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二则
2022-07-04蔡润田
《若饴轩藏书目》序
少年偏爱书坊,珍耶善耶不详。
但凭饕餮妄念,何曾蓄意收藏!
纵使仓廪充裕,依旧空空肚肠。
法国哲学家拉美特里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征服全世界也抵不上一个哲学家在他书房里尝到的那种快乐。”(《人是机器》)其实,不必哲学家,即对我这个操弄点文字的普通文科读书人来说,书房也即乐园。往常坐拥其中,也颇自慊自快。然而,如今老了,思及行将告别这些图书,而她们未来也将不知所之(孙儿兴趣似乎多在数理),就很有些凄黯。为了能稍稍缓解心头的不安,苦思无益,便着手整理、编录这伴我多年“深锁琅嬛”的藏书书目。如此,一则聚拢来俾便来者翻检,再则也好再与她们一一“把晤”一番。
打从初中时候起我就喜欢猎书买书。记得,那时希慕果戈理的文名,买下《彼得堡的故事》;出于好奇,买下《商君书》;至于《元文类》,则是凭了俟诸来日研读的妄念买下的。及至后来,此心不已,一门心思收罗心爱书籍,总以为先拿来,终归会有读它用它的时候。孰料许多到手的书至今还不曾读过。未曾读过或许并不稀奇。董桥说过:“藏书家不看书据说也是常事。” (《书城黄昏即事·藏书和意识形态》)黄俊东《猎书小记》说司马光好藏书,家藏万余卷书“虽数十年,皆若手未触者”。我想,束书不观,藏而不读,想必是只看版本不重实用的职业藏书家吧。说司马光藏书“皆若手未触”,“若”而已,未必是真。在我,“手未触”固不可能,还不曾读过或止于浏览,未尝细读者则所在多有。而我的疏懒与散漫导致的应读未读是上述说辞难以宽贷的。
大凡与“爱”沾了边的人,都不免自私。于人如此,于书亦然。 我对书也如唐弢先生所形容的:“但以悦己,不肯示人。”(《晦庵诗话·藏书家》) 当年为葆有藏书,书籍随我迁转,不管在哪里,书架上都贴一纸曰:“恕不外借,请君自重。”即令如此,亲友启齿,通融权变也难避免。故而因遗失而心痛也所不免。这种自私说来可笑,尤其想到那些舍得割爱惠人的时贤,很是惭愧。我自度不是太吝啬的人,唯独于书实在小气,惴惴然唯恐遗失。记得,早年曾造册编录书目,还有一方粗制藏书印章,辗转迁徙,书目与印章竟不知去向,好在藏书尚在。
我的嗜书,兴趣驳杂。文史哲艺、视域之内,莫不贪求。这多半是因了虚狂妄念,少半也确实是为着备用。平日,遇有某一类疑难问题,大概知道在某架某书中,便可拈来查阅。好处还在于弄个小题目,不必借阅,自检庋藏庶几够用了。但因此也就养成了局囿书斋、闭门造车、不求甚解的不良习性。除了备用之外,自也不乏任由兴趣赏读的书。然而,因为遗忘,即便仔细读过的书,看着当初密密勾画批点的笔迹,如今竟然印象全无,真也感慨莫名!清人周亮工曾在其《书影》中说老年人读书只留影子。鄙人当年,藐焉小子,不敢诩老,但读书只留影子就是常事。而今竟然连影子都不复存在了!
当年,国涛公为《泥絮集》作序,说我 “爱好藏书”,爱好不假。藏书,实在未尝措意。只是出于喜欢,不经意间就“卷帙浩繁”了。事实上,藏书家是要讲究版本、年代的。我的猎书访书则但求内涵、品位,不计版本、品相,所藏之书,除早年购得少许线装书、民国书之外,大都坊间多有。何况一介书生,囊中羞涩,太稀奇珍贵的书,即令深衷欣羡,终究无由保藏。不过稀奇与价值并不相埒。苏珊·桑达说本雅明最喜欢读僻书,不喜欢大家都在读的书。其实这并不可取。经典、名著未必生僻、稀见,就不妨“随流从俗”也来读读。谭献在其《日记》中就说:“诸君争读未见之书,盍亦推寻已见书乎?”(转引自刘咸炘《学略》)诚然,“已见书”倘有价值,何妨一读!当然,既少见又精妙的书更可宝贵。
喜欢书,不同的人,着眼点自也不同。书商看重书的商品价值,藏书家希求书的版本珍稀,學者考虑书的学术品位。一般读书人大抵旨在裨益心智、涵养精神,功利念头并不很浓。质言之,好书爱书的真境界是一种心灵需求,性情使然。谢国桢先生说:“我这样的好书,正如我喜欢喝老酒,看女人。” (《我之书癖—佣书堂藏书目序》)这颇能道着一般的文人心态。就中,蕴蓄的怡悦与爱怜,是一种不期然而然的好尚,绝无居高临下的轻慢或睥睨。惟其如此,马克思说书籍“它们是我的奴隶,必须按我的意志为我服务”。(转引自柏拉威尔《马克思和世界文学》第三页)这话听起来就不免生硬、令人不忍。
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我的大几千册书并不算很多。因为许多书藏而未读,倍感愧疚。如今编录书目,摩挲抚惜,实在也只是一种心灵的自我救赎。编目、浏览之余,间或附缀一点笔记、札记抑或题解之类,俾便同好瞥览。
《魅色诗踪》序
这些年来,对缘自笔头上的邀约一概辞谢。无他,盖因脑力衰颓,读写既已不胜其劳,复命更觉难负所望。是故,请托者无论旧友新知,都也未便通融。然而,这一次的张君,乃是与鄙人相交一轮花甲的金兰契友,这就难以推辞,只能竭尽驽钝,勉力而为了。
1
《魅色诗踪》这书名就别出心裁。“魅色”,可为怪异之色,也可为迷人秀色。总之,它很是诱惑人。不敌 “色”诱,打开诗笺,追踪诗旅。于是我们领略了色调不同、意蕴迥异的三类(编)诗作。确切概括它们的蕴涵容或不易,简捷说来,姑谓之:意象朦胧的隐秘抒情,虚浮夸饰的应世铺排,辞采飞扬的校园歌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其上编、庶可称绝的唯美之作——《迷蒙的臆语》。这是充溢着情爱与迷醉的世界。在这里游目骋怀,仿佛进入斑驳陆离、炫人眼目的语言迷宫。她绚丽而幽邃,蕴藉而奇妙。读来令人惊艳、击节。我想,读者诸君也一定不难感受到诗人那炽热而悱恻、不羁而狂放的情愫。
这里,就便拈出一例,看,抒情主人公如何哄逗其爱侣:
熟睡的池塘折叠着黛色的虫鸣,
苍郁的古松垂吊着溢脂的泪泉。
白兔夺回了乌鸦脚尖的芽苗,
密林的秋蝉噬咬着醉人的初寒。
半凋的花苞缀上了村姑的乳峰,
未熟的果浆喷涂着逗趣的烈焰。
瘦弱的蚱蜢跳荡在肉色的小道,
复活的歌谣洒满了笑意流泻的荒原。
君不见,
起落消长甚长,
阴晴圆缺总圆。
可畏可怖是地狱,
可期可寄是尘寰。
——《哄君乱弹琴》
跳跃、陌生、通感,酿造出斑斓的意象。节奏、对仗、抑扬,演绎出跌宕的韵律。
在这编《迷蒙的臆语》中,诗人活泼的心性、颖慧的感受、 饱满的情感、丰赡的语汇,尽显笔底。可以说,外部世界的微涟细漪,丝丝缕缕,诗人都能有清晰的感受因应,足以在其心底唤起奇谲的遐思、兴象。且这丰沛的感情不是一泄无余,而是高度节制与凝练的,非但凝练,而且多义,惟其如此,这内在的浓郁意绪与形诸文字的朦胧恍惚就构成了丰沛而涵泳无尽的场域。使你的赏思不得不随着眼目流转在惊艳——遐想——会心——嗟叹的历程中,玩味不已。
2
读罢《迷蒙臆语》,走出绚烂而幽秘的诗境,移步换景,再看中编《倾斜的嘶喊》——诗人青年时期的应时应景之作。其间多有对口词、诗传单之类流行形式。喧嚣狂躁的年月,空泛概念的话语。逐一浏览,就像是行走在一条喧闹的街市,声响分贝不低,却未免有些刺耳;又仿佛走进缭乱荒芜的废园,景象衰败,索寞乏气。当然这是仅就诗意、诗境而言,一些诗作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大报,这至少说明即便“嘶喊”还是喊得有其独到之处的。如1965年12月7日发在《山西日报》的《斗天歌》,全诗近百行,其间想象、敷陈的诗艺很见功力,其铿锵的韵律值得嘉许。只是形式、语汇有着明显的时代印记罢了。
这些诗与《迷蒙的臆语》相比,词气格调判若云泥。实际上它们都只是诗人不同时代、不同境遇下的产儿。诗人说这“未免有点滑稽可笑,也不免令我五味杂陈,然而,这毕竟是那段岁月的一个扭曲了的记忆”。
进入下编——《晚岁的讴诵》。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这里多为校园诗或校歌,还有几篇赞颂故乡山西的乡土之歌。作者受业山西大学,复供职于斯,息养于斯,当然也得恩得惠于斯,对母校的眷爱与敬慕自不待言。这片天地打理起来就格外得心应手。虽然多是应命,却也不乏创作冲动。因之,前尘往事,今昔之慨,尽抒胸臆。时而雄浑慷慨如云驰风走,时而婉转轻快如流珠泻玉,词章与史实相辉映,情感与韵律相激荡。意蕴丰赡而情感充沛。与《迷蒙的臆语》的婉缛相比,别有一种豪宕之气,为其一生的诗踪画下了近乎完美的句号。
3
阅罢三编,读者自然会心生疑窦:同一个作者何以会有如此笔墨、意蕴不同的诗作。晚年的作者又为何把那些口号诗也收入集中?
我想,就客观原因说,首先是时势使然。时势是揉捏世人、莫可争锋的霸主。而人们为着生存,又因了自身的心性便呈现出不同样式的修为、言动。“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诗思不能不受时局的影响 。
其次,自然也与诗体的规定性,与题材、意涵不同有关。情诗与颂诗审美规范不同,不消说,表现出的委婉含蓄抑或奔放朗畅、隐晦抑或明快的风格、格调也就不同。
就诗人主体原因说。其一,是诗人内方外圆、乘时应运的顺变能力。诗人表面和光同尘,内心却并不苟合。阮籍有云:“曲直何所为?龙蛇為我邻。” 诗人外表的随流从俗与内在的独立不移,与其说是人格上的两面,不如说是趋利避害的龙蛇之道。迎合时流,未必希恩恋贵,在人格遍遭蹂躏的年月,或许只为获得一种略有尊严和安全感的生活境遇。
其次,器识、觉悟的时段局限人所不免。我们不是圣贤,许多时候并不明哲。激情怂恿之下,不免坠入虚妄的思想泥淖。而认识的歧途,也会因了性情的认真执拗而愈显虔诚、执著。尤其对涉世未深的学子来说,在从众心理驱使下,是很容易被裹挟到混沌蒙昧的洪流中去的,只有时过境迁,回视反观方憬然醒悟。笔者于此有切肤之感。
然而,对“那段扭曲岁月”留下的“嘶喊”文字,毕竟忌避者众,直面者寡。诗人对这些诗作明知不佳,仍要保留,这也是给历史给自我的一个“立此存照”,也足见其以全人面世行事之赤忱与慧识。
4
纵观全诗,泉涌的才思,丰沛的语汇,奇诡的意象,铿锵的韵律,是它们的总体特征。爱情诗、校园诗不必说了,即使“嘶喊”诗也一定程度地映现着诗人的才情尤其是想象力和韵律感。三编诗作与时下的散文化诗风迥异,它们无一不押韵、无一不韵律铿锵。既有丰富多彩的意象美,又有朗朗上口的音调美。
人的观念,诗的立意容或为时势所扭曲,而天资是掩抑不住、无可汨没的。
上述三类诗,透视出一个颇富才情的诗人在不同情境的生存形态。这里有三个关键词:才情、情境、生存。生存发展是鹄的,情境是外在诱因,而才情则是恒定的,既是安身立命的本钱又是乘时应运的手段。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学养深厚、天资过人的诗人面对纷繁复杂外部世界,其诗风诗貌在角色与本色、内心与外显之间的转换挪移。这转换,于心灵深处或许不无冰与炭、水与火的抵牾和焦虑,但呈现于世界的却总显得从容自如。就中推手,是执著地生存发展的终极需要,以此为旨归,不同情境就有了不同的应变。即令非我本心,亦可演绎角色话语。其制约角色的因子是:难以违拗的时势;天然认知的水准;当然,还有世情抑扬的诱惑。虽然不同情境有不同表现,但不言而喻,情境与本色统一时才会是最佳的表现。因为只这样才是诗人自己,而顺应则会有不同程度的扭曲。但诗人之表现之所以仍能迥出流辈者,唯一的解释便是资禀与才情。这是面对不同题材、情境都能应付裕如的底牌。基于如上的分析,可以说,这三类诗的境界是不尽相同的:上编《迷蒙的臆语》是本色、角色、才情、外显四而一相融合的;第三类即下编《晚岁的讴颂》,则是角色、外显、才情三合一,本色是较为模糊的。第二类即中编《倾斜的嘶喊》,则大抵只是角色与才情的二合一,本色乖离,外显也是躁竞虚浮的。显然,臻至高度统一的四合一境界是最完美的,其如《迷蒙的臆语》者然。
张君青少年时即有着诗人梦想,后却舌耕毕生,执教文学写作。他曾自我调侃:诗人梦想失败,反倒成为一个教他人做诗的嘴皮客。但纵观《魅色诗踪》,其本真情态下的诗境诗味绝不稍逊时下一些诗家诗匠。而薰莸并收的异类化编排更是独树一帜。
时光流逝,我辈即将老去。张君此书,命运如何尚不可知。我想,或许来日它为识家赏识,以其灵犀妙解使之广为流。如然,则张君之幸之足,亦不佞之足矣!
写于2021年10月,2022年4月改定
【作者简介】 蔡润田,1943年生,山西平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历任《汾水》杂志诗歌组组长,《山西文学》杂志评论组组长,《批评家》副主编,山西省作家协会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泥絮集》《独语集》《中国历代谐趣诗》《三边论集》《南华杂俎》《纵横且说宋之问》《蔡润田文集》(五卷),主编《山西文学五十年纵横论》,参与编撰《中外文学名著人物辞典》等。其作品曾获全国双塔文学征文(文学评论)一等奖、山西省赵树理文学(评论)一等奖、华北地区第一届文艺理论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