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和姑爷爷(外二篇)
2022-07-04乌人
我不知道姑奶奶和姑爷爷是不是两口子。反正是自打我十岁上学后,我就记得姑奶奶和姑爷爷每年都要从我们老家到我们矿上一次。他们两个又都不一起来,各来各的。来了就在我奶奶家、我们家、我三叔家和我姑姑家各住几天就走了。我也不知道我姑奶奶和姑爷爷比我爷爷大,还是比我爷爷小。
姑奶奶的嘴很大,扁扁的,好像没有几颗牙了。吃饭嚼不动硬的。她信佛,一年四季吃素。她也不吃葱,不吃鸡蛋,说它们都是活的,吃了就等于是殺生了。她不知道信什么教,割鸡割蛋那年,曾经被管制过一段时间。
有一年姑奶奶来我们家。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龙从天边飞过来,绕着我的头顶转了一圈,就忽忽悠悠地飞走了。早上醒来,我和我妈说:“我梦见一条龙在我的头顶上绕了一圈就飞走了。”姑奶奶听见了,赶紧奓着两只萝卜小脚走到我跟前,笑眯眯地问我:“志强,你真的梦见了一条龙?”我说:“真的。”姑奶奶就让我又说了一次梦里的情景。姑奶奶高兴地张开她的大扁嘴,大惊小怪地说:“好梦啊!这可是好梦!”完了又问我:“你当时做啥了没有?”我说:“做啥了?我啥也没做。”姑奶奶就跺着脚生气地说:“傻孩子,你真是个愣头青!你应当马上爬起来跪着朝着龙飞走的方向磕三个头。它会保佑你一辈子走好运。这下完了,没指望了。”
姑爷爷是个画匠。他画围墙,画炕上铺的油布,也画装殓死人的棺材。我爷爷死了的棺材就是姑爷爷给画的。人们都夸赞姑爷爷画得好!
那年,我们搬了新家,正好姑爷爷来了。我爹就想让姑爷爷给画块儿油布,好铺在新家的炕上。姑爷爷就按炕的大小,让我妈扯了一丈多白羊布,从中间一分为二剪开,把两块白羊布用缝纫机横着织好。崩展了钉在一面墙上。又让我爹各样油漆买了几斤几两。里边有黄的、有绿的、有红的、有蓝的、有黑的、还有白的,凡是需要的,都买了一些。姑爷爷就先在钉在墙上的白羊布上打底色。等底色晾干了,他就先在中间画了一朵大红花。然后又在四个角上画了几个图案。这才在大红花的四边画了水、画了荷花叶子、画了大鲤鱼、画了蜻蜓,还画了一对鸳鸯在水里游着。最后又上了一道清漆。邻居们看了都赞不绝口,说姑爷爷画的都像是真的。你看看那荷花叶子上的露珠,好像都要滚下来了。
这块儿油布我妈在炕上铺了四十多年,直到住楼房时才扔掉。
后来又有一年,姑爷爷到我们家。我妈当了临时工,上班,中午回不了家。发的面没人给蒸馒头。我就按照我妈平时蒸馒头的样子,主动去做。结果碱面放多了,蒸出来的馒头都成了黄梨,很硬。姑爷爷吃着我给蒸好的馒头,嚼不动,脖子一伸一伸地,使劲往肚子里咽,就好像鸭子吃硬东西时的样子。我看了心里很不好受。
从那以后,我就好像再也没见姑奶奶和姑爷爷来过我们家。
姑姑
我的姑姑多矣。但直系的只有一个,就是我爹的妹妹。她叫宋竹梅。
姑姑虽然在家里最小,又是一颗独苗,但她几乎没享受过父母的疼爱。因为我爷爷重男轻女的思想极重,根本就没把姑姑当做自己的亲生的女儿看好过一天。
姑姑的命也不好。才二十多岁,毫没征兆年纪轻轻地就疯掉了。
姑姑疯的那一天中午,我还在姑姑家吃的饭。姑姑给我做的是面条。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吃了一碗面条,基本就吃饱了。但姑姑非要我再吃一碗。
下午回家不久,我爹就接到人们给打来的电话,说是姑姑疯了。正在我奶奶家和三叔家砸东西打人呢,让我爹快去瞭瞭。我爹放下电话就跑去了。晚上回来,我爹和我妈说:“我妈、老三和老三家都说宋竹梅没疯,说她是装疯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呢?我们才不信呢。她就是装疯呢。”我妈问:“你说呢?他姑姑是不是真疯了?”我爹说:“就是疯了。那还有假?!”我妈说:“那你去了,他姑姑打你了没有?”我爹说:“没有。宋竹梅说:‘我二哥和我一样,都是命苦的人。我不打命苦的人,就打他们这些啥都好的人。’”
我爹从小被我爷爷雇奶出去,一直到十八岁,矿上招工呀,才让我三叔从我们农村的老家,我爹的奶妈家里接回来当了工人。
从那以后,姑姑一天到晚,不是到我奶奶家闹事,就是到我三叔家闹事。可我奶奶和三叔却一直认为我姑姑是装疯呢。对我爹说:“没装,为啥见了你就好了,一下也不打你?”
姑姑被送进了疯人院。
姑姑在疯人院里待了多久,我记不住了。但姑姑从疯人院里回来以后,总是好一阵,坏一阵。好的时候,她都不敢出门,说是怕人们笑话她。坏的时候,就到处瞎跑。大小便憋得厉害了,她也不管在哪里,跟前有人没人,脱掉裤子,随地就大小便。有时候,她跑到学校,看见哪个班的门开着,她就进去,夺过正在讲课老师的教鞭,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给学生们讲起课来。吓得老师赶忙跑到校长办公室求救。校长有什么办法?他只好来到姑姑给学生们讲课的教室,好言好语地对姑姑说:“宋竹梅,你真是个好老师。走,快下课呀。到我办公室喝点水去。”姑姑原来当过几年老师,和校长很熟,就跟着校长走了。
姑姑疯了以后,经常提到一个名叫张志鹏的人。听我爹和我妈说:“他们两个搞过对象。宋竹梅可爱见张志鹏呢。张志鹏也很喜欢宋竹梅。”我妈说:“那他们怎么没结婚?”我爹说:“我爹不同意,硬是把他们拆散了。”我妈说:“那她疯了是不是和这个有关系?”我爹说:“不知道。但我想应该有点。”
那时,姑姑还当着老师,在学校里教低年级学生。后来因为什么原因被学校辞退的,我就不知道了。
姑父是个很好的人。姑姑疯了,他一点也不嫌弃。对姑姑百般照顾。正因为这,姑父有好几年都没回老家看望自己的父母,一直守候在姑姑的身边。这年腊月,快过年的时候,姑父见姑姑的病情有所好转,就决定带着只有几岁的儿子和女儿回老家柴沟堡看看双亲去。
临走的时候,姑父找到我爹,让我爹告诉我,让我每天晚上去陪姑姑睡觉去。姑父怕没人陪姑姑,姑姑会出事。
在我们几个侄儿里姑姑最疼爱我了。见我去陪她睡觉,很高兴。问我喜欢吃什么?姑姑做给你吃。我说喜欢吃豆馅包子。姑姑说:“好!明天姑姑就给你蒸豆馅包子。”第二天晚上去了姑姑家,姑姑高兴地对我说:“志强,你看,姑姑给你蒸了一笼豆馅包子。”说着揭开笼屉让我看。我一看,惊呆了!好我的妈呀!姑姑给我蒸了这么大一个包子!笼屉里一个三角形的包子占满了整个笼屉!我一个礼拜也吃不完。
睡到半夜,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些动静,爬起来找姑姑,却不见姑姑的影子。我就大声喊:“姑姑!姑姑!你到哪去了?”
姑姑听到我的叫声,从外边跑进来问我:“喊姑姑干啥?”
我这才看见姑姑只穿了一个裤衩和背心。
我说:“姑姑,你不冷啊?”
姑姑说:“嗯,有点冷。但姑姑不怕。”说着把双手伸到我的被窝里,让我给她暖暖快冻僵了的双手。把我激得浑身打颤。
姑姑说:“过年呀。这两天,贼可多了。你姑父给家里买了好多肉。姑姑得把这些肉都搬进家来。要不,让偷人贼把咱们的肉偷走了,过年不了?”
说着,转身又跑出去给我捧了好多过年吃的东西。有花生、红枣、柿饼子、核桃和瓜子。放到炕上让我吃。
那时,我放学后,做完作业,经常领着同学张万到姑姑家去看她。
一天,张万路过姑姑家,趴在姑姑家的窗户上看姑姑。他从玻璃里看见姑姑坐在地上,手里拿着刀和一把剪刀,不知道在干什么?就敲敲玻璃,喊姑姑。姑姑听到有人喊她,就从地上站起来。这时,张万看见姑姑的肠肠肚肚一下都从姑姑的肚子里掉了出来,就吓得大声呼救。
送到医院,医生检查发现姑姑把自己的肠子剪掉了两节。有七寸多长。姑姑被抢救过来后,人们问她:“你割开肚子干啥?”姑姑说:“肚子里热得太厉害了,我想割开让它们通通风,好好凉快凉快。”手术时,接了两节狗肠子。
姑姑病得严重后,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什么话也敢说,一点也不害羞。有一天早上,姑姑跑到奶奶家,对奶奶说:“妈,妈,你听我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男人趴在我的肚子上硬要我。我不答应,他就说:让我舒服一下,我舒服,你也舒服。妈,你说,我应该让他吗?”
直到这时,奶奶才相信自己唯一的女儿真的疯了。奶奶的眼里不由得掉下了两串浑浊的泪水来。
结果,没过两天,姑姑从二十几米高的一座桥上,跃身跳了下去。人们满以为跌死了。不想,送到医院检查了一下,只把腿跌得骨折了,身上其他地方一点毛病也没有。
有人问姑姑:“宋竹梅,你为啥要往桥底下跳呢?你不怕跳下去摔死吗?”
姑姑说:“有个人一直在我耳朵边和我说:‘跳吧!跳吧!跳下去就好了。’我心想:跳下去就好了,就跳吧。我就跳下去了。”
姑姑的病好了两年。是一个井下工人给治好的。
有一段时间,姑姑每到吃饭的时间就跑到职工食堂吃饭去了。她不买饭。她是看见谁买上饭了,把饭搁在饭桌上,乘他扭头去取筷子的时候,就毫不客气地坐下来,把那人买好的饭拿来吃了。那人见了,知道姑姑是个疯子,也不好说什么,便翻身再去买一份。后来,时间久了,人们发现姑姑谁买的饭她都敢吃,唯有一个人的饭,她不仅不敢吃,还一见他进来,就马上从食堂跑出去了。有人就好奇地问那人是怎么回事?那人说:“他怕我。因为我知道她的病根在哪里?”这话传到了姑父的耳朵里,就到职工食堂找到那人,想问个究竟。那人对姑父说:“你女人是让一个从北京来的疯狐狸缠上了。这疯狐狸本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头上戴着礼帽,到处转悠。有一天人家正坐着八抬大轿在街上走着,碰到了你女人。人家叫她让道。她不仅没给人家让道,还数落了人家一顿。结果惹恼了人家,人家就缠上了她,让她受罪。”姑父说:“听人说,你说你能治好我女人的病,是真的吗?”那人说:“是真的。”姑父高兴地对那人说:“那就求你给她治治吧!治好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那人说:“我啥也不要。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只要给我把工作从井下调到场上就行了。”姑父听了,欣喜万分,一口答应了下来。那人说:“你不知道。我要是不为了调离井下,说啥我也不会给你女人治这个病的。”姑父问:“为啥?”那人说:“我给你女人治好了病,就得丧良心。”姑父问:“这话咋说?”那人说:“我治好了你女人的病,还得寻找一家,再把这个疯狐狸送到这个人家去。好了一家,又害了一家。这不是丧良心是什么?”一番话说得姑父低下头来,再也没话好说了。那人见姑父这样,就说:“你果然是个好人!罢罢罢!为了你一家,也为了我自己,我就豁出去了!我给找个坏人家把疯狐狸送去。你等着吧,几天以后,你女人就好得和原来一样了。”姑父听了,感动得跪下来就要给那人磕头。那人拦住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几天以后,姑姑果然好得和原来一样了。姑父就找到矿领导把这事说了,求矿领导给个面子,把那人的工作从井下调到场上来。矿领导很痛快就答应了姑父的请求。
姑姑的病好了以后,我们全家人都高兴得啥似的。
姑姑整个人都变了个样。说话做事再也没有那种疯疯癫癫的样子了。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换了个人。她开始出来和人们交往了。人们见了她,都要和她说她疯了时的那些事。她觉得脸上很不光彩,很羞耻。于是就不敢出门了。她觉得太丢人了!
姑姑怀孕了。
姑父很高兴!见了谁都抿不住嘴想笑。
孩子快足月的时候,姑父工作比较忙,大意了,没想到姑姑生孩子的时候应该有个人在家里陪着,以防不测。
结果那天,姑姑生下孩子后,跳起来,使劲一脚踏下去,就把孩子的头踩扁了!等姑父下班回家后,一切都晚了。还是个男孩儿。
姑姑又疯了。
姑父绝望得差点也疯掉。
姑父找到那个给姑姑治好病的工人,求他再给姑姑治治。那人说:“没办法了。你要是没让你女人怀孩子,就没事了。你女人又怀了孩子,这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那人抱歉地对姑父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怪我当初忘记告诉你这件事了。”
姑姑死得很可怜!
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我大爷因为是干部,为了支援边疆建设,调到了内蒙古石拐子礦务局。十年运动初期,大爷被当做内人党,让当地的群众揪出来跪在三棱木头上批斗,把双腿弄残了。等到一九七一、七二年的时候,形势有所好转了,大爷的腿恢复得也能拄着双拐行走了,就决心调回大同矿务局来。这事不知怎么让姑姑知道了。姑姑就坐着公交车跑到大同火车站去接她大哥。没接到大哥,姑姑回来时,坐错了车,跑到了韩家岭公社,认不得回家的路,被韩家岭公社的干部们收留了下来。不承想,姑姑半夜跑出来,沿着铁路线从太原方向往大同走,被一列大同始发开往太原的客车迎面撞飞了。
三叔
我小的时候,经常听爷爷和奶奶叫三叔:“三出笔”(三出笔这三个字怎么写,我至今不知道,就只好用这三个同音字代替)。
“那个三出笔。”
“三出笔货。”
我爷爷奶奶经常这样叫我三叔。我知道“三出笔”这话不是好话,但不知道具体含义。等到我长大一些了,才明白“三出笔”这话,是指怕老婆、窝囊、没出息。其实三叔并不是三出笔,他是厚道、诚实,不懂得耍滑头。不像我大爷,奸,心术不正。也不像我爹,脑子聪明,会办事,可就是没文化。
我大爷和三叔都上过学。大爷年轻的时候还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喜欢书法。我爷爷奶奶叫我三叔三出笔的时候,我总觉得还有一点溺爱的意思,也并不是完全责备的样子。在我的印象中,我爷爷奶奶最疼爱三叔。因为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我大爷支援边疆建设,去了内蒙古石拐子矿务局。我爹是雇奶出去年太长了,一直不在爷爷奶奶身边,感情不深。
三叔会拉二胡。他拉二胡的时候,眼睛总是闭着,摇头晃脑地,一副很陶醉的样子。那几年样板戏很流行,三叔在矿上的宣传队里拉二胡。三叔还好打篮球,是矿上篮球队队员。他的个子虽然不高,但他很灵活,带球过人,跳起投篮,都很牛。三叔好像上过高中。那时,他这学历算是高学历了。改革开放以后,兴起了跳交谊舞。三叔知道我会跳,就专门和我三婶一块儿到我家,让我教了几次。
三叔学得很快。三婶却怎么也学不会。三叔就天天到舞厅去跳交谊舞。什么华尔兹、探戈、帕斯、伦巴,都跳得很好。是舞厅里女性们最喜欢的舞伴。不管年轻女孩儿,还是年龄较大的半老徐娘,三叔带着她们跳起舞来,舞步繁多,舞姿潇洒,是舞厅里的跳舞明星。有人看不惯,说我三叔是老没调。成天去舞厅搂着女人们跳舞,迟早有一天会跳到一个被窝里了。
三叔七十多岁的时候,突发脑血栓,痴呆了。但一听到音乐声响起,他就不由得跳到地上踉踉跄跄地跳起舞来。
那年除夕,我给堂妹发视频,想让三叔和我妈见见面。在视频里,堂妹问三叔:“爸爸,你看那是谁?”三叔呵呵地笑着说:“妈!”堂妹对三叔说:“不对!爸爸,这是我二妈。”三叔说:“嗯,是我二妈。”堂妹便大声对三叔重说:“不对!爸爸,是你二嫂。”三叔说:“哦,是你二嫂。”堂妹哭笑不得地说:“啊呀!爸爸,是你的二嫂,不是我的二嫂。”三叔这才嘿嘿地笑着对我妈说:“二嫂。我咋认不得你了?”说话间,堂妹说:“啊呀!不能说了。我爸爸又把屎拉在裤子里了。”
1992年8月6号,三婶因胃癌离世。三婶去世后没有多久,三叔就到处找老伴儿。有一天,三叔在路上碰到了我,对我说:“三爹还去十三矿找李彩梅去了。”我说:“您找彩梅姑姑干吗去了?”三叔说:“三爹对你彩梅姑姑说:‘彩梅,你看,侯宝山没了,我那口子也走了。咱们两个又从小都熟。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看,我们两个人干脆领个证结婚一起过吧。”我说:“彩梅姑姑说什么了?”三叔说:“你彩梅姑姑说:‘我这辈子不想再嫁人了。”我对三叔说:“三叔,您这么做,不怕让人笑话您——这么大岁数了,三婶去世还没有几天,您就急着到处找老伴儿。”三叔说:“那怕啥?你三婶死了,还不叫我娶老伴儿?”我说:“不是不让您找,是说您不要着急着找。咱们慢慢打听个好茬儿,再找不迟。您这么着急忙活地到处找老伴儿,万一找到个不好的,怎么办?”三叔低头想了想,说:“你说的也对。那三叔就等等,不急着找,行了吧?”我说:“这就对啦。”
过了不久,奶奶一下瘫了。我去奶奶家探望奶奶,我大爷和三叔都在。不一会儿,三叔的两个儿子也去了。三叔就对两个儿子说:“你们来得太好了。你们快替替爸爸吧。每天黑夜,你大爷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可你大爷呼噜打得好像打雷哩。聒得爸爸好几天没睡好。你们再要不来,爸爸也快熬垮了。”我大爷说:“不行!孩子们都上班呢,不能影响孩子们上班。”三叔说:“那你在吧。让我回家好好睡上几觉。”大爷说:“那不行把宋党叫来(宋党是我爹),叫他也来伺候伺候。”三叔说:“快别叫我二哥了。”我大爷说:“咋了不叫他?难道他不是从妈裤裆里掉出来的?”三叔说:“二哥自从和我二嫂离婚后,咱们谁也没待理过人家。这会儿了,你想起还有我二哥了?你说这合适吗?”我大爷说:“那就叫志强妈来伺候。”三叔说:“那更不行!”我大爷说:“咋了不行?宋党不能来伺候妈,就叫他老婆来伺候。”三叔说:“就我二嫂那身体——单薄的,连妈都扶不起来,你说二嫂能伺候得了?”我大爷说:“那咋办?这个不能来,那个也不行。莫非就咱们两个老的伺候?”三叔说:“咋了?你是妈的儿子,你不伺候,想让谁伺候?”我大爷说:“我看咱们两家轮哇。你家一个月。我家一个月。”三叔说:“行!”我大爷说:“但我得和你们说清楚。轮到我家的时候,我可不往我家接妈。你大嫂在我家可立了大功了!我不能因为妈,把你大嫂累倒了。我雇人伺候呀。”这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我大爷说:“大爷,您这话说的就一点道理都没有了。我大妈在您家立了大功了。难道我奶奶没立了大功?我妈没立了大功?把奶奶接到您家就不行了?刚才您还说最心疼我三叔。怕我三叔累倒了。我三叔想让儿子替替都不行,这就是您心疼我三叔?”这才说得我大爷闭口无言了。
奶奶是在三叔家去世的。在操办奶奶的丧事时,我大爷家只有我大爷一个人去了。其他人连个面都没露。直到出殡那天,我大爷的几个孩子才姗姗来迟。邻居们就指指点点地数落着我大爷。我大爷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便找三叔的茬儿。我大爷问三叔:“埋光荣(三婶的名字)的时候,谁给你们指画的?光荣把我的穴位占了,我死了往哪儿埋呀?”结果被我爹他们的二堂兄嫂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宋权,你这是想干啥呢?有你这样的人吗?这儿打发你妈呢,你们一家就你个兔崽子来了,莫非你们一家人都死绝了!你那个球大点的罗圈腿老婆哪去了?她咋不来?婆婆死了,她一个做大媳妇的,连个照面都不打,她是个什么东西!你那几个小兔崽子们今天才来。那几天干啥去了?都死了不是?奶奶死了都不來。你是咋教育你那几个小兔崽子的?你二嫂我拿×也把你笑话死了?还敢在这儿闹事。我看你是不挨骂坑的——”
我这个二大妈是出了名的刀子嘴。平时谁都不敢招惹她。谁要是惹恼了她,什么话都能骂出来。
2021年5月15日于陋室
【作者简介】乌人,1955年生。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作品》《文艺报》《中华读书报》等报刊,并有多篇作品被《报刊荟萃》和凤凰网、百度、中国社科院官网等各大网站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