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描淡写
2022-07-04李达伟
1
瘦弱、平和又坚硬,是我对他的印象。他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在他生活的小城里,有很多真正的阅读者,即便有那么一些人并不写作,但阅读量惊人。很多人打内心里排斥和鄙视一些地方写作者。当认识他后,我觉得被鄙视的只能是如我之辈,他不能是。他一直在写着,一直在阅读着,他写着让人陌生和诧异的小说诗歌和散文,他阅读的范围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在那个很大的书房里,我们担忧他的书会把房间压垮。现在他有几本书,还被我放置在书架上,对他我有着无法挥去的深深愧疚和不安,他的书可以说是被我占有了。他已经离开人世好几年。他的书,一直提醒着我他曾经存在,也在提醒我真正的阅读者和写作者可能的样子。
在那个小城里,他可能早已成为无名者,没有多少人会记得他。最记得他的应该是他的儿子和爱人,在我们去他家时,他的儿子还小,他的爱人很善良,一家人其乐融融。随着他的离世,一些东西,特别是让我们歆羡的暖意柔情被强行打破了,一些平衡被无法预料的东西打破了。在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生活众多的不如意。我们总是因此而唏嘘不已,我们只能感叹,那是多好的一个人,那是多好的一家人。我不敢问那对母子的近况,也不曾有人跟我说起过他们。希望他们能活得很好,至少能从他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我真想跟他们说,一切要向前看,真正做到这样却很难。他在那个世界中消失的速度,似乎也在佐证着一个世界可能的冷漠与忙乱。我们多少人轻易就把他忘了。
有多次,我在想到那个小城,或者回到那个小城时,总会无端想起他。我对他的印象深刻,那是我真正打内心深处佩服的人。他的文字总是充满温度,与我的一些文字,形成了鲜明对比。“充满温度”这样的表述,有那么一刻,竟成了有着强烈贬义的表述。但用在他身上,没有任何的贬义,也没有任何的争议。他在用充满温度的文字,表达和呈现着对于人生与境遇的感觉。我与他虽有不同,却有殊途同归的意味。我只能说他的文字与他一样充满温情。直到他离世后,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他对于世界的那种超越了一切的爱,他至少无比爱自己的妻儿。他遭受着生活与命运残酷的对待与奚落,在他的文字中,我们能感知到的却是他希冀生活与命运会对妻儿柔情一些。
他离世后,我无意间看到了他的几段日记,我看到了他对于世界的那种爱,以及对于自己身患重病的不安,都異常强烈。他并不是豁达的,他是一个充满温情和悲情的人,我能理解他的不豁达,我能理解他的痛苦与无奈。他几乎就生活在一个狭隘无名的世界中,他从未表现出对于名利的那种热切与渴望,直到他离世,我才发现他早已把一切看得很透。他早已沉于无名。生前无名,只是在那个小城里,收获了一点点名声。死后无声,他也早想到了,只是一些人并没有想到这些,他们沉迷于名利,一直沉迷。
我们曾单独在一起聊过文学,我的粗鄙与狭隘在他面前暴露无遗,但他并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的拒斥之意,他的温情已经原谅了当时还算年轻的我。当我明白了这一切时,只剩羞赧,却已经不能向他诉说。当时年少的我,在那个小城里表现出了对于名声的渴望与狂热。我不习惯于孤寂,总是习惯于与一些人高谈阔论。在多次聚会中,他的身影总是孤寂和落寞的。他并不适应那些喧闹的场合,他不饮酒,只是默默地坐在我们中间,他为顾及我们的感受而不好愤然离席。他慢慢学会了拒绝。他的身体开始出现了一些问题,这是别人说的。他的身体真出现了问题,而并不是他在找借口。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间里,他总是沉默不语,思绪朝别处蔓延,游离于那个场之外。那是一眼就能看到的。只是当时我们都沉浸于另外的场中,而忽略了他的感受。他当时的情形,我现在已经有了切身感受。我现在也感觉患上了交际焦虑症,总是在那些喧闹中焦虑不安。
他的身体确实出现了问题。我希望那不是真的,我希望真的只是他厌倦了那些喧闹却没有多少意义的场。在那样的场中,我们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好好谈论一些于我们而言相对严肃的话题。我们就在那些烧烤摊上,大言不惭地谈论着文学作为改变人生与命运的一种手段。当听到他离开人世时,我已经去往另外一个小城。那时,我所在的小城,许多的建筑和记忆正在被重建,就像是一个生动却悲伤的隐喻,他将以另外一种方式存活于我的心中。我开始重新去认识他,那些关于他古板的认识转瞬就像是被刺破的气球,他曾经像虚弱的纸张一样飘在了空中,现在他再次从空中回落到地。那时,我才意识到在那个小城中,我错过了与他真正交心的机会。如果真和他成为知己,我对文学的理解是否就会深刻些。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们会不会去谈谈我们的爱无力,就像是在那个会场里,那个诗人给我们说起的“爱无力”。诗人看到了人在当下现实中的无力感,一切的无力,特别是爱的无力。我们在当下的日子里,日渐变得虚弱和无力。在他离开人世之后,我开始无比珍惜那些难得真正的交谈。河流的声音哗哗流淌。从小城中流过的河流,日渐干涸。在提到那条从小城中流淌而过的河流时,他们也提到了从他们曾经生活的小城中流过的河流。两条河流并不相同。一条日渐干涸,一条一直丰盈。
两条河流边的生命,是否也多少有些不同?我说不清楚。出现在河流边的那些艺术家,他们在某些方面很相似,某些方面又不相似,有时其中一些人的命运又惊人相似。谈论着这些有着相似命运的人时,我们就像是在谈论一个人,他们又从群体变成了个人。他离世之后,他慢慢从我们的讲述中消失了。我们总是不敢说起他,大家都知道说起他的同时,也是在暴露自己的无知与浅薄。在这座城中,我们在说到那些小城艺术家时,他再次猛然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他同样是小城艺术家,同样是我理想中的小城艺术家。谦虚、坚定、善良,是他所给我们留下的强烈印象。但他还不是我最理想的小城艺术家,毕竟他命运多舛,疾病缠身,他还给人一种强烈的关于命运的悲凉感。我理想中的小城艺术家,命运感稍强烈些,他们在善待生活的同时,生活也能善待他们,他们有着悲悯一切的胸怀时,他们也能被呵护。
理想中的小城艺术家,我在记忆中找寻着他们,同时也在我们的讲述中找寻着他们。回到那座小城,曾经一起出现在烧烤摊上的那些人影,暂时消失,我在犹豫要不要联系他们,最终决定暂时不去联系他们。我出现在了他曾经任教的学校前面,才发现学校已经被推倒。学校已经搬迁到东山脚下。我看到的是一个建筑的倒塌,这本应该是再自然不过的,只是每每想到他曾经在这个学校里教书了多年时,不禁悲从中来。他的名字?我绞尽脑汁,却无法想起他的名字。那么让人崇敬的人,那么总会让人反思自己的人,他还曾相对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竟把他的名字给忘却了。这真是有些不可原谅的遗忘。他在我这里,也成为了无名之人。他成为了“小城艺术家”。他成了我在回想起那座小城时,唯一的“小城艺术家”。别的那些人呢?他们知道我把他们忽略了,以近乎过滤的方式,他们定会恼怒不已,毕竟他们曾经跟我一起多次出现在小城的很多幽暗或明亮之地,我们曾多次嗅到了各种各样的气息,有那些腐烂的苹果气息,以及那些好闻的成熟水果气息。他们中的很多人,与以前我认识他们时一样,有些早已不是过往我熟悉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因为婚姻爱情出现了一些问题,而真正远离了文学,不再是“小城艺术家”。
当我离开那个小城后,很多人已经很少联系,对于他们的现实生活,其实我也不怎么去关心。如果,他不是离开人世给我留下了太多唏嘘的话,在离开那个小城后,我可能也不会再想起他。在那个小城中生活的那几年里,本应该也是值得我们不断去触及和回忆的。只是生活被简化,生活变得很简单,简单得似乎已经不值得我花费时间重新回到记忆之中,又果真如此吗?我们沉陷于那段生活的话,又有多少意义?我们能在那样的生活中得到多少的慰藉。还是有。还是有着我们对于平庸与狭隘的一些对抗。如果他还在世的话,我一定要跟他谈谈刚刚读完的一本书。
《当鸟儿带来太阳》。加拿大作家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中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那些海的气息,那些感伤的诗意,作家把目光放在了布雷顿角,一个偏于地域性的,但小说不只是地域性的,地域性只是表象,只是承载体,地域性并没有我们所担心的那般狭隘。当极具有地域性的东西出现,当极具有地域性的生活與生命出现,那只是生命所生活与驻留的一个环境,环境必然影响着生命,生命在不同的环境中努力在抗争,努力在寻求生命的真正意义,努力让生命在一个貌似极其普通的环境中不再普通。麦克劳德不断唤醒记忆,同时模糊记忆,同时让记忆与现实相互碰撞后,让现实也沾染上了几丝模糊与不确定。作家不断在咀嚼着苦涩与泪水。语言的秘密,语言带来的安慰,以及语言的那种孤独与无奈。当语言与命运联系在了一起之后,那些远离故乡的生命想通过语言或者其他能更接近故乡,而往往是更接近了死亡与宿命。《万物皆有定时》,写的是过去与现在的交织混杂,是对于过去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的一次重要回溯,是为了尽力去延续生命中极为珍贵,却往往稀少的美好,困惑变得明朗,美好在记忆中留存。《夏日将尽》中,那种伴着矿工近乎如影随形的死亡与恐惧,都在旷日持久中消磨着生命体,生命体变得日渐麻木,一些美同样被消磨殆尽,但生活总还要继续。《冬天的狗》,狗成为一种隐喻,成为家族悲剧记忆中最重要的一环,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惨死与早逝,似乎都藏于暗处,偶尔才会现身如幽灵的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狗是否还真在,说不清楚,只是模糊不定,无法捉摸的藏于暗处的命运感与对死亡的认识一直存在着。《曲近完美》,一种坚守,一种伴随着太短的悲情以及浸泡了太多苦涩泪水的坚守,那些远去的无法握住的美好,唯一能触摸的是泪水,是苦水,他唱出的是命运的那种悲凉感。《当鸟儿带来太阳》,狗带来的并不是希望,而是短暂的美好,似乎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无法久存,带来的是死亡,是关于死亡的阴影与梦魇,是对于死亡的恐惧与幻象。《幻象》,几个故事,家族记忆,一些人的悲剧,一些失明的人,失去了对于世界最真实的第一感觉,当目光慢慢变得呆滞,变得失明,世界的光也在消退。《来年春天》,似乎不再那么悲情,但依然有着挽歌的意味,最终从自然与牛羊中走了出来,里面其实同样有着一些无法抑制的失落感。
我还想跟他谈谈另外一本书。《6点27分的朗读者》。法国作家让—保尔·迪迪耶洛朗。一个关于朗读者的书。他一定会很感兴趣。他本身就是一个理想的阅读者。这本书会让人想起另外一些书,《朗读者》,或者是《过于喧嚣的孤独》。一个平凡之人,在一个碎纸厂工作,努力对抗着无序枯燥甚至是暴力有着强烈隐喻的生活,那是让人窒息的生活,那是有着众多老鼠爬动的糟糕处境,那里发生着的都是与“碎”有关的行为,压碎,扯碎,撕碎,碾碎,粉碎。他每天在碎纸机下冒险抢下一些纸张(他抢下了一些纸片,一些碎片,把它们组合起来,会不会是另外一种荒诞生活的完整,或者会出现巧合的无缝联系,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些不同的人出现,他们独立成页,又相互联系),并在列车上坐在折叠椅上朗读,读给自己,为了缓解工作带给自己的压迫,同样也给一些人朗读,朗读会让一些人放松,同样也会让一些人越加烦躁。多少人已经无暇阅读,同样无暇用心聆听另外一个在他们看来,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朗读者的朗读。与一条又一条平凡普通的金鱼对话,只能说是倾诉,金鱼成了无声的倾听者,一条又一条普通的金鱼死去,它们的死亡同样有着为了不普通的可能,给那些终将会死去的金鱼倾诉,倾诉生活的平庸,倾诉工作环境的嘈杂,倾诉一些人的冷血,还有一些人命运的不可知。他自己的两个朋友,一个守门的同样热爱阅读的人,不断在写诗,为了给那些卡车司机朗诵诗,让那些急躁的司机因朗诵而惧怕,同样因朗诵而习惯(一些习惯同样多么可怕,我们不能用习惯来当借口,有时我们说习惯就好,但多年过去,我们终究无法习惯),一个不小心被碎纸机碾去双腿的人,总相信自己的双腿终将会重新长出来的人,它们是长出来了,以他想要的方式。金鱼用死亡在回应他,用游动激起的波纹在回应他。还有那些老人,他们成了他的听众。生活中的真实身份,两个平凡的人,他们都在努力隐藏着自己,隐藏着自己真实的那部分,在一些时候的真实中,他们才能真正平静下来,才能真正可以舒口气,让自己意识到生活的真正意义。一个被他捡到的U盘,一些文档,关于对抗平庸生活的文档。一个是朗诵者,一个是写作者,两种行为,却殊途同归,在同样枯燥、平庸,甚而是会让人绝望,也可能因之越发平庸的世界里,他们用朗诵用写作对抗着生活的平庸,为了改变一些形象,改变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朱莉的世界是白色而光滑的,那他的世界呢,因为朱莉的存在,因为那些心灵的碎片,生活的真实,让他那凝滞孤独的生活有了一些变化。他开始在寻找,寻觅一个人,其实寻觅的是一颗与自己灵魂相契合的心,其实是为了体会一种可贵的永恒。他找到了。那时,爱情是美好的,生活的另一面是温情的。现实中,还有一些爱情并不美好,还有一些追寻总是无果。“顽强地走自己的路,创造自己的命运,毫不理睬地球上的纷争。”
两本书,两个作家,面对的是地域与阅读的问题,面对着的还是人性普遍的问题。他会感兴趣。他可能还会读出其他的意味。他才是真正的阅读者。他在小城中,对于阅读与写作的那种追求,给了我这个当时被现实与生活不断压迫着,而感到失败颓丧的人很多希望。如果不是因为他这样的人存在,我与很多小城里的人并无多大区别。只是斯人已去,徒留一些感伤的自言自语。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像他一样的小城艺术家。
其实,我在讲述他的过程中,早已完成了对他的评价与总结。我多数时候,都是在“夹叙夹议”。我总结了他的一部分人生,很小的一部分。我窥探着他在那座城市中教书与生活过程中,努力通过阅读与写作力求自己认定的尊严与自信不会丧失,不会受损。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最终让他所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我的内心因之而不胜其痛。我在把他当成理想的小城艺术家的同时,也是把他当成我人生的榜样,他的孜孜以求,他的谦虚低调,他的乐观,都影响着我。在面对着人生的虚幻无常时,有很长时间,我沉溺于悲痛与感伤之中。我跟他们说:我的书架上还有他借给我的几本书,只是没来得及还给他,我已经把它们据为己有。
2
他感觉到了沉压于身的恐慌感。他一直跟我们讲述着那些恐慌与不安。他说已经有很长时间,它们似乎已经渗透到了自己的血液之中。他话语中多少有些沉重与悲观。当我遇见小城艺术家时,他早已不在那个小城,已经在省城。他只能算是过往的小城艺术家。
他出现在医院里,医院正在被重新修缮,一切凌亂破败,他出现的是疼痛科,一种莫名的疼痛折磨着他,那时无法说出缘由的疼痛,检查不出来,但他能清晰感觉到它就存在着。其他科室有着众多的病人,有着众多焦虑感的病人。而疼痛科,人不多,医生一看,便感觉到了他的一些异样。他问他,出现过幻听吗?他说不准,似乎有过又没有过。药片对他没有用,他最终离开了生活的城回到了出生的村寨,那是一个缓慢归乡的过程,在村子里,用一种“喊魂”的方式来医治幻听。而最终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幻听最终慢慢消失,或者是出现了一些自己所希望的幻听。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停地健身,目的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壮起来,那时小城的纷乱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经常要加班到暗夜。在黑夜的大街上行走着,他怀里藏着一把刀,他怕自己会在现实中与一些危险相遇,他觉得自己那时的身体可以至少对付好几个人。当他把这些讲给我们时,大家并没有表示出怀疑的神色。这真是不可想象的,而真实的情形真发生过。他就以那样的方式,在那个偏远的小城生活了多年。
在那个小城中,他成了小城艺术家,那时他写长篇,一直坚持清洁的精神,一直保持着对于生命的热情,一直坚持着在生存的焦虑面前理想的不破灭,一直保持着对于生命冷暖的关注。他的作品,应该有着浓烈的个人自传色彩,在简陋的房子里,初为人父的无措,生活的动荡不安,有些作家的作品就有着这样的特点,在与他有了一些接触后,他应该属于这一类型的作家。他阅读了太多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但阅读与写作之间,同样也可以出现完全相悖的样子。他的作品真是这样吗?在我看到的那些对于幻象,对于巫师,对于重新回到男孩时的记忆,又有着强烈的魔幻意味。最终,他离开了那个小城,去往更大的城市中。他开始觉得自己需要写一部命运之书,而其中的一个较为复杂的主题,应该是那种无时无刻都依附于人心的恐慌。他跟我们说起,自己手中拿着的刀,在一次喝了几杯酒后,就不再被他拿起了。
直到如今,他都一直有种焦虑感,因为感觉生命被浪费,却无法克服,也无法真正摆脱由此所带来的挫折感。有多次,他说自己要真正的文学,阅读小说和写作小说才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不想再写那些为了钱而帮人写的宣传作品。他内心里看不起那样的文字,而自己要一直写着这样的文字,那种矛盾感,你同样深有体会。有天,当你看到了他在写一个阅读专栏时,你终于感觉到了他真正摆脱了那种小城艺术家给他带来的困扰。在那些阅读里,一以贯之的是对充斥于当下世界里众多平庸之作的厌恶,以及对于自己犹如一个放逐之人的强烈感知,在那些阅读里,依然有着沉重与压抑,依然有着对于人性弱点的深刻捕捉,依然无法做到生命与思想的轻描淡写。但他已经摆脱了一些东西。而在与之相对比的过程中,我自己却依然无法摆脱那种生命被浪费的沮丧与挫败。当你适应了生命的重,似乎也就意味着你很难再适应生命的轻。他一直是怒气冲冲的,给人以一种怒气冲冲的悲悯。理想的小说家与现实之间的强烈碰撞。小说家会很失望。我们一些人也难免会很失望。他成了那些被我们讲述的小城艺术家中,个性最为强烈的一个。他一直保持着那些锋利的棱角,一些棱角的锋利会随时把有些人刺伤,他丝毫不在意。他又是无比善良的,总担心会把一些善良之人无意刺痛。
在与他接触的过程中,我的棱角已经磨平,我甚至已经失去了一些最为重要的坚守与判断力。他的存在,会让像我一样的人感到颓丧。他还曾跟我们说起,在那个小城中工作生活的时间,他要写的是枯燥乏味的新闻稿,而每次在写新闻稿的时候,他先要在标题下写下一个伟大作家的名字,他写下了“海明威”,他觉得自己是为海明威写那个新闻稿,而曾作为一个战地记者的海明威也写了大量精彩的新闻稿。他就在那个小城,替海明威写了几年的新闻稿。现在,他同样会为自己的一些文稿署上“海明威”,或者其他自己喜欢的作家的名字,有着太多无法望其项背的伟大作家,每当暂时署上他们的名字,是为了让自己能谦虚而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每一个字。当他这样跟我们说时,内心真是百感交集。
一个小城艺术家。一个汇入更大城市的小城艺术家。他只能是过去的小城艺术家。我们都觉得这样的定义才更准确些。那些小城艺术家,真正离开小城的还是有那么一些,只是为数不多。只是无论是在大城市,还是在小城之中,艺术家的那种敏感与感伤太过凸显了。我们在评价他的过程中,我把自己几次去往省城与他的交集跟他们讲述着,大家都至少有着自己的判断力,大家都一致觉得这是一个很难得的小城艺术家,他一直深感作为一介书生的无奈与憋屈,他一直坚持着的是去关注着弱势群体,去思考着该如何对抗平庸的生活之恶,去思考该如何才能保持着独立思考的能力。相较于他,无论是我们的讲述还是思考,多少有些浅薄。我们也认识到了自己,其实并不应该那样轻易去评判任何人。小城艺术家,众多的小城艺术家,我们在面对他们时,他们都是一个又一个复杂的个体。我们重点把话题引到了他在自己的文稿下署下伟大作家的名字这一行为上,这让我们无比佩服和感慨,我们都有了这样的冲动,我们也想在自己的文稿下暂时署下某个伟大作家的名字。我给这个文本,一开始署下的是“杰夫·戴尔”,然后署下了“加斯东·巴什拉”,还署下了“约翰·伯格”,还署下了其他人的名字。“文本”这样的命名,再次让我感觉到暗含着的几丝粗暴与情感的弱化,但又暂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来替换它。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暂时署名,以及不断更替署名的过程中,会不会对文本产生一些有益的影响。我同样也意识到了这可能只是类似游戏一样。游戏的结果,可能并没有多少意义。而那个小城艺术家,他在署别人的名时,自己的文字确实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3
讲述戛然而止。我们的讲述,也在暴露着我们的内心,大家都深知如此,却也不掩饰。我们甚至已经偏离了他们最真实的一部分,他们远离了自己的一部分真实,被讲述的他们接近了我们心目中的形象。他们还是自己吗?本应该有着这样的疑问。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发问。内心的晦暗时刻被标注。内心的狂喜时刻,同样被记录。夜色已浓。我们要分别了,这次的分别将与过往的任何一次分别不同。这次的分别里,有着一群人的命运将暂时被我们搁置的意味。这次的分别里,也有着一群人的命运已经渗入我们生命中的感觉。虽然我们都生活在这座城中,但大家都意识到从此我们不会再这样谈论那些小城艺术家了。
我们并不是对他们已经没有兴趣了,而是因为更为复杂的原因。他们陆续离开,我们在讲述完其中一个,那个人就会有些黯然神伤地走出那个房间。他们再次成为一个人,他们再次成为漂浮于小城之内的一粒微尘。他们离开后,我在自己的暗室里,想多次呼唤着他们,没有人会理我,我呼唤着的是一种空。于我而言,持续了那么长时间的讲述,真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我们从未想到过,在无心提起其中一个小城艺术家后,会有那么多的人出现。我为了其中很多人的命运感伤,同样也为一些人努力着,并不断变好,内心又变得舒畅了不少。小城艺术家的人生与命运,并没有戛然而止,他们依然以自己的方式,对我们产生着影响。我们能肯定的是,那些真正的小城艺术家都离开了那座小城。他们也将以那样的方式离开我们的讲述。我们只能重新去寻找一些人,来满足我们的讲述。他们早已在那个小城结婚,离开人世,葬于雪山之下,让人感伤,又让人感到安慰。
当男孩和女孩慢慢成长,生活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变故,这时,他们更能理解那些小城艺术家了,他们在一些时间里,又何曾不是离开那座小城来到了眼下这座小城的热爱艺术的人,他们更能理解那些人。在谈到小城艺术家时,他们也是从一个低洼之地走出来的过程,他们在那些小城艺术家身上理解了很多东西。他们离开了那座小城。他们结婚生子。他们的生活,不需要讲述,在我们之间有了联系以后,他们都在无意间说着自己的生活,我们对各自生活都已经很熟悉。而我,也在眼下的这座城中奔波了几年,时而焦虑,时而不安,时而又感到有些满足的安然。我们在经历一些生活,并经历他们的讲述,似乎就是为了更好地懂他们。其实,是为了更好懂我们自己。我们真做到了吗?我们都不敢肯定。我们真理解了那些小城艺术家?我们依然不能肯定。我们可能还曲解了他们,让他们一直身处现实与想象之中。那个小城真正发生了变化。我们都发生了变化。那些被我们讲述的小城艺术家,大多数已经不在世了,他们将一直沉默地面对着我们情绪波动着的讲述,我们为他们的人生与命运而唏嘘,而感动,而心绪复杂。
民间艺人。泥塑。寡语。似乎寡语基本成为了那些民间艺人身上的一种特质。我们置身于他创造的那个艺术世界之内。众多的瓦猫。不只是瓦猫。那时的世界里,有着很多古老的建筑,有着民族特点,又有着一些新的建筑风格融入其中。我们看着那些古老建筑上的许多壁画,被时间,被人遮蔽。有个与我们在一起的艺术家,他也可以算是我们心目中那种理想的小城艺术家。他就在那座小城里生活了好几年,在那里成为教师,教书时曾住在其中一个庙宇里。我们出现在了那个庙宇,几十年过去,往日时光犹在眼前。就在这里,他指了指庙宇中的某个位置,栅栏隔开,糊上报纸,他就在地上,放一盆清水,手握毛笔,在地上练字。他的刻苦,以及在庙宇中度过的那些年,都让他对书法有了自己的理解。在那个有着古老建筑的世界里,这与我们所多次说起的小城不一样,这里有着各种文化的堆积,那些贫瘠与荒凉在这里并没有,这里还有不只是黑白的色调。当我们出现在有着各种泥塑的店铺里,色彩开始變得越发五彩斑斓,即便黑白依然是清晰的底色。小城书法家,不只是对书法有着自己的追求和造诣,他对于这个世界中的那些古老建筑,同样很熟悉,熟悉到他可以翔实地给我们讲一个照壁,一个壁画,一个屋檐,一个门楣。与以前,我们所熟识的那些沉默的小城艺术家不同,因为他真正成为了我们的朋友,他不再是沉默的,他不再是遮掩的。我们跟着他进入了那个泥塑的世界。
泥塑世界里的小城艺术家,书法家暂时隐身,与我们曾经不断讲述的那些人,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他的沉默寡言,他习惯了安静地坐着,简单地谈谈自己,谈谈泥塑艺术,谈谈自己的幸福与艺术的尴尬,他还谈起了自己的爱情(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上文中,几乎没有触及任何一个小城艺术家的爱情)。有那么一会,我竟没有忍住与他说着什么,说那些内容时,更表现出了我对于他以及泥塑艺术的陌生。但他并没有粗暴地反驳我,反而耐心地跟着解释着。我真想跟别人说,这就是我理想中的小城艺术家。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坐于一个安静的角落,静静地阅读,然后在写作过程中无比专注,写出理想中的作品。他的专注,让我很佩服。有时,我会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在一些时间里已经很难做到专注了。
用面捏东西,用泥巴捏东西,以前需要绘画来打样,然后看着画创作,而现在的他,早已不需要看着画来创作,他一切心知肚明,一切信手拈来。要让那些面团变得坚硬起来,要让那些粘黏的泥巴坚硬起来,让人忘却那曾经是泥土曾经是面团。在我们对那些泥塑不是很了解时,我们只会想到泥土是其必不可少的材料,却不会想到会有面团。只有那些老鼠,才不会忘记它们曾经是面团。一些泥巴,一些雕刻的刀,一张桌子,并不整洁,很乱,那些艺术品就在这样的世界里被创作着。艺术与创作场景之间的强烈对比,这样的对比,我很熟悉。雕刻的场景,亦如此。无序与有序的对比。有那么一会,小城艺术家是感伤的,感伤的是自己的泥塑销售的难度,感伤的是自己做了一些面塑,竟被老鼠吃了几个。那些面塑所付出的时间与精力,只有他自己才感受深刻。他在讲给我们的过程中,我们虽然能感受到里面的难度,但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真正的难度。小城艺术家,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游走。
我真想跟他们谈谈他。最后一个小城艺术家。某种意义上的。他将是我们集中谈论的最后一个。他身上有着很多让我们感慨的东西。只是最终因为一些原因,我们并没有说起这个人。他成了只是在我的内心里被讲述的人。想起他,我还想起了他的妻子,他们两个人就在小城中一直坚持着泥塑艺术,并用艺术来相互慰藉。小城艺术家,还有一只公鸡。每当他骑着自行车穿街走巷时,那只公鸡就会跳上自行车的龙头,跟随着他。那只公鸡,成了他的宠物,又不只是宠物。在面对着这样的情形时,小城变得不再真实,小城有了艺术家创作的那些泥塑所具有的魔幻意味。那些泥塑不只是有着美感,还有着一些精神信仰方面的神秘意味。公鸡的出现,并没有让世界变得更为真实,反而是让神秘与虚幻感变得更为浓烈。你可曾见过那样一只公鸡?众人摇头,众人猛然手指眼前的公鸡。公鸡从自行车龙头上轻巧地一跃而下,消失于院子的最深处。公鸡也多次从幽暗处窜出来,跃上他的自行车龙头。有时,公鸡静静地匍匐于他和妻子创作的那些艺术品中。众多小城艺术家的存在,于一座城便有着这样的意义,小城没有那么快就被遗忘,反而是一直被我们所记忆。在那样的小城里,一些小城艺术家,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旷日持久地享受着孤独,那种艺术给人的孤独。
乌鸦消失。乌鸦的黑色消失。猫消失。猫的眼睛消失。麋鹿消失。麋鹿的脚印消失。蝴蝶消失。蝴蝶的舌头消失。大象消失。大象的鼻子消失。记忆中出现的那些生命消失。我们必然要面对着这样不断消失的命题。我们也在面对着消失与永恒相互联系的命题。消失才有意义吗?消失才会有永恒的意味吗?这些生命在不断出现时,是它们的一些东西与人相类似,它们的目光,只是集中在目光时,它们审视世界的目光,它们与人类对视的目光,太像人类了。它们消失了。它们暂时闭上了双眼,它们又不会让我们有面对着自己的感觉。它们中的一些目光,与那些小城艺术家的目光惊人相似。我们在讲述中,猛然意识到了二者之间的相似。那一刻,我们的讲述因颤抖因激动而停顿了一会。男孩与女孩的童年,他们与世界的相遇相识,讲述的记忆所呈现的最大特点便是如此,现在他们以某种方式失去了那座小城,又想以讲述的方式留住那座小城。
小城艺术家的痛苦与失落,终其一生都难以愈合的失落与痛苦,都已经消失,他们可能并没有我们所认为的那般痛苦和失落,我们能肯定的是他们的生活一般,至少是有着一些悲剧与平庸意味。都在消失,都在淡化。我们能理解他们的痛苦与失落,我们都有过与周围的世界相互交融,或者是与庸常的生活相妥协的经历。这也是为何他们成为了我们很长时间里不断讲述的对象。当我们的讲述停止,那些小城艺术家,同样也在消失。他们消失了吗?消失了,又似乎没有消失。“在这里,无论是满心忧惧还是无忧无虑,他们听憑岁月的年轮隆隆驶过:从短暂的阳春,到漫长的仲夏,再到飘雪的冬日——直到岁月在空气中消融、淡化、消失无踪。”(扎加耶夫斯基《轻描淡写》)
暮色已去。我们不再讲述,我们也不再像平时那样,要做一些简单评价。我们早已意识到评价的浅薄与局限。我们沉默了一会。我们陷入了很长的有些深情的静默中。我们都感觉到了几丝疲惫,再次体会到了很多时候讲述与评论的那种无力,特别是在面对着一群小城艺术家的人生与命运时。我们很多时候,与那些人一样卑微而弱小。我们只知道那些小城艺术家,一些人并没有重生,而其中一些人是得到了新生。我们只知道被我们讲述的那些小城艺术家,只是被我们讲述了一个梗概性的真实或不真实的人生。在暮色已至时,他们成为暮色的一部分;在暮色已至时,一些人重生;在暮色消失时,一些人努力重生。今夜,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在一场暴雨中沉沉睡去。更有可能是会因为这些被我们讲述的人的命运而唏嘘,而一夜听雨砸落在地,砸到内心深处。
【作者简介】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 《暗世界》 《大河》和《记忆宫殿》。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散文集新锐奖、云南文学奖特别荣誉奖、云南文学奖散文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孙犁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