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刚聊天
2022-07-06邓刚
邓刚,曾任辽宁作协副主席,大连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现为中国作协全委名誉委员,《人民文学》编委,中国海洋大学驻校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白海参》《绝对亢奋》《山狼海贼》,中篇小说《迷人的海》等五百万字。其作品改编成影视剧本《碰海人》《站直喽,别趴下》《狂吻俄罗斯》等多部。多次获全国及省、市文学奖,作品译成多国文字。
汪老的断喝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让全国文学艺术一片欢腾。我充满海味的“大自然作品”—中篇小说《迷人的海》引起文坛的重视,荣获全国大奖,使我这个普通工人一跃而成为“专业作家”,不禁有“鲤鱼跳龙门”的感觉,兴奋若狂。
到北京开会,大受文学界欢迎,无论是老作家和年轻作家,都对我热情而亲切。更光彩的是连巴金、周扬、丁玲等文学元老们也与我握手。丁玲郑重地说,她最后一本书的第一篇文章,一定要写邓刚《迷人的海》(丁老去世后,她丈夫陈明送我丁玲最后一本书,果然第一篇文章是《漫谈邓刚<迷人的海>》)。一路上记者们都围着我采访,我有些飘飘然,昏昏然,好不得意。这时我遇到汪老,也就是著名作家汪曾祺。记得当时北京的著名作家刘绍棠、刘心武、郑万隆等都在场,大家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工人作家”都投来亲近的眼神。但我却发现汪老的目光不太有温度,甚至有些“冰冷”。正当我发愣之时,汪老对我大声说:“你小子现在可是红得发紫了……”
声音又响又硬,绝对就是一声断喝,对于正狂热得发昏的我,完全就是脑袋挨了一板砖!
“红得发紫”四个字让我感到幽默同时感到尴尬,因为这四个字在工人师傅的口中,有着相当贬损的杀伤力。倘若工人当中有哪个人靠吹嘘或是什么手段得到领导青睐,工人师傅就会用“红得发紫”的话语来讥讽他。一刹时我从昏头昏脑的发热中猛然清醒,但坦率地说还有一丝不快。我说:“汪老,其实你不了解我,但我早就熟悉你了,我在安装队当焊工时,就给你写过一封信。”汪老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我这个“红得发紫”的小子竟然会给他写信。他用更冷更怪的疑惑目光盯着我,显然是不相信,也许是想不到。
我说确实写过信,而且表现得相当崇拜。我对汪老的小说喜爱得要命。八十年代初期,我进入狂热的创作“境界”,每天大量地看小说,又大量地写小说,真正是废寝忘食。突然在《小说月报》上看到汪老的小说《大淖记事》。我说“突然”,就是因为这篇小说给了我一个太美丽的震撼。我写了那么多,看了那么多,但开天辟地第一次看到真正是小说的小说。我没想到小说能写到这个份儿上,流畅的文字有着中国古典的优美,开放的结构又超然于西方小说的现代。能将中国传统的“土”与外国现代的“洋”如此绝妙地糅合在一起,真乃大手笔。
我从作者介绍上看到汪老的单位是北京京剧团,便立即以“粉丝”的激动心情给汪老写了一封信。记得我在信中有“你的小说轰毁了我脑海中固有的小说观念”等等若干带感叹号的句子。
从北京回大连后,我很快就接到汪老的来信和他刚出的一本小说集,原来汪老对我的话很当真,竟回到原京剧团单位查到我的来信,给我写了回信并寄来他的新作。我立即如饥似渴地将汪老这本书看得“烂熟”,而且从此我瞪大眼珠子,扫描所有刊物中汪老的作品。很可惜,汪老的作品数量并不太多,但也许正是这样,更让我们感到质量之精。
事情过去太多的年月了,但他这句“红得发紫”的断喝声,却时时在我头脑里轰响,警醒我不再敢有一丝一毫的得意洋洋。渐渐地我悟出这句话的深刻,不只是对我,也是对整个文坛。因为至今,文坛还不时地一阵阵发热发烧,烧得一批批初出茅庐的作者“发紫”,然后就没影了。
此后,只要接到北京开作家会议的通知,我就心急火燎地赶到北京,其实是急着要见汪老。如今,汪老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一切都永远地过去了!长歌当哭,我在心里千百次地祈祷:如有轮回,愿汪老的灵魂注入更新的文学生命!
犯错误的脸
平凡的生活其实蕴藏着N多的意想不到:一些慈眉善目态度和蔼的人,看起来满脸阳光,却一肚子阴狠,竟然是坏得要死的坏蛋。坏人长了一张好脸,真是合算,不用费什么劲儿就能骗人。为此有些人感叹地说,被坏人骗了属正常,没啥了不得的;要是被好人骗了,那真就是说不出,骂不出,气恨得只能扇自己的耳光。其实你不是被好人骗了,而是被“好脸”骗了。
在曾经的严峻的年月,我的一个心地单纯的亲友,对他的上司真诚地检讨自己。所谓检讨就是坦白对残酷现实的一些不满。因为那个上司长着善良的眼睛,所以我的亲友信任他。可没想到却被“善良的眼睛”整得死去活来。所以,你要注意了,不能简单地凭印象凭貌相来断定一个人的优劣。我们老祖宗有个幽默的警句:“笑官打死人!”这绝对是深刻的人生经验,人们往往被“笑面虎”咬得死去活来。
不幸的是有些心地善良,为人仗义的好人却长了一张“坏脸”—没有浓眉大眼,也许还有点歪鼻斜眼,这真是倒了大霉,平白无故就被人们疏远和蔑视。我在安装队当焊工时,有N多个上司,其中一个上司绰号“老阴天”,因为他那张老脸从来不笑,总是阴沉沉的,所以大家都对他恨得要命。可现在回想起来,就属“老阴天”最好,他从来不像一些笑脸上司那样,背后对工人使坏。
我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呢?认真对着镜子看,似乎不是太坏。因为与人接触,每十个人至少有七八个对我还可以。不过,严格地说,我是长着一张“犯错误的脸”。说好听的就是有点绿林好汉的模样,说难听的就是有土匪的凶悍气。只要与朋友们一起吃饭,大家就会说“你肯定又能抽又能喝”!可我却从小到大,烟酒不沾。因此朋友们热情地递烟斟酒之时,我只好一面摆手一面说:“对不起,我只是长了个犯错误的样子,其实没有犯错误的能力……”
记得在北京读书时,课间同学们在一起调侃,推测全班的男同学是否风流。大家七嘴八舌,说这个是主动风流,那个是半主动风流,一些表面老实的同学,其实只要有条件风流,就绝对会风流。总之,推来推去,几乎所有的男同学都难逃风流。但最后,大家一致公认一个思想正派、性格文静的男同学,无论有条件没条件也不会风流,真正是传说中“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没想到那个男同學听到后大怒,气得两眼冒火,怒斥我们说他是柳下惠就是对他极大的污辱……我们全体大惊并大笑,看起来人性的本质真是美妙而莫名其妙。
一般而论,喜欢女色当然会有很多故事,健壮的男人大概都有这样那样的故事。我曾经当过海碰子,身体健壮得要“爆炸”,能例外吗?但你们这辈子别想知道我的故事,知道了我也不承认,打死我也不会说。可有故事就是流氓吗?如果到了流氓级别,那就不会是故事,而是“事故”了。
我经常洋洋得意地说我有个好妻子,她从来任劳任怨,脑袋里只想着做饭和收拾家务。做完早饭就想怎么做午饭,做完午饭就想怎么做晚饭,然后再想明天怎么做早饭。她从来不干涉我,甚至对我是出去写作,是采风,是娱乐,是什么什么的,不闻不问。我与朋友们在一起吃呀喝呀娱乐呀,就是半夜不回家,她也不会打电话骚扰。哪怕是下半夜回家,妻子也会“毛毛愣愣”地从床上爬起来,说“你饿了吧……”要给我热饭什么的。我真是感动得都想哭了!
于是我就骄傲地说“我家后院不着火”,并嘲弄朋友们在外面只要多玩一会儿,手机就拉肚子似的响个不停,在不断地责问下,个个心烦意乱,恼羞成怒。
一个女作家对我说:“你夫人‘高啊!她这是大智慧,正因为不动声色,才让你感动得要哭,最终让你自己反省自己!”女作家又说了许多,意思是女人有这种大度的包容,才能对男人全方位地掌控。然后她又用教训的口吻对我说:“你别得意洋洋了,你夫人比你厉害多啦……”
坦率地说,我从来没觉得连巴基斯坦和巴勒斯坦都分不清的妻子,会比我厉害,所以我继续得意洋洋。但有一天文友们到我家聊天,当着我的面问我妻子:邓刚是不是 “不老实”?妻子却轻松地一笑,对文友们说:“你让他自己说老不老实!”说完朝我瞥了一个幽默却诡秘的眼神。我浑身一震,陡然感到,这个女人不寻常,确实比我厉害……DAADF115-0328-4DD2-8748-4E1F2A4A4C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