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茶
2022-07-05弋铧
1
靠西南角正好有空位置,是个死角,两边是玻璃窗,小圆桌旁围三把靠椅,桌上还剩两个空咖啡纸杯,一个沾有唇印的马克杯,另一副小碟,有吃剩的甜品。金凤把旁邊的一把空椅也拎过来,先布下桌围,叫服务生,让把桌面清理下。服务生高声答应,却没有马上过来。金凤盯着咖啡纸杯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英文名字,May,和她的英文名一模一样,心里揣测刚离去的女孩是什么样的人物。
小邓到了,看看环境,说句什么,应该是认可的话。金凤正陷入某种沉思中,对小邓的话反应呆滞,小邓忙起身,到前台要自己的饮料。这当口,服务生终于过来,清理台面,一并把那个写着“May”的杯子也拿掉,很粗鲁的方式,熟练地挤压、捏扁、折皱,残留的液体狂狷地奔出,污染黑色记号笔流畅的字体,糊成脏污的一抹,像张旭书写草书时,带出的那截潇洒却不知所终的尾巴。“May”完美地沦落为不辨初衷的黑渍,好像没有过前世的张狂和美丽,昙花一现般的生命。金凤多愁善感地叹口气。
产品经理和技术经理都已经过来,张望下周围的环境,他们交流几句,可能觉得位置不错,但指指点点两边的玻璃,这是通往商场的路径,但并非正门主道,两人商量着,小邓刚好回来,也参与意见,大约是说周三的晚上,而且是长假后的第一天上班,没谁会往这边逛街吃饭的。大家定下心来,各自的咖啡和饮料都齐了,围成圈,开始讨论准备实施的计划。
到十点,商场的灯慢慢暗了,透过玻璃窗拾人牙慧的光明,渐渐地昏沉下来。四个人都有些倦意,讨论的结果,差不多就是这些节前便商量好的模式,剩下的,便是新组建公司后的入股事宜。一个人二十五万,一百万的启动资金,应该绰绰有余,大家都没意见吧?产品经理在等着另三位的答复。
小邓直接说:“我觉得先期资金不用投入这么多。我们初期不做生产,只拿货销售,先走量,运营到完全盈利模式,再加大投入,不好吗?”
技术经理也点头称是,认为完全没必要投这么多,办公室租金押金,营运费用,花不了多少钱。拿货的话,先把供应商的钱压着,做成了再说。现在的公司不都是这样运作的吗?
产品经理问金凤意见。金凤断然地说:“先要投入,才能运营得胆大一些。如果付出那么少,我们的市场机会也不可能很大,将来的运营,很可能陷入闭环。而且大家拿出据说都是身家性命的钱,才能拼死搏一把,置之死地而后生。”小邓和技术经理都不再言语,低头啜饮,塑胶吸管发出底部明显干涸,哧溜溜绝望吞吐的回音。
大家散了。
三人都有车,只金凤坐地铁回家,两位男性经理连客气一下都没有,径直取车走掉,小邓问金凤要不要送她一截,金凤婉拒,星巴克离家两站路,她很快能到家。小邓不再坚持,关心地问:“金姐,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有心事啊?”金凤摇头,没有多余的话,只说“明天见”,扬扬手往地铁站去了。
十点过了,地铁里仍旧拥挤着人群,戴着口罩,低头玩弄手机,目无一切。金凤观察周围,全是年轻人,比她年轻的年轻人,在这种打拼的年纪,奋不顾身地捐献着蓬勃的生命和躯体,会想象到她这个年龄段,该有什么样的成就吗?还是得过且过地混完这一生?
这么高昂的房价,怕是没人想混完这一生的。来深圳的目的,所有人,不都是为了赚钱吗?何谈什么理想和梦境?金凤戴着口罩的脸,随着地铁的晃动,荡荡悠悠地显现在模糊的窗里。如果这个车厢里有病毒,他们所有人都会被作为密接者隔离吧?那耽误下的十四天,会浪费多少挣钱的机会?这节车厢的乘客,应该全会是这样的反应和思考,而不会在意病毒对自己身体所能造成的伤害。
但是,许敏子肯定不会这样,她最在意的是她的身体,因为她毕竟到了年龄,那种不尴不尬的年龄,如金凤一般大小的年龄,不敢随便消耗却不知还有多少年苟活的倒计时般的年纪。
今早晨会时,金凤接到许敏子发过来的短信。
我感觉很不好。
自从疫情暴发后,我没有和任何人打过交道,连超市都没去过,都是外卖送菜过来,我穿雨衣戴口罩手套,喷消毒液。
我好像得了新冠,我比照查过,症状非常像。
至少我应该去做个核酸检测。
我觉得你也应该去做。
你拿到阴性报告前,不要去接触任何人了。
你应该先和自己家人隔离一段时间。
我预约了,排在十二天后,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要做,我一定得去做了。
一条一条地排下来,白底黑字,像一只一只的春蚕,蠕动爬行,支棱着脑袋,声嘶力竭地吐丝、吐槽。每个句号,都像钩子一般圈着金凤的心,一点一点嵌入,进皮入肉,开始侵蚀到骨头,生疼生疼。
金凤在早会结束前,终于发出回复:对不起!
许敏子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应答。
出地铁站,行一截安静的路,过人行天桥,便到她现在的居所。她进入小区后,拿掉口罩,慢慢地踯躅缓行。有人在慢跑,有人在遛狗,遛狗的人没拴狗绳,弄得过路者一惊一跳,双方戴着口罩,口角几句,气喘吁吁骂骂咧咧一会儿,散了。旁边围观的人觉着没劲,戴着口罩,无精打采地离去。还有两个和哼哼哈哈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相互追逐着乱跑一气。幼儿园到现在还没开学,可苦了带孩子的那些家长。
金凤往她的居所望望,那片灯火挺明亮,看不真切具体位置,但她的家人绝对还没入睡。哼哼哈哈在干什么呢?最近她们喜欢跳舞,随着奶奶放的乐曲跳没有章法的舞蹈,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然后脖子一伸一缩,学新疆人。奶奶原来跳的广场舞也有这种动作吗?哼哼跳得差些,脖子和手的灵动性不太协调。哈哈自小有运动细胞,做这些动作很容易上手。他们家庭里约定过,无论怎样,两个孩子一样对待,不偏不倚,健康成长。
金凤停在楼下,她今天没什么心情,不太想回家看她们表演。
疫情发生后,她确实觉得,很多东西都潜移默化地改变了,许多人都有相同感受,但也说不清所以然来。不过,金凤很清晰地明白,比方说,作为湖北人这件事。
所以,许敏子到底是对病毒的恐惧,还是对身为湖北人金凤的恐惧,这让金凤不得不深思,或者说自我批判一下。
“五·一”当晚,因为和小吴大吵一架,在公婆、哼哼哈哈的哭闹中,她賭气跑出家门。出门前和许敏子是沟通好的,许敏子的回复是:那你过来吧。
金凤调出当天和许敏子的聊天记录,发现在她气急败坏请求到许敏子家过夜时,许敏子是过了六分钟后回复的。没有秒回并不意味着她的犹豫,当时可能她去卫生间了,或者在做平板支撑,或者在泡脚,或者在敷面膜,抑或在冥想?许敏子恢复单身后,对自身的外貌和内心管理周到和重视许多。不管怎么样,她在六分钟后作了肯定的答复。
那天晚上也很好。两个人自从元旦见过一次,再无会面,过了足足四个月,有无数闺蜜和私房体己话在疫情期间的存储,现在得发泄和倾倒,要诉说,特别是金凤这次的仓促出走。金凤甚至看出来,扬在许敏子脸上的那种喜不自禁。
她鼓励她离婚,和她一样。女人,还是得对自己好一点。离开男人,可以过得更洒脱,不是吗?
许敏子当时是这样劝说的。
金凤不想说话,她沉浸在她无边无境的烦恼中,但离婚,远不是她能想象的。哼哼哈哈怎么办?房贷怎么办?现有的生活怎么办?全部打乱重来?将来呢?将来怎么办?
将来再找一个更好的。我们也不算老,谁说我们就没有机会了?把自己收拾漂亮些,在外面,一样和那些女孩子有得一拼。现在很多男人都非常有想法,宁肯找成熟的女性,也不要那种想把自己当公主只负责貌美如花的年轻傻白甜。然后,最重要的,你一定要把房产拿到,两个孩子,特别是女孩子,离婚应该让她们的爸爸带。有些事你也听说过的,女人不要带着女儿过日子,很危险的,老的小的一起倒霉完蛋的事太多了。
许敏子那晚的话非常多,对金凤离婚后的前景描述得相当具体,规划到枝枝节节。
金凤回忆,想不起自己哪句话得罪过她,会在那晚五天后,她给金凤发这一连串的信息。
疫情暴发时,住户群里也针对湖北返深人员,一片声讨之声。有人已经很挑衅了,说的话相当刺耳难听。金凤认识的几个湖北老乡,都在群里沉默不语。所以,在正月十四,元宵节前夜,她在群里发表一篇她字斟句酌、反复修改一下午的长文,诉说她作为湖北人的道德观和她自己以及家人的隔离自觉。
群里躁动,一片应和之声。到底是移民城市,大家没有其他地方那种地头蛇般的嚣张和跋扈,又都是背井离乡南下揾工赚钱的,明说后,特别是反复强调和社区以及工作站协调完成的十四天隔离,大家都表示由衷的理解和对当时语气粗鲁的致歉。金凤松一口气。自从大年初一从小吴老家往深圳赶回,这一路对湖北人的围追堵截,对湖北人的不间断的定期查访,让她身心俱疲。她和小吴的老家,在疫情数据里,其实还没有深圳的数值高,她真是想不通大家为什么这样?
是防病毒,又不是防湖北人。小区居民也都是识大体明大理的人,几番唏嘘和赞赏后,对金凤的心路历程表示理解。是的,十四天正好过去,一家人老老小小的,不是啥毛病都没有吗?金凤也嘘一口气出来。
她以为再也无事。大年初一就回来的人,便是再长的潜伏期,也早暴发了吧?偏偏今天,她那么好的朋友,交往二十年的闺蜜,从初来深圳就认识的至交,竟然对她说要去做核酸测试?因为她待在人家家里一晚过。
有一股恶臭慢慢袭来。像徐徐降落的羽毛,像缓缓流淌的河,像慢慢蠕动的蛇,金凤的背脊打个寒战。
竹的世界、树的海洋、草的天地,这周遭,怎么会散发出这种死老鼠般的令人作呕的味道?金凤起身,四下探看。
黑黢黢的,感应路灯在脚边,光度柔软,看不清任何细微处。
金凤的鼻尖到处探索。天哪,这可是现在市值十二三万一平的小区啊,怎么会是这样的卫生条件?明天得和管理处以及业委会申诉下,简直太恶心人了。
她准备离去。那股恶臭显然追逐着她,纠缠不休。金凤静心,再细细循迹,那株树上挂着半红半绿如葡萄般圆溜溜的一串串果实,中间夹杂着一串串面目模糊的花朵,那些臭得浓郁的、完全无法让人忽视的味道,全来自这株植物?开着花结着果实的植物?
她小心地摘下一株花,慢慢凑到鼻尖来。
天哪,就是这种花发出的恶臭!竟然,被所有文字赞美,上下五千年古今中外的文学描绘里,极尽谄媚夸耀之情抒写的花儿,能发出这种味道?
2
上午,四人小群里发出紧急信息。技术经理发现他的电脑被动过,他的技术资料又加固了新的软件。产品经理问:是什么类型的?技术经理说:应该是那种追踪软件,所有绝密资料的拷贝,都会被追溯到源头。产品经理发个“流汗”的图标,你不是早拷贝好了吗?技术经理回复:技术资料是没办法拷贝的,只能一点一点解码,拍照后再保存。工作量太大,我才完成一小截。大家都不作声了。紧张的情绪在那片对话的空白后,蔓延成一大片汪洋。
十分钟后,金凤打破沉默:任小姐找我。怎么办?
还是产品经理给出指示:不慌,看她怎么说?记住,千万不要摊牌。我们到时要一起去摊牌,这样才能杀她个措手不及。你一定稳住。
金凤把手机屏幕调黑,去任小姐办公室。
任小姐房门紧闭,外围虽有玻璃墙,但中间封贴企业LOGO的标注和口号,把本来透明的办公区域,弄得明显有些私人防范,看不真切里面的动静。金凤敲门,任小姐高声请进。
任小姐没开空调,外窗洞开,她一直喜欢自然风,轻易不在深圳绵长的夏季里浪费电费。有时候,金凤也困惑,挣下如此产业的老板,为什么会对自己这般苛刻?
任小姐让金凤在会客长沙发坐下,她自己坐侧边单人的那头。她问:“怎么样?”她应该问的是昨天早晨例会时发布的最新提成方案,相当不合理。不管她怎么解释,从二月底复工复产后,公司运营得艰难啊,或者国际形势的不堪,外贸呈断崖似下滑啊,还是工业区竟然在疫情时按原有合同再次提高租金啊,都没办法让员工能体谅她这次作出的调整提成方案的被迫和无奈。
都有自己的房租房贷,物价上涨,孩子上学,老人的赡养,哪样开销不得花钱?月月光?按原来的提成标准,每日里都过得捉襟见肘,而现在,经济如此不景气,工作了那么久的公司还变相盘剥员工,让大家对提成都失去那一点盼头。
金凤作为销售部经理,手下有八个员工,全都怨声载道,却不敢像早前那样,来个说走就走的离职。听说现在好多公司倒闭,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金凤把提成方案的不满直接说出来。等待她的,仍旧是她早预料到的任小姐的巧舌如簧的辩白,语重心长的解释,和苦口婆心的期望他们能共情。
金凤凝神细听。
任小姐比她年长一轮,都是属猴的,能蹿能跳,特别爱折腾的那种属相。所以,任小姐自己独当一面,可以把这家公司开了十七年。说起任小姐的公司,行业里的人都有尊崇的敬意,虽然她不是做得最好,但却是这个领域的黄埔军校,行业里好多现在开得红红火火的公司,都是当年从任小姐这边出去的,挖过她的墙脚,私会她的客户,把任小姐本来可以一枝独秀的企业,弄成现在半死不活的状态。饶是这样,这家公司年销售的百分之七十,也还是任小姐自己做的量。金凤她们,九个人也抵不上任小姐的三分之一。
金凤多少有些羞愧。如果想成为任小姐这样的人,要不要看看自己的能力再说?但是,许敏子告诉她,年过四十,如果再不搏一下,永远就只能是这条命了,只有自己成为老板,眼界和阅历才能丰富,人脉才能越来越广,不试一下,怎么知道自己的潜力呢?
任小姐有她这个年龄段的老态,皮肤松弛,脸色发黄,眼窝下是一片颜色沉重的黄褐斑。她倒是还没有如她这种年龄段的发福,小小的个子,偏瘦,穿粗跟皮鞋,即便是盛夏,也着一双肤色的丝袜打底,从不露出皮肤和脚趾来。衣服品相一般,幸亏是套装,掩饰了质料的粗糙和剪裁的敷衍。金凤非常不理解,任小姐为什么和印象中的那种成功女性,至少也算是女老板的形象,完全违拗呢?
赚那么多钱也不知花到哪里去了?
公司里一直有传闻。任小姐老公也是老板,做五金小器件的,虽然是看不起眼的钉子螺丝一类,却在东莞有一栋楼的厂房,每年的产量非常大。两人有孩子在国外,自初中起就去美国,现在应该读博了,一直没回来。深圳的房产也是有几套的,早在房价启动前,就购置了高档小区的几套豪宅,便是两公婆不做事,也照样能过得吃香喝辣,体面讲究。但在能拿到社保退休金的年纪,仍旧苦苦打拼,个人做个人的事业,勤奋认真地发挥着这种年龄段没必要再消耗的余热。
有钱人的日子,谁能懂?同事私下议论起来,都只耸耸肩,表示无法理会。
这和金凤以及许敏子的理论不一样。许敏子离婚后,特别爱强调的是,女人,一定要对自己好一点,不然,这辈子,过得太委屈了。
金凤也这样想,在对哼哼哈哈的付出后,总得拿闲钱打扮下自己,时髦的衣衫,国际品牌的护肤品,不能像任小姐那样,随便对付自己,一个国产皮包,都见她背了近十年。
任小姐点头,冷静地说:“行,我知道你们的反馈了。我也不说在艰难时期让大家体谅公司难处的话了。大家都有困难。我只能让公司先活下去。”
金凤退出来。四人小组群里连珠炮似的发问她,她不置可否,按技术经理的想法,任小姐应该有所动作,下面就是分头找他们谈话了。
但,并没有,另三个人没有一位被叫进任小姐办公室,一直到下班,毫无动静。任小姐仍旧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按兵不动,如往常一样,她依旧最后一个离开公司。
怎么办?金凤在四人小群里再次发出灵魂般的拷问。这实在是太折磨人了,像演戏一样,每天还能不能正常做事情?
产品经理十分钟后回复:我们这周选个日子,一起去和她摊牌。
剩下的三个人,鱼贯地打出“握手”和“胜利”的图标,排列得很整齐,像出征的队伍一般。
金凤怎么觉得,另两个人特别勉强呢?
特别是技术经理,她对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会不会反戈?
小区的信息已经铺天盖地,因为房价又上一个层次,现在已经受到中央的重视。深圳的房价在疫情期间逆势而长,简直匪夷所思。
金凤气急败坏地一条一条读下来。去年准备把这套房子买下来,当时才七万多一平。除却她卖掉现有的那套房产,再贴一百多万是可以拿到手的。好啦,现在干瞪眼,今年刚划为优质学区而房价马上高歌猛进的小区,凭空一下子多涨四五百万!把她所有的如意算盘,都拨拉成稀巴烂了。无论如何,换房都可望而不可即了。
在深圳奋斗二十年,她连给孩子弄套像样的学区房都搞不定。
老家曾经以她自豪过。从小失去母亲,被拖在姑姑伯伯们家里吃蹭饭长大的女孩子,终于考上大学,去到城市,在深圳有了立足之地。她和小吴的首套房,当年花了四十万不到拿下的,三年后,他们买部小车,终于实现成为有房有车的青年中产。然而现在,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想换进这个租住的优质小区,却被高启的房价阻隔了进阶打怪的道路,成为支离破碎的失败者,再也不可能实现阶层的遞进了。连维持现有的日子,都显得捉襟见肘。
哼哼哈哈,按现有的打分条例,只隶属于三类生源。那所名小,估计是进不去了。读不了好的小学,就进不了好的初中,在深圳只有百分之五十高中升学率的大背景下,哼哼哈哈如果起步落伍,连大学都进不去。她们将被打回父母离开老家前的原形,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甚至连维持父母现有阶层的可能性,也完全泯灭了。
金凤头痛欲裂。
在几百条欢呼房价上扬的消息里,有两位住户弱弱地问:你们闻到那股臭味没有?是不是死了好多老鼠?还是别的什么动物?
没人搭理。
金凤想告诉他们臭味的源头,但因为实在被满天的消息弄得如此泄气,不想发言了。
她困倦地盯着这个小区。当年进入任小姐的公司后,为了上班的方便,她选择租住在这里,离公司近,也有好的医院,为生孩子作充足的打算。环境是真不错,绿植覆盖率高,设施完备,楼下就是大型超市,便是台风暴雨天气,也不必出门,从停车场过,就能直接再上相连的商场和地铁站,一切外面的凄风苦雨,都侵袭不到她。房间朝向好,南北通透,三房两卫,公婆、孩子,还有自己,都有独处的空间。唯一不顺心的,是这连年递增的房租,让她铁下心,想换到这边来。然而,自己原来置下的房产的升值像蜗牛,永远也赶不上这边的价格。没办法,那边虽在市里,却是两栋单楼组成的老小区,最主要的,是没有配套的学校。
这些年,每次都在精打细算要补足的两边差价,一年年下来,终至今天这步田地,她再也没有欲望了。
她发狠地问小吴:你到底怎么想?
两个人冷战这几天,互不言语。他五月二号下午回四川,连给她低头认错或者巧言令色解释的姿态也不做出一个。看来是铁了心的。
庄美人在等他,还是他去找庄美人?
这些重要吗?金凤就有这么傻,这么久的出轨,非得等到现在才见端倪。
许敏子说她,你的心也真大。你们夫妻这么久,分居就不对。
不是分居,是工作原因。金凤必须解释,不是为了讨生活,谁会两座城市分头待着啊?小吴自己也不上心,每次总公司派出去,总是选择他。
我就是说你心大啊,也不动脑子的?装修工程,又不是定点的分公司办公,而且一直是成都,你都没想过为什么吗?小吴自己争取的吧?许敏子深入分析。她自从离婚后,总洋溢着智者的慧根,把一切合理的表象,都能从底子里参透,分析出个所以然来。
这样一想,简直不寒而栗。那会儿还没有哼哼哈哈呢,金凤每月一次去成都造人,两口子一月就那么两天,剩下的时光,难道小吴都和庄美人每日里长相厮守?这苟且相伴多少年了?那为什么还非得和金凤要孩子?当年他如果铁下心,离婚算了,也不会因为多出的这对双胞胎,让金凤现在对将来的生活完全无法定夺。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背叛她的呢?三十六岁才怀孕,他们当年造人有多艰辛。查出是她的原因时,她明理地提议过,可以分开。不是小吴动情地坚决不离不弃吗?不是说不要孩子也会和她一辈子相守下去的吗?那么困难的时候都挺过去了,花过那么多精力,那么些金钱,那么痛苦,甚至试管还失败过一次,诞下哼哼哈哈,他们觉得日子不是扑面而来的幸福吗?
人,是会变的。我觉得我是变了的。我眼界不一样了,阅历也丰富些,当然也不想这样窝窝囊囊地囫囵吞枣地过完余生。许敏子非常哲学地说。她离婚后,两个人的房产归她,又入股一家小公司,做给小区居民送土特产品的网上商场,疫情期间,生意兴旺,现在单量大增,她的好日子果真来了。
一个半小时后,小吴回复她:我无所谓,看你的决定!
金凤惊得心都凉了。她站在那棵发臭的树下面,竟然连鼻子都气得失灵,闻不到昨晚的那股怪味了。
她竟然还有心,哆哆嗦嗦地打开手机,仔细拍下那棵树的果实和花叶,放入植物识别软件里搜索查询。这到底是什么花、什么果,竟然散发出如此放肆的味道?太嚣张了吧?
3
公婆已经带着哼哼哈哈吃完饭,桌上给金凤留剩着三盘已动过一半的菜,笋干烧五花肉,两块炸鸡翅,丝瓜炒肉片。金凤胡乱扒完,把所有的剩菜剩饭打包装入便当里,权当明天的午餐。疫情后复工复产,因为不能聚集性相處,食堂没再开放,任小姐说公司提供了五台微波炉,让大家带饭带菜过来吃。原来以为这种现象只会持续一两个月,最紧张的时期过去了,食堂还能照样开放。不承想,食堂已经封闭,到上个月的续租日,任小姐让行政把食堂退还工业区了。一些中午还在随便外头对付一顿的人,终于知道带自己的便当必须是长久之事了,现在每到午后,排在每一台微波炉后的员工都多起来,被僻出来做午间餐室的那些会客室、展品陈列室、大厅、包装间,都是各种烟火菜蔬气,久久消弭不散。
公公带哼哼哈哈出去玩滑板车。这两副滑板车是邻居送的,小区里其实有闲置货品群,买卖富余或者不再需要的二手物品。金凤入群后,一直在观察有没有适合哼哼哈哈的玩具二手货,或者家居二手货。有时候里面的价钱也不低,砍价时多有些不愉快的口角之争。但有的,就是白送。比方儿童座椅、床头柜啦,还有乔丹的限量鞋,因为穿两次,嫌不跟脚,奉送出手。这些都是有钱人,或者北方那种比较豪爽的人。金凤喜欢他们,每天盯得紧紧的,抢那些不要钱白送的,能够家里用得着的货品。
滑板车的原主人是金凤的老乡,武汉人,在一家律所工作。金凤去过他们家,和她一个门栋,低层,装修得非常北欧风,干净气派,细节处能感受到房子主人的口味和讲究。省城的,总对来自地方上的同乡有潜意识的优越感,如果往好处想,这种优越感在被讨好后,能激发出对方的大度,体现在对金凤的上面,就是总送给金凤一些用过不太久的,却质量上乘的物品。武汉邻居比金凤小五岁,孩子却比哼哼哈哈大一岁多,她送过滑板车、婴儿推车、买多的尿不湿,甚至那些担心过期的澳洲奶粉,也送过自己不再想背的名牌包。武汉邻居总是体谅金凤的接受度,会自己不好意思地说:“只要你不嫌弃。”面露一丝绯红,哪像传说中叱咤风云的职场女律师。那种善解人意的体谅,让金凤深受感动。
现在,哼哼哈哈各骑着女邻居在她儿子不同阶段买下的两副滑板车,和爷爷一起去楼下花园玩耍了。
婆婆走过来,好像有话说。婆婆是粗阔的女人,三个儿子的母亲,都有这种很糙的性格吧?金凤看着婆婆,想她是不是为儿子求个情?
“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没给呢。”婆婆迸出来的是这句。
每月1号,金凤定时给婆婆家用,微信转过去。这次因为和小吴的大闹,全然忘记。
“妈,先缓两天行吧?我们公司的薪水还没发放。”金凤有点不好意思。任小姐这两月的工资发放只有原来的百分之八十,而且还鼓励员工请假回家,金凤在等提成,上月的提成到手,就可以全部交给婆婆,正好一个月的生活费。但任小姐现在卡着,因为公布新的提成方案,还不知道上月的提成怎么算,到现在还没有发放。
“这可不行。我和你爸可没多少钱往里贴了。哼哼哈哈刚买的奶粉,还有换季的两套裙子,都是我给出的。”婆婆非常不高兴,嘟着嘴生气,声音也高亢起来。婆婆一向有理时,就显示声高。
小吴的薪水卡收在金凤这里,小吴这点还不错,经济上完全交给金凤,打结婚起就这样。所以金凤找着由头原谅他,也是出于这点。他把钱都给我了,我还能不相信他吗?许敏子当时嗤之以鼻,你以为男人给你钱就能代表爱你啊?他的奖金呢,他的额外收入呢?
金凤这么多年,小吴逢情人节、520、生日、纪念日,都会给她发不小的红包。这种浪漫的仪式感,不也正是金凤感动的?不也正是说服自己,小吴的这次出轨,只是一点小错?
但小吴这两个月的薪水也非常少,毕竟疫情期间,除非是做防疫物资的,哪家企业不遭受重创呢?况且,深圳物价飞涨,现在又过不去香港,幼儿用品国内价格一直居高不下,所有能省的开销,都像海绵里的水,已经殚精竭虑地快挤光了。她刚又把拖欠十几天的房租才缴了,真没多少余粮了。
“你怎么能这样过日子?你们都没有想过要积谷防饥的?每月不存什么钱的吗?”婆婆声色俱厉。可能早知有这场争执要发生,公公所以把自己和孩子支走了?
金凤把手挥一下,切断婆婆的发作:“我马上打给你。”
“叮”,婆婆一秒都没耽搁,立马收了钱。
婆婆收钱后,态度马上好转:“不是我说,过日子不能这样的。要存着钱。小钱也要细细地攒,这才能汇成大江大河……”婆婆和公公在农村办了社保,两口子每个月大概有一千块不到。他们养育三个儿子,老大在老家,老二在省城武汉,老三小吴在深圳安家。三个儿子的后代他们都带过,据说也是不光要给生活费,还得给老两口养育费用。他们很早就明白,儿子们大约靠不住,带完孙子就把爷奶当多余的累赘,他们看到太多同龄人这样的结局了,早早就有打算。带孩子可以,每月也得给那种象征性的保姆费,以后老了,我们回老家自己养老。说起来,金凤也觉得对不住他们,今年老两口也是快七十的人,还得鼓足干劲管理着她的女儿们。有多少怨言,也不能对农村过来的朴实的老人发泄啊。公公每日里在小区的健身器材上锻炼,婆婆一直在和邻居跳着广场舞,他们对维持身体健康的敬畏和不懈努力,也是为了能在老朽之时有些体面一点的尊严吧?
晚上,接到小鄧发过来的微信:May姐,内销那边,你觉得要不要争取一下?如果能把孔姐带过来,我觉得会有更多胜算。
公司其实没有国内销售部,国内的客户全是任小姐的,现在有两个商务在管理跟单事宜,一个孔姐,干了十年,另一个是95后,才来公司一年。两个女人就把公司的百分之七十业务安排妥当。这也是身为外销部经理金凤一直惭愧的地方。当时任小姐招她过来的时候,鼓足劲是要把外销做出来的,最近几年投资这块的力度尤其大,养了九个销售员,每年去欧美南美俄罗斯参展四五次之多,但还是做得不尽如人意。毕竟这些年,外贸没有十年前好做了。国外电商的冲击,国内大批量展商的价格战。今年更是玩完了,碰到这次的全球疫情。
四个人当时有想法时,组建了这个小群,他们一般有事都在小群里直接说开。印象中,小邓为出去的事单独找金凤,这还是第一次,虽然小邓是她手下,并且还是她力邀加进来的。
小邓业务能力不错。去过好多次国外参展,反应能力相当快捷,英语表达和沟通能力也颇优秀,到底是专八的底子。去年的报表,小邓在销售部名列第一,压过了经理金凤。这也是金凤希望小邓能加入的最重要原因。平常看起来,小邓的家境应该不错,长沙人,独生女,在关外有套小公寓,还开着辆红色MINI,听说男友博士毕业后去了某证券公司,去年年中时被外派到香港分部工作。金凤认为,小邓不会太在乎利益,应该是那种很在意自身发展的女孩子。这样的人,对自身的要求会很高,会对实现自我价值有超乎寻常的热情。金凤当时游说她的话是:一定要尽快从底层出来。销售员,绝对是底层了。出来做合伙人,境界完全不一样,这是实现人生价值的首要步骤。小邓没有丝毫犹豫,很利索地答应了。
孔姐跟了任小姐这么多年,不会变心的吧?金凤有些犹疑。
我今天中午和她聊天,她说找过任小姐,想入股公司股份,任小姐拒绝了,说现在公司这样,你还看好公司,我真是感动,但不能害你,公司不知还能运转多久?三四个月怕都熬不下去的。孔姐不大相信。小邓打字飞快,给了金凤这样的信息。
金凤想想,也行,你在群里发送一下,看看他们两个什么意见?
很快,产品经理回复了,说可以试探下?然后叮嘱小邓,先把入股金额报到25万,等出来后,我们五个人,就是20万。这样做的意思,是试探下孔姐的经济实力。
产品经理肯定高兴。如果孔姐争取过来,任小姐那边的业务,至少也能搞到四分之一。他们存活下来就有得指望了。这段,国内的订单起来了,明显和国内控制住的疫情有关,也和国家大力发展基础科技建设有关。
小邓在群里说,好,我现在就和她谈,有消息,我马上知会你们。
给哼哼哈哈念过童话书后,两个小家伙已然安睡。之前,她们和小吴通了视频,公婆都兴奋连连的,加上旁边两个孙子,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阖家欢乐、快活美满的气氛。只是没有孩子的妈妈参与其中。
金凤非常心酸。在自己的房间,听着厅里的吵闹,觉得被抛弃和遗忘的落寞。明明做错的是他,现在受到惩罚的却是她。
她给小吴发微信:我要去见庄美人。明知小吴不会回复,她还是过两眼就瞅下手机,心里一阵乱麻。
这是什么名字?现在的年轻女孩子都这样给自己起网名吗?直接把自己往“美人”上靠。真不要脸!许敏子生气地在一边打抱不平。
也不是自己起的吧?是小吴的微信备注,小吴可能认为她美若天仙。金凤当时泄气地说。
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金凤当时看到她的头像,是个白色咖啡杯旁摆着半截法棍的照片。小资的?岁月静好的?金凤猜不透。小吴今年四十二了,他又回到他的年轻时代,喜欢长发飘飘,纯白的T恤,卡其色的长裙,一低头似莲花般娇羞的那种初恋型女孩?男人啊,总是在年长时,会害怕青春的流逝,又回到曾经不成熟的年纪,要找回自己的初心、初衷、初恋。
小区群里,终于那位武汉邻居,发出质问:为什么每晚会有那么恶臭?管理处出来解释一下?
没人回答。难道就他们这栋楼门前种植那种树?毕竟一直在群里反应这股怪味的,金凤发现,全是这个门栋的。武汉邻居住低楼层,估计更能强烈地体会到。金凤赶紧@她:是种叫“五月茶”的树,它的雄株开的花会有这种奇臭。
有人在里面应和几句,讨论一下这是什么种类的树,为什么会种这类树?大家议论纷纷,管理处没人回应。武汉邻居也不再发言。
金凤想,可能真就是他们门栋种植了这种树,得组织一下和管理处谈判,要不要砍掉它?太影响生活了。她私聊武汉邻居,想群策群力,一起想办法解决这事。信息没有发出去,显示对方已经不是她的好友。金凤的心一沉。武汉邻居不是删除就是拉黑她了。为什么?她哪点得罪她了?
微信又传来消息,小邓发在群里的:孔姐说她一定考虑,她明天想约大家一起谈谈。产品经理马上回复:行,明天我们再碰个头,把细节也说给她。
金凤心情抑郁地躺下,黑灯前,微信又亮起来,小吴发过来的:
行,你过来见见她吧。
4
里面的厚木门开启,隔着外头的防盗门,武汉老乡诧异而礼貌地问金凤:“有什么事吗?”声调因为隔音的原因,听不出是不是不耐烦,而且对方又戴着口罩,也看不清面部表情。金凤把眉眼挤出隆重的笑意来:“我想,我想和你咨询点事情。”
武汉女老乡愣一下,没有关里侧的厚木门,进去好像讲些什么,忙一会儿,转回来的时候,拿着小包,又在玄关处换上高跟鞋,推开房门,直冲着金凤:“我们去外面聊吧?”她径直进电梯间,金凤赶紧尾随其后。
“什么事?”电梯里,武汉老乡哝哝地问。
“听说你是律师,我想咨询下,有关,嗯,离职和,离婚的事情。”还没说完,电梯已经到达底层。武汉老乡又愣愣,甚至身体都有点停顿,但最终还是决定:“行,我们去那边的西西弗书店聊吧。”
疫情应该控制下来了,好多天都没有新增病例,再加上天气燠热,路上很多人都取下口罩,金凤也拿下口罩,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大口大口地喘着。武汉老乡径直走向吧台,给金凤要了一杯不带咖啡因的拿铁,给自己叫一客果茶,又问金凤还想吃点什么甜点吗?金凤一直坚持自己请客,但武汉老乡没把她的要求当回事,问完金凤不需要甜点后,她给自己点一客奶酪酥盒,找位置坐下。
金凤有点不好意思,左顾右盼。饮料端上来后,只能殷勤地帮忙布些餐具,弄得有点手忙脚乱。
武汉老乡把奶酪酥盒切成小块,还是客气地问金凤:“你真不吃点什么吗?”金凤摇头,看她一点一点优雅地塞进自己的嘴里,体贴地问道:“你没吃晚饭吧?真不好意思。”
武汉老乡摇头:“没,我刚吃完。就是嘴馋,又想加餐。”停一下,她解释道:“我怀孕了,应该是孕期反应。”
哦!金凤倒没发现她的孕态,看来是初期,还不显怀。武汉老乡一身职业装打扮,精干的短发,脚上仍蹬着一双高跟鞋。金凤想,她有个儿子了,可能很想再要个女儿。又想,疫情期间没开工,年轻夫妻关起门来都在造人。想到这儿,便又引申到小吴,突然有些悲从中来。
金凤先把准备离职的事情说一遍,想问下公司会不会有所赔偿?或者给个N+1的补贴之类的行业惯例。武汉老乡断然清晰地表述,绝无可能。只这四个字,任金凤再追问,她也没多余话,低下头认真咀嚼她的加餐,喝着她的果茶。金凤只好又问离婚事宜,问对方过错的话,她又能得到多少补偿?
武汉老乡问:“标的大概是多少?”
金凤听不明白。
武汉老乡说:“就是你们共有的财产是多少?我的意思是净资产,除掉贷款和借款。”
金凤交底:“有套房,在福田老城,现在价值大约五百万,还有九十多万的贷款没还清,还有辆车,被他堂哥借用,出过车祸,没再开了,不知道估值多少?”
武汉老乡点头:“你明天有空的话,直接来律所找我吧。我上午九点后到十点没有客户预约。”她掏出名片,上面印着她律所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金凤探究着:“嗯,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并不是已经决定办理什么……”
武汉老乡打断她:“直接過来咨询吧。我们场外不做免费咨询的。请理解行规。”想一想,有点诧异:“你这套房呢?你不是业主吗?”
金凤忙说:“不是,租了好几年了。原来想买下的,把福田那套卖掉好换这套。谁知我们算错了,福田老城区的房价涨得这样慢,这片关外的,这两年倒涨疯了,完全没办法拿下。”
武汉老乡笑笑:“福田老城区,环境比较差,又没社区。现在关外的小区,配套太好了,设施又齐全,环境也不错,又刚划成优质学区。你看到没有,那所小学新招的老师,北大和清华的硕士呢!师资一下子上去了。大家疯狂想往里进,毕竟教育太重要了。”
金凤叹气。武汉老乡虽和她一个门栋,但房间要大一些,据说她父母在小区的二期也买下一套89平的,和父母家就是现在最流行的说法:一碗汤的距离。有私密距离,却又能彼此互相照应。平常帮忙接送孩子,假日里举家团聚,都不用多走一些路程。据说开盘时就买下,价格确实便宜。
便宜也只是相对现在的行情来说的。当年便是再便宜,对金凤小吴来说,每套新房的价格都得卖掉现有房产才有可能拿下首付,饶是这样,她那套在福田老城区的房,当年的首付也是借了小吴的大哥二哥的钱才能办理下的。幸亏如此,他们毕竟有了房产,如果熬到现在,怕是连一间小厕所也难买下。
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当年的价格,也不是一般普通人能承受得起的,武汉老乡随手就买下两套。她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会不会是市面上流传的那种上岸了的贪官?便是省城的退休干部,也绝不可能如此豪迈。武汉老乡当年才多大年纪?刚工作没几年,她的财力当年是决无可能购房的。现在倒不好说了,看她名片,是家知名律所,地址在最繁华的市中心CBD,接办案子,像她自己所说的标的额,怕都是上千万甚至上亿的吧?不然,明明比金凤小五岁的年纪,作派和外表的呈现,就有如高级白领和一般打工妹的区别。
金凤的心,酸一下。
而她的老公,虽然金凤并不知道她老公的职业,但明显,这种女律师的眼光也不可能低到哪里去,在情感上,显然那老公也是很在意她的,两口子疫情期间闷在家,每天翻云覆雨地恩爱,肚子里已经有了又一个爱情的结晶。
小吴,他是个什么人啊?还敢泡小三?金凤的酸意演变成慢慢燃起的篝火,烧得越来越旺。
“我想问下,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你好像把我拉黑了?”出西西弗书店后,武汉老乡看来并不想和金凤一起回去,她踩着高跟鞋,竟然说自己要去散散步。金凤抓紧时间问。
“哦,是的。我看到你当时写的那份发言了。”武汉老乡说的是疫情期间,住户群里对湖北籍人士有攻击的话语,当时金凤用了一下午,把自己的感受抒发出来,那会儿还颇得大家的赞赏和鼓励以及安慰呢,她一下子结识好几个邻居,特别是湖北籍的住户,又组建一个老乡群,大家亲近很多。“我能理解你当时的困境,毕竟回去过两天,急于洗白自己和全家老小的身体健康。”武汉老乡开始摸手机,电话通了,应该是丈夫,小小地撒个娇,要他下来,陪她周边逛逛,被宠的老婆的常态。金凤没离开,有点愣愣的。“不过,你没必要把自己和武汉人分割开来。反复强调自己不是武汉人,没和任何武汉人打过交道,回程返程也没经过武汉。到处都对武汉人围追堵截的,不差你们这一棒子。”武汉邻居笑了笑,冷笑,走掉了。
金凤连解释的能力也没有,呆在那里,愣神看着那漂亮幸福自信的武汉老乡慢慢远去。不,她确实不算她的老乡,是金凤把她摒弃在老乡以外的范畴了,疫情期间的一些片言只语,也能伤害到别人,这是金凤始料未及的。她没想好她要不要后悔?但事实确实是,她没有经过武汉,她也确实不是武汉人,她也没办法体会那位邻居对武汉的乡情和痛点。疫情期间,邻居一直没离开深圳,金凤有时候会忘记这些隐藏的焦点,她出生在武汉,成长在武汉,即便日后背井离乡远离武汉,但多少千丝万缕的联系,对她全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牵绊,是她揪心记挂的所有亲人同学朋友族人的安危。所以,说到底,金凤那篇洗白自己湖北人的长文,还是很无情地伤害了她,那种被所谓老乡却还要潜意识里恩断义绝的割裂,在武汉女邻居的心里,是不可磨灭的凄凉吧?
许敏子对金凤的态度,不也同样伤害过她?
偏这个时候,许敏子好像有意识地要弥补自己的错误一般,联系金凤了。
事儿办得怎么样?许敏子应该是指金凤和小吴的僵局。
金凤斟酌半天,不知怎样回复。
你自己想开点,过好一点就行。许敏子的第二条信息又跟过来。
挣钱最要紧,有钱比什么都重要。许敏子的第三条信息接踵而至。许敏子离婚后,给前夫折算了两个人共有房产的一半,拿出自己私房钱的大部分,首付给前夫,余下的钱款,两人定好条例,分期付款,像房贷一般。剩下的钱,许敏子投资做了小区特供网上超市。她的机会还不错,比方说,房子现在的疯涨,让定好的还款额像捡着千载难逢的便宜,前夫发过话,希望按现价多少能补偿他点。但许敏子非常坚决:“你见过哪家房地产商因为房子跌了還补差价的?反之亦然。条例就是条例,哪有考虑通货的因素?”许敏子离异后自信心爆棚,疫情期间大家宅在屋里只从网上采购日用品,让许敏子在去年底加入的小区网上超市,生意红火得一派满天亮光。疫情后,因为货源补给的充足,超市商品目录扩大,许敏子每天忙得应接不暇。
我上回让你考虑的,你觉得如何?许敏子的信息络绎不绝,连珠炮似的发过来,打得金凤有些措手不及,因为话题变换得太快。现在许敏子谈的是让金凤也加入小区网上超市的事情。
你们小区那么大,你又和许多邻居关系不错,一个带一个,口碑就积攒下来了,一件新产品的推广,还可以让你熟悉的邻居做托,不是说我们的产品不好,我们的产品真是有口皆碑的,但广告还是需要的,这种托儿就像广告推广一样,也是一个传一个,销量绝对不愁。许敏子看来是做好充足的调研,游说金凤前做足了功课。
你不要觉得这是小生意,上不了台面,以为只有做白领,搞外贸,出入写字楼才是正经生意,才不枉你读的四年大学,才不枉你从农村走了出来。现在是电商时代,又因为这次疫情,更是激发了电商的潜力,农副产品、日用品,这些可都是民生,哪家哪户不需要这些质好价优的必需品?你考虑考虑这个才是真的。许敏子又发过来一串。
金凤已经走进花园,又挨近那棵散发出臭气的五月茶树下。楼道管理员和一个保安在那里说着什么,两个楼下的邻居也在一边叽叽喳喳的。楼道管理员肯定地说:“这是中药树,是有医用价值的。而且,树是不能砍的,物业和业主委员会都没有这个权利。况且,也就只几天的开花期,大家克服下就好了。”邻居们似乎很生气,问,为什么不种些广玉兰、桂花树什么的,非要种这种?谁稀罕它的药用价值?小区的树,为什么要种植这类有怪味的药材树?谁还真去采摘果实当药材的吗?
金凤从他们侧面穿过,低着头给许敏子发信息:你做核酸检测了吗?结果是什么?
又打下一行:我要去成都,准备会会那个“庄美人”。
然后,她把手机关机了。
5
小吴的宿舍是单人套间,公司给租的。原来是双人套间,疫情后裁减一名驻成都员工,小吴就搬进这所小公寓来,成都的房租还好,疫情后市场价反而有点下跌,租的位置离市中心偏远,不过设施还齐全,有卫生间,也有隔开的简单厨房设备。说是厨房,其实也只是拥有燃气管道的小灶间,炉灶上坐着炒锅,一只汤锅,旁边还放着一个小蒸锅,再有微波炉和电热水壶。小吴在吃的上面对自己从不马虎,喜欢尝试各种口味的菜肴,也喜欢自己做菜,他说在大学宿舍里就给同寝室的小伙伴做过炖羊肉,用小酒精炉熬的,慢慢地煲四个小时,整间宿舍楼都散发着炖羊肉的扑鼻异香。同寝室当时六个伙伴,凑够买两斤半羊肉的钱,还有三斤胡萝卜、一罐午餐肉,小吴加了橘皮、大料、老抽,最后用冰糖收汁。这种对食物美味的执念,把几乎十天的生活费全拿出来用于这一次解馋的决绝,唇齿间残留的那般余味,一直在寝室里持续了整整半个学期。当时和小吴谈恋爱,小吴说,将来结婚后我天天给你做饭,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屋子里有些凌乱,许多物什还没归整和收纳,灶台边摆着一碗见底的菜盆,分辨不出小吴吃过什么,筷子也是一双,扔在水池里。进卫生间,有股汗馊味袭来,金凤循着味道,是小吴随手搭在架子上的毛巾发出的。金凤叹口气,顺手把它洗搓干净,又反复嗅闻,直至没有那股味道。
自来就这样,小吴的毛巾,过几天总会散发出这样的怪味。结婚前金凤叮嘱过他,让他不要用干毛巾擦洗身子,便是擦完后,也得顺手洗一下。但小吴虽然诺诺连声,却始终没改过来。结婚到现在,总是金凤在后边跟着收拾。
这种男人,也会有美丽的年轻女孩子喜欢上吗?金凤嗤之以鼻地想。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小吴不胖,身材因为爱好运动的原因,还算结实,但不是系统地训练体魄,并没有健身达人的那种雄健的肌肉。庄美人也不知看上他哪点?
小小的房间,两分钟就看透了。金凤从枝微末节里,甚至连卫生桶也没放过,却没发现任何女性在此的痕迹。可见,这里并不是现场。
他还真有钱?能金屋藏娇的?金凤愤恨不平。
成都的女孩子很漂亮的,你过去的话,要不要收拾一下?许敏子给她支招。许敏子对这个话题乐此不疲。可能离婚的女性都这样吧?希望全天下围城中的女性都解脱出来,和她们一起,再次单身,谱写女性独立的篇章?
小吴坐在靠椅上,身子躬向前,双肘支在双膝处,两腿不停地颠抖,眼神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金凤每个细微的动作。
有了她们俩,我们生活的目标就更明确了,以后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她们健康快乐地成长。小吴在婴儿室外,双手抱着哼哼哈哈,嘴角流露着喜不自胜的笑靥。真是辛苦,当年他们俩为了能有孩子,什么法子都用尽了。金凤三十六岁当妈,小吴三十八岁当爹,以为这个年龄段与孩子无缘,却苦尽甘来,终于试管成功,圆了当父母的梦想。
他现在却要毁掉它?
“你过来待几天?哼哼哈哈全丢给我爸妈,他们能带得动吗?”小吴倒担心这些,当时,不是他赌气让她过来的?
“说过你妈几次了,还是被邻居发现了,要是那习惯总不改,人家真都有意见的。”婆婆爱翻楼道里的垃圾桶,捡她可以卖出价格来的废品,一个门栋三十层楼,好多人都碰见过这位乱翻垃圾桶的老人。原来金凤可以装不知道,但那天武汉邻居提这事,让她管管婆婆,毕竟算高档小区,沒必要为这些小钱惹人白眼,多给你婆婆些零花钱不就制止住了?金凤当时脸煞白,自己孩子的日用品捡人家二手的,婆婆也是如此境地,活该武汉邻居瞧不上她。嘴下的话可能没说出口,和那邻居的教养有关,真是善哉,幸亏受过教育家境良好的人没有口出秽语,不然,金凤的租户身份,也让她觉得自己哪里来和人家做邻居想平起平坐的底气?金凤一直没觉得自己租户的身份低人一等,毕竟自己在深圳也是有房一族,照样收着租她房子人的钱。她只是在等候时机,选择成为这个小区业主的时间。但其实,一切都是假象,两边房价的差额,让她在武汉邻居面前直不起腰身。毕竟她拥有的那套房产,没有学区,没有地理优势,而这致命的关乎孩子教育的附加值,无形中又拉开了本以为平等的地位。
金凤是真心丧气。有房和在哪儿有房,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
小吴鼻子里咻出一丝冷气。为了公婆的好多习惯,两个人闹过的矛盾实在不计其数。电梯学好久才会摁的,随便和邻居套近乎,厕所不冲,不爱洗澡……疫情期间,被邻居拍到两人不戴口罩在小区里乱逛,被邻居在群发照片让大家认领,群里一片指责之声。还有一次,竟然在电梯里脱下口罩,公公咳得惊天动地,把一电梯里的人都唬得脸色煞白。
小吴脸色冷冷的,每回讲到他爸妈,他都是那一副脸色。改习惯难道有什么难的吗?非要认为金凤是和他们作对?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带好哼哼哈哈,为了好日子过下去吗?
“那行吧,你把地址或者联系方式发我,我自己去找她。”金凤也懒得挑剔公婆,只想把自己的此行完成便了。
“你脑袋有毛病!”小吴断然地定义道。
金凤大怒,你不是让我过来见她的吗?庄美人!
“我还想让你吃屎呢,你吃吗?”小吴换个姿势,把双臂抱在胸前。
“你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金凤眼泪迸出来。房子的无法调换,孩子入学的艰难,这几个月收入的日益减少,四十岁到底要不要做成一番事业的困窘和害怕,公婆的不省心,却偏偏,最指靠的老公,从初恋就一直没更换过的人生伴侣,以为一辈子相携到白首的郎君,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了外遇,背叛她!
她还有什么日子可过得下去!
金凤泪如泉涌,哭得像世界末日来临一般,天昏地暗。
小吴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支起上身,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拉着金凤的胳膊,把她拖入自己的怀里。
金凤哭得惊天动地。
“我们公司,现在也不好过。有劝退的,有希望能自行放假的。你也看到了,上个月的薪水,只发了百分之七十。成都还算好的,影响可能没有别的城市那么大,但现在的接单来看,比往年同期少了许多。不过,聊胜于无。所以,公司还让我在这里顶着,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甚至不知道下个月会怎么样?我到处找出路,可是,哪个行业都不景气,除了做防疫的,偏偏我们根本不入这个门。我四十二岁了,哼哼哈哈的教育,房贷还没有还清,我爸妈的生计和养老。我二哥在武汉,他们的公司到现在还没复工复产,坐吃山空,每天紧张得不行,解封后,他开车跑出来,到广东各个地方去转,看有没有商机。我大哥在老家,一样的困境,比我们还不如,他的孩子马上毕业,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在这种情况下找到工作。好不容易供出个大学生,马上又面临就业的艰难,一毕业就是失业?我只能安慰自己,我比他们好一点,至少你还挣着薪水。”小吴声音闷闷的,舒缓出来的心思,跟着低沉的音调,并没能缓解他的忧郁和不安。中年男人,是如何排解每天汹涌而来的压力呢?
打游戏?找女人?
看来他并不是这样的。
那么,和庄美人的暧昧,明明就发生在金凤的眼皮底下啊。
疫情宅家期间,两个人你来我往滚烫的话语,不是被金凤逮个正着吗?他如何辩解得过?“五·一”中午,不正是庄美人的那句,“你刚一离开,我就想你了,枕头上、床单上,全是你的味道。”这句话,把金凤所有的怀疑笃定为确信,她的怒意迸发出来。上次看到的那些话语还可以解释为闪烁其词的调情,这次的言语可是凿凿有声板上钉钉,再无法狡辩的!
两个人搂在一起,地久天长的,好像从没有分开过,好像也没有任何矛盾龃龉过,好得万水千山,天遥地远。
她被抱在他怀里,感受到他熟悉的心跳,初恋时那种可以奉献一切的不屈不挠,又重新被她咀嚼在心尖,再次让自己,逼迫自己感受下当年的初衷。
她认定的这个人,一定是背叛过她的。
而现在,他全然否认的态度,和她当初决然来与第三者摊牌的想法,让她在旅途中一直处于崩溃边缘的茫然无措,找到了一点靠岸的归宿。
他不想分散这个家。那她为什么还执迷不悟地坚持呢?这个疫情,已经够让人殚精竭虑了,何必再给自己加一个紧箍咒,郁郁不得生呢?
他给出了态度,就权当让他一回,放过自己,也放过他,喘口气,好好地活下去吧。
金凤吁口气,自己解脱了。
比来时的绝望要好得多,这毕竟是她所想要的却不曾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6
在最后摊牌的时刻,产品经理又改变策略,让大家一个个单独和任小姐面谈,并且制定顺序,他打头炮,后面依次是技术经理、金凤、小邓,最后是孔姐。小邓马上发言:我最后一个吧,我只是业务员。又加一行字:最底层的。大家没有表示异议。金凤多想一下,认为小邓强调的那最后一行字,明显是针对她的,毕竟她撺掇着小邓出来时,用的就是这句话,别在底层待久了。看来小邓对这话颇有点上心,是积极的上心呢,还是消极的上心?金凤有点猜不透。
产品经理很快出来,明显恼火,他没在群里发言,直接在公司大堂就叫嚣开:“这也太伤人心了。原股份入的,原股份退出?我在公司干了八年,最后只拿走当时入股的两万?通货膨胀算上,也不止这么点吧?”厅里的员工看着他,扬起头,连议论都没有,又重新埋下头敲打自己的键盘。天晓得,他们手上会有这么多事忙活?
金凤心情有点紧张。她明显感觉到产品经理下错了棋。从他出来这种抱怨的话,就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离去,而是想和任小姐再谈一下他个人离开的筹码。显然,任小姐不吃这套,谈崩了。金凤心里火速地盘算,产品经理到底想做什么?他是真想和他们一道重新开公司吗?
产品经理的受挫显然影响了技术经理的士气。技术经理磨蹭五分钟,垂头丧气地进入任小姐的办公室,他待得比产品经理久一点。这段空闲时间,孔姐和金凤急于知道产品经理和任小姐谈判的更多细枝末节,但产品经理显然没有心思描述他的败仗。他只说,你们开口大一点,看她到底能给多少补偿?孔姐很懊丧,打下一句:你们都有股份,我却没有,可能啥都拿不到了,还以为能混个N+1呢。产品经理回复:N+1?别做梦了,我们是自己主动离职的。想要赔偿,门儿都没有。孔姐再不发言。金凤瞟着她,看她在手机上忙活,可能在寻求另外高人的指点。金凤从自己的小办公室出来,装着去咖啡机泡咖啡,经过孔姐时,轻抚她的臂膀,柔声说:别怕。孔姐手足无措两眼无光地看看她。
技术经理低着脑袋出来。产品经理再不避嫌,直接冲向他:“怎么样?”
技术经理摇摇头,不想多话。大厅的人全抬着头看着他们。这时候有人小声地嘟囔:“起义了?”有人应和:“起义失败了。”还有人小声嘀咕:“这什么时候?还闹起义?能按时发薪水,已经烧高香了。”金凤突然觉得,是他们眼光太高,还是底层的那些销售啊、小白领啊,才真正明白市场危机的所在呢?他们是太冒险了吗?
没别的选择了。产品经理和技术经理此时全瞪着她,产品经理冲她,竖起两个大拇指,要她必胜!
任小姐笑起来:“看来真是有备而来,一个接一个的,让我一早都不得闲。”任小姐仍旧如常,让金凤在长沙发坐下,她自己坐单人沙发。
可以马上办交接,当时入股的两万元,在最后一天上班的日子里,去财务那边原数返回入账,公司这边办的社保,在找到自己挂靠前,还是能帮着代缴,毕竟社保是大事,不能随便断掉,不过,肯定是自己如数全缴了,等等。
金凤无话。想一想,转身问任小姐:“您让我和谁交接?我们销售部安排谁来接我的班?”
任小姐說:“小邓。”金凤迟疑一下,没有说话。小邓排在孔姐的后面,这种打击让小邓给任小姐吧。她好奇地问:“任姐,我对公司是有很深的感情的,不是因为这次疫情,我也能理解您的困境。毕竟我的青春也差不多都在这家公司度过了。您对我们,也没什么留恋吗?不会觉得太冷酷吗?”
任小姐抬头:“你们这些80后,怎么说呢?不太懂真正的人情世故,说出来的话,真是现在流行用语来形容你们这批人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明明是你们对我冷酷,对公司冷酷,现在反而倒过来说我。我无法理解的……我在这个行业很多年了,走了一批又一批的,每个走的时候,都说我对不起他们,压榨了他们。而实际是,他们,你们,一个个把我的客户尽力带走,在市场和我杀价抢滩,殚精竭虑置我于死地。我没法说什么,没打过任何官司。市场就这么大,都想抢口饭吃,我能理解,也只有这些。走到这步,犯不着说什么感情不感情的话了。”金凤觉得任小姐真是生意场上的人,冷面无情。近十年的老板员工一场,为争取客户而心连心的场景,像一家人为公司致力挣得最大利润的往昔,一点情分都没剩下。这种老板,可能信奉的就是社会达尔文主义。金凤的一点留恋,也灰飞烟灭了。
群里,产品经理在催促,让孔姐赶紧去任小姐办公室。孔姐在座位上无动于衷。产品经理和技术经理现在没办法办公了,已经成这个局面,他们极力要赶紧组建团队,他们俩走过来,让金凤也过去,在孔姐的卡座前围个密不透风的圈。
孔姐摇头:“我老公说,不让我辞职。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有股份的。我啥都没有。”
产品经理说:“你傻啊?你干了十年,连股份都没给你,你还赖着有什么希望呢?出来,我们自己办公司,一起注册合伙人,你就是真正的股东了。”
孔姐说:“我一直后悔来着,我觉得不太对,便是出来,那些我跟的老客户,也只认任小姐,不认我的。再熟悉有什么用?每年会客户送礼吃饭的,全是任小姐在联络,他们和她是真感情,我只是个联络员,下单安排生产的。”
产品经理冲销售部那边的小邓叫道:“那你赶快去吧!”
小邓笑嘻嘻地站起来:“May姐,任小姐让我和你交接。我已经把客户备份过了,你再复核一下?”
金凤想了很久,也没人诉说,只好又找许敏子。许敏子现在非常忙碌,每天忙着供货小区的果蔬和土特产,现在好像说又谈了几个供应链,内蒙古的奶,新疆的水果,以后都能发过来。她对小区线上超市的运行极度上心,强调以后这绝对是个趋势,送货上门,源头直供,而且产品是真好,谁还会再去超市啊?将来干掉华润超市、家乐福、沃尔玛的,指日可待。当年谁能想到淘宝阿里发展成这样?亚马逊成为全球第一大富商?以后肯定是线上时代全面铺展了。
金凤说:“我们的专业算白学了。”她和许敏子都是英语专业毕业,专八的水平,外贸好的时候,许敏子每年能拿几十万,金凤稍微差一点,她入门晚些,当年干过外语教学,也去过外商独资公司做职员,后来是许敏子游说她转行,让她不要一辈子在外商公司做基层,虽然舒服,工作环境也不错,但因为职业受限,升上去比较艰难,即使压力小,但如果被淘汰掉,将来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这样,她在八年前入职了任小姐的公司,从底层跟单员做起,慢慢成为每年能带队出国参展四五次的外销部经理,薪水和提成也渐渐上来,而且,因为挑战性比较强,会让她觉得自己一生不至于白混。而现在,疫情对外贸的打击如此强烈,当时武汉暴发时,他们外贸员群体守在新闻旁,整夜不睡盯着世卫组织,在日内瓦宣布中国疫情的等级,确定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整个外贸群都凉透了。慢慢地,国内控制住,他们以为又能扭转局面,却没想到,国外的大暴发,迅速波及世界经济,整个市场都停滞了。这种悲怆的局面,是所有外贸人始料未及的,也是束手无策的。他们必须找出路,找活下去的方法。
任小姐的态度非常明朗,在整个行业和整个国家经济形势完全下挫的情况下,她抱定守公司而不保员工的理念,变相裁减员工,逼迫员工自动离职,她可以不负担任何额外赔偿。
“这也可以理解。公司如果完了,以后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开这家公司多少年了?她怎么可以壮士断腕?”许敏子的繁忙终于告一段落,搭理了金凤。
“我现在可以理解她,我不理解那些和我一起打算出来的人。”金凤讲述了小邓的变节。最气愤的就是这事,小邓不动声色,像间谍一样,她参与了所有的过程,所以,让任小姐打了有准备的仗,让他们几个措手不及,拿不到一点补偿。简直太坏了!
“95后的?那和我们确实不是一代人了。谁知道这一批成长过程中最幸福的小年轻,会有什么样的生活逻辑呢?他们的道德观和我们的不一样。就像我们的,也和任小姐他们那代人不一样。”许敏子帮着分析。
“为什么会这样?”交接的时候,看着小邓所有的备份,那时金凤多么信任她,让她抄送的所有客户资料,当时怕任小姐采取手段,锁卡住她的资料,不让她带走公司客户的任何信息,她让小邓作好的两手准备。
“我觉得你不对。你这样对你的老板,是不公平的。”小邓坦坦荡荡地说,她的眉眼很明晰,眉清目秀,皮肤饱满,掐得出水来的那种满溢的胶原蛋白,眼神和嘴角没有一丝的后悔或者哪怕一丁点歉意,鼻头挺挺的,原也算个美人,但心思如此缜密,把他们几个“大人”都玩透了。
“任小姐是个善良的人。她每年都给贫困山区捐款,还定向抚育三个贵州孩子,有个快要上大学了,如果今年考上了,四年的大學费用和生活费用,任小姐全部包,而且,她只是过问那孩子的学习情况,并不干涉他所有的选择。这才是真正做善事的人吧?”小邓很动情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是她资助过的大学生吗?所以感激涕零地给她当眼线,陷我们于不义之中?我们也有自己的孩子,产品经理、技术经理、我,还有孔姐,我们都有孩子要养活。你们为什么要对那些陌生的、遥远的人去救助,却不关心真正身边需要你们帮助的人呢?
面对金凤冷嘲热讽般的质问,小邓竟然愤愤地说:“我不喜欢你们的为人。你们老觉得别人亏欠你们,你们老觉得别人应该帮助你们,你们过得怎么差了?你们是没有吃没有穿没有住了?你们不光仇富,还嫌贫。我讨厌你们!”
“你们一点公德都没有。你们老是只想着自己,老是探讨公司为你们做过些什么?从来没想过你们为公司做过些什么?这种艰难时世,背信弃义,不和公司共存亡,却还想挖公司墙脚,你们才真是忘恩负义的!”小邓一点情面也不留。她有多讨厌金凤?金凤怎么从来没有感受到一星半点?她太不在意小邓了,一介小菜鸟,开着小车,有个在香港工作的男友,独身女,省会城市长大的女孩子,自小没吃过苦受过罪,结婚以后,大约只想着“负责貌美如花”地过完这一生。她激励过她,尽量不要在底层待太久,结果,她就踩着金凤上来了?直接升成外销部业务经理!她知道自己得了多大的好处,却还在这里巧舌如簧!
“现在的95后这么厉害?”许敏子听完金凤对小邓的描述,也倒抽一口冷气。是的,因为她的倒戈,不,她的卧底,产品经理、技术经理、金凤,甚至根本没有离职打算的孔姐,在小邓的煽动下才动了离职念头的孔姐,全部人走茶凉,任何补偿都没有。全都干了近十年啊!如果任小姐必须补偿的话,将近几十万的开销呢,这下全省了,在最困难的时候,干掉几个公司拿高薪的中层,任小姐的压力一下子大降。
应该是有预谋的。不然,孔姐的事情如何解释?
小邓不屑一顾:“我早觉得她不想好好干了。任小姐不知道,我天天在大堂,坐在孔姐的电脑侧后方,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盯在眼里呢。上班时间就在维护自己的微商小店,销面膜、卖口红,还炒过公司的私活儿,隔三岔五地请假,不是为那两个孩子,就是为父母,两个孩子都休过多长时间的产假?公司的好处一点也不落下,就会贪便宜。留着她干吗?”孔姐自己没去辞职,任小姐主动找了她,告知她知道的底细,让孔姐自己决策。孔姐只能走人。
你是任小姐的什么亲戚?金凤惊诧地问。
“我不是她任何亲戚。你忘记了,我是你亲手招进来的,过的面试、口试、笔试?”小邓得意地笑起来,“我是有主见的,眼睛看得到一切,脑袋也能分析一切。我不喜欢你们做的这些。你们是卑鄙的小人!”小邓的业务很快上手,确实是工作努力的人,金凤惭愧的是,小邓去年的业绩甚至超过了作为经理的金凤,所以,她在金凤面前,也能如此嚣张。“你别以为我真想往上爬,就像你常对我说的,任小姐的公司,也只是个小平台,再爬,也只是处在你现在的位置,能有多大出息?我把它当成我的工作能力锻炼提高的一种介质,尊重职业,也有自己的职业道德。这是我们从小被教育过的,你难道没受过这样的教育?”小邓的话太咄咄逼人了,再聊下去,也许会打起来。金凤大人不计小人过,只能冷笑一声,不再问话,也不再接话。
真是长见识了。许敏子感叹道,我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可能他们这代人家境好,成长环境优越,所以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吧。
“一副好局,输在一张小牌身上。”金凤垂头丧气。
“也许,”许敏子在那边小声地嘀咕,“她是对的,我们是错的呢?”
7
金凤向许敏子详细了解她做的小区农副产品推广的情况。许敏子现在颇多心得,把链接发给金凤看,里面分类特别详细,用户的地理位置识别后,划分出你能否享受这些产品的送货上门服务。金凤仔细研究现在的产品类别,除了越来越多的蔬菜水果,又加许多奶制品、肉类和海鲜生品。她注意到里面推广的鸡蛋30枚要50元钱,问许敏子是不是有些贵?许敏子很强势地说:“贵有贵的道理。你那天在我家吃过的,你不记得了?当时你还说蛋黄真鲜亮,很久没在深圳吃过这么有鸡蛋味道的鸡蛋了。那可是走地鸡放养出来生下的蛋,吃的可不是鸡饲料,它的出栏期要70多天呢,一只鸡的价格都要238元,每次一到货,小区的人都抢光。”许敏子现在这行生意做得得心应手,赚起钱来非常开怀,一消过去离婚时的沮丧和颓废。那会儿她留意的就是到处找婚姻,准备在两年内火速把自己再嫁掉。现在不谈这个了,满嘴的生意经。男人在她的生命里,不再突显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地位。
真是事业改变女人,金钱改变人的生活追求方式啊。
金凤认为许敏子进步了,阳光焕发,充满勃勃生机,爆发旺盛的生命力。
她觉得自己应该像许敏子这样活。
“你听到张文宏说的吗?每天要摄入大量的蛋白质,吃两个鸡蛋,多吃肉,牛肉、羊肉、鸡肉、鱼肉。要喝牛奶,大量地喝。这个疫情,杀伤力最后比拼的是体质,在疫苗未出来之前,就是比拼谁的体质好。所以,现在谁都花钱买肉蛋奶,小朋友、老年人,每天吃得都比原来要好。可能也看开了,要死活不长,还不如好吃好喝呢。疫情给我的思考也是,可不能委屈自己的肠胃。”许敏子现在大约不看鸡汤文了,转攻养生文,把体质的加强当作余生最大的目标。难怪她转的这行业,如火如荼的,就连公婆也大量地买肉买蛋,增强营养,原来在嘴巴里节省过日子的习惯,好像慢慢改变了。
谁都是怕死的,特别是年龄渐长的人。在小区里推广这些农副产品,看来是做这个平台的高招。再加上有这次疫情打底,人人把健康排在了头一位。
“我倒是有货源,老家的鸡也是散养的,鸡蛋非常不错,我可以给你们供货吧?价格很优惠的。现在湖北在重振经济,到处推销自己当地土特产。”金凤问。辞职后,她只拿到曾经入股的退款额两万元,真像产品经理说的那样,就是算上通货膨胀,或者存进银行,也多少有些利息或者额外收入吧?任小姐太绝情了,还美其名曰,年年给入股者分红过,没有亏欠他们。有什么办法?他们背叛在先,像武汉邻居说的,这种官司,除了耗费自己的精力和金钱,根本没可能赢。任小姐手上有他们集体背叛的把柄。武汉邻居说,我是和你楼上楼下,劝劝你,不必费那个劲,要是你去别的律师那里,他接这个官司,也只是为了挣你的咨询费和代理费。金凤点头称是,连连感谢武汉邻居对她的关爱。虽然她们再不可能像原来那么亲密——其实也真没亲密过,都是金凤处于下风地位,贪人便宜讨要人家不要的物什。以后,金凤连这点蝇头小利也得不着了。
小公司依然按计划开张。产品经理和技术经理,还有孔姐,他们四个人仍旧苟延残喘地租间小公寓,开拓着完全不景气的市场。成本不高,大家都算老板,没有固定的薪水。国内客户基本没什么希望,任小姐多年和客户的关系,再加上他们这种小公司毫无竞争力,完全是没有生产能力的中间商。孔姐按通讯录上的名单,一个一个打过去,都是委婉拒绝的话语,有两个倒提出意向,但账期拉得非常长,这是他们无法承受的。所以,全指着金凤能在国外市场上开疆拓土,拿到订单。金凤的压力非常大,又琢磨着这些乌合之众——当时怎么没想清楚,为什么非和他们合伙呢?产品经理的采购能力并不像在任小姐那儿时如此突出,技术经理也只能对付简单的修理和维护,客户稍微多一点要求,就忙得昏天黑地,到底沒什么真正的本领,能独自扛下一个新项目的开发。
所以,金凤在找另外的出路。
“如果你那边有好的货源的话,可以先拿过来供我们这边啊。你最好把你那边小区的平台建立起来,我给你说过,先从你熟悉的邻居,再从你的那些老乡入手,生意就是这样,一串一串带出来的。”许敏子给她支招的还是那些老生常谈。
“供货的话,源头那边不接受账期,如果我开发我们小区的平台,是不是先期的费用,都得我自己搞定?”谁不想做事?但做事的前提,得有资金。空手套白狼,那是20世纪80年代的神话,是任小姐那一代人的红利。他们这批八零年出生的人,从小到大,碰到的全是“钱钱钱”在先的烦恼。
“那是。”许敏子优越起来。离婚后,她手上有点闲钱,她当时在外贸公司做事的时候,就特别会炒单,积存不少的私房钱,所以离婚后,不光能拿下和前夫共同还贷的房子,还能入股这家小区供货平台。那会儿金凤还对她这种行为不齿,现在,她自己给老板背后使绊子,倒觉得许敏子比她精明和会算计得多。“没钱啥都干不了。”许敏子的语气里有某种自得。她现在境况好,没孩子,有房产,有事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有余粮。她的声调一路扬上去,在金凤面前,有一种可以明显意会到的得意。
“我也有些闲钱,不多。如果入股平台,甚至找源头直供拿货,应该也没问题。”金凤不自觉地挺直腰背。一直没和许敏子再会面,自从“五·一”那次后,她觉得许敏子多少伤害了她。许敏子其实一直在流露她的优越,把金凤引以为傲的背景,转化成某种拖累和不幸,比如两个吞金兽般的孩子,比如似有外遇的老公,比如她的湖北籍背景,现在,都成了许敏子压她一头的筹码。
“怎么有钱了的?你上次不还说现在正愁钱的事吗?”许敏子果真关心起来。钱真是最好的话题,让一切无趣都消失殆尽。
“对,有点闲钱。投了那家新公司,只出了五万。剩下的,还有四十多万,准备做点事情,钱得生钱。”金凤慢悠悠地说。
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能挣下钱,这个世上,如果被疫情弄死,还真没有穷死更让人难受,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自己的女儿们活不下去,活得没有旁边人那样的好。
和庄美人的会面,是小吴不知道的,他应该永远也不会知道,不然,他会呈现出什么面目来应对这一切?羞辱,委屈,绝望?或者,只是某种不甘心?
庄美人确实漂亮。成都的女人,便是五十多岁,也能看出天生丽质的五官和水色饱满的肌肤,再加上后天对身材不懈努力的管理,用金钱堆出来的衣着品位,气质出挑,模样不俗。金凤甫一见面,就叹气暗赞,想小吴也不算个凡人,和这个女人纠缠了八年,也是有所缘由。
居寡,有子在国外,家境优渥,亡夫留下的家产和事业,庄美人打理得也一直不错。她没想过再嫁,她爱她的前夫,非常真心非常倾心,也不想家族和孩子受非议,更不想家产被外人觊觎,就这么简单。所以,在小吴给她重新装修房子的时候,两个人终于捅破天窗,天雷勾地火般放纵一番,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现在谁还在意贞节?作风问题也不是她这种生意场上的孤寡女性要看重的。心里有前夫,如狼似虎的年纪想要一点身体上的需求,她一点也不纠结。小吴人不错,坦荡,帅气,没有油腻感,有时候会纠缠,毕竟缠绵后希望得到一点真心的回应,特别是男人,以为女人会离不开他,但发觉女人对他似有若无后,便想占有女人,完全占据她的心,这是男性的通病,想掌控女人,掌控全局。庄美人淡淡地对金凤说。金凤不吭气,在脑海里回忆,小吴哪个时候流露过和她分手的话语?不太记得了,他们聚少离多,团圆时,因为略有生疏,反而比较客气,相敬如宾的意思。也为制造孩子非常努力,没感觉小吴有抛弃过她的暗示。
你是不想和他分手了?金凤冷冷地问。偷翻小吴的手机,她很容易找到庄美人的联系方式,私自提出见面,也表明身份,对方竟然一口答应。
庄美人笑笑,“我随他。他说不想继续,我也没意见。两个人好了八年,他对我不错,男人最好的年华,三十四岁到四十二岁,我都觉得耽误了他。”她平淡地说着,像讲着家常,也像闺蜜间聊的八卦,波澜不惊。金凤气得心疼。这八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心大得都没察觉到小吴的半点破绽。难怪他不肯离开成都,而她这八年,备孕,转行,试管失败,出国参展,拿下意向中的客户,试管成功,生下哼哼哈哈……那夜以继日的时间,每天对两个小宝贝的担惊受怕,夜里还在回复客户的询盘,天天和公婆相处的尴尬,就在这八年时间,她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还以为用他们两人共同的努力,能营造一个真正幸福的家。她多少次替他開脱,替他着想,孤身在外奋力打拼的男人,有多少辛酸在人后咀嚼吞咽。却不想,他活得行云流水,勉力做着各式菜肴,让这个女人享受着“丈夫”的爱意。
“你难道没想过要补偿他?”金凤问。
庄美人不动声色,扬着眉毛看看金凤。金凤努力地说下去:“一个别人的丈夫,两个女孩子的父亲,把自己最好的八年给了你。”
“如果我把补偿给你的话,你意思是,可以这样过下去?不用改变现状?”美人是生意场上的人,直接谈到问题的实质。
“你能给多少?”金凤紧追不舍。
像生意一样,讨价还价的形式是要走一番的。两个人最终达成共识,金凤写了字据,庄美人立马转款。这件事小吴没理由知道。两个女人都觉得小吴实在没必要知道。过他自己现在的日子就行了。
金凤拿到钱款,多少感谢这场疫情。她知道自己会被多少人谩骂,甚至撕咬,但因为这次疫情,和小吴每天在家的耳鬓厮磨,才知道他如坐针毡般地思念情人,才在每天的如胶似漆中,暴露出他对远方情人见面不得的焦躁。当时他怎么撕破脸说的:“是的,我是真心想念她,我是真心记挂她,我担心她,我怕她有什么事,我每天坐立不安,就是因为现在全国都在隔离期,我见不着她!”这些话,锥子般刺痛过金凤的心。
可是,能怎么办?除了摔门出去,她离不开这个家,她一个人供不起还得每月还贷的房子,她一个人养活不了两个孩子,她甚至离不了公婆,她到哪里找人带大这两个孩子?她甚至都在如此怒意和心灰意冷中,借宿到许敏子家,而不愿意花掉两三百元钱,去维也纳酒店对付一晚上。
小邓说:“我不像你,我不想干我就直接走人,我不玩阴的。深圳待不下去我就回长沙,一样过得不差。我不觉得什么底层中层高层之分,用不着为些自定义的身份给自己设置目标和门槛,我不会活得像你这样委屈。”金凤觉得没法和小邓有共同討论的必要。出身不一样,成长不一样,每个人的经历不一样,所以对世界的看法,对事情的处理,也就真没法一样。隔了十五年的人生,还有城乡差别,小邓这代人,他们哪里受过苦、遭过罪,他们的父母享受了改革开放最好的红利,她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进小区的时候,碰到武汉邻居。金凤一直巴结她,上次还送给她一箱许敏子那边发过来的杏子,味道非常不错,又甜又糯。武汉邻居对她脸色好多了,也因为最近受理的官司太多,离婚、用工赔偿、合同拖欠。听说最近刚接到一起状告一家新三板公司的毁约案,疫情期间,那家去年还红火得不行的公司,竟然因为债务问题而被拖上被告席。武汉女邻居笑逐颜开,因为标的很大,代理佣金颇为可观。金凤恭喜她。
那棵树仍旧杵在那里,因为没有影响居住环境,对台风又抗压,管理处驳回业主要砍掉此树的提议。
“还好,一年也就那么几天,臭过了,就没事了。反而因是药材树,果实能入药不说,散发的味道,还能驱虫避豸,我家楼层低,却没有蚊蝇蚁之类的,估计是这棵臭树的原因。”武汉邻居说。
金凤告诉她,这树叫五月茶。
“名字这么好听?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武汉邻居笑道,“长知识了。有时候想想,有些树就像某些人,总有特别难以忍受的缺点,但还是多少有点存在价值。”
金凤应和着点头。她现在脑海里进不了这些哲学的逻辑和思考,她一直在算计着如何把生意做好做大,赚出换房的差价款,她能倒腾进这个小区,和这个满脸洋溢着兴奋的老乡,能成为真正的邻居。
作者简介
弋铧,女,生于湖北武汉,祖籍浙江嘉兴,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获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首届广东省“大沥杯”小说奖,第七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一届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第五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第三届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铜奖等。出版有长篇小说《琥珀》《云彩下的天空》和中短篇小说集《千言万语》《铺喜床的女人》,作品散见于《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杂志选载。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