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外高薪工作”竟是“杀猪盘”

刘亚 丁长华

“每天高強度工作十几个小时，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只有完成了当日指标任务才能下班，如果没有完成，管理人员就用辣椒水喷眼睛、强灌陈醋、殴打我们。处罚时，旁边的当地持枪者会持枪看守，如果反抗就会被这些持枪者拿枪指着头。”这是“80后”小伙郑远树挥之不去的噩梦，梦里，他被牢牢困在缅甸北部一栋两层楼的“铁皮屋”里。

由于经常被罚喝大碗醋，多次被喷辣椒水，郑远树的胃和眼睛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导致他直到现在还会经常胃痛、视力模糊不清。更让郑远树心有余悸的是，铁皮屋外总有枪声响起，他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都不禁颤抖，心里默默祈祷着，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枪口会不会指向自己。

而这些噩梦的来源，竟是一则招聘网站上的广告。

一则高薪招聘广告的诱惑

“月薪15000元至25000元，工作轻松休闲，仅招聘40岁以下人员。”2020年10月，“80后”小伙郑远树正在家中上网，浏览招聘网页找工作时，一则弹窗的广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郑远树是广东廉江人，初中文化，一直靠打零工养活自己。当时正好没有工作，眼瞅着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则招聘给了他莫大的希望。

郑远树立刻添加了广告中负责招聘人的微信二维码，对方自称“华哥”。郑远树询问对方，广告里说的是什么工作，“华哥”则告诉他，自己是在缅甸做玉石生意的，如果有意向可以过来缅甸这边看一下。

去缅甸工作？这让郑远树心里没了底气，自己从小到大都没出过国，出国工作能行吗？不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郑远树在短视频平台上倒是经常刷到缅甸的视频，视频中，不少中国人在缅甸做玉石生意，都赚到了大钱。

郑远树想到了几个同村的发小，他们也长期发愁生计，总想怎么能“搞点钱”。于是，有一次在发小李小强家吃饭，郑远树就主动向高源、李小强、朱智恒、吴连山、张达提出去缅甸做事，并说在那里干活可以领到每月1.5万元至2.5万元的高薪。但当时大家都犹豫，也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郑远树等人在村路边闲聊，大家又说到去缅甸的事情，觉得这份工作如果能挣着钱未必是坏事。到了当日晚上，大家又聚在一起，问起郑远树“怎么去”，郑远树发信息问“华哥”。“华哥”告诉他们，他不仅能帮大家买机票，路上的消费包括吃住行都由他承包，会在搭飞机前2个小时把钱转给郑远树。到了缅甸，大家就在赌场工作，帮人下下注，轻松就能赚大钱。终于，5人一致同意随郑远树一起去缅甸。“华哥”则爽快地收集了6人的身份证号码，帮助他们订了由广东湛江飞往云南昆明的机票。

2020年11月15日，郑远树等人到达湛江机场，郑远树通过微信将定位发给“华哥”。“华哥”确定6人到机场后，立即微信转了2000元钱给郑远树。到昆明的第二天，“华哥”安排了车辆到酒店，接六人到云南芒市的一私人住宅处。

“华哥”叮嘱众人，先在私人住宅住一晚，要随时关注微信，随时可能出发。11月17日凌晨2时，有一个司机打电话说，“我到门口了”。郑远树收到通知后，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其他五人。

趁着夜色，小车飞快行驶，几小时后，便载着他们来到了瑞丽市的中缅边境附近。

扒开铁丝网偷渡到缅甸

在边境附近的公路边，郑远树等人就下车了，尽管天还没亮，但下车处已经有不少人在这里集合等待了。有两名男子自称是云南的“蛇头”，带着6人徒步行走，一路上走走停停。

为了确保安全，“蛇头”先安排一个人在前面探路，如果遇上边防官兵巡逻，众人便就地蹲下，或者隐藏在茂密的树林中;等边防官兵走过去了，众人就继续前进。协助偷渡的“蛇头”还让一行人把手机定位关掉，亮度调低，防止被边防官兵发现。山路陡峭，周边漆黑一片 ，“蛇头”拿着木棍走在前面，一行人一字排开，踩着前方人的脚印艰难前行。众人喘着气，跟在后面，汗水从头上往下淌，爬过脸颊流到眼睛里，咸咸涩涩的。密林里的虫子不时会叮咬手臂，又痒又疼。

“偷渡与之前说的完全不一样。”郑远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但离开了“蛇头”，他们完全找不到回去的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就这样走了很久，一群人终于来到两国交界处的中国边境。

边境处都是农田和果园，一处高高的铁丝网拦住去路。不过，当地的“蛇头”早已在铁丝网上打了个洞，众人就跟随着“蛇头”钻过铁丝网，再蹚过一条小河，到达缅甸的地界。小河约有4米宽，河水已淹没过膝盖，众人只能硬着头皮穿过湍急的河流，到达缅甸境内，鞋袜裤子已全湿透。缅甸的地界也有一层铁丝网拦住，不过很快缅甸那边就有人过来协助众人钻过铁丝网。

有两辆吉普车就把他们带到缅甸的一个酒店入住。本以为偷渡之旅终于结束，可以开始做月入过万的工作了，但接下来的遭遇让众人悔不当初。

如同“华哥”最初承诺的一样，这里确实会对他们包吃包住包路费，只不过，是由缅甸的几名当地持枪者拿着枪、刀、棍带他们去坐车。想逃？手里的刀枪棍可没一样长眼。等在宾馆住到第二天晚上时，这些持枪者开着一辆皮卡押送他们到缅甸的一处“铁皮屋”，也就是“华哥”口中的招聘公司。

赌场在哪儿呢？看着持枪者把守的铁皮屋，郑远树感到隐隐的不安，“我觉得我这一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

完不成任务遭辣椒水喷眼睛

这是一栋两层的铁皮屋，铁皮屋周边有围墙，平时有持枪者荷枪实弹地严密看守，郑远树等人入住的第一天，就被收走了手机和证件，随后被强行关在一间屋子里，与外界完全隔绝。入住前，有人特别提醒他：“不准说话，不准交流。”

到公司住了两三日，公司开始安排对这些新来的人进行培训。培训的任务量很大，几乎从早上8点到深夜，众人都要被迫学习大量“业务”技巧。6448B8BA-1C05-450E-AE82-4752B7D82EAA

“你们的主要工作负责加微信、QQ好友，目标是中国人或华侨，能说中文就行。”

“每日早上9点开工，每日都有任务指标数，必须完成之后才能收工。”

“拉完人头就把手机给其他组的工作人员。”

“诈骗成功一单，超过1万元起算，按照5%或者10%的比例给佣金。”

几天培训下来，大家终于明白了——公司是做投资类诈骗的，他们的工作就是负责冒充小资男在社交网络上寻找单身女士，添加微信、QQ好友，再与她们聊感情，聊到一定程度时再使用事先编排好的话术和视频、照片取得被害人信任后，就交由下个团队的“老手”来继续聊，团队就是利用专业知识推送理财产品，引诱被害人投资，被害人投资进入平台后，后台就会转走被害人的钱，从而骗取被害人的钱财（俗称“杀猪盘”）。原来所谓的高薪工作，就是被困在铁皮屋里搞电信诈骗。

昏天黑地的培训结束后，公司给每人配两台手机，专门负责加中国人的微信、QQ好友，以供其他组的工作人员实施诈骗。每日早上9点左右开工至晚上12点，业绩差的，会加班到第二日凌晨3时。平时不上班的时间也只能在铁皮屋房间内活动，他们从未踏出过大门。

更让郑远树他们崩溃的是，每日都有任务指标数，每日都要完成任务才能下班，如果当日没有完成任务，管理人员就使用辣椒水喷眼睛、强灌陈醋、殴打等方式对他们处罚。处罚时，持枪者会持枪看守，如果反抗就会被持枪者拿枪指着头，大家都不敢反抗。郑远树他们既成了被害人，又被迫充当犯罪嫌疑人，完成不了任务就面临各种处罚，甚至一天只能吃一顿，还随时面临毒打。

其间，大家想到过逃跑，但是，郑远树他们连自己具体在哪儿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能逃到哪儿去，一想到十几名雇佣兵拿着长枪把守在房屋外，他们就退缩了。

“如果逃跑被捉到，就会被持枪者持枪殴打，在那里打死都可以的。”郑远树说。

之后，他们也亲眼见过逃跑的人被持枪者抓到后遭受毒打的场面。每每听到房屋后面的枪响声，大家就不禁颤抖，心里默默祈祷着，因为谁也不知道哪天枪口会指向自己。

“公司从来都没有给我们发过工资，我们就是做奴隶的，不做就死。”郑远树等人在公司的日子越来越艰难。

缴纳高额“赎身费”后回国

“他们定的任务有时很难完成，工作压力太大，我忍受不了。”听说可以申请回国，提出申请后，给公司缴纳“巨额”赔付款，公司才答应放人。郑远树想到自己贫困的家境，实在没脸开口让家里凑钱赎人，数十个日夜里辗转反侧，反复纠结。2021年3月，郑远树下定决心一定要回家，当天，他便联系家人凑齐了4万元的赎身费。幸运的是，交完钱后，他如愿被放出了铁皮屋。

其他5人也是如此，公司要求他们家里必须交5万元赎身费，才肯放人走。被迫无奈，大家就叫家里把錢打到他们指定的银行账号上。之后，一个中年妇女就带他们到中缅边境，缅甸将其遣返回中国。等回到云南境内，当天就被当地公安局边境大队处罚，再被安排隔离21天，隔离期满后，他们才从澜沧机场坐飞机到昆明长水机场再转机到湛江，最终回到廉江老家。

虽然侥幸逃离了缅甸的“魔窟”，但他们没有逃脱法律的制裁。在郑远树等人回到廉江后，廉江警方发现，6人的行为涉嫌偷越国境罪。2021年8月，6人先后到廉江市公安局当地派出所投案自首，后被刑事拘留。

在审查此案时，廉江市检察院检察官陈其润认为，犯罪嫌疑人郑远树在本案中起到主要作用，实施拉拢、介绍他人偷越国境行为，按照“华哥”的指示，收集朱智恒等人身份证信息后发送给“华哥”，并且一路上与“华哥”联系，根据“华哥”的安排进行住宿、转移地点，接收“华哥”的转账，具有一定的组织性。犯罪嫌疑人郑远树的行为符合上述司法解释的规定，应认定为“组织他人偷越国境”，涉嫌组织他人偷越国境罪。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妨害国（边）境管理刑事案件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5条之规定：三人以上结伙偷越国（边）境的，应当认定为刑法第322条规定的“情节严重”。

综上，可认定犯罪嫌疑人朱智恒、高源、张达、李小强、吴连山具有结伙偷越国境的共谋或意思表示，而他们又在犯罪嫌疑人郑远树的组织、带领下实施了偷越的行为，其主观上具有结伙偷越的故意，客观上实施了结伙偷越的行为，符合上述司法解释的规定，认定“三人以上结伙”，属情节严重。因此其行为已触犯刑法第322条之规定，涉嫌偷越国境罪。

今1月6日，经廉江市检察院审查起诉，廉江市法院依法审结此案，被告人郑远树犯组织他人偷越国境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四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3000元。其余5人犯偷越国境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到七个月不等，并处罚金人民币3000元。

跨国打工需警惕

“你后悔吗？”案发后，办案检察官曾问过郑远树。

“原本是想过去挣钱，结果差点有去无回，真是又后悔又后怕。现在反而感觉轻松多了，宁愿回国接受处罚，也绝不想继续待在那边（缅北）。”郑远树说，那里真的太残忍了，不听话，他们就开枪打你。

“在缅北的这些日子，就是人间地狱，一分钱都没有赚到，还要花钱才能出来。”郑远树的发小们也懊悔不已，“就是听说在缅甸赌场做工，每个月有1万元至2万元收入，工作轻松，赚钱容易，去缅甸的所有路途花费都是免费的，不需要出一分钱，所以便想着偷渡过去那边赚钱。”

事实上，郑远树等人的经历在国内并不少见。

“这里是缅甸北部，我生长的地方。欢迎来到我的世界，尊贵的小公主。”近年来，短视频平台上神秘的“缅甸北部”爆火，让不少人产生了无限的向往，兴致勃勃计划着出行，幻想能够在当地收获新奇而浪漫的邂逅。更多的人则被短视频平台上那些关于去缅北发财、掘金的信息激得心花怒放：“一天能赚300元到500元，轻轻松松月入过万。”“免费帮你买机票，送你去捞金！”这些视频不会告诉你的是，所谓的高薪工作，就是成为“杀猪盘”诈骗的一环。他们更不会告诉你，如果开不了单，完成不了业绩，你会遭到毒打、电击。

在办案检察官看来，当前年轻人受高薪诱惑，通过偷渡追求异国“淘金梦”的现象需要引起高度重视。犯罪分子往往通过在招聘网站或短视频平台等网络平台发布虚假招聘广告，利用求职人员求职心切、赚大钱赚快钱的心理，以“月入过万”“包吃包住”“报销机票”等为诱饵，将中国境内求职人员骗至境外，然后采用暴力恐吓等方式，强迫求职人员从事违法犯罪，甚至发展为核心成员。

“这种现象背后往往有明确的偷渡组织链条。”检察官进一步解释，由中介在国内物色、招揽人员，一类人自身具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以免过境费、包吃住等条件，引诱他们赴境外赌博，组织者获取非法利益;一类人自身经济条件差，以免过境费、介绍高薪职业为诱饵，诱骗他们进入境外诈骗组织，帮助实施诈骗。这些人一般自行前往云南边境地区，联系当地蛇头，通过山路摸黑前行，再在边境处由境外当地人接替引路，偷渡过境。然而，偷渡成功后，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发大财，这些偷渡者没有任何劳动保障，血汗钱会被“蛇头”盘剥，甚至被控制人身自由。一些犯罪团伙甚至以暴力手段强迫偷渡者实施诈骗、赌博、色情服务等犯罪行为，直到支付巨额钱财后，才得以回归家乡。

对此，检察官提醒，但凡是国外的正规工作，一定会通过海关关口，凭个人护照及前往目的国的签证通关（免签国家除外）;而且在工作前一定要取得当地国家的工作许可，否则将构成非法就业，会遭受当地处罚。要警惕不法人员通过网络平台以高薪聘请为诱饵，诱骗群众偷渡出境后从事电信诈骗、赌博等违法犯罪有关的活动。同时，祖国边界神圣不可侵犯，要通过合法合规的途径出入国（边）境。凡是未持有有效出入境证件及签证出入国（边）境的行为，都属于“偷渡”。违反国（边）境管理法规，偷越国（边）境不仅存在人身危险，更会受到行政处罚，情节严重的还将受到刑事处罚。（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6448B8BA-1C05-450E-AE82-4752B7D82EA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