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痛的时候,也是最好的时候
2022-07-04周迅张英
周迅 张英
我采访过周迅三次。
周迅的爸爸以前在电影院画电影海报,平时喜欢舞文弄墨。周迅小时候,他想让周迅学画画,长大后成为作家。没想到女儿会一步步偏离他的设想。从小学到中学,周迅一直是文艺课代表,喜欢唱歌,还参加过全国的“小百灵”歌手比赛。14岁那年,周迅被百里挑一地选进艺术学校学舞蹈,爸爸的期望彻底落空了。
周迅拍第一部戏的机缘是一张照片。谢铁骊导演在一本挂历上发现了她,于是有了周迅的处女作《古墓荒斋》。接下来的戏是谢衍的《女儿红》,又饰演了《太平天国》里的一个渔家女,《风月》中的小舞女、《小娇妻》里的洋洋、《刺秦》里的小盲女、《苏州河》里的“美人鱼”、《大明宫词》中的“小太平”。
“刚开始,他们对照片上的我感觉不错,才选我。但之后的发展就要靠自己的天分和灵气了。别人看我的第一部戏,都不相信我是第一次演戏。从开始拍戏到现在,导演都说我还不错。所以我觉得演戏灵气更重要。”
拍《太平天国》等一些戏时,周迅还处于青春迷茫期,根本没把拍戏当职业,有一搭没一搭。直到1998年,她才感觉到对表演的热爱,开始认真对待,《大明宫词》《人间四月天》《绿衣红娘》《那时花开》等都是这期间拍的。
虽然以前也在不少大导演的大作品中露过脸,但周迅的风采却是从《大明宫词》开始真正迸发的,那个青春浪漫、天真无邪的少年太平公主恐怕是周迅演艺生涯中最美丽的形象,而她在李少红电视剧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表演是《橘子红了》中的秀禾,可以说周迅的成长也正是与李少红电视剧发展的轨迹相吻合的。
爆发式的表演很刺激
张英:《李米的猜想》这个戏里,你演一个生活不幸的女司机,表演的张力很大。
周迅:其实我也看了一些新闻报道,说这个戏是导演为我量身打造的,其实不是。我看剧本的时候,很兴奋。在我看过的很多电影剧本里,这个剧本是故事比较特别和紧凑的。至于电影故事的结构,让人很有欲望、很期待故事后面的发展是什么,不像一些平庸的故事,可能看了开头,就能够猜到结尾。但也很遗憾,这个电影中有些故事的部分,后来被剪掉了。
张英:比方说?
周迅:比方说电影的结尾不是这样的。还有,李米没有死。电影里面本来有一些抢劫的罪犯,就是王砚辉和王宝强之间,其实还有一段戏。
因为劫匪和绑架的人、被绑架的人,在有一场戏里面,突然出现了意外的困难,使他们共同面对这个困难。在那个时候,那一刹那,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变得很微妙,要齐心协力面对那个困难,好像变成了朋友。
这个转变其实很微妙,但因为电影的长度问题,就被剪掉了。
张英:另外一个结尾呢?
周迅:李米最后没死。但现在这个天桥上的结尾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这么一段对白,李米死掉了,现在的结局我们都很喜欢。
但是这一段也有删减。原先的电影结尾那一段要更长一点,因为它把一些故事情節讲得很清楚,比如父母为什么不同意,把“这两个人的关系为什么变成这样”说得更清楚。
张英:曹保平说在拍电影的时候,要“抠出你的泪”来。李米这个女人形象是你表演上的突破。你理解的李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迅:我为什么会选择李米这个角色,她有爆发性的表演,因为我觉得生活上的经验也好,很多人很多时候都会处在一个边缘状态:不管生活的压力也好,还是什么也好,各种各样的事情来了以后,精神敏感的人在忍了很久以后,往往会比较容易“当”地突然爆发。
而且李米这个女孩已经忍了四年了,男人突然就消失了。你想她之前,除了脾气比较暴躁之外,没有什么问题。抽烟是因为她情绪焦躁,需要缓解纾发。抽烟的人都知道,为什么一上电脑,回头一看,不知不觉,满满的一缸子烟头;因为工作的时候你要处理不同的东西,你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时候,实际上是处于焦虑的状态。
像我的经纪人就是这样,因为她每天要帮我处理太多东西,而且待人接物说话要非常注意言辞,一不小心就会得罪人、惹祸了。在选择李米这个角色表演的时候,我的想象空间,就是她被困在机场了。就像有人告诉你飞机是有的,但那是几点呢?不知道。反正你就等着呗。然后盒饭也吃了,或者你跟我说,我们今天就飞不了了,但是她爱的男人方文没有回来,就是永远没有消息来。
李米用强大的力量在抑制自己的情绪,同时她又是很脆弱的。这样一个人,莫名其妙就碰到劫匪,而且怎么就遭绑了呢,还遇到生命的危险。
所以,我这种爆发式的表演背后,就是我去想象这些情绪,所选择的一个方式。现在这个电影的结尾,比如看录像带,我觉得对李米来讲,其实是一个妥协的结果。
张英:感情的补偿。
周迅:对。其实李米四年时间里一直疯疯癫癫,她开出租车不是为了生活,开出租车一是为了能够通过五湖四海的朋友得到男朋友的一些消息,二是可以通过开出租车来纪念这段感情。
因为她男朋友离开的时候,是开出租车的司机。她那么疯狂地寻找了四年,当这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你就不认我,为什么呀?
所以这种疑惑,在李米心里埋藏了很长时间。你想,在倒录像带之前,她还是没有解开疑惑,但是她回看录像带的时候,她才知道,噢,方文不认她的原因是什么。原来这个男人一直这么深爱着她四年;这个男人不认她,是因为怕伤害她,所以那是很欣慰的安慰,虽然电影的结局是他死了。
张英:这个电影还是言情片,只是背景比较写实。
周迅:对,其实《李米的猜想》是一个商业电影,是一个好看的故事;不是一些比较个人化、风格化的,只有少部分人看得懂的电影;是一个故事简单易懂、好看的故事片。
导演兼编剧的曹保平,从故事到选择的人物、拍摄风格,让故事落脚到现实的社会环境里,都非常接地气。43018AFF-BE88-4F56-9C86-CA46A5A7FDC5
张英:你拿到剧本的时候,李米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周迅:其实李米没有很完整的设定。像有一些电影的人物,它会非常明确地告诉你:她是什么样的性格。但是通过李米做的这些事,你会知道这个女孩是偏执、有力量、有韧性的。然后通过李米的一些台词,其实她的设定是非常直接的。
刚开头有个导演曹保平演的角色,问李米:你能不看这些信吗?李米就回答说“不行”。那你能不能搬家呢?“不。”李米是很有个性和态度的一个人。
我在网上看到一个网友,她看完电影以后写了篇文章,叫《找自己》。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一篇文章。我觉得人有些时候,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其实是在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而不是为了男朋友这个人。
李米为什么这么疯狂地寻找男朋友方文?当然一是基于很深的爱情,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说,你消失的这四年,你告诉一个我可以继续生活的呼吸口。不管你给我的答案是什么,你让我呼一下气,缓解一下。
就像游泳的时候,我需要呼一口气,才能再往前游。像王砚辉扮演的裘火贵也是,他们都是这种人。他们生活,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还有邓超演的这个角色,他做这个事情,其实是想证明给不赞成自己感情选择的父母看:“我是可以的。”
爱情需要信念和力量
张英:到现在为止,李米是你所塑造的形象中,最写实、最复杂的吗?
周迅:我觉得是。电影《苏州河》里有比较梦幻的东西。她的复杂不是面对他人有多复杂,而是她在面对发生的那么多事情时,人性上的完整表达。
为什么李米一开始会跟王宝强扮演的裘水天说,其实你的女友小香我认识。因为裘水天跟她说了自己抢劫赚钱回老家开店铺的梦想的时候,她有深深的认同感,觉得和自己有很像的地方,就是都是在寻找。
李米对裘水天说这个事情,是让他觉得有希望。到电影最后也是这个事情,裘水天放过了她。李米是因为她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找的一个借口,而不是给他一个梦。到电影最后,李米一直没有告诉裘水天这是谎言,是给他一个希望。
其实这个故事到最后还有一场戏,李米去监狱看裘水天:没有说得那么明确,那个女孩是不是小香,但有一句台词,我现在忘了,就是李米给王宝强一个不是那么明确的答案。
张英:影片最后又加了李米的独白,这个独白原先剧本里有吗?
周迅:有,原先剧本就是李米从警察局看完录像出来,在街上疯狂地哭。从警察局很开心得到最后的答案,情绪很复杂,因为她知道方文爱自己,但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离开的方式,来给李米想要开超市的爱情证明?
为什么李米看到他的录像带时会笑,因为她对这个男人太了解了。太爱这个男人了,面对摄像机就会有这种手足无措。因为很多人面对摄像机的时候,是不知道该干吗的,我的手要往哪里放?那种笑是相互之间小情感的一种沟通。
电影这段插进来的独白,其实是我很喜欢的一种表达方式。当时看到这个剧本,我就覺得它这种突如其来的抒情,咦,挺好玩的。因为它没有什么解释性或者什么风格定位的作用,它就是给你这么一个故事:人生就是这样的。
张英:虽然是死亡的结局,但对李米来说,是一个比较圆满的结果。你相信这种感情比较圆满的结果吗?
周迅:其实我觉得爱情需要信念和力量。因为爱情存在很多方面的感受,现实不是一味甜蜜,它也存在残酷的部分。“李米的猜想”和“李米的遭遇”,当时这电影的两个名字弄来弄去的,其实我是比较喜欢“李米的遭遇”的,但是猜想是什么?轻松和愉快。
其实电影还是应该给一种希望的,虽然电影的故事残酷,但是为什么大家谈到梦想的时候,那么愉快?谈到希望的时候,大家这么愉快?每个人在生活中还是存有希望的,还是渴望能有往前、往上的希望,虽然可能人生变化无常,明天你可能就会面对死亡,但是在今天,还是要充满希望地工作和奋斗。
张英:邓超扮演的方文死亡的结局,有因为制片方或者其他原因,调整结局吗?
周迅:没有,其实方文当时就是摔在李米的面前,当然还有后续的结局,现在被剪掉了,但就算有后续的结局,也差不多,不是甜蜜的,还是一半一半的。
张英:后续情节是什么?
周迅:就是他没有死,但是瘫痪了,跟死差不多。
曹保平对生活的细微处体察很深刻
张英:和《李米的猜想》的导演曹保平合作,在表演上带给你什么新的东西?
周迅:曹保平导演理性又纯粹。他对生活的那种细微处体察很深刻,而且他勇于去说出来。每个演员经历这么一个导演,其实是很好的工作经历。就像拍完《李米的猜想》,我就跟我的演员朋友讲,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们要去尝试一下和这个导演合作。他在现场不会强迫某种表演方式,不会强迫说一定是这样,他跟你讲诸多生活经验和感受,你会认同的。
比如说,最后我看录像带那场戏,刚开始拍第一条的时候,我哭得稀里哗啦,就是那种女孩的情绪,完全不能控制。他就让我等一下,说这个戏其实已经拍得挺好的,但是,还有别的方式。
我现在不记得他具体给我讲了什么,因为那个时候的情绪,我不会记住每一个字眼,但是他跟我说那个要求,就是大家看到的现在这个复杂的呈现,就是她从疑惑、愤怒,到对男朋友的理解,那样的微笑,再到后来的爆发。
我很清晰地记得,方文说李米你想我的时候,就看我给你写的信;李米就一直哭一直哭,这场戏又重新拍了,重新拍的时候,就变成方文和李米讲,你要看我给你写的信,李米点头,她心里在想:信我已经烧掉了,但是我依然会记得。
包括最后录像带,方文对李米的神情,那个深情的爱,你会看到,李米回想自己这四年在街上的寻找,很无助的时候,自己换轮胎之类的,那段日子她不是孤独的,她不知道,其实方文一直在关注她、保护她,但她后来知道了。43018AFF-BE88-4F56-9C86-CA46A5A7FDC5
张英:你看过曹保平《光荣的愤怒》吗?这个片子讲述黑井村貌似懦弱的村支书叶光荣,用智慧将村中恶霸掀翻,替村民除害的故事,有冲击力;和《李米的猜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片子。
周迅:对,我喜欢。《光荣的愤怒》很写实,在那个故事里,至少每个人物都是有闪光、有个性的人吧。村民和村霸,村支书和村长、会计之间,各种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有正义感,也会有利益的小算盘。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决定立场的变化,同时还有价值观和利益小算盘冲突的分裂感。
导演把故事和情节处理得很好,没有瞎编乱造,很写实的风格。而且把人物处理得特别好,对演员的把握很深刻。比如我印象很深的,是那个支书,村长来看他,提了两个兔子来看他的时候,他怕和他太接近,把办公室门打开,还把那个窗帘关上又拉开,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处理和村长的关系。通过拉个窗帘、关窗帘,把村支书的那种心情表达得特别好。
所以我觉得导演在这部电影里,对演员表演的把握是非常好的,而且故事的节奏感非常好;从现在影片呈现上来讲,电影可看的层次非常多。
张英:你跟娄烨和王小帅合作时,挑选剧本有没有什么标准?
周迅:《苏州河》是很难得的一个机会,这个电影完全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东西,我当时也不像现在比较有经验了,懂得怎么去把握人物(笑),完全是本色出演。
我现在也不是很懂得,但至少有一些进步吧,还是一个需要导演的演员。我觉得演《苏州河》的过程当中,全是第一感受,而且娄烨,我们在拍之前,会有一个剧本围读。大家在一起读剧本就读了一个礼拜,然后开始拍的时候,他的机器机位是非常灵活的,不会固定在一个地方。
当时有一些感受,不由自主很自然地就出来了。比如有一个很长的镜头,我扮演的美美梳头,要去做美人鱼表演。完全没有什么提示,导演就说你在那儿梳头、盘头,就这样而已,但我的情绪很自然地就落泪了,因为想到了女人不同的人生时刻,眼睛里带了复杂和沧桑。
所以现在我拍影视作品,是有经历的表演;《苏州河》真的是原生态的,那种单纯直接的感受,和现在的更理性的状态完全不同。
张英:《如果·爱》那部电影也是获奖无数,里面的表演有什么差异?
周迅:可能我这个人也开始成熟了吧,我的角色也跟着一起成长,相较来说也成熟了,就是我对感情的处理方式,已经游刃有余,有很多经验了。
《如果·爱》的故事是要大家放下。比如林见东对孙纳的执着,孙纳一味地要推开回忆。她的现实生活,跟导演的现实感情,我觉得这些人际关系和感情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都是存在的。
我以前肯定不承认,怎么可能会因为利益出发,两人在一起谈感情?但是当你懂得很多东西,你会“哦哦”,原来各种情况的形态都存在,是相对的。
简单以后是复杂,然后再简单
张英:拍陈凯歌《风月》的时候,你试镜时讲述一句台词,说:“女人比姑娘漂亮。”现在回头看,这句话使你感动的原因是什么?
周迅:因为我觉得,我们女生都曾经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到现在三四十岁,大家都比较向往人性的单纯、简单。
在你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你的简单是与生俱来的,因为你没有经历过太多事情。当你从二十几岁跨到三十几岁的时候,你可能心里依然有天真,可是那个天真是一半一半。你依然有天真,可是在这时候,你经历了很多事、人、物、现实,很多复杂。
《夜宴》里的青女为什么吸引我?因为青女知道这些争斗,她知道、懂得权力的残酷。她虽然不是皇族,但她父亲是宫廷的将军,她知道这些残酷和复杂,但她依然选择单纯。从人物的角色设定来讲,我会非常容易做到,把人物立起来。有了这个概念,我选择这个角色的时候,去表达这个概念、达到极致,就好了。但是,从演员的角度来说,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就是说,当演员经历过一些事情以后,要回归单纯,这个不是靠说的,不是说我知道,简单以后是复杂,然后再简单,就可以做到的。
因为人不可能一下子达到这样的极致状态,你还是会经历复杂之后,去经历一些必要的人生关口选择,才可能做到。在这些过程当中,还面临许多不同的选择,因为你是人,有人性。这种人性,不能说它不好,我绝对不要,不可能。你只能选择去经历,直接面对和接受,以一个幽默的方式去对待。
我觉得表演其实跟生活是一样的,我一直在探索,现在选择角色的方式也是一样,我不知道我会走到哪里,在人生的哪个阶段。李米也是这样的状况,她是在一个极致状况下,才会出现人性上很多最基本的反应。
所以现在说到“女人比姑娘漂亮”,我会笑,不会再哭了,因为我觉得那种“不容易”比起你与生俱来的单纯,那种“不容易”更不容易。
张英:徐克的《女人不坏》里,有对爱情不坚持的女人吗?
周迅:有的。我演的欧泛泛是一个体检中心的验身员,长相平凡之外,还是个四眼蛙,直肠触检的技术比追男仔的功夫好上一万倍。她利用对男人的了解和科学实验的精神,通过费洛蒙气味剂,找到她的真命天子。但她追男人成功的秘密,也成了她这段恋情的最大危機……
泛泛以为她不需要爱情,有个男人陪伴就好了,其实不是。有些人觉得自己不需要爱情,一样好好地,一样会过得很好。但是我觉得,从古到今,任何作品里都是藏着爱情的。你画画也好,雕塑也好,里面都有爱。
张英:《女人不坏》是喜剧吗?
周迅:娱乐性比较强的喜剧,不是那种黑色幽默。
张英:《女人不坏》里演绎“泛泛”这个女性形象,有什么特别的经验?
周迅:因为徐克是一个很多变的导演,他没有一个规范的模式,是天马行空、哪儿都去的人。电影刚开始的时候,他会想让我去扮演各种各样的人,而不是角色。就像方力钧的画,他画的都是一个面孔。你的面孔代表不同的人,其实都有同一种面孔。43018AFF-BE88-4F56-9C86-CA46A5A7FDC5
我和徐克导演刚开始聊的时候,他谈到为什么要出现12个角色。他说,其实人面对不同的人,会有不一样的面孔,但那个不是虚伪,是你们互相之间的磁场或聊天的方式决定的。你有很多角色,女儿也好,父母也好,朋友也好,或者是你面对在路边不相识的,你帮助过的一个人或者伤害过的一个人,这些时候会有不同的面孔。但是到后来,每个人还是回归到一个比较纯粹的面孔。因为泛泛在电影里面是一个研究人员,这个角色就真的跟我的性格不太一样了,我是比较随性的人,可是《女人不坏》里的泛泛是很古板的人,她什么东西都是有刻度的,她的时间是不容打乱的。
从她的装扮上来讲,她是不具备吸引男人的一些条件的,但是她的内心又充满了想要得到爱情的愿望。她的脑子也是挺古怪的,所以她开始研究费洛蒙,是爱情的味道。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
张英:你曾经说你可以做个剪辑师,按照生活的逻辑,重新组接。如果让你真的把生活组接一遍,里面有些什么内容?
周迅:其实我没有什么逻辑思维,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有一天看到关于徐克的一个对谈,提问是:如果你明天死了,你会怎么样?我很小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我一看,我跟徐老爷的答案是一模一样的。
张英:他怎么说?
周迅:他说我会找我一些朋友,放我毕生的电影。我觉得到那个时候,你才知道你的人生会是什么。而且,这一路走过来,不就是一部电影的结构吗?
我很喜欢杜尚的一句话:我的生活就是我的艺术。好多人都会问我,你下一个角色是什么,你想要演什么?其实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去知道。我不知道我会演李米,我也不知道我会演《画皮》里的狐妖小唯,而且以前我对动物的观察,居然在这么多年之后,用在了这个电影里。小唯是个狐妖,动物的反应是最直接的。
我家的猫,不会因为我是周迅就对我特别地好。在角色上,小唯基本上是一个运气不好的妖,她是个狐妖,可是她爱上了人,爱上了不该爱上的人。让我想到了那个童话《海的女儿》。她牺牲了她的鱼尾巴,忍着痛的脚,要去找她的爱人,可是她爱的人不爱她。
好多记者问我,二十岁的爱情观和三十岁的爱情观有什么不同?我觉得二十岁的时候,当你没有真正认识爱的时候,就是在扮演小唯之前,爱情是非常自私的,为什么会有嫉妒,会有占有,这是爱情里非常自私的一面。
当你三十岁的时候,你学会怎么去爱的时候,占有其实还是存在,但是不是重要的了,重要的还是给予。如果不是人鱼公主化为泡沫,怎么成全王子和公主?小唯不是牺牲她千年的修行,怎么把所有的人都救活了?
我《画皮》之前的创作,都会根据动物的本性去找一些感觉,那种直接的反应是什么。之后呢,我有了理性和丰富的经验,处理后面的电影角色。
在娱乐精神的世界里有一份坚持
张英:你觉得你现在拥有的智慧和力量是什么?
周迅:不好讲,因为现在正在过程当中。人生是一直在寻找、发现、感悟,一直都是这样的过程。三十多岁的体验,到四十多岁的时候,不知道会怎么样。
但是我觉得老了之后,有很多经历以后,会有智慧和云淡风轻。为什么说一个人有幽默感是最难的呢?幽默是你有许多体会和感受之后,才能把很多事情说成是一个笑话。
张英:《画皮》里的狐妖是第三者,也很有争议。
周迅:我不同意,那你说动物是坏是好?没那么简单吧?我们要承认复杂性,千万不要忽略有善就有恶,有黑夜也有白天,有阴有阳,不要只承认阳光下的东西。广州放映《画皮》之后,很多报纸都开始写第三者的问题,我觉得从我创作的过程来讲,其实我就是去演好一个狐妖,很职业很认真的态度去完成这个角色,不是有道德批判。
看媒体的新闻报道、一些标题的时候,我其实挺心疼的,大家没有看到小唯的精神力量在哪里,其实还是爱和勇气。大家一味就说第三者,从道德角度解读电影,是不好的。大家对“狐狸精”的设定,第一印象和反应都是不好的,可是《聊斋》里的狐狸精,很多都是美好的,比很多人物还要单纯美好。
所以我说,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吧。我说小唯是一个运气不好的妖。她作为一个妖,为什么不能爱妖呢,她要爱人;爱上这个人又不该爱,那如果这个角色真的那么坏的话,从一开始就可以把所有人都杀掉,不需要有那么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
张英:在你以往塑造的那么多角色里,相对来说,你比较喜欢谁?
周迅:我一直不太回答这样的问题,就像问我到底喜欢十二岁的周迅,还是十八岁的周迅,还是三年前的周迅。这些都是属于我的过程。
我扮演过的所有角色,也是我创作的一个过程。从懵懂到现在,可以有一点理性加入在里面,我不能那么不公平地把谁挑出来。真要这么讲的话,我期待的是下一个角色。
张英:如果是周迅来采访周迅,你更愿意谈论什么样的话题?
周迅:其实从我的角度来讲,最重要的是寻找心灵的安静,要经过很长很长时间来体会和修为,才可以达到人生这样的境界。
作为演员来讲,我觉得更想知道的是,作為周迅来讲,你为什么要一直不放弃地努力?我一直觉得电影是一个跟心灵有关的艺术,它可娱乐,可悲伤,有各种丰富的情绪。
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观众,我也爱看电影。当演员不是一味风光亮丽,是有责任把生活的感悟带到角色里面,塑造那些闪亮的形象。因为我本身也是观众,我可能因为一部电影茅塞顿开,这是挺有责任感的艺术创作。虽然我这个表达可能有点严重,对于这么一个充满娱乐精神的世界;但对我来讲,我愿意有这么一份坚持。
张英:让你茅塞顿开的电影是什么?
周迅:我很喜欢的一部青少年电影《朱诺》,一个十多岁的聪明女孩意外怀孕生子,最后把孩子送给另外一对夫妇的故事。我觉得电影对大人和小孩之间的关系做了一个很好的思考。43018AFF-BE88-4F56-9C86-CA46A5A7FDC5
还有《窃听风暴》,我也非常喜欢,讲述了东德国安局的一个情报员,由忠于职守转而对自己的工作失去热情,继而改变立场,开始保护上级要求他侦察的东德作家德瑞曼的故事。就是在专制强压的一个社会,他保存了一些人性的善良。
“宝贝”活在自己的内心里
张英:你当初为什么选择拍《恋爱中的宝贝》这部影片呢?
周迅:因为这部片子在我看过的剧本里是比较特别的。少红导演不管做什么,我们也是全力以赴的。情感在我心里是非常重要的一块,是我非常愿意表达的。这是一部让我成熟的电影,一种心理上的成熟,我觉得自己变得稳重了。
张英:《恋爱中的宝贝》里,你对自己的表演满意吗?
周迅:我没想过一部戏的结果会怎么样。不是你付出体力就可以了,你有你的情感在里面,所以只是希望大家能够接受自己演的角色。
其实演员跟观众最好的交流就是角色。每次演完一个角色,你当然得回到平常生活当中,但是每次你会找不着自己,因为一个角色留在你身上的东西太多了,而且长年累月下来,你本身的性格会随着你演的角色的性格去增加或者去改变。
张英:少红说“宝贝”这个人物是为你量身打造的。宝贝实际上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她活得真实、自然,而且决不妥协。这个角色对你是不是很有挑战性?
周迅:《恋爱中的宝贝》是以“宝贝”的视野看待现今社会的变化,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主观世界,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产生化学反应。“宝贝”的个性不能用通常女孩的个性来概括,她有一种精神化的东西。看这个戏,观众要把自己惯有的理解推翻掉,进入到宝贝的主观世界,去想象她的东西。
宝贝没有特定的性格,她发生了事情之后会怎么样?她发生了事情之后还是继续走,她有她自己的轨道。无论这个轨道怎么样,她还是往那里走,只要前面有光。
拍这部戏之前,我没发现自己身上有这样的性格,后来拍着拍着发现,这是我性格上很大的一部分。我会觉得自己现在还是这样子的:一直活在自我的世界里面。我应该算一个比较懒惰的人吧,只愿意去看见美好的东西、感受光亮的东西,其他东西我不知道是逃避还是害怕,我是不愿意去碰。以前我又不太愿意承认现实,有些现实的东西我会躲掉,喜欢觉得什么都很美好啊。
张英:《恋爱中的宝贝》里的这个形象,和你以前演的角色有什么不同?
周迅:有很多不同,以前我演的人物都是实实在在的,比如《大明宫词》《橘子红了》里,虽然不是当代片,但是比较实在。
《恋爱中的宝贝》里我演的宝贝,她比较精神化,总是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而且她完全是凭感性生活的,没有明显的性格特征。可以感觉到她,也可以感觉不到她,在把握这个角色的时候难度就特别大。
张英:难在哪里呢?
周迅:刚开始的时候,少红以为这个角色对我而言很容易,她以为我的性格很容易把这个角色表现出来。但是在演第一场的时候,我们俩就遇到了障碍;我找不着感觉,因为宝贝的精神状态要表现在行为上,这是一个很难的转换。
我记得拍洗澡那场戏的时候,我自己出现了幻觉,真的听到一个小孩子在哭。少红看到我那个情绪上来了,就喊开机了。
拍完这部电影之后,很多时候我都属于脑子完全空白的状态,什么都不能想,在街上走的时候,突然宝贝的画面就会出现。
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是在法国,从听到“我的出生……”就开始哭,完全控制不了情绪。第二次看是在北京电影制片厂,这次就比较能够面对了,但是从放映室出来的时候,人是轻飘飘的,跟别人打招呼的时候,脑子也不在那里,那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
张英:《恋爱中的宝贝》结尾,有没有按照你的意思进行修改?实际上这个爱情是一个悲剧。
周迅:我看完剧本就给少红打电话,我认为电影的结局似乎不应是这个样的。我觉得他们就应该在一起,不应该这样分开的。当时少红安慰我说,不一定两个人非要在一起就是美好的结局,很多东西你只要心里有,就永远不可能磨灭。
刚开始我觉得两个人相爱,不管怎么样都是能克服一些困难、都能在一起的,但是有些时候,社会现实不是这样的,相爱是种感觉,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不爱了就不爱了。我忽然想起我很小的时候说过一句话:爱情带给你快乐,你也要去接受它给你的伤害。我觉得这可能是冥冥当中的一个感觉,我那个时候也没有那么深刻地去体会。
后来我慢慢长大,有一些经历之后,就体会到爱情里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有阴就有阳。有时候你以为是这样的,但拍出来的时候,会发现我错了,有那么一个意外的过程。在某场戏、某句台词当中,你就卡在那里了,你是有感觉的。但《恋爱中的宝贝》这个电影不是,宝贝这个是你一直在觉得有点不对,你回头一看你已经在里面了,情绪出不来了。但这种感觉挺好的,拍戏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管,每天就在车上坐着,世界还是这样。
拍完电影之后,我更加喜欢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晒晒太阳,胡思乱想,我觉得这样很简单快乐。
張英:你说《恋爱中的宝贝》讲述的是珍惜,到底是珍惜感情中的什么?
周迅:我觉得人有了感情就应该珍惜,不然就不会发生感情。两个人在一起,说对不起,不说对不起,都不是最重要的,心灵上的沟通才关键……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我希望大家看完《恋爱中的宝贝》能读懂“珍惜”,不仅珍惜两个人之间的情感,还珍惜那些越来越多失去的东西。大家不是没有“珍惜”的意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只是因为太忙太乱,有些时候就淡忘了。但是有的东西在的时候你不太在意,等它不见的时候再去找,找不到了,它就会成为你心中永远的“痛”。无论是对父母、爱人还是朋友,都要去珍惜。
张英:大家都叫你宝贝,是不是因为这个角色跟你很像?43018AFF-BE88-4F56-9C86-CA46A5A7FDC5
周迅:我喜欢他们这样叫我。“宝贝”是让我特别珍惜的称呼,能被叫作“宝贝”是很幸福的,说明周围的人很疼你。戏里的宝贝是想要什么就会去做的人,对爱情的态度十分纯粹,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突然间,我发现自己身上也开始有这样的个性,有的时候会很执着,勇往直前。
好多人都说这部电影是给我量身定做的,可是我看完电影之后觉得这不是我的全部,只是我性格中的一部分被放大。我性格中也有很多传统的东西,比如说女人要相夫教子啊,这就很传统。而且这个传统,是从我父亲的认知那里延续下来的,人到了一定的时候,不管怎么样都想要一个家庭。通过这个角色,我更多地认识了我自己。
和少红的感情越来越深
张英:第一次见李少红,她给你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周迅:第一次和少红见面的时候,我刚拍完《红处方》,刚演完一个吸毒女,头发乱着,穿有破洞的牛仔裤。陪男朋友去少红公司,我陪他去的,他在试戏,我在旁边待着。
第一次见到少红,我觉得这个人真女人。她穿着紧紧的衣服、小小的短裙子,戴耳环。她特别喜欢耳环,很有女人味的那种。因为要留电话,他们找到我的朋友就找到我了,当时也觉得很意外。我朋友没演成戏,我却被看中了。有些时候,命运就是偶然中的必然吧。
第一次拍《大明宫词》的时候,演员都很怕她。我大概是脸皮厚吧,我就不怕她,老想跟她开玩笑,那慢慢地我们俩的关系就越来越熟。她在现场真是疼我。每个导演肯定会疼演员,演员有时候是非常脆弱的,你给他一些温暖的东西,演员就会很认真拼命了。
在现场你知道那种疼爱,导演也不说。少红拍完《恋爱中的宝贝》这部戏,她觉得把我带到那个状态里面,觉得自己残忍,会内疚。她疼爱我的东西,看我有那么一段时间处在那种状态里面——那个时候完全不能想东西,脑子里完全是空的,少红会觉得内疚,但是我觉得这是我们共同去做的一件事情。抛开我是周迅她是少红,我作为演员能演这样一个角色,对我来讲是件很幸福的事:在生活里面要多久才能碰到这种事情?这部戏之后我和她的感情,又会深很多。
张英:为什么一到少红的戏里,你演的人物就有了魂?
周迅:这是现场的感受。我和少红合作很多年了,从《大明宫词》的小太平开始,到《橘子红了》里的秀禾。有些角色很透明、单纯,就像《像雾像雨又像风》里的角色,她就那么单纯。但少红会拿着锄头那样一直挖啊挖,挖掘那个角色不同的性格特征,你给我找出来。
少红在现场给我营造了一个可以肆意的氛围;包括我们公司的人,他们都给了我一个可以任性的氛围。可能就从那么些时候开始的,一直让我保持我特有的任性。有时候我在捣蛋,他们不会把我特有的东西给破坏掉。他们用心良苦,我以前是不知道的,以为大家就这样。现在慢慢长大了,拍完《恋爱中的宝贝》再来看,就明白这是他们宠我,不想把我的东西破坏掉。
张英:少红是一个很强势的导演,当你和她在角色的理解上有偏差、表演上有不同理解时,怎么办?
周迅:少红不是个不听意见的人。她觉得我说得有道理的时候,会按照我的来;有时候她觉得我完全没道理,就跟我犟着,我也跟她犟着,到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演员总得听导演的,我就听她的。
少红在每部戏里循序渐进地教我成长,这种感觉比她说很多理性的东西要来得快、要好,那是我有过经历和体会才会知道的事情。很多东西,你想象的,和你自己经历过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张英:你会影响她吗?
周迅:就像拍完《恋爱中的宝贝》之后,明显地觉得少红变了。以前她还是很严肃的,有些演员会怕她;拍完之后,有些时候她开朗活泼了很多,你会纳闷,会觉得这是李少红吗?她也会释放自己,变得比以前开朗、活泼些了。拍戏拍了四个多月,后期做了十个月,加上磨剧本什么的,加起来一共快三年了。
张英:你会一直和少红合作吗?
周迅:会一直和少红合作。我们有多年的基础,双方一直这么了解。少红是个很可爱的人,她是个心理年龄很年轻的人。
我是一个需要导演的演员,自己完全放手的能力不是那么强。我需要导演告诉我现在这场戲需要什么。我跟少红是比较熟悉的,在一起拍了很多戏,她说话的方式,我听某个字就能听懂她整个的意思。她说话有很多手势,能让我读出她要的东西。我的感受力还不错,一旦我懂了,我就会变得特别自由。
我是觉得不管怎么样,不怕一个东西不完整,就怕一个东西不成长。我觉得很多合作里,大家都非常积极地在成长,互相碰撞出火花。我觉得再往后的合作,更加能碰撞吧。
太平、秀禾、林徽因、黄蓉
张英:你是什么时候觉得,可以将演戏当成你的职业?
周迅:我是演完《橘子红了》以后,才确定演戏是我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我每天要吃饭一样。
《橘子红了》是我当演员以来难度最高的一部戏。我演的秀禾是个别人高兴她就高兴的女人,虽然表面文弱,但内心非常澎湃。她有怀孕、难产等许多情节,女人所有最苦的事,在戏里我都经历了,常常梦里我都在哭。
张英:与少红合作的几个角色都很出“彩”,而且“太平”“秀禾”“宝贝”三个人物的性格、形象反差极大,你怎么看这三个不同的角色?
周迅:像以前的角色,秀禾啊太平啊,她们都是真实的存在,但“宝贝”是一种感觉,像戏里面碰到老教授、碰到毛毛,她就是个沟通障碍者,你得去把这种感觉演出来,她没有突出的性格。我每天拍的时候,都在找特点和个性,宝贝那个剧本你看过一遍两遍就不用再看了,它本来就是个感觉性、开放性的电影。它给你一个空间,没有条条框框,我来演宝贝是我的生活感受。
太平就是一个小孩,她是公主,她任性刁蛮。我在现场会哭喊,就比较情绪化。演林徽因也好、秀禾也好,角色会有一个比较固定的那个人的感受,而宝贝是我对生活的感受,我对人生和爱情的理解。43018AFF-BE88-4F56-9C86-CA46A5A7FDC5
女人在很多地方是很像的,就像时时刻刻,三个不同的时代,但她们的感受是一样的。不管发生什么,女人对外界所有事情的反应,都是一样的,这是天性。
张英:“秀禾”的表演更像是话剧,强调眼神、动作、形体、行为,还有爆发力,对音乐的要求非常高。
周迅:有些时候,就像演《橘子红了》的时候,有些东西你没有办法去说,在我以后的性格里面,有些东西我也会变得沉默不爱说了。以前我演的一些人物还是比较表面,但秀禾让我真正领会到表演的痛苦,这个角色对我的挑战在于让我从未有过地去深入挖掘一些东西。相较杜心雨而言,秀禾的内涵更加丰富,更加深刻。
就那场戏,秀禾是小孩,她比较知恩图报,所以她决定嫁给大伯。穷人家的女儿被娶进门做妾,在那个年代不可能去发表自己的意见,只能处在唯一的状态里:为了别人高兴而去生活。但她懂得认字读书,因而像地球,外表平静,内心却有汹涌的岩浆在翻滚。这个人物的感觉,我记得是差不多拍了一个礼拜的时候,我终于进去了。
我印象特别深,《橘子红了》有一场戏,我一直到拍《巴尔扎克和小裁缝》的时候才真正领会。那时我们每天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到山上去拍,是夏天吧,我每天看那些田野啊山啊,有天我看到禾苗被太阳照着泛着光,我觉得生命真是美丽……当时我一下子想到《橘子红了》里秀禾为什么怀孕了,哭个不停,就是这个东西。
张英:《人间四月天》里的林徽因呢?
周迅:林徽因是我比较遗憾的一个角色。这个角色要从十几岁演到三十多岁,如果我现在来演的话,会更加丰富一点。因为林徽因是个知性的人,又理智,她生活的时代,其实离我是很远的。
拍这个戏的时候,我也没有读过那么多书。有些时候你看书可以用生活经历去替代,你又没看那么多书、又没那么多生活经历的时候,你演出来的角色是单一的。现在我回看,这个女孩挺好看的,演得也还可以,但这个人物在我心里不那么饱满。
这个戏需要静下心来看,从中你可以找到心里特别想要的东西。戏中的三段感情包含、囊括了所有的情感状态。在林徽因的感情世界中,她与徐志摩、梁思成并不是那种三角关系。因为徐志摩认识林徽因的时候她只有十四五岁,他们有共同的底蕴,共同的“根”,所以,他们用不着多说一些话,就是相通的,这是一种幸福。而林徽因与梁思成的生活是另外一种幸福。她有她的丈夫梁思成,她有心灵的沟通者徐志摩,而且重要的是,她还有她的事业。就是说她又有生活又有梦想,还有生命切切实实的存在,她这样的活法,在世界上无论哪方面都是让人羡慕的,她应该满足了。
我想,我要有林徽因的一半儿,我这辈子就满足了。
张英:《像雾像雨又像风》里的杜心雨呢?
周迅:我和赵宝刚导演合作的意向由来已久。当时赵宝刚导演给我看剧本,让我从四个女性角色中先挑一个。后来我选了杜心雨,放弃了女一号方紫仪。当时赵宝刚对我说:“咱们两个人想到一块去了,这个杜心雨就是给你写的。”当时怎么演我还没有想好,像演杜心雨这样一个因童年受刺激而心智停止发展的少女,你稍微演不好就会特恶心。直到开拍前两天,我看到了朱迪·福斯特和一个小孩主演的一部影片,一下子找到了人物的感觉。
杜心雨是很单纯,对什么事情都特别执着,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张英:《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呢?
周迅:黄蓉这个角色,我是尽了力的。我不爱看武侠小说,也不喜欢打来打去的那种戏。我也属于小时候看1983年版《射雕英雄传》的人群,那时觉得这一版的黄蓉真是聪明、机灵调皮,很喜欢那个女孩。
我那个时候还偷家里的钱去买翁美玲的画册。她是敢爱敢恨的性格,跟我有一点点像,我没她那么聪明。
张英:出道以来,最喜欢哪个阶段?
周迅:我觉得演员就是这样,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很早,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是一个阶段,那时候可能你比较聪明,就这样把一个戏给演过去了。但是越往后我发现,你以前演戏的经验就没有用了,完全靠你眼睛里的丰富。
就像我拍《恋爱中的宝贝》之后演的《买办之家》,那里面的造型有一些是從《橘子红了》里出来的,我没把两个照片放在一起看。拍我定妆照的时候,我一看吓了一跳,我说少红你看我眼睛变了,眼睛里的东西完全变了。这个东西你没法骗人的嘛,眼睛就是那样的。
小的时候,眼睛就是透明单纯那样的;演完《恋爱中的宝贝》,可能我也有一些生活经历,一下子就成了这样。对于我来讲,这都是挺好的,所以经历过的生活、感受到的感觉,对任何人来讲都是宝贵的。
如果有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快乐、真正的痛也挺好的,没有什么不好的;所有给你的东西,你把它看到、把它消化了,那真是挺好,以后你会有更多平凡的快乐。
张英:在演戏之前,你通常会做哪些准备?
周迅:会挑戏。比如说有时候你看完了剧本,也不知道它在说什么,那就不要了;有时候你看剧本看到有个闪光点,就会再看一遍。
我演戏不会去做很多功课,我是看完剧本以后,有个大致的方向,其他准备的功课我都是在现场做的。我没办法确定在导演喊卡的时候,还会发现什么。我就有一点点聪明吧,小聪明。
张英:你喜欢看谁的电影呢?
周迅:我没有看很多电影。《中央车站》《此时此刻》《天堂》是我喜欢的电影,有时候看一两部,又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看。看太多可能会有影响。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顺着呗。
我有多少生活,可能那些生活不是真正发生在我身上的,可能是我在马路上看到的,都会积累起来。我有个习惯,我在车上看,也不是看什么,就这样看看,有时候忽然会用得上。
以前我会坐在马路上看人。现在也会,去什么地方,有人会说这个是谁,那个是谁,我也不管,就坐在那里看风景。43018AFF-BE88-4F56-9C86-CA46A5A7FDC5
女人要相夫教子
张英:你现在心情是不是好些了?
周迅:去年没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去年所有的事情对我来讲都是好的,那不是伤害,我刚才也讲,人在最痛的时候是最好的时候,能看到很多东西。
如果有不开心,我会和我朋友在一起。我们前段时间朋友聊天,自己快乐不是很重要的,只要身边的人快乐,就会给你很多感动。
张英:为什么把长发剪了?
周迅:我也是突然想到要把自己的头发剪了,没有任何原因。我想换个形象,短发可能看上去更清爽一点。其实在拍《恋爱中的宝贝》时我就剪了短发,此后一直就没留长过。
张英:戏里的情感会影响你生活中对情感的把握吗?
周迅:情感这个东西,不是说我演了多少部戏、懂得了很多情感的道理,就能处理好的。这不太现实。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是你无法控制的,你只能选择一个方向性质的东西。
比如说爱情来的时候你能控制吗?你控制不了。你也知道应该做一个理智型的人,为以后的生活考虑,然而当那个人出现,一瞬间碰撞出火花,你可能就忘了一切。也许这个人并不适合你,我觉得在情感上我是一个特别感性的人。
张英:熟悉你的人说你在处理情感问题时并不成熟。
周迅: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很成熟,但后来慢慢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成熟,很多事情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现在还没办法分辨哪一方面更成熟,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感悟。另外我觉得成熟是相对的,某个阶段你会觉得自己很成熟了,可过了一段时间回头看看,你突然觉得自己那时太孩子气了。我想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我喜欢“爱情”这两个字,看起来就很温暖。我觉得只要有爱情就是完美的,不管在过程中我曾遭遇多少挫折或伤害,我依旧眷恋它。“宝贝”的爱情是纯粹的、真正的爱情,不含任何杂质,我认为这个世界的确有这种精神性质的爱情,一个人一生只要遭遇一次这样的爱情就足够了。
张英:你给人的印象是很勇敢、坚强,一个人离开学校,在外飘荡多年,但是在情感上又非常传统,怎么解决这样的冲突和不协调呢?
周迅:这么多年下来,像我们这一代,有特别传统的东西,也有特别叛逆的东西,都融在一起。
这个传统,你没有办法去抗拒,因为你从小在这个环境、这样的教育下长大,就像《恋爱中的宝贝》一样,我们这一代大部分都这样。
在演这部戏的时候,我不太往后看的,不看自己曾经做过一些什么事情。因为成长、往前走的那种不确定性,是你没有办法预先知道的。它可能会有周期,但那种不确定性是你无法预知的。
张英:在“快”的生活状态中,一切都是那么匆忙,连痛苦都变得那么轻,到很远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
周迅:我现在特别希望把自己的速度放慢,因为前几年一直在工作。我这个人喜欢工作,在工作中有乐趣。我小时候生活很幸福,家里父母对我也很宠爱,就像温室里面的一朵花,不知道温室外面会刮风会下雨。你慢慢长大了,知道天是会刮风的还会下雨,更加可怕的时候有风暴,但那个东西是需要时间去经历的,还要说服自己把这些东西融入到自己的生活当中来。
拍完《恋爱中的宝贝》这部戏呢,让我以更快的速度看到这些东西。看到这些东西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是排斥的,我不要这些,宁愿一个人也不要这些。但这是不可能的嘛。
张英:你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吗?
周迅:我是一个无规划的人,我喜欢那种不确定性的东西。就像我出去旅游那样,有些人是安排得满满的,今天我们要到哪里、明天要到哪里,我是比较随性。首先我要睡到自然醒,醒了之后再想要干吗。
你身边有那么多喜欢你的人,有时候我要去做一些事情,对于我来讲是无所谓的,但我会顾及到身边的人,比如说喜欢你的影迷啊,你肯定要给他们一个正面的影响。因为我们小时候也有偶像,小朋友总会学点什么,所以有时候我会为他们收敛一点。但是基本上,我还是比较自我的。有些时候不太走得出自己,比如说我要特别狂野的时候,我会觉得不行,那个传统的东西就出来了。我又是天秤座,永远在找个平衡。
張英:其实了解你多了,发现你是一个很传统的人。
周迅:我个性中有很多传统的东西,比如女人要相夫教子啊。这个“传统”是从父亲那里延续下来的,他常跟我说:“女人到一定的时候,怎么也得有一个自己的家庭。”有一个场景我印象很深,有一次妈妈在厨房做菜,爸爸就坐在一边扇扇子。
张英:这些年,春节怎么过的?
周迅:在家陪父母,这是给他们最好的节日礼物。我觉得儿女对父母的孝敬最重要的是一颗心,能在他们身边待一分钟、能让他们多看一眼就是好的。对他们来说,我是健康、快乐的,就是最大的安慰。
张英:爸爸妈妈其实更愿意看到你结婚成家、生子,幸福快乐。
周迅:我在想象那个画面,我特别老的时候,我有幸有孙子,跟他说:你看你奶奶。那个画面应该是特别温馨的。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
张英:为什么会想到唱歌呢?
周迅:我觉得相对于演戏来讲,唱歌是更加个人化的东西。唱歌和演戏对我来讲是一个道理,就是去表达。我又是属于在平常生活中不太会去表达的,我所有的表达都在角色里、我的歌里。其实在生活里我挺无趣的,也不太能跟人交流得那么好。
张英:你觉得自己在唱歌上有天赋吗?
周迅:我从要做这件事情,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部戏在重庆第一天放的时候,下面就有个观众对我说:周迅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这句话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来了。那一天晚上我就说,对啊,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我怎么把这句话给忘了呢。
我觉得以后我还是会这样吧,就大家原谅吧,让我把唱歌当作兴趣来做吧。43018AFF-BE88-4F56-9C86-CA46A5A7FDC5
张英:在音乐上有自己的原则吗?
周迅:我还是会坚持自己的原则吧。我不会因为签了唱片公司,他们给我不喜欢的东西我要去唱;如果我不能接受的話,我可能不会去唱。原则就是唱我自己喜欢的,不要逼我,不要因为这首歌有市场啊,就要我去唱。
张英:喜欢听什么音乐?
周迅:现在听得比较软,爵士啊,听很老的卡伦·卡朋特啊,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现在还喜欢旅游,喜欢到新的地方去。以前不愿意走,现在喜欢到处去看看。春节都在北京,我特别希望我爸妈能出去旅游,希望他们有个愉快的晚年。
他们现在已经不要求我一定要结婚、有孩子,他们唯一要求我的是要健康快乐。不结婚不生孩子,作为父母来讲,当然会觉得有些不完整,但是对于现在社会来说,这个不是最重要的。
张英:读书上学的计划什么时候实施呀?
周迅:有些时候不是去读书,而是换个环境去生活。这是我想的,也不知道对不对,我觉得书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从生活中来的。你换个环境去感受,换个环境去生活。我很清楚自己,如果让我安安静静地去读书,对于现在的我来讲可能会有点困难。如果我回到学校的话,是去感受学校的气氛,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换了环境去生活。
现在你让我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是不太可能了。留学只是个说法吧,到时候做不做再说。我没有把自己排得喘不过气来,我现在需要的是呼吸,需要看一些东西。我现在要拍的一个戏,拍完之后没有让我怦然心动的感觉,那我就走了。我不想让自己永远在跑步、永远在前进,我希望可以缓一缓。
张英:闲下来的时间怎么打发呢?
周迅:现在我慢慢看一些书。小的时候你会觉得看书很烦,现在有一天你自己在那里躺着,觉得洗个热水澡、看本好书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啊。现在会开始看书,但是看得很慢,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会慢慢看,然后去听听音乐,我现在特别喜欢。
我的朋友也都是比较自我的人,大家在一起没什么负担,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想干吗就干吗,没有人会觉得你这样不对。因为大家都知道各自的性格,他要是想走,你勉强他是没有用的。
除了和朋友待在一起的时间,就喜欢待在家里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现在还喜欢拍拍照片。都是比较个人的活动,还有就是和朋友说说笑笑。我觉得拍照片就是给生活留个纪念、做个记录吧。在一定的时候我很愿意拿出来跟大家分享。
张英:你喜欢和什么样的人交朋友呢?
周迅:我觉得,有些时候,有的人棱角会磨得越来越圆,但有的人会越来越尖锐。我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办法。
小的时候人家跟我说这个东西怎么样怎么样,我还有可能接受;但是等你有了自己完整的判断能力,不管人家认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他就无法强迫你去接受你认为不好的东西。
我觉得我以后可能就是这样,更加两极分化。能说话的就说话,不能说话的我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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