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天津人民出版社的五十年
2022-07-05刘运峰
刘运峰
细想起来,第一次知道天津人民出版社,还是在我9岁的时候,距今已整整半个世纪了。
那是1972年,刚上初中的二哥从同学那里借来一本《桐柏英雄》,内容很是吸引人,我紧挨着二哥,囫囵吞枣地读了一遍,记住了不少的故事情节,同时也记住了出版这本书的单位——天津人民出版社。
二哥的文笔不错,作文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有时还被当作范文在公社范围内展示。有一次,二哥给在天津工作的父亲写信,立志学习写作,父亲很是高兴,来信大加鼓励,信中对二哥说,为了支持你写作,我给你买了两种浩然的书,一部《艳阳天》,一本《春歌集》。
书很快就寄来了,看着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书,我很是羡慕。《艳阳天》一共三大册,密密麻麻的都是铅字,封面也有些单调,我不感兴趣。《春歌集》却让人看着很舒服,绿色背景的封面上,近处是盛开的桃花,远处是一队或开着拖拉机,或骑着自行车,或扛着锄头走向田野的社员,毛笔题写的书名,很是潇洒。在当时,这本书称得上是豪华本,大32开,版式舒朗,书中还有陈玉先画的6张国画插图,而且是彩色印刷,这在当时已经是极为考究的装帧了。这本书,也是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在我的心目中,天津人民出版社是一个神秘、神圣的存在。
16岁的时候,我来到天津,顶替父亲参加了工作。每天下班,都要经过中山门新村的新华书店,如果时间还早,就到里面看看。一天,我发现书店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摆放着一摞杂志——《八小时以外》,服务员说,快买一本吧,刚创刊的。翻开目录,很多文章都很有吸引力,我买下一本,逐页读了,才知道天下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而且,在八小时以外,还可以把生活安排得如此丰富多彩。
这本杂志,正是天津人民出版社创办的。有一段时间,我每期必买,我的一些“杂学”就来自于这本杂志。
在南开大学读本科的时候,有两门专业课,一门是中国近代史,教材是陈振江教授的《简明中国近代史》,另一门是西方政治思想史,教材是徐大同教授主编的《西方政治思想史》;读研究生期间,必读书目中有朱光磊教授的《政治学概要》《当代中国政府过程》《当代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蔡拓教授的《当代全球问题》等,这些书,也都是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由于和专业有关,我读得很细,但印象中似乎没有发现过什么差错,至少没有一处硬伤,可见编校工作的认真细致。因此,在我的心目中,天津人民出版社是一家严肃认真的出版社,是对作者、对读者高度负责的出版社,总之一句话,这是一家让人放心的出版社。
我所学的专业虽然是政治学,但机缘巧合,竟然转向了研究鲁迅的道路,大约有五六年的时间,我像着了魔一样地搜集与鲁迅研究有关的资料,我逐渐发现,天津人民出版社曾经出版了大量有分量的鲁迅研究著作,堪称鲁迅研究著作出版的重镇。比如,享誉学界的《鲁迅生平史料汇编》五卷六册,几乎将当时能够见到的鲁迅生平史料“一网打尽”,尤其为人称道的,是书中第一次披露了鲁迅原配朱安的照片及相关资料,因为朱安长期处于被遗忘、被抹杀的状态,要肯定朱安的存在需要很大的勇气。当时有一位鲁迅研究界的权威对此很不以为然,说,我不知道朱安,但我照样可以研究鲁迅。但从此,朱安也逐渐被研究者关注,乔丽华博士广为搜集相关史料,完成了一部《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就从这一点来说,《鲁迅生平史料汇编》功不可没。
被鲁迅研究界很多人珍若拱璧的《鲁迅研究资料》共出版24辑,其中的第4至第17辑就是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在1980年1月至1986年6月期间出版的。此前,《鲁迅研究资料》第1-3辑由文物出版社出版,该刊的编者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隶属国家文物局,文物出版社出版《鲁迅研究资料》也是顺理成章。之所以从第4辑改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是由于一件文坛公案。1979年2月,茅盾在《新文学史料》第二辑发表了《需要澄清一些事实》一文,对当年的“两个口号”论争旧事重提,而且不尽客观,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鲁迅研究室主任李何林教授义愤填膺,挺身而出,为鲁迅和冯雪峰辩诬,以本刊编辑部的名义写了《也来澄清一些事实——答茅盾先生》予以批驳,准备在第4辑刊出,但文物出版社有所顾虑,要求把这篇文章撤下来,李何林当即拒绝,随后派人与天津人民出版社接洽,天津人民出版社果断将《鲁迅研究资料》第4辑接了过来,原封不动地将这篇文章收进书中,让学术界很是佩服。
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我还发现,许多在鲁迅研究界的前辈或是日后成为鲁迅研究中坚的学者,都在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过自己的专著。比如,李何林的《关于鲁迅及中国现代文学》,王士菁的《鲁迅早期五篇论文注释》《鲁迅的爱和憎》,陈漱渝的《鲁迅在北京》《许广平的一生》,张恩和的《鲁迅旧诗集解》《鲁迅与郭沫若比较论》,王得后的《〈两地书〉研究》,倪墨炎的《鲁迅与书》,吴奔星的《鲁迅诗话》,袁良骏的《鲁迅思想论集》,赵瑞蕻的《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林非的《鲁迅小说论稿》,单演义的《鲁迅与瞿秋白》,鲍昌、邱文治的《鲁迅年谱》,孙瑛的《鲁迅在教育部》,王尔龄的《读鲁迅旧诗小札》,冯光廉的《鲁迅小说研究》,徐鹏绪的《鲁迅小说理论探微》,等等。这些书的出版,为天津人民出版社赢得了声誉,同时,这些书也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作者的学术地位,至今,一些作者还对天津人民出版社充满了感激之情。
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也成了天津人民出版社的一名作者。
那是2004年的冬天,我在读鲁迅的《〈自選集〉自序》时发现,1933年上海天马书店出版的《鲁迅自选集》所收的篇目都经过鲁迅的重新校改,与初刊或初版本有着不少的差异,随即产生了为这本书做校注的念头。一位朋友听说了,就介绍我与天津人民出版社文史编辑室主任韩玉霞女士联系。尽管以前不认识,但同为南开校友,原来的陌生感瞬间消除,她干练、爽快、敏捷,对于选题具有一种天然的判断力,听完我的陈述,她马上说,我觉得有价值,可以做,我抓紧申报选题。凑巧的是,陈益民总编辑也是“鲁迅迷”,对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情有独钟,因此很支持这个选题。就这样,《鲁迅自选集》(校注)很快列入了出版计划。我到天津图书馆泡了一段时间,以1933年版《鲁迅自选集》为基础,完成了校勘、注释的工作。2005年5月,《鲁迅自选集》(校注)出版,《天津日报》《今晚报》刊发了书讯,《中华读书报》《文汇读书周报》分别发表了张铁荣教授、郜元宝教授的书评,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书很快售罄,紧接着便重版了。
《鲁迅自选集》(校注)的“首战告捷”,使得我和出版社建立了彼此信任的关系。有了编书的想法,往往第一个电话打给韩玉霞,请她判断有没有可行性,她有时也会主动打来电话,问有没有什么想出的书稿。她知道我参与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鲁迅全集》的修订,便经常关注这件事的进展,寻找与此有关的选题。2005年11月,《鲁迅全集》终于修订完成,人民文学出版社在人民大会堂浙江厅举行了新书发布会,随后,又到西山八大处中宣部干部培训中心召开研讨会。我从北京回来后,与陈益民、韩玉霞聊天时提到,2005年版《魯迅全集》比1981年版有明显的提高,但由于受到编辑体例和主观意志的影响,仍存在不少的缺憾,最为明显的是鲁迅的一些早期著作和散篇文字仍没有收录进去。他们二位马上问,有多少篇,可以编成一本书吗?我回答说,当然可以。于是,他们很快在社里进行论证,决定编辑出版《鲁迅全集补遗》。
因为有2001年群言出版社《鲁迅佚文全集》作为基础,加上平时的积累,《鲁迅全集补遗》很快就编完了,2006年6月印出,此时,和2005年版《鲁迅全集》上市仅相隔半年,由于《鲁迅全集补遗》的开本、装帧和2005年版《鲁迅全集》相近,许多书店都将这两种书放在一起销售。2007年秋天,我在中央党校进修,早晨散步时遇到北京大学的一位老师,聊天中谈到了2005年版《鲁迅全集》,他说,还有一本《鲁迅全集补遗》,非常有用。我说,那是我编的,他非常惊讶,第二天便取回来让我签名。这本书,销路也不错,于是在2018年出版了增订本。
有《鲁迅自选集》(校注)和《鲁迅全集补遗》两本书“垫底”,我和天津人民出版社的合作越来越密切,2007年9月,《鲁迅先生纪念集》(上下)出版;2009年1月,《鲁迅著作考辨》出版;2009年5月,《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出版。同时,我还将周楠本先生编著的《鲁迅文学书简》介绍给天津人民出版社,也很快出版了。
2021年11月23日下午,韩玉霞发来微信说,2018年版的《鲁迅全集补遗》已经没有库存了,出版社准备重印,问我还有没有需要增补的内容。得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因为可以借此弥补2018年版的一些缺憾。于是,我便放下手头的其他工作,集中精力对这本书进行重新整理,一是纠正了原版的编校失误之处,二是增补了30篇近年来新发现的鲁迅佚文、佚信和书刊广告,三是统一规范了编辑体例。这便是2022年7月出版的《鲁迅全集补遗》(第三版)。
从9岁时知道天津人民出版社到现在,已经过去了50年;从开始成为天津人民出版社的作者到现在,也已将近20年。时光老人总是默默地带着人们从一个起点走向另一个起点。我相信,我和天津人民出版社的情缘还会接续下去,一道去编织更多更美丽的故事。
(作者为南开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