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登高望远的阑干意象与忧愁情绪的演变
2022-07-04孙琦
孙琦
“阑干”作为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常用意象,最初是作为客观事物出现在文学作品中,随着社会的变迁与文学的进步,特别是经过了唐宋文人层层的感情浸染,已经超出了其本身的客观含义,被士人赋予了丰富的主观色彩,经过不断的改造,成为失意文人表达忧愁情绪的符号,而对于“阑干”意象的演变我们不能用浅显狭隘的目光来看待,而应该采用霍松林先生提出的“断代的研究内容与非断代的研究方法”,运用宏观的视野与联系的观点研究“阑干”一词的演变。其实,唐诗当中不乏关于阑干的佳句,如白居易《长恨歌》中的“玉容寂寞泪阑干”,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的“瀚海阑干百丈冰”,但在当时并未将阑干与登高望远、徒叹奈何的忧愁情绪完全结合起来,主要原因在于“诗之境阔”(王国维《人间词话》),“阑干”意象难以表达诗人尤其是盛唐诗人“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的豪壮气势。而直至词的出现,词的“要眇宜修”(王国维《人间词话》)之感,朦胧之美,欲说还休之境,与阑干登高望远,顿生仕途失意或游子归思难收的心境相契合,成为文人士大夫的共识。但“阑干”意象的形成并非一时一人之作,而是经历了漫长的演变,最终成了获得文人士大夫认可的意象。意象是由中国首创的审美范畴。起初,意与象之间并无关联,但因人们反复赋予其一定含义,成为共识之后,象便承载了约定俗成的意,而成了意象。于是,自晚唐五代以来,“阑干”一词渐渐演化为一种意象,并非只是单纯的景物描写,而是成为词人情感表达的间接工具。而它的发展也经历了晚唐时期的发轫、南唐时期的发展、北宋时期的成熟、宋室南渡之后的扩展共四个阶段,但终究万变不离其宗,“阑干”在词中一经出现就表露出词人的忧愁之感已经成为读者的共识。然而,对于“阑干”这一意象,我们不能从局部思考,应该从宏观的视野来探究它的演变,“阑干”成为忧愁情绪的代表并最终确立是在南宋,但它经历的演变过程我们应该用“非断代的研究方法”(霍松林《断代的研究内容和非断代的研究方法》)去追根溯源,论证清楚。
一、晚唐时期的发轫
这一时期的词以温庭筠的花间词为代表,花间词中大部分都是崇尚雕饰,追求婉媚绮丽之作,但其中也不乏“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王国维《人间词话》),读者有这样的解读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作者确实有这种情感的流露;二是因为作者采用了某些语言文字,而让读者由此产生了联想。词与诗在产生之初是很不相同的,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温柔敦厚”是“诗之教也”的说法,但词在产生之初,并没有伦理道德教化的社会功用。词也就是歌词,最初是在民间流行的,一般比较俚俗,难登大雅之堂,后来经过文人的改造,才渐渐赋予词以伦理的、政治的内容。然而,今人在解释晚唐五代以来的花间词时经常会有过度的解读,称其有“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王国维《人间词话》),正如西方文学理论提出的阐释学理论,读者经常会发挥创造出一些作者原意之外的衍生义。
“阑干”意象在发轫之初,并没有与忧愁情绪相关联,只是词人简单地描绘眼前所见之景,如温庭筠的“凭阑干,窥细浪,雨萧萧”,词人只是在简单地描摹景物,把词当作一种赏玩的工具,然后交给歌女去歌唱。然而,晚唐五代时期的文人大多郁郁不得志,处在時代与命运双重悲剧的交汇点上,温庭筠在进行创作的时候,难免会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词中,这并非有意为之,而是下意识的。但在当时,词并未摆脱音乐而独立,这种幽微的情感总归是很难捕捉。尽管他也有“伤心明月凭阑干”(韦庄《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残》)的感慨,但在当时阑干并未成为一个表现忧愁情绪的符号,所以我们在阅读晚唐的作品时,要注意到阑干并不一定与忧愁相连,可能只是作为客观景物出现的,我们要有宏观的视野与联系的观点,而不应死板僵硬地将“阑干”一词与忧愁情绪画等号,要有研究论证的精神。
二、南唐时期的发展
南唐时期的词虽然仍旧写伤春怨别,但经过冯延巳、中主、后主的发展,使得南唐词表现出一种感发的生命,有一种缠绵的、不能摆脱的情感盘旋郁积于心中。这正体现了王国维先生所说的“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诗之境阔,词之言长”的特点。其中,冯延巳他不但是南唐的宰相,而且他还是一位有着敏锐才情的词人,冯延巳所处的南唐是一个随时有可能倾覆的王朝,所以他时常有灭国亡家的危机以及无人可诉的万般愁绪。所以,冯延巳结合了温庭筠与韦庄的长处,他的词一方面给人直接的感动,另一方面又给人丰富的联想,充分体现了词之“要眇宜修”的特点。王国维先生曾这样评价冯延巳:“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冯正中的“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与他的“一晌凭栏人不见”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两句虽没有诗的奔腾浩瀚、倾荡磊落如天风海雨般的气势,但妙就妙在那种千回百转的情思恰好符合词的表达,即便“我”形容憔悴,“我”也会矢志不渝,即便“凭栏人不见”也要“思量遍”。这种执着追求,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儒家精神,引起了后世的贤人士大夫为理想献身的共鸣。
中主的词传世不多,现在一般认为真正值得相信的不过四首。但他的《山花子·菡萏香销翠叶残》却得到了王国维先生的极高评价:“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这虽然有读者衍生意义的可能,但这正是词不同于诗的特点,“能言诗之所不能言”(王国维《人间词话》),可以给读者长远的、悠远的一种联想和回味。这首词的最后一句为“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不仅表现出思妇的悲伤,而且与开端相呼应,他登高望远,触目所见是什么呢?是“菡萏香销翠叶残”,是生命的衰落,这更多了一重悲哀。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曾说“后主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这是王国维先生用的一个比喻而已,“就是李后主所写的悲哀,他是倾诉了所有的有生的生命的悲哀”(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他前期的作品《玉楼春》中的“醉拍阑干情味切”虽然淫靡,充溢着脂香腻粉的气味,但是他所描绘的是在宫廷的宴会之上,微醺的李后主醉心于音乐舞蹈之中,轻拍着那些雕栏玉砌的阑干,又多么富有诗意。从更深的层次来看,我们能够看到他那锐敏的、深沉的、真挚的一份心灵和感情的投注。
以“阑干”为例,《花间集》中的词如“凭阑干,窥细浪,雨萧萧”,又或如“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只是把视野放在裙裾脂粉、风花雪月,所描写的对象也不过是青楼歌妓、亭台楼阁,且最重要的是缺少情感的表达,只是将阑干作为一个景物来描写,并未过多将阑干和登高远望、茫然若失的忧愁情绪结合起来。那时的词仍旧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而经过南唐君臣的努力,推动了词的发展演进,在反复曲折中表现出“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之情”(张惠言《〈词选〉序》),渐渐地将“阑干”意象与忧愁情绪画上等号,从而使词表达出一种感发的生命,而摆脱了花间词追求绮措婉媚的低级趣味。
三、北宋时期的成熟
北宋时期,晏殊、欧阳修等词人对南唐词进行了继承和发展,冯正中的词“上翼二主,下启晏欧”且“晏同叔得其俊,歐阳永叔得其深”,词在不断的继承发展中创造了许多具有社会共识的意象,从而具有更加丰富的情感表达。“阑干”这一意象,经过冯正中及二主的改造,在北宋时期被词人们频繁使用,渐渐失去其本意,而成为“忧愁”的符号。以欧阳修为例,如他的“阑干倚遍使人愁,又是天涯初日暮”以及“栏干十二独凭春……行色苦愁人”,虽然在内容上仍旧围绕着思妇弃妇、游子思乡等主题,但词人却将视野扩大到“天涯”,摆脱了五代以来词的内容囿于亭台楼阁,从而表现更加广阔的世界,提高了词的美学品位。
柳永的词在当时大多是市井之词,很受底层民众的喜爱,可是却被当时的士大夫所不齿。苏轼曾对他的学生秦观说“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不难看出苏轼对这一类靡靡之音的鄙夷。但对柳永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东坡却不吝赞美之词,称赞其“不减唐人高处”。何为“不减唐人高处?”东坡之所以推崇这篇小词,是因为它跳脱出了词的内容的限制,体裁虽然仍是词,可是在内容上却赋予了它更加深刻的主题,表现出羁旅行役的游子的心声,使得词表现出诗歌才能表达出的自然深沉的境界。这篇词的开头“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与结尾处“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相呼应,“我”在这样的天气里,漂泊在外,登上高楼,凝望远方,怀念家人。柳永在词中写“不忍登高临远”,是因为他一方面想到年华老去、生命落空的悲哀,另一方面却又害怕“故乡渺邈”。柳永把士大夫不得志的悲慨与相思怀念之情结合了,这是柳永对词的拓展,为苏轼词“自是一家”主张的提出奠定了基础。这一时期,“阑干”意象已经与忧愁情绪紧密相关了,而南宋的辛弃疾在此基础上又进行革新,将本用于婉约缠绵词中的“阑干”意象,大胆地运用到豪放词中,赋予了“阑干”意象更加深广的内涵。
四、宋室南渡之后的扩展
宋室南渡之后,民族矛盾成为当时社会的主要矛盾,对词的发展也产生了深远影响。首先是南渡词的出现,其次是词从晚唐五代以来以闺阁秀户、青楼歌妓作为主要的描写对象,单调乏味,自张先、柳永、苏轼始,开始将刻画士大夫的日常生活和官场生活作为主要的描写对象,丰富了词的意象。宋室南渡之后,词中的意象更多地抒写个人情怀、家国不幸,辛弃疾正是在此基础上“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王国维《人间词话》)。
稼轩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的“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不仅塑造了一个失意的英雄形象,而且其成功处还在于把“吴钩”这样的军事化意象与“栏杆”(阑干)这样频繁出现于宫室之中的意象统摄于同一画面,扩大了词境的容量,使得词得以表现更加深刻的主题。而“阑干”意象也不再局限于宫室之间,而成为文人士大夫表现忧愁情绪的一个符号。
从后主的“醉拍阑干情味切”到稼轩的“栏杆拍遍”,可以清楚地看到“阑干”一词的演变,虽然都是“拍阑干”,但其中的情感强度,“阑干” 一词在这句话中承受的角色都不可同日而语。前者主要写“情味”,旨在描写内心之中的享受,而后者的“栏杆拍遍”带有一种动作的持续性、情感的急迫性。在“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已是如此的忧愤,而在“登临”极目远眺之后所看所感却是家国沦丧、故土难归,最后只能在“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来“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时的“阑干”已成为词人忧愁情绪的寄托,稼轩将自词出现之后便被用来描写思妇弃妇、羁旅行役、仕途失意的“阑干”一词,赋予了更加深广的内容和更加深刻的主题,将它与南宋特定的时代背景结合。词人登高远眺时不再是闲倚阑干的儿女情长,而是家国沦丧之痛和故国黍离之悲。
“阑干”意象经历了晚唐时期的发轫、南唐时期的发展、北宋时期的成熟,以及宋室南渡之后的扩展这四个阶段,历经百年最终成为世人公认的表现忧愁情绪的代名词。对“阑干”意象的研究,我们应采用霍松林先生所提出的“断代的研究内容与非断代的研究方法”,运用宏观的视野,既看到“阑干”意象在每一个不同阶段所承载的内容,又要看到不同时代“阑干”意象的演变及其内在联系。历史的发展演进是一个统一的整体,我们不能用局部的观点解剖局部的文学与历史,这样会造成历史的割裂,只有立足于整体且看到整体与部分之间的联系,才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正确方法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