下时，才知道有万箭穿心般的痛苦。第二天送她走时，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做，但负罪心理却让我羞愧难当，暗自希望她尽快离去。

现在，我知道我所看到的这个女人和另一男人在那一刻一定无比顺利，没有体验到我曾体验过的惶惑和窘迫。他们是爱情的幸运儿，他们只要大胆接纳对方便顺利迈过第一关。但问题是，情爱密码并不会因此被破解，反之因爱得热烈而变得更加危险，以至于犹如蛾的火中之舞，疯狂舞蹈的同时，周身已开始噼啪烈燃。玩火者必自焚—多少人用惨痛教训，把这一真理修筑得像高不可越的墙壁，但初涉者却似乎都患有盲症，不能看清这一高墙的威严和可怕。不弄得头破血流，不知道疼。

婚外情犹如罂粟，被幸福遮蔽，所以很快开花结果。没有人能在婚外情的迷途中突然清醒过来，并及时刹车。贪婪，是因为其中确实有无比美妙的快乐，并且极易让人沉迷进去……紧抓竹子的熊猫，就算竹子难以负重快要被折断，它仍要贪吃那鲜嫩的竹叶，结果竹子被折断，它被摔得鼻青脸肿。

一天下午下班，我刚走上楼梯，突然看见她在敲我邻居家的门。谜底在一瞬间突然被揭开，多日来困扰我的事件犹如一本被打开的书，在其中的一页上，答案清晰无比。她和他在楼顶约会的那天，因为我对她的身影很熟悉，所以便一眼认出了她，但我却没有认出那个男人是我邻居。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埋下伏笔，在揭开的那一瞬令你目瞪口呆。这个世界永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她接连敲了好几下门，但无人应答。我离她越来越近，我既担心她委托我代她转话，又恐慌她发觉我是多日来接二连三窥视她隐私的人。相对于生命而言，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场不为人知的狂欢，本应不被别人悉知才对，但我一次次阴错阳差地成为一个“看见者”，她的隐私一次次暴露在我面前，即使我不看，也会迅速扑到我的眼球中来。我想躲开，但一切如此猝不及防地发生，让我不知不觉身陷其中。

她发现了我，很窘迫地掩饰着自己，迅速转身离去。无形的猜测之门被打开，众多问题和答案在互相撞碰—我的邻居是有妇之夫，她找上门来难道不怕人家的老婆吗？是不是她和他的事情已完全暴露，她冒着受辱之险来进行谈判？或者说，邻居的女主人不在家，男人约她来幽会？不，我很快否定了后一种猜想，因为她长久敲门无人应答，说明我的邻居家没有人。她下楼的脚步很轻，生怕惊动了什么。偷情需要非凡的心理素质，否则，时时会感到四周暗藏有无数监视的眼睛。她被我无意间碰到，便紧张惶恐，几近于逃离。实际上她大可不必如此，如果我没有数次在无意间窥视到她的隐私，我对于她而言就是陌路人，她只要从我身边从容走过，迈着优雅的步子下楼，我怎会怀疑她，并准确推测出她的心理呢？坚固的阵地，因为缺少精神旗帜，同样会不攻自破。罂粟的致幻作用消失后，留下的便是这无法承受的重压。

她的脚步声很快便消失，楼道里安静了下来。她的处境犹如身处悬崖边上，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有堕落深渊的危险。所以她必须尽快离开，不在场，从心理而言多多少少可起到一些掩饰作用。

几天后，我因为无意间将一封重要信件当做垃圾扔掉，便去楼层的垃圾筒中翻找。一封被打开的信引起我的注意，信封上写着我邻居的名字：张某某，收。我从撕开的口中取出信紙，一页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张某某，你个混蛋，你要是再躲我，我跟你鱼死网破。落款：李某某。她和他的事像被打开并已被翻了很多页的书，所以我对此并不惊讶。令我不解的是，她的这封信显然被他看过了，但却并未引起他重视，只是被随手扔入了垃圾桶中。我为她感到愤慨，她爱这个男人真是不值，她都已经快疯了，却并未引起他的重视，他连最起码的谨慎也没有，就这样像对待日常杂物一样将其处理了。其实我是了解一些这个男人的，他性格粗暴，不讲理，自我搬来后听到他好几次打妻子，他家的垃圾经常扔在过道里，引得蟑螂爬来爬去，我劝他将垃圾扔进楼层的垃圾桶中，结果他朝我翻白眼说，我家的垃圾爱扔哪扔哪，关你什么屁事。我说，你家的垃圾引来了蟑螂。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家的垃圾引来了蟑螂怎么啦？我告诉他，你家的垃圾引来了蟑螂，会爬进我们家，会爬进整座楼的人家的。他威胁我，如果全楼的人找他的麻烦，那就是我使了坏，他会收拾我。因为愤怒，一副丑恶的面孔在我面前迅速放大，我几乎就要动手了，但我还是冷静下来，嗤笑了一声转身离去。423BC35B-AFC2-48D7-968B-5B22E36449D7

同一个圆规，在不同的人手里会画出不同的圆。不论是有意篡改还是随便画下走样的图形，都取决于人的兴趣。兴趣会滋生出美妙的享受，因此人会沿着兴趣小路走下去，直至走到心满意足的地方才会停下。爱情也如此，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兴趣，彼此在对方眼里就会魅力无穷。他有性格缺陷，品质也有问题，但她的爱是神奇的修正术，将他修正得无比美好，她情愿在他面前驻足，沉迷于对风景的欣赏。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已经被人说老了，但具体到当事人身上，其欣喜之感仍是那样势不可挡。畅饮一定是因为饥渴了太久，否则，一切将会保持平淡。他之于她，一定让她心旌飘荡，所以她才疯狂地爱上了他。

我用打火机将那封信点燃，让秘密暴露成白纸黑字的一页纸，转瞬间化为灰烬。

我这样做，是为了帮她。

同车行

公共汽车是单一的钢铁昆虫，它始终从起点站向终点站爬行，终年不变方向。

有时候我会站在车站观察那些上车下车的人，发现所有人的脸上都布满焦虑。公共汽车在承担着城市的巨大负荷，南来北往的人依靠公共汽车到达目的地。缓慢、拥挤、沉闷、焦灼、忍耐、冷漠等等，在公共汽车上随处可见。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缓慢行驶的公共汽车犹如昏昏欲睡者，似乎头一低就会彻底睡去。

入冬之后，烏鲁木齐这座城市会被大雪彻底覆盖，变得像一个昏昏沉沉的老人。从我家到单位步行是一小时，到了冬天我还是选择乘8路车，用20多分钟坐三站可到达。乌鲁木齐的公交车在冬天有暖气，所以在冬天乘公交车不失为一种享受。那天，我在五星路站等了十多分钟，没有一辆8路车开过来。所有等车的人都在张望，五星大厦一侧的马路在众多渴盼的目光中似乎变得模糊了，让人疑惑它已变成一条被废弃的马路，不再正常发挥作用。我的右边站着一位抱孩子的妇女，因为孩子小，她紧紧将其抱在怀里，怕她被冻着。我的左边有一对老年夫妇，刚从青年路菜市场买菜出来，手中的塑料袋中有鲜红的西红柿，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显得格外醒目。冬天有巨大的寒冷外壳，但生活在修饰着这个巨壳，使之变得有了一些温馨之感。

8路车终于来了。几乎所有的人上车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我突然看见她也在车上，而且早已发现我，脸上有几分惊异之色。她敲我邻居门的那天，我穿的是军装，所以一定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看着她，心想，我和她至今未说一句话，但彼此对对方内心的猜测却一览无余。她显得有些紧张，似乎我是她命运的裁决者，一根敏感的细线就捏在我手里，我只要轻轻一拉，她小心翼翼垒砌的秘密城堡就会坍塌，她就会显出本来面目。这样一想，我又变得窘迫起来，我没想到一次偶遇会给她造成如此大的压力，让她恐惧和不安。我将头扭向一边，尽量不去看她，也许这样她就会放松下来，觉得我不再是会给她带来麻烦的人。

公共汽车行驶了一站，下去的人多，上来的人少，她还在车上。她怎么还不下车？我想，对于她而言，我就是她的一种心理压力，她理应尽快离开才对。但她似乎很镇定，有好几次与我目光对视在一起，很坦然地看我一下，然后又去看别处……紧张和恐惧被强有力的意志压制下去后，人会变得安然。她一定在内心紧紧抓住了自我保护的盾牌，将一切在她看来含有敌意的他者阻挡在外。

车内人不多，其他人都坐着，只有我和她两人站立。过了一会儿，她走到我面前，微笑着对我说：你好。我不知道她为何要把最后一页遮掩秘密的纸揭开，这页纸被揭开后，一切便都成了事实，她作为这个秘密的主角，就要彻底暴露出来了。鱼也许是出于对大地的错误想象，勇敢地从水里跳出，但失去存活环境的残酷事实很快便会让它窒息。她如果不和我说话，装做不认识，那页暴露秘密的纸便永不会被翻开，她和我—两个陌路人，将如同两堵高不可越的墙，相互阻隔。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问候，我有些不知所措，慌乱地回应了她一句：你好。她开始主动和我说话，问了我所在的单位和工作。这样的交谈实际上是郁闷的，犹如有一把刀子就在附近闪动，你在躲避它，但你却要不动声色地掩饰，表现出你并没有紧张，危险并不存在的样子。我更加窘迫，但要命的是因为下雪堵车了，8路车几乎是在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很久过去却并没有开出多远。环境气氛有时候会影响人的思维，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应该告诉她，那封信已被我烧毁，她没有任何危险了。这样一想，内心升腾起乐于帮人的那种欣悦感，我不假思索地对她说，我知道你，你叫李XX。她莞尔一笑。但我忽略了她的这一微妙反应背后的心理，接着对她说起了自己处理那封信的事情，并表达了对邻居男主人的看法。她的表情在迅速变化，惊骇、恐惧、痛苦、窘迫、愤懑等等交织成了一张复杂的大网，她被迅速挟裹了进去。对于她来说，那封信犹如落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洞，她本来已经屈从于未知，认为一切都风平浪静了，但现在我的一番话像突然亮起的光束，让她看见了那封信的最后归宿。我没有预估到她的变化会那么强烈，她失去理智地突然尖叫了一声。车内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我们，似乎我和她是怪物，但当人们发现只有她反常，而我却很正常后，便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似乎我对她做了什么，让她一下子变成了这样。人是无法承受众多猜测和怀疑的，那一刻我觉得所有人都变得高大起来，而自己却在迅速渺小下去，无力承受这无形的重压。

少顷，她略微安静了一些。我安慰她，但没想到她再次受到刺激，又尖叫了一声，随后大声对我说，我不认识你，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巨大的空白迅速占据我的脑海，我说不出一句话，亦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的反常让我担忧，但她敏锐的反应又让我惊骇。犹如一张画满混乱符号的纸竖立在面前，我一时难以破解其组合密码。少顷，她平静了下来，但满脸仍布满惊骇之色。站在悬崖边的人，看清了是谁将自己推到这一步后，会迅速从对方身上找到摆脱的办法，从危险处境中挣扎出来。

我为自己感到难堪，从无意间听到她的电话开始，她的生活便因我而多了一种危险。虽然我并没有给她制造麻烦，但现在突然被我全盘托出，她所遭受的打击犹如五雷轰顶。魔鬼即使一动不动，自身的邪恶仍让所处世界颤抖。她被吓坏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居然知道她那么多的事情，她顷刻间有一种赤裸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恐惧。423BC35B-AFC2-48D7-968B-5B22E36449D7

车子在一个站台停住，我本来要到前面一站下车，但窘迫感已使我无法再在车中待下去，众人的目光犹如大海被陡然推起的巨浪，我随时都有可能被淹沒。我突然决定下车。泅渡者抓住了稻管，就再也不会松开，只求尽快上岸。走到车门边，我本能地看了一眼她，她面带怨尤，也看了我一眼。这一对视虽然无言，但令我心里很难受，她本来已经受伤，我却在她伤口上又撒了盐。

我匆忙下车。一次冲动将我推至尴尬的浪尖，我挣扎着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让自己被巨浪卷走。当8路车开走后，绳子的死结才被解开，我和她，都由此获得自由。

十多年后看见她

记忆，在很多时候被封存在隐秘的内心角落，并长久沉睡。如果有一天某些记忆被唤醒，则是因为与其相对应的感官信息起到了作用。就像一朵花被封冻于冰中，需要有火将冰烤化，它才能显露出来。我对她的记忆是深刻的，但因为时隔已久，所以很少想起，即使有时候想起，但因为内心有酸楚之感，便不再去想。我无法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她那么多的生活内容，我甚至因为屡屡偷窥而感到自己不洁，想到那全是无意间的偶遇，才宽慰了几分。

我没想到，前些天会再次与她无意间偶遇。我去一家商店买烟，对柜台后的女人说，买一包18块钱的“兰州”烟。她抬起头的一瞬，我无比惊异地发现居然是她。神秘的布道者显得如此周密，我和她似乎是其中的两枚棋子，尽管不会直接拼杀，但却会突然相遇。在我们彼此认出对方的一瞬，全盘布局举步不前，整个棋局陷于瘫痪。

她也认出了我，但她很快便掩饰了那一丝诧异。她并没有多大变化，像十余年前一样漂亮。她给我烟，找零钱，显得落落大方。因为有了十余年前在8路车上的尴尬经历，我极力装做不认识她的样子，拿上烟便离开了。时间已经让往事风平浪静，泅渡的人爬上岸之后，将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可以看得出，她现在生活得很安宁，曾经的经历一定被她悄悄藏在内心的隐秘角落，她也许会让它长久沉睡，永不见天日。

我刚走出商店，她便走出来拉下卷帘门，要把商店门关上。像十几年前一样，虽然无语，但她的内心反应仍暴露无遗……阴影的触角会无端伸缩，她必须及时将其控制，以免它挣脱束缚惹出事端。我愣怔片刻转身走了，这样的时刻，什么也不要说，尽快从对方视野中消失是最好的办法。

身后传来“咣”的一声，商店门关上了。上帝无意间的一次安排，让她变得紧张—一场十余年前的大火并未熄灭，隐蔽的火星转眼间就要燎原，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所以她本能地选择逃避，关门躲到我看不见她的地方去。我为这意外的遭遇感到吃惊，我在十余年前成为一个偷窥者或知情者后，我和她之间便确立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关系，犹如一场戏在秘密上演，在毫无预兆和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和她如期相遇，然后剧情大变，两个人的关系和对白变成一场微妙的心理对话。最后，她变成逃难者。她必须逃跑，一把尖刀悬在她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她发现自己没有彻底从往事中挣扎出来，所以她要继续从那片黑暗中挣扎出来。我可以无比清晰地看见她，但我看不清我自己，我变成不知所措的承受者。她“咣”的一声将商店门关上，犹如一场戏的剧情戛然而止，表演者迅速退场，舞台被关在了黑暗之中。423BC35B-AFC2-48D7-968B-5B22E36449D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