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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口的三大跑马场
——万国跑马场华洋联姻

2022-07-05侯红志

武汉广播影视 2022年6期
关键词:跑马万国马场

侯红志

2003年10月,武汉举办“首届中国武汉赛马节暨第五届全国速度赛马锦标赛”,至今已有十九年历史。现定名为“中国武汉国际赛马节”的这项赛事,以“马”为主题,集体育、旅游与优秀的传统楚文化形态为一体,成为打造武汉城市名片的重要内容之一。1902年,汉口租界的英国人在今天的一元路附近辟建跑马场,开启了老汉口的跑马史,从那时至1949年武汉解放,汉口曾建有多座跑马场,其中著名的当属西商、华商、万国跑马场。跑马博彩曾经对武汉人的娱乐、运动、生活习俗和商业经营模式带来深刻影响。本刊将分三期予以报道。

在1904年张之洞修筑后湖官堤之前,现在的汉口唐家墩一带还是大片的湖淌子,史书上说:“汉口居民结台墩而居。”姓唐的人家在湖淌子里找个制高点,生儿育女,留下了唐家墩;姓韩的、姓贺的留下了韩家墩、贺家墩;还有杂姓打伙“结台墩而居”的——双墩。

在唐家墩一带有个地名叫马场角,这“马场角”则有着另一个出处——万国跑马场。现在的汉口汽运社区居委会就地处马场角的核心地带,从社区办公楼侧门走出去,可见一大片高于地面近两米的“台地”,这里便是万国跑马场的看台遗址。当年万国跑马场的组织形式及建筑设施与华商跑马场基本相同,其“球场圈道及办事厅屋、花圃、各项卫生设备”都很完备,建得富丽堂皇。

万国跑马场建立之时的宗旨主要是“鉴于锻炼身心之重要,冀谋商业之研讨”。同华商一样“历年除会务开支外,所有余资悉办义务学校既协助救济赈灾、慈善公益事业,为数至巨,迭蒙政府颁匾褒奖”。[1]

在今天的马场角,有着数处以马场命名的道路,其中,弧形的马场路、马场一路,明显留有“马道子”痕迹,与其西边的万达广场等楼宇形成一个大圆圈。圆圈内的武汉市第十九中学,便是原万国跑马场的内场。

万国跑马场旧照

在有详细记载的汉口跑马场中,只有万国跑马场以路名留下了记忆。“万国”是继“西商”“华商”之后的第三个跑马场,也是离汉口城区最远的一个。当时,汉口的马迷们去“万国”,从汉口城区今球场路附近起步,要沿着一条土路走7、8里远。汉口老人万澄中曾于1933年间在万国跑马场做过速记员,万老先生健在时曾说:“当年,到‘万国’来的各种人都有,有走着来的,是没多少钱的穷人;最多的,是坐马车来的;有钱人则坐黄包车和私家汽车来,这些人气派得多。”那时汉口六渡桥附近有一家出租汽车行,它只有一辆汽车,“万国”赛马时,这辆车专门行驶六渡桥至万国跑马场路段接送客人。

关于万国跑马场的兴建时间,《湖北历史文化论集》和《江汉史话》记载为:“1926年,由汉口商人王植夫联合吴春生、孙惠卿、王荣卿等集资合股兴建,另有西商跑马场投资人及主事、英商怡和洋行大班杜百里也投入了股金,总共‘集基金六十万元’,因而有‘中外合资’性质。”但另有史料记载,万国跑马场兴建于1924年。

上海《申报》1924年4月19日报道:“汉口万国体育会赛马场,地址在大智门外,该会自行开辟马路,可通车辆,火车可直达马场门口,交通极为便利。其看台工程,由汉口正昌木厂承揽建筑,其式样与江湾大看台相差不远,亦系用水泥建筑,预计6个月可以完工,现定于阳历10月10日为该会初赛之日期。”[2]另有武汉档案馆编《汉口跑马场史料选辑》,记载的也是这个时间。由此看来,万国跑马场兴建于1924年,较为可信。[3]

《申报》1872年在上海创刊,到19世纪70年代末,“成为汉口每期必有的报纸”。《申报》虽由英国人欧内斯特·美查创办,但常设一名中国编辑,后来还在武昌、汉口聘请特约访员(记者),1881年采用电报发送消息后,汉口的消息变得更加及时了。[4]

上海的《申报》在汉口“大行其道”,与洋人们对汉口租界的“感觉”有关。“1861年汉口开埠,英国人在勘定租界时,忽略了租界地势比汉口旧市街还低,1870年汉口大水及夏热冬寒的气候,使他们并不把这里当长居之地,而作为上海派出的一个商业基地。初期的汉口租界,无论物资上,还是精神上,都通过扬子江与上海紧密联系。”[5]

但是,随着由上海逆江而上的西风东渐,汉口逐渐成为内陆的一个重要港口及集散地。随着汉口的日渐繁荣,外侨们不断移植其生活方式,并给当地的民风习俗带来影响,跑马博彩的传入,与《申报》“眷顾”汉口的性质是一样的。

汉口的西商、华商跑马场在兴办时,其主事方一直是泾渭分明的。当年,“西商”不容许华人染指,“华商”也不要洋人染指,到了1924年万国跑马场兴办时,华人与洋人却走到了一起。“万国”的入股者有英商怡和洋行大班杜百里。在一张1924年7月1日发行的“汉口万国体育会”股票上,法国人毕格亚则任职于该会董事长。

毕格亚(Antonin Picca),也译为比格,民国时期在汉口法租界江边开设比格洋行。他曾任法租界工部局董事会董事,汉口万国交通委员会委员等职,通吃汉口政商两界,算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当年,中国人在租界购置房地产或租用房屋经商,必须请外国银行、洋行出面登记,并悬挂租界当事国的国旗才能居住和营业,俗称“挂旗”。毕格亚曾因做租界“挂旗”业务而发了大财。

“万国”的中方发起人王植夫,虽然是华人,却也是发迹于租界。聪明的王植夫13岁到汉口英租界洋行里当学徒,自学英语成“洋金帮”,28岁做买办,最后发财,进入富人阶层。他曾大量投资实业,并在武汉三镇置地建房80余处。

汉口开埠通商后,洋行、银行、轮船公司纷纷兴起,到1892年,洋行已达45家,从业人数374人。在汉口,完全由西方商业模式运作的洋行,催生了一个华人买办群体,买办们通过倾销洋货,兼营航运、地产、银行等业务,而形成汉口的买办财富集团,他们通晓如何使用现代商业手段赚钱。当时,万国跑马场的地皮有一半都是王植夫的,有“实物股份”的性质,王氏在百年前便已有实物变现的考量,这显然受教于西方商业的运作思维,在当年,创建跑马场的其他华人买办刘歆生,周星堂等,莫不与王氏如出一辙,他们均“毕业”于洋人商行,却与洋人“分得一杯羹”。

在汉口,财产实力雄厚的买办不在少数。为了互通有无,联络感情,他们成立了各种形式的买办组织,如汉口华商总会就是当时全国影响较大的商会之一。汉口的华商们不仅敢与洋人竞争,而且遇事还敢顶牛。1908年11月29日,《大公报》天津版曾登载一则汉口的消息——“汉口‘华商’与‘西商’同时定11月21日为赛马之期,‘西商’恐怕‘同日赛跑不免相形见绌’,如是商请‘华商’改期,以‘180余元之银杯赠送’华商头佬,并承诺届时洋行关门歇业,以让职员前往捧场,不料‘华商’不允,又送茶壶一把,还是不允。”当时,租界洋行等外侨商行做生意,很依仗华人买办,因而对买办团体有所忌惮。当年,华商总会被租界巡捕搜查,引起买办们不满,群起罢工,后由租界当局妥协安抚,终以华商们挽回脸面而作罢。

万国跑马场建成后,汉口的三个马场同时开赛,是赛马最疯狂的时期,汉口跑马业也进入了黄金时代。王植夫的后人曾在回忆王氏兴办“万国”时说:触动王植夫投资的,是对“西商”的“禁止华人入内”的抗议。而从当年“万国”的投资“正好”赶上汉口跑马的黄金时期来看,王植夫拿出钱来,事前似乎有着乐观的市场评估,其风险投资的概率不算大,而王的投资还附带“抗衡洋人的名节”回馈,这一点,对于他来说是很划得来的。汉口华人买办一族,是旧汉口最先“吃螃蟹”的人,凭着他们与洋人鱼水不分的交往经历,钟情于赌马博彩坐收渔翁之利,属“唯有源头活水来”之故。而当年汉口那些庞大而狂热的平民赌马消费群体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斗蟋蟀,是中国人的一种传统娱乐方式,从宋代便有了。经历了近八百年的斗蟋蟀,在老汉口曾风行一时,人们从玩到赌,蟋蟀给他们增添了乐趣与刺激,斗输的一方,送胜者一个月饼或者蟋蟀,是为小赌,成百上千地输银子,则为大赌。中国人的赌博方式很多,以动物为主的中式赌博,多是斗鸡斗狗斗蟋蟀,除了这些,清末的汉口人还时兴打麻将、推牌九,打上大人等棋牌赌博。汉口人的这种赌博方式,除了先人的传承,还与街市逼仄,生活空间狭小有关。开埠前后的汉口镇是个狭长地带,汉口城堡之外是大片水网,城堡内也遍布湖淌,在人们很难找到大片的公共活动区域时,娱乐及赌博多受限于“小打小闹”。

1861年汉口自开埠后,洋人们在租界开设了波罗馆、西式剧院、照相馆、酒吧。他们将西方的城市形态、生活方式及观念移植过来,一起呈现在汉口人面前。至清末民初,汉口租界及华界滋生着华人的小资阶层,这类人群成为欧陆风尚的追随者,跑马博彩,被他们看成高品味的消遣娱乐方式。

19世纪60年代初,当汉口街头出现洋人跑马时,人们还只是站得远远的看稀奇,但是,随着西商跑马场的出现,马场上那浩浩荡荡的气势,那种好玩,那种刺激,汉口人已是抵挡不住了。跑马虽然也是赌博,但那种策马奋蹄、动如脱兔的运动旋律给人以振奋与美感,给那些从逼仄的空间走出来的汉口人以强烈的情感刺激,激起了更多人的热烈参与。到了“西商”“华商”“万国”三个跑马场同时开场的20世纪20年代,汉口人看跑马、参与赌马已是万人空巷,使汉口成为当时驰名国内的“跑马之都”。

“万国”与“西商”“华商”博彩方式基本相同,大型赛马一般在春秋两季举行,每季赛马7天,每天赛10场左右,赛后还集中优胜者进行决赛,名曰“香槟赛”。但是后来由于营业好,不断增加赛次,特别是“华商”“万国”,几乎一年四季赛事不断。三个跑马场还有一个相同之处,是参与义务赛。在《汉报》1934年10月5日登载的汉口跑马会举办“下季义务赛”报道中,万国跑马场曾为“修筑武昌守望台、辛亥首义伤军维持会筹募经费,分别举行一日义务赛”。抗战爆发后,“万国”又积极参与了武汉赛马会为支援前线抗战举办的献金赛,为挽救民族危亡贡献力量。

1938年10月武汉沦陷后,日军特务部欲利用张之洞督鄂的名气,从北平招来其子张仁蠡,于1939年4月20日成立伪汉口特别市政府。1940年,这个伪政权由邓海珊、朱苞等筹设汉口赛马公会,后由伪汉口特别市教育局局长高伯勋任会长。这个朱苞,是身兼汉口日本宪兵队宪佐队队长、日伪中江实业银行汉口总行营业处长、伪陆军十四军高级参谋的汉奸实力派人物。高伯勋是湖北鄂城人,当年51岁,曾留学日本,后在武昌商业专科学校、汉口同文书院、华中大学等学校任教员,武汉沦陷后与日伪为伍,晚节不保。

武汉沦陷后,汉口的赛马活动于1939年10月10日恢复举行,并于1940年10月将赛马公会改名为“汉口赛马体育会”,其简章规定,“前华商、万国、西商三马会会员可免费入会,新会员缴纳会费法币洋24元。”[6]当时会员总数有160余人,有马120匹。日军汉口特务部为赛马会订立的宗旨是:“谋马匹之改良,及马事思想之普及,并期充实军马资源。”武汉沦陷时期的汉口赛马,还起着为日军提供支援的作用。[7]

在武汉沦陷时期,汉口赛马体育会完全由日方所把持,全部股东中,有中国民间十一人,占一百三十股;日本民间十四人加伪市政府一人,占二千九百二十股。中国人连个零头也没占到。日本人和有伪政权背景人员在马会处于强势地位,名利双收。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汉口赛马体育会虽然可支配三个赛马场,但赛马活动主要在“万国”举办,这里同时也是日军日常活动的据点之一。

“万国”由赛马会、马主协会、骑士协会三部分组成,马主协会由马主组成,赛马会只负责提供赛马场地,是个空架子。当时马主中最有派头的是朱疱,他的马起名“大智门”,让曾在西商跑马场喂马的一位河南老人的儿子葛振远当这匹马的骑手。2003年,武汉东方马城举办首届中国武汉国际赛马节,84岁的葛振远老人被请到现场点燃圣火。

当年,著名的马师要数陈灿章老先生。陈老先生骑的是一匹名马,名字叫“红沙”。当时马场里有句话:“陈灿章骑‘红沙’,是人好马也好。” 虽然骑士会有好马师,名称也生猛,领头的却不怎么样。骑士会副会长高法涛,凭借其叔父高伯勋会长面子上位,但他的骑术并不高明,由于经常跑末位,被人讥笑为“捡帽子”的马师。在日伪时期的赛马圈子里,还不乏三教九流之辈。万国马主协会曾有红舞女七岁红(又名杨妮妮)和名妓女九岁红姐妹,她们都是“湖南帮”,拥有几匹马和当年汉口法租界长清里的房屋。

武汉沦陷时期,日伪统治下的汉口赛马场也不可能洁身自好,在日伪权势介入下的赛马博彩,体现了侵略者权势与利益的结合。而且,当时的汉口赛马体育会内部也是矛盾重重。日本人占领武汉后,经常有美国飞机轰炸,市民大多避居乡间,市场十分冷落。而且,赛马会内部十分混乱,日方理事因对业务账目不信任,互相排斥,汉口的赛马活动断断续续,十分凋零。[8]1945年日本投降,汉口赛马体育会作鸟兽散。

1946年6月,原万国体育会董事长毕格亚向汉口市警察局提出申请,希望批准于6月29日至7月14日期间,举办7天赛马,以“繁荣市面。”[9]当年9月,汉口马会的这一信息传到了上海,被上海工商界据为理由,在上海参议会就“是否恢复赛马”而召开的辩论会上,一位叫张志韩的为促成恢复赛马,声言“赛马不是赌博”,并说“汉口青岛都已恢复,为什么上海就不可呢!” 张的发言虽然引来会场一片掌声,却属误传。1946年10月7日《大公报》上海版以“汉口并未恢复赛马”为题报道:“汉口仅今年六月底试赛两场,后来经过舆论界攻击,即收回成命。”

抗战胜利后,万国跑马场被闲置。解放战争时期,曾被国民党空军作为仓库使用,到武汉解放前夕,马场设施已十分残破。1949年2月,在汉口宁波会馆办学的私立武昌艺术专科学校,因其驻地房主要收回场地,而搬到万国跑马场。当年的当事人在回忆录中写道:“经过紧张地调查、访问和实地观察,我们终于找到一座庞大的建筑——地处唐家墩附近的万国跑马场。1949年5月10日,远方传来隆隆炮声,在临时校舍上课的武昌艺专师生,纷纷跑上万国跑马场平台,大家喜形于色,有人在说:“快了!快来了!”这时的炮声,预示着人民解放军即将解放武汉。5月13日武昌艺专搬到了汉口古德寺,5月16日武汉解放,6月,该校并入中原大学艺术学院,后来成为今天的湖北美术学院。[10]

武汉解放后,万国跑马场虽已失去跑马功能,由于后来的房屋沿着跑马场跑道边缘修建,至今还保持着“马道子”形状。20世纪90年代,万国跑马场旧址成为湖北省汽车运输四公司的办公场地,后来又成为中南水果批发市场的仓库和交易场所,看台前场地成为一所驾校的训练场。90年代中期,万国跑马场看台全部被拆除,建成菱角湖万达广场,成为汉口城区一处繁华的购物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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