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秋天的回忆
2022-07-05陈建明
陈建明
一▲自那以后,我再未去过荒岭。
我知道,荒岭的芦花又开了。
那些毛绒绒的芦花,摇头晃脑地挺立在秋风里,像极了列队的士兵,执戈以阵,迎接陌生来客。
崖壁外侧,荆棘丛生,黄的、白的小花,盛开在秋阳里,一束束高耸的芦花在风中摇曳。这些长长的、在风中垂首的花束直指向天空,与白云媲美,令人分不清到底是芦荻还是芦苇,就好似有人说山水,其实只是一座山,或是一带水。
本应长于水边,却落脚于崖壁、小径旁,土丘之上的芦花为何远离了水湄,扎根于荒岭之上,恣意旺盛地蔓延开来?
这是个谜题。
在漫山秋色里,抓人眼球的,更是那些朱红、赭青的枫叶,或是绯粉、雪白、紫黄的野花。这些近乎透明的芦花,尽管拼命妖娆,却也摆脱不了像列阵的士兵那般素净整齐。它们的姿态,当置身于草丛中,极目四望,能看到一片与天空相接,且有云朵飘扬的森林。风起,那些摩肩接踵的花穗齐齐朝一个方向低首敛眉,白色的透明花絮,仿佛是一大片一大片云彩,或羽翼,张开怀抱,飛舞于青葱的灌木丛上。仿若只有此刻,才能捕捉到一阵令人惊叹的虚心之美。
谜题其实早已埋下。
为何芦花仍开放在梦里?一年之后的秋日,唤起乍见之欢的回忆。荒原之上,山的那边有些什么风景?路的尽头又通往何方?翻山越岭、披荆斩棘的人们,是否只需再爬过一座山,越过一座岭,就能抵达梦想的远方?荒原之上,何人曾来过?那些年年岁岁摇曳于秋风里的芦花,是否也曾将漫步到此的每张面孔铭记?是否都如我们般日日在路上跋涉,却总也翻越不了心中的那座山?
一年前的野草荒丘,在有心人眼里,都是无边风景。荒山野岭,并无水湄,相见欢的两人,却如两尾鱼,游弋于水草之中。这些摇曳的芦花,温柔地在秋风中起舞,像极了一些暧昧而又跳跃的心情,也隐藏着心虚而又胆怯的无所依傍。
沿着山壁走,把影子隐藏在芦花丛里,仿佛这样可以躲过芸芸众生,安身于蒹葭水草里。
我至今仍分不清芦荻与芦苇,找不到那梦中的河流与渡口。虚空之中,晃晃荡荡的小船偏移了航向,漂离了河流,搁浅于某处无人知晓的滩涂。岸上,枫叶荻花秋瑟瑟。
泉涸,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谜题,早已揭晓。
二▲我们看花看草看流云,听风听雨听鸟鸣,若实在看无可看,就去爬山。那一座山,远离城市,人烟稀少,便成了我们人海泅游之岸。
山下有人家,沿盘山公路蜿蜒而上,沿途都是郁郁苍苍的红叶树。待及山顶,倒是空旷了。四下丛林茂密,峰顶秃于山风中。山之脊梁上,裸露出几条掩映于树林中的黄沙小路来。
山上有庙,庙祝人去屋空,独留下一尊愁眉苦脸的菩萨。香火时断时续,菩萨冷面冷心。透过荆树林,一座高高耸立的白塔遥遥相对。
到那里去,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山中的路途陡峭险峻,咫尺之远,目之所及,得翻山越岭,穿林分叶,才能抵达。
小径上,零星的杜鹃花沿路开放。不禁让人想到“驿路茶花满地开”之类的句子,恍惚是《天龙八部》的情节,刹那间闪现。你不读金庸,却总是拈花微笑,于是,旅途也生动起来。偶遇一树红叶,倚于树下,我不禁脱口而出:“黄花树下,不见不散!”你不读古龙,仍旧笑而不言,或许呢喃了些什么,漫随南风而去。却不妨碍这一路碎碎念成为山林独有的注解,这些专属于我们的鸟鸣风声、老庙寒鸦、白塔青峰,一切的一切,乃至一片叶子、一朵花,因此都有了秘密的注解。
庙是空庙,塔也是孤塔。塔身满壁的书法与塔内涂鸦同样驳杂。沿着简陋的扶梯一路攀援而上,有风从耳际吹过。一缕缕细碎的阳光透过塔顶的窗棂照射在狭小的格子间。透过这些细碎的格眼,能看到山下空阔的远方——小镇、乡村、学校、公路、河流。
芥子纳须弥。
山本不高,站在塔尖内,却觉孤云流去,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虽不凌空,却有起舞之意。
伸手想去触摸蓝天,却困囿于四面逼仄的塔壁。
似乎看出我的失望,你从四面来风里伸出长臂,将塔,连同我,一同拥住。
沉默良久,也许该留个印记吧!不知是谁先开口。于是,立即攀下塔来,寻来一根木棍,你郑重其事地在塔壁上刻上名字,仿佛这样,就可以跟随塔身一起不朽;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誓言永不随风远逝。
青峰不语。悄立良久,风穿堂而过,远处隐隐约约又传来人语。转瞬,会有两个人沿着我们刚刚爬过的旋梯,攀上我们曾攀上的塔,与我们一般并肩俯视塔外的大千世界。也许,他们亦会在塔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很快,一些曾经天长地久的誓言,便会被另一些誓言所覆盖,仿佛从未存在于世上。
那行你亲手刻下的文字,白云苍狗般消逝在人间。
时间久远,那时,分明是傍晚,还是黄昏;是你我的絮絮喋喋,还是铮铮誓言?
已无人记得。
三▲暮色在残阳下逐渐铺开来。
原野里,两只白鹭孤零零地栖息在野地里,时而静止,时而扑棱着羽翼滑翔。
遥远的天际,一列长途跋涉的火车正风尘仆仆驶来,不知去往何处。这种老式的绿皮火车,它携带着儿时的欢喜梦境,呼啸而来,经过我,却丝毫未减速,从咫尺之涯的另一条铁轨上,擦肩而过。
巨大的车灯,仿佛两只眼睛,发出无声诘问:陌生人,你也曾青春年少吧?你也曾梦想去远方吧?可时光何曾给过我们犹疑的机会,大地转眼被暮色吞没,火车的影子早已遥不可及。它绝尘而去,永不会为不靠站的旅人而停留。
我站在废弃的铁轨上,倚身于一丛芦荻之中,眼睁睁地看着梦想之旅远去。车上的旅客正睡眼惺忪,或愁眉紧缩,偶尔也漫不经心地瞥一眼窗外。他们不会发现倚立在路旁芦花丛里的某个令人艳羡的女子。小镇安稳的女子与旅途中急急奔赴前程的旅客,迫切地想要易地而处。而那些不可抵达的遥远,永远在远方。火车携带着梦想和远方,从我眼皮底下倏忽而逝。良久,我慢慢蹲下身去,侧耳倾听,想要感受余剩的铁轨的震动。
从前,与我悄立黄昏的,有旷野、山丘、两只白鹭、废弃的铁轨,还有眼前高高的铁丝网。这些尖锐的铁丝网阻止了许多血肉之躯一时的短见,也将我想要追火车的冲动彻底消除。
这些静默的风景不会因人而改变,也不会试图从某个表情来窥伺一个路人的心事。野草与野花在铁轨两边蔓延开来,一条开满鲜花的小径在梦里疯长,携带着无人知晓的心事,铺满老电影中的画面。
我早已习惯与自然相处。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领你来这里。从此,这片寂静地看火车的风景线里,便多了一个人。
铁轨,一头连接着遥远的废弃煤矿,一头抵达铁丝网那头的小站。它小心翼翼地穿过村庄、田野,绕过城市的边缘。可留给我们的路并不长,仅限于这一段隐没于芦花丛里的铺满野草的小径,可供我们在某些黄昏里散漫而行,或是一遍一遍地用脚步丈量脚下的铁轨,计算一根枕木与另一根枕木之间的距离,仿佛是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的距离。这些不知从哪处深山之中伐来的原木,许是挺拔的,或苍虬的,最后都殊途同归,被铺设于某一条无人踏足的铁轨之上,在寂寞里,等待着一列永不会驶来的火车。
而咫尺之遥,铁轨交叉纵横,恣意延伸向远方。它们正欢快地,浑身战栗地体会着与大地的共振,聆听着人们旅途的呓语。这些令人振奋的战栗,会随着大地的抖动一波一波传至远方。匍匐于地的树木,也由此完成了超越自身的生命之旅。
树如人,或生来辉煌,或注定孤独。譬如我脚下这节废弃的铁轨,随着工业文明的远去,埋没于萋萋荒草里。我却分明听到,它在某些时候与我于风里共鸣。在某些寂寥的黄昏,它一定悄悄走进过我心里。卧听风声,岿然不动的岁月里,寂寂无言;独自萧条的黄昏里,我们形影相吊。也许,再过若干年,这里终将被彻底掩埋于荒草中,无人踏足。可曾经执手同行的人是不会忘记的。就如“哐哧哐哧”运煤的货车也曾在这里与某列驶往远方的火车相遇。相知的一刹那,黑夜里碰撞出火花,照亮了路旁的寂寂野花,照亮了沉默的铁轨,也照亮了田野里的两只白鹭。即使顷刻分离,曾相互辉映的,又怎会忘记刹那的光华?
只是后来,隔岸看火车的人改变了容颜,被铁丝网阻挡的梦想,丢失在某个黄昏的旷野里。
回忆,被远方载走,看火车去。14318B7A-2381-415C-80CF-F3F2429FA1A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