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在瓦伦
2022-07-04杜梨
我们坐轻轨去海边,瓦伦港很安静,到的时候是将夜。
十月的月亮很温柔,海边的沙子微湿,沙滩入口立着一块深蓝色的牌子,三道白波浪画出一个宽阔而美的笑脸,十分可爱。苏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边儿烟太贵,当地人都买一包烟草,自己用糯米纸卷,能抽好久。不过,舅妈应该不知道他抽烟抽这么凶。
他的手有特发性震颤,卷烟不利落,随着海边的风一起反复颤抖。烟卷起来又胖又软,一会儿就潮,点不着。他勉强嘬几口,塞进随手喝完的玻璃瓶,又哆嗦着掏出一根。我没法帮他,我也有震颤,遇冷就发抖。
“要不怎么说,咱们是亲姐俩儿呢。” 苏铁一说,我就笑死了。我们彼此一点一扬头,天生的默契,就剩下笑了。
苏铁穿着黑棉短袖和牛仔裤,个子很高,微微驼背,腿又直又长。他长了张轻描淡写的脸,卧蚕似的浓眉,水汪汪的眼睛,装饰似的小圆头鼻和薄薄的小嘴儿。他爱抓抓他那头精心离子烫过的卷发,回北京开辆小破捷达,一边开一边说笑话,那精气神儿,简直凯鲁亚克在世。
但这次我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似乎很有心事。
“姐,我带你去那边的桥看看。” 苏铁皮肤黑,在黯淡的海边,我只能偶尔看见他的眼睛闪烁。不远处是一座跨海大桥,像梁龙的骨被挖了半截。
这片海滩的沙很细,人字拖拎在手里,我用力扭出沙窝,在结实的滩涂里感觉很棒。十几厘米的浪花在海夜里极白。我说,咱这时可以放一首刺猬的《最后,我们会一起去海边》,苏铁拿出手机,哆哆嗦嗦地开始放歌儿: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当我们踏着海浪,微笑着谈论死亡……
港口边阻浪的是硕大的白色十字形岩石,像巨人随意堆叠的积木玩具。几块石头上有红色的西语涂鸦,血红的颜料顺着字母滴下来,圆形的锯齿边有些惊悚。
他凑近看了看,脸色微微一变:“这个人说,我的儿子葬在这里。”
我立刻让他把音乐给关了。
我们站在桥上,黑色的海水向左边的海岸奔涌过去,速度很快,地中海受到月光的指引,将自身撞碎在岸边,像倒在舞台上的黑裙女人。进攻的、雄性的、快乐的、摧枯拉朽的美,没有鱼、没有碎蟹、没有水母,只是叠拥在一起的海浪。
“是地中海吧。”我说。
“嗯,地中海。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海边看看。”
“也是,咱北京没有海。”
“咱们只有北海。”他终于笑了笑,“给你划个小船儿,不错了!”
正说着,手机响了。他接过电话,“咱们回去吧,他们叫咱们喝酒,但是你可千万记住,你别说你是我表姐,就说你是我一同学,过来看看我。”
“这有什么好遮掩的?”我鼻子一哼,打了下他的胳膊。
“听我的就完了。” 他的脸拧得能滴出巧克力,让我不得不听。
苏铁是我表弟,北京四中毕业,高考提前批上了北外的西语系,会拉小提琴,有一支乐队,说三门语言,打了四年网球。他还是北外的话剧社社长,每天看各种文艺演出,朋友一大堆,当年也算魏公村一风云人物。
苏铁几乎实现了我的所有心愿。他干什么都行,而我是干什么都不行。
三年级我开始学长笛,拿着长笛头揍同桌的铅笔盒,把长笛头磕出好多小坑,回家被我妈捋直了铁丝衣架抽手心,有多少坑儿抽多少下,我在楼道里哭天喊地。集体演奏时我站在最前排,我爸说我是南郭先生滥竽充数,只看手指乱飞,根本不敢出声儿。
初中时我在家楼下用板砖拴着练网球,我非常卖膀子力气,直到有天大风,网球飞走了,也带走了网球公主的梦想。高考成绩出来,我去了二外的英语系。大学社团招新,我去了话剧社面试,不知怎么还是败北。
反观,苏铁生下来就没费过劲儿,他从没担心过任何考试。小时候家里每次聚会,舅妈都会提苏铁中考是怎样凭借自己的拔尖儿,从朝阳区被拔到了西城区的大重点。苏铁给大家才艺表演拉小提琴,我爸妈起初还会让我跟着也吹长笛,后来我滥竽充数得厉害,他们只能借口去帮姥姥洗碗,一个个地全溜了。
研究生时,我去了伦敦读英语文学,主攻现代;苏铁去了瓦伦西亚读西语文学,主攻拉美,然而他的板鸭(注:西班牙昵称)导师对拉美文学没什么兴趣,我倒是一直很爱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老马里奥已经80多岁了,18岁那年他带着表姨妈私奔全秘鲁,为的是找一个结婚登记的地方。我们都觉得他很酷。当然了,除了学习,我和苏铁喜欢的东西都很一致。
英国读研学制一年,压力很大,好不容易交了论文毕业,我第一站就去了西班牙。苏铁读两年,比我轻松一些。我从巴塞坐高铁来到瓦伦,苏铁去车站接我,给了我一个短暂的拥抱。我们在一家水蓝色装潢的玻璃房里吃了简餐,四周都是通透的落地玻璃,我们吃蟹肉三明治,喝了牛奶咖啡,看着手边的行人走在凸起的椭圆鹅卵石上,这里比巴塞便宜很多。
我对瓦伦的物美价廉赞不绝口,苏铁说如果能留下来买套房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吃过饭,我们向老城区走去。一个穿海军蓝连体裤的华人女孩儿出现在道路的那头,皮肤白得像快要融化的奶油冰激凌,那澄净的海军蓝衬得她皮肤发光,迎面走来,如浮出海面的加尔默罗圣母。这无疑是个漂亮姑娘,略施粉黛,眉宇间皱着嘲弄般的哀愁,略薄的双眼皮,一双瞳仁飘忽的大眼睛,连眼白都沾了微微的蓝,丰满的嘴唇撅成一个娇俏的小三角。
苏铁说,这是他的房东,叫西拉,他们目前住一个房子里。虽然她要的房租极低,但他最近在看房子,想快点搬出去。
我还没问为什么,女孩就径直走到我们面前,问他去哪儿。
苏铁说,我们这就回去。女孩儿不看我,飞快用西语道了别。
这姑娘一看就喜欢他。我想,怎么回事儿,这小子从小到大都没断过漂亮女朋友。再看看我,就谈过徐迦一个男朋友。我更生氣了,凭啥?
晚上9点45分,我们重新回到教堂旁边的公寓,青年男女成小群站在街边聊天和吐出烟雾,整个广场像是被人声、桑格利亚、威士忌和鸡尾酒蒸沸了。896ED2A5-8C9B-40F1-A25F-C80015160D86
我们上了二楼,房子很大,装修用了随意的地中海风格,墙面被刷成了淡黄色,地面上铺着红色的波斯图案地毯,右侧是放鞋的架子。从走廊望去,每个房间都关着象牙色的门。
几个中国人已经在客厅了,两男两女。客厅正对面是一扇大开的窗户,下面就是热闹的街巷,除了酒柜、圆桌、几把椅子和一张米色沙发,几乎没有别的家具。桌子上摆着几瓶酒,瓜子,花生,青口,玉米和吃剩的烤牛排。
在英国,大家课不同,基本都是独来独往,如今和这么多同胞坐在一起,我感到亲切又怪异。
西拉坐在我对面。她二十岁出头,少年时跟着爸妈移民到了马德里,目前正在瓦伦读景观设计,家里给她在瓦伦买了一套靠市中心的大房子,方便她的出行。西拉可能觉得孤独,便将它租出去半套,一面读书一面收租。
现在,房东西拉换了条红色的吊带连衣裙,下身很宽松,就像西班牙女人都会穿的那种,她半倚着椅子,露出半圆的胸部和一颗水滴状的红宝石,像点缀着红樱桃的宫廷奶酪。昏黄的灯光泻下来,在她光洁的额头和高高的鼻梁游走,那双噬魂的桃花眼紧紧盯着我,温度足以融掉我脸上的残妆。
她面前摆着两瓶酒,一瓶伏特加和一瓶杜松子,还有一桶绿雪碧。旁边坐着一个长着痘痘的女孩,穿着棉布印花睡衣,一边吃青提一边在手机上背着西语单词。
我坐在西拉对面,她眼睛睁得更大了,鲜红的嘴唇微微张开,欲言又止。风从她旁边吹进来,带来一阵阵的烟味儿,她责怪站在窗边抽烟的小张,让他把烟掐了过来喝酒。小张说,“怎么苏铁抽烟你就不管?”
西拉不理,小张讪笑地掐了烟,坐到了青提女孩的旁边,问她背到哪儿了。
苏铁坐在我左边,他身后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深蓝短袖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目不转睛地看着西拉。他叫段洲,看上去比我们都年长几岁,和西拉一样都在理工大学读书。
西拉看了看苏铁,动手拧伏特加盖子,“咱们开始吧,段哥大出血,拿了一瓶蠻好的杜松子,不过咱们先喝伏特加吧。”
段哥从冰箱里拿来冰块,每个人都分几块儿,倒上酒兑了雪碧。女孩三口喝完一杯,“砰”的一声把杯子摔在桌子上。
大家碰了下杯,女孩又把杯子墩在桌子上倒酒。苏铁扭头把烟雾吐向一边,段哥问西拉:“你今天怎么喝这么快?”
“姑娘这么喝行吗?”我问苏铁。
苏铁说没事儿,她酒量能干过我们一堆人。西拉直催他快喝,“怎么小苏今天不行了?”
苏铁斜脸看她,“你喝慢点儿。”
西拉不听,继续往杯子里倒。大家问她怎么喝这么急,女孩反而喝得更快,不断拿眼睛瞟着苏铁。段哥夺下她杯子,二人僵持着。我只感觉到尴尬。
高度酒把她的嘴唇烧得有点儿肿,她露出整齐的牙齿,街灯愈来愈亮。西拉站起身,走到门边,把屋里的灯关了。
我们浸在夜海中,地中海温热的浪涌向我的双臂。蓝黑色的眼前,西拉发着幽幽的白光,苏铁几乎隐入黑暗,只有红热的烟星。段哥的镜片闪着光,他把手搭在西拉椅背上,两人碰了碰杯,他轻声让她喝慢点。两人用南方话急切地说了些什么,我们也听不懂。
接近午夜12点,有两人告别,回到了自己的屋里睡觉。苏铁径直走到窗边,跨坐在阳台上,把烟对着窗口。西拉喝得脸色煞白,对着窗口问起苏铁关于前女友的种种,苏铁把烟一掐,“你他妈能不能别喝了?”
我哈哈大笑。苏铁避开她的眼神,晃着头发,看着窗外。
西拉举起空空荡荡的酒瓶,在昏暗的光下晃了晃,歪嘴笑笑。她又摸索着打开一瓶杜松子,段哥握住瓶身,帮她打开瓶盖。
“操!”
等我从洗手间回来,苏铁已经跳下来,站到了窗前。他一只手撑着窗户,表情就像死前的盖茨比从梯子上摔下去时,那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西拉站在阴影里,扶着桌子,看来醉得不轻。段哥想扶她,她把他推开。
苏铁刚要开口,段哥拦在西拉身前,“算了算了,她喝多了。”
苏铁严肃地看着西拉,“你丫别喝了,你现在该去睡觉了你知道吗?”
晴朗的夜空、割裂的光块、起伏不定的黑暗、快速掠过的远光灯,灯塔在搜寻迷失的帆船。西拉沉默地转过身,走出了客厅,随即去洗手间里吐了。段哥连忙去厨房接水,给她鞍前马后。
我疑惑地看着苏铁,苏铁也瞪着我,段哥给他递上一支万宝路,他叼在嘴里。
直到听见西拉的门锁扣上,苏铁才惊魂未定地坐到我身边,“她刚才不知道是想抱我还是怎么着,我一挣,她差点把我推了下去。”
楼下是热烈的聊天声,时不时传来歌声和掌声,有人在吹萨克斯,好像是瓦伦的民歌。窗户的缝隙并不大,一个人侧身仰下去还是有可能的。
段哥看了苏铁一眼,并没有什么表情,他探出身子看看窗外,语气有些责备似的,“她怎么今天喝这么急?”
苏铁把烟摁灭在手心儿里,“老段,你明儿早晨是不是还有课呢?”
段哥在西拉的门口徘徊了片刻,反复敲门确认她没事儿,这才告辞回家。他就住在隔壁,和西拉一墙之隔。
“她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如此罗生门的气氛让我有些尴尬。
“可我不喜欢她,你看不出来吗?”他把桌子上的酒兑着雪碧喝完了。
喧闹的人群构成了稳定而交织的背景音,间或有焦灼的气味传来,整条街似乎都浓缩在雾中。人们在酒吧里相遇,打招呼,握手,警车偶尔鸣笛,趋于阑珊。
“教堂旁边的这个酒吧堪称瓦伦西亚最躁的酒吧,真的,太躁了。真的,你再也不可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了。我每次孤身一人坐在酒吧,只要和任何一群人对视,他们都会请我喝酒,每次都是这样儿。”
苏铁把手插入头发里往后梳着。二楼非常低矮,似乎伸手就能够到下面人喝的酒,随意高声语,手可摘琼浆。聊什么都可以,反正人家听不懂。
“废话,你想想,咱们要是在中国的酒吧里看见一个外国人坐在这儿,”我学着他的样子抓了抓头发,“还这样儿,咱们也会过去拉他玩儿的。”896ED2A5-8C9B-40F1-A25F-C80015160D86
我俩笑得不行,他的心情似乎好了点儿。
“我去墨西哥交换是欧洲杯那年,看比赛时,我一个人站在酒吧门口,酒吧人满了进不去。一墨西哥大哥看见我,‘你怎么站在这儿?进来我请你喝酒!顺手就给我拉了进去。真的,你说在咱们那儿可能吗?”
“新裤子出新歌儿了!《你都忘了你有多美》。” 他刷着手机蹦下来,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们快乐地听了起来,这让我一度以为,苏铁还和以前一样。
隔天早晨,我被苏铁敲门叫起来,我们去逛瓦伦西亚艺术科学城,那里有以海洋生物为原型的巨型建筑。瓦伦是著名设计师高迪的故乡,高迪将巴塞变成了童话,而卡拉特拉瓦则将高迪的故乡变成了外太空。他们都将建筑主体设计得像动物骨架。
风把水吹成一弯弯棱圆的小窝,古老的杜利亚河床里,河水柔软而清澈,天蓝色咻咻地浮动着。索菲娅王后歌剧院是浮在水面上的鲸,背鳍露出,头部锋利,眼睛似虎鲸的梭形白斑,一层露出整齐的玻璃牙齿,水面浮出一枚巨型的、毫无保留的微笑。
歌剧院东面是天文馆,河水上面浮着半只巨大的玻璃眼,弧度像弯腰行走的犰狳,穹顶覆着淡灰的甲。到了夜晚,会有巨型眼球投入玻璃眼内,与河水的倒影合成一只巨人的眼睛,一只人造的地球巨眼在暗夜里望向太空。
桥东岸的菲利佩王子科学博物馆是一座笔直的鲸鱼骨架,线条呈流体菱形结构交叉,好像一群牵手跳舞的小白人,明亮的白骨破水浮起,与圆润光滑的歌剧院和天文馆相比,风化的蓝鲸在空气中以人耳无法捕捉的频率歌唱,天真的声线骄傲地降落在地表,倾泻着流星般的歌声和天蓝色的血液。
水面上漂浮着透明的塑料船、水球和黑色的浆,孩子们在水球里互相碰撞,发出热闹的惊呼,有人划着透明的小船在杜利亚河里游弋。透明的船和天蓝的水,反射在白色的建筑群、透明的玻璃和塑料的船体上,到处都是这种温柔的撞色,瓦伦变得无比柔软而新鲜。
“姐,你想去玩兒吗?你去吧,我留在岸边给你拍照。”
一条船15欧半小时,按照欧洲的物价来说,比现在的北海公园便宜。我想起十岁出头儿,我俩一起坐在北海的电动船上,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我洋洋得意地嚼着日本豆儿,不停地造句,把腿跷上栏杆。苏铁在船里上蹿下跳,说北海里肯定有鲸鱼,真真儿的,他听他们班同学说的。如今,他面前的小河里,真的有了一头巨大的鲸鱼。
我开心地坐上船,挥起双桨,然后我就开始在湖里打转。远处划来的船撞了我,我被推到远处,双桨就像不甚灵活的义肢,七上八下。现在我离岸更远了,苏铁和一群人站在岸边,变成一个个微缩的荷兰小人儿。我离玻璃巨眼越来越近,我仰望它,我映入玻璃眼中,亦变成微缩的景观,我一阵颤栗。
透过磨砂质感的透明船底,我看见薄雾中淡蓝色的水波。船矮,我离水更近,周身浸于蓝,我伸手触水,蓝水母碎片从指间滑落。我不会用桨,而且我快漂到王后歌剧院了。小船儿轻轻地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我怕船翻,不敢站起来,只能发信息给已经看不见脸的苏铁,又冲他用力挥舞着胳膊。他见状不妙,跑到工作人员那边求助。工作人员看向我,点了点头。
紧接着,一个穿着渔夫围裙和胶皮长靴的黑发男人涉水而来,在众多塑料船和塑料球的注视下,把船和我从河的另一端拽回了岸边。
苏铁递过相机,“我给你拍的人儿都特小,你漂得太远了,我让你划过来你也没听见。”
“不是我不想过来,而是我根本过不来。”
看到硕大的建筑、远处的小塑料船和高举着黑桨的我,我俩笑成了两只三维弹球,在瓦伦太空舱里跌跌撞撞。
“今儿中午,我要去吃海鲜饭。”我高声宣布。
“那必须的,来瓦伦必须得吃海鲜饭。”
我们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家卖海鲜饭的饭馆。服务员们穿着笔挺的白制服过来递水和面包,我们坐在水蓝色的小伞下,我身后是一片空地,孩子们穿着瓦伦西亚队的球衣和梅西的球衣,正卖力地踢着球。
海鲜饭端上来,散发着热气,几个贻贝和大虾摆在上面,下面是黄澄澄的松软米饭,两只巨大的不锈钢勺。我在巴塞城里吃过墨鱼海鲜饭,新鲜的柠檬汁洒在散发着香气的黑色汁液上,分好大虾和米饭,坐在黑夜的街边,就着斜打过来的黄灯吃,味道绵软有嚼劲,墨鱼圈粉嫩且松软,嚼起来像小橡皮。
我把话垫到这儿,发觉今次的海鲜饭偏咸,并不好吃,米饭夹生,有些偏硬。苏铁剥好一只虾塞到嘴里。小孩抽得球砰砰直响。足球飞过来,苏铁嘴里叼着虾,用手一挡,把球扔了回去。
一股剧烈的沮丧袭来,我觉得苏铁几乎拥有了所有我想要的,“我靠,西班牙比英国好太多了,又便宜又有阳光。瓦伦太好了,你怎么一直过得都比我好?”
他喝了一口啤酒,“那你看到的真的只是你看到的。”
“西拉对你的攻势有点儿猛,你怎么打算的?”
他竖起食指,冲我做了个“嘘”的手势,“咱们去格列佛再说。”
于是,我们又走了很远很远,去了格列佛公园。格列佛公园里有一个走到了小人国的巨型格列佛,他被瓦伦的小人儿们束缚在地,落地的右胳膊和穿着白色束腿袜的右腿上都长出了楼梯。大人们带着孩子爬上棕红色的楼梯,再一起从他衣服上的滑梯滑下来,甚至他的头发都变成了宽窄不一的滑梯,有人光着的大腿发涩,发出“滋滋”的声音。他们喊着 “Patata!(土豆)” 拍照,就像我们拍照时会嚷的 “茄子!”。
我们站在那儿,巴巴地看了好一会儿。
“去玩儿吗姐?”
“不去了,咱们就看看吧。”
他仔细地观察了一圈儿周围的人,确定这边没有亚裔面孔后,才凑到我耳边说,“西拉跟瓦伦当地的帮派有关系,我怕你担心一直不敢告诉你。”
“哈哈哈,你也是被帮派老大看上的人了。”
“据我的观察,段哥估计是她家派来的保姆加保镖,还管着房子和餐馆的租金。”896ED2A5-8C9B-40F1-A25F-C80015160D86
“听说板鸭帮派盛行,前些年板鸭警察不是抓了很多吗?” 我笑了笑,“你现在骑虎难下。”
“嗯,这里的华人餐馆都靠给留学生换钱来避税,能赚很多钱。” 他草草地摁灭一个烟头儿,“在这儿,你可以得罪西班牙人,但不要得罪华人,你不知道人家背后有什么。对了,你吃冰激凌吗?我去买点儿?”
早期过来的人都坐西伯利亚的绿皮火车,从莫斯科进入乌克兰,在基辅潜伏几个星期,再进入匈牙利,在蛇头的带领下横穿斯洛文尼亚,先去意大利打几年的黑工,最后再辗转去西班牙或是法国。还有些胆子更大的,会从法国的欧洲之星隧道徒步横穿到英国,在那儿躲藏扎根。
这些移民早期语言不通,但好在老乡帮老乡,当地有关系网,先靠着端盘子、做清洁、做按摩和打黑工安身立命。后来,一些人靠着中国制造业的兴起,靠着贩卖小商品、电话卡和五金零件起家,很快发了家。
除了西班牙对于移民的几次大赦,那二十多年正是中國留学生蜂拥海外的阶段。欧洲的房价受金融危机影响大跌,有钱的华人们抄底,坐收渔翁之利。有些脑子灵的很快开起大型连锁超市,买了很多房子,办起了连锁的中超,出租房子、卖电话卡和换钱,仅靠这些就很快完成了人生的大逆转。
当然,那次帝王行动过后,很多华人有口难言。如果说是走私、贩毒、皮肉生意和偷税漏税,西班牙人和拉美的帮派占了大头,毕竟人家有着天然的语言优势。华人只能以马德里的商贸中心为原点,靠着巴塞、瓦伦、安达卢西亚等大区做些小买卖,有过帮派在马德里街头追着砍人的事儿,就不能怪当地警方出手治理。风声过去,已经形成的商业模式和商贩力量不会崩塌,老干妈辣酱照样卖,现金不够用,还是小龙人餐馆或美美理发店最合算。
“就最近几个月吧,西拉白天看着很正常,晚上总拉着我们喝酒,一喝多了就有点儿,怎么说呢,控制不住自己。她不是说自己长出翅膀要飞回国了,就是拉着我们去海边儿,大晚上要跳海你受得了吗?”
“哪吒三太子!” 我吃着冰激凌附和。
“哈哈哈哈真的。真不是。就任何一个正常人,但凡有点儿喜欢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我的野蛮女友。” 我歪着头想了想,“瓦伦西亚翻拍。”
“无论我请谁到家里来,她都要闹。弄得跟我交朋友都跟做贼一样,要不是你来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跟她聊过吗?到底怎么回事儿?”
“聊不动啊怎么聊啊姐姐,就没法沟通你明白吗,她什么都不说。每次我问她怎么了,她就说让我陪她去巴塞罗那。我们还真陪她去过圣家堂,我真的诚心诚意地向上帝和圣母玛利亚求助了,然而去了也没见好。现在她不喝酒也快和喝酒一个样儿了,只要有一点儿响动她就来劲。有次我去帮她换床垫,看见了好多好多的药,一层层地压在床板上,得有几百板吧,给我吓着了。我旁敲侧击地问过段哥,他说家里这边儿管不了,只能派他来看着点儿。他还说,西拉没病,只不过从小想得多。他还说,你真该看看西拉做的设计图,他觉得她是天才来的。”
“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爱谁谁吧,文学这个专业要交的论文太多,马上我们就忙起来了,我必须得搬走了。”
我们买了两支巧克力冰激凌,迫不及待地咬掉了冰沙的尖,甜蜜又清爽。我们面前是巨大的、平躺着的格列佛,那么多的瓦伦人在上面嬉戏,我们站在格列佛的身边,被一种塑料式的矜持包裹住,脸蒙在保鲜膜里,定睛看着。小时候我俩经常去游乐园滑滑梯,现在碰见了成人也能滑的滑梯,却扭捏了。
最后,他叹了口气,“当初我就不该上那个社区网站,也不该图便宜,简直上了贼船。”
我又笑了。苏铁说我这是最无耻的笑声,然后他也笑了。
随后,他反复叮嘱我不要暴露身份,也不要告诉舅妈,怕有什么不测。我答应了。
到了晚上,西拉和段哥回来了,其他室友还在上课。他们进来后,又拿出酒杯、伏特加和雪碧,一杯一杯地喝。西拉这次喝得慢了,她眼睛离不开苏铁,每一眼似乎都在剥他衣服。
苏铁穿着白棉短袖和褪色牛仔裤,摇头晃脑地开始放歌,放新裤子、刺猬、声音碎片和果味儿VC。我随着音乐慢慢点着头。西拉他们很早就来了西班牙,不怎么听国内的摇滚乐队,只能兴味索然地待着。
我不再喝酒,我觉得我更老了。我决定先放松自己身体上的线,看海浪的线条被拆解开,变成瓦伦海边的笑脸。苏铁这么轻松,他看起来总是这么轻松。
西拉今天戴着一个巨大的鹿角发卡,鹿角在左右摇晃,她喝了几口酒,“苏铁,你喜不喜欢我?”
段哥的脸微微变了色。
“我不知道。”苏铁吐出一口烟,“我没有任何想法,目前就是这样。”
他继续往窗边走,西拉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别走,酒没有喝完呢,坐下陪我喝。”
苏铁把烟扔到地上碾碎,走回来,赌气似的陪她喝酒,一人一杯别养鱼。
西拉不停地给他倒酒,两人不停地碰酒杯,像是巡夜员拿小榔头敲着午夜的栏杆,好吓唬出来玩儿的黄鼠狼。很快,其他人加进来,杯子的响声越来越快,像快速的四和弦,他们像打牌那样迅速喝酒。苏铁的脸被酒精擦得发亮,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的火柴,他的头发垂到嘴边。他们喝得太快了,像脱轨的火车那样,哐哐当当地往前开。
我想下去买杯咖啡,可周身就像被黄油粘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我困得化成了一摊黄油。
西拉的鹿角有些歪了,嘴唇像垂死挣扎的蝴蝶。“苏铁,你知道吗?你有天晚上喝多了,你喝得太多了。你凌晨四点使劲敲我的门,你说你要抽烟,但你找不到打火机了,你让我帮你找打火机。你对我说,你要打火机,你一定要打火机。我穿着睡衣被你叫起来,每间屋子里都找了,桌子上、茶几上、凳子上,甚至洗手间的台子上。你就站在门边,醉得不行。你嘴里叼着烟,你问我,打火机在哪儿呢,拜托你帮我找一下打火机。我觉得我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一样,拼命地找自己丢的火柴,最后我实在是找不到,就仔细看了你一眼,他妈的,打火机就在你自己的上衣口袋里……”896ED2A5-8C9B-40F1-A25F-C80015160D86
苏铁继续喝酒,眼神变得越来越锋利。烈酒泼上寒刀,冰封住刀,铁锤又砸到刀上,冰星四溅,烫到了四周人的衣袖,很多破洞都露出耗子般的、机敏的眼神。
西拉咧开嘴笑了,“可是你为什么只有喝醉了才跟我说话?”
我回屋睡觉了。我不想再保持礼貌。
当我从梦中醒来,我听到了撞门声,我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昏暗,耳边依旧是嗡嗡的人声、酒杯碰撞、手风琴、萨克斯和吉他纠缠的颤音。不多时,我闻到了烟味,听见了嘈杂的声音,伴随着女孩儿的笑声。
我连忙起身,头还是昏沉的。我跑到走廊,光在此时呈现出黯淡的灰色,灰色亦是一种光,光柱滚叠在一起,我的眼前冒出各种金银的小星星,不规则的各种图形。地毯上听不见我的脚步声,西拉屋里的烟味愈来愈浓。
段哥在疯狂地拍门,平时温软的南方话像霰弹枪似的冲着门里扫射,透过门后迅速升起的高温,我感觉到好像是着火了。我闻到了燒着的味道,越来越浓的烟味,我问段哥,“怎么回事,着火了吗?苏铁呢?”
“我不知道!他应该在这个房子里面!刚才西拉把我叫走去楼下买东西,谁想到回来这俩人都不见了!哎怎么会这样!”他一边喊一边着急地拍门,几乎带了哭腔,“西拉,你别闹了!当心你肚子里的孩子!你要出个好歹,大哥饶不了我的!”
我眼前轰然炸开了烟花,仿佛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几个已知条件和未知公式,西拉怀孕了?那她还喝酒?我怎么没看出来?现在该怎么办?
段洲眼镜歪到一边,他疯狂地捶着门。门里除了噼里啪啦的火声,还有西拉清脆的笑声,隔着门,我听不见苏铁的声音。我也被段哥感染了,开始叫起门来。
青提女孩探了个头到门外,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大晚上的又来了,我已经报警了。”
小张从屋里出来,走到青提女孩身边,安慰她,“但这房子确实很便宜。咱们明天再看几家就快搬吧。”
说罢,两人像是顿悟般地异口同声,“咱们要不赶紧收拾收拾,着火了唉,先跑吧!”
段洲突然停止撞门,他说这门这么结实,肯定是西拉在里面加了防撞锁。接着他掏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叫人过来。之后,他甩了甩被汗濡湿的头发,瓦伦的海风忽然失去了它的魔力。我看着他去厕所拽了长水管过来,冲着门缝滋了过去。
门里的声音停了,随即是一阵更爽朗的笑声。
我贴到门上听,依旧没有听到任何苏铁的动静。我又在门外喊了好几声,感觉火烧得越来越旺,那噼啪的响声都有点像鞭炮了。
小张和青提都劝我们快跑,我只好回屋抓东西。临出门,我叫了一声段哥,“喂!段洲你走不走啊!门儿撞不开,等火警来吧!”
段洲露出一种略带恓惶的表情,冲我摇了摇头,他的眼眶红了。
我站在拐角处给苏铁打电话,又侧耳听了听,还是没有任何声响。我问段哥,“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离开过西拉?”
“你快跑吧!”他对我嚷道。
我挨个儿敲了邻居的门,在楼道里用英语大喊失火了。房子里人声呜咽,像春醒的熊一样发出毛毛的噪音。我干完这些事儿,快速跑到楼下,心脏要扑出胸口。我迅速跳进那片热烈交谈的男女中,楼下没有小张和青提,他们不知跑到了哪里。
我跑到人群中,披头散发,穿着短袖和短裤,拖鞋掉了一只。人们纷纷回头看我。我四处喊着火了,人们扔掉啤酒罐子,跟着我往外跑,我带着他们绕到公寓楼的另一侧。有几个华人停了车,迎面向这栋楼跑来,其中有个人看见了我,略有迟疑,还是转身跑上了楼。
我转到楼侧,看见苏铁悬在二楼空中,腿半跨出来一条,他很熟悉这种动作了。他身子向里,脸冲内侧,我大声喊他让他小心点儿。他匆匆回头看我一眼,浓烟已从房子里飘出,他的脸被熏黑了,开始咳嗽。
我一边嚷着让他注意安全,一边寻找着落脚的点,看看他能不能从二楼直接跳下来。
火警的警报大作,周围人各处吆喝着帮忙,竟没有害怕的。楼里的邻居冲出来,拿着几层被子垫在地面。最离谱的是,有人从闲置的店铺那边,拽来两条巨人节的大腿。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这腿能给他带走还是怎么着?我哭笑不得。
有人掏出手机打光,有人录像,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呱呱大叫。我耳边是此起彼伏的 “Rápido! Rápido! Hurry! Huuuuurrry!!!(快点儿!快点儿!)”“Venga! Vamos!!! Jump! You Jump!(快跳啊!快跳!!)”“Vam…Cuídate!!!(快跳啊!!小心点儿!!)”
我心揪着,眼珠快被二楼烧化了。苏铁的小黑脸儿被热浪蒸得通红,他摇着一头的卷发,更像个傻张飞了。在星空高悬的半夜,整个广场都烧熟了,更多的人抱着电脑和书包跑了下来。
苏铁看了看楼下的垫子,又看了眼我,似乎下定了决心。在滚烫的上升气流里,我看见小时候的苏铁站在滑梯顶喊着,“姐姐!我来了!看我的!!”
“快跳啊,跳啊!没事儿!这房子矮!抱头啊!抱头!” 我站远处喊着。
苏铁双手抱头,双腿微弯,身子向前一倾,果断地从二楼蹦了下来,周围人像鸽子那样散开,同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我赶紧冲过去。
苏铁摔得不轻,好在没昏过去。他在被子上趴着,发出吃痛的呻吟和闷叫。他的白色短袖后已被烧出了一片大大小小的溶洞,露出了被烤红的肉和蹭破的皮。我和两个板鸭人把他翻过来,他仰躺在被子上,鼻子和嘴都磕出了血,胳膊被窝着了,不住地咳嗽,可能是吸入了有毒气体。
他看着我,眼角流了几滴眼泪,我也哭了,“你要出个好歹,我怎么跟家里交代?”
大家把他扶起来,他勉强抱了抱我。
两个板鸭人搀着他走到救护车边,我们上了救护车。急救医生给他消毒止血,他嘶嘶地叫,顺便用手抹了一把我的脸,“哈哈哈,你看你,多大点儿事儿,小花脸猫儿了吧。”
说完,苏铁就晕了过去。896ED2A5-8C9B-40F1-A25F-C80015160D86
到了医院,医生给我们做了一系列检查,清理了苏铁的伤口,消炎挂瓶,摸了一遍骨头,又看了看有没有呼吸道烧伤和烟尘吸入,痰液里有没有炭末,紧急给他做了喉镜。为了保险起见,还给他拍了片子看看有无内部损伤和出血。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出了结果。我俩的吸入都比较少,没有什么呼吸道烧伤。
我跟他们交流得云里雾里,我不会说西班牙语,他们的英语也一般。我们借助了谷歌翻译,猜得七七八八。大概是苏铁喝酒过多,又受惊跳了下来,需要输液解酒。我得时刻盯着他,防止他呕吐阻塞呼吸道。而他现在的昏迷可能是因为酒精和惊吓,让他休息一下吧。
在医院看病的费用比诊所贵,不过好在苏铁和我都有保险。等着医生给他做完应急处理后,我就在Box病房的椅子上睡着了。
隔天早晨醒来,由于吸入了烟雾和过度呐喊,缓过来神,我发现自己的嗓子又疼又哑。我第一反应是想问问医生有没有金嗓子喉宝,后来才想起这里是西班牙。医生检查了我的呼吸道,说还好我逃得快。
我突然想起段洲对我喊的那句 “你快跑吧!” ,如果我没走,是不是现在呼吸道会重度灼伤?
我看不了当地新闻,不知道房子被烧成了什么样儿。大火会不会在十几分钟内不可控,一下从二楼一直烧到十几层,把楼立面都烧坏了?不知道西拉会不会赔钱。不过华人势力很大,他们应该会打点干净的吧。这样想着,我迈开步子,从楼下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水、咖啡和面包上来。
上午10点多,警察过来问了问话,我们这才知道,苏铁和西拉都被怀疑有纵火嫌疑。鉴于苏铁的呼吸道受到了刺激,还没完全恢复,引起了水肿,说话嘶嘶的。嘶嘶的西班牙语,听起来像被掐着脖子的蛇,在沙漠里扭着,和荒漠猫打架。
警察刚走没多久,我还没来得及问苏铁怎么样,几个华人就出现在了病房的门口。有人挂着吊瓶,有人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我仔细看了看,没有段洲,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
为首的正是我昨夜看到的那人,宽阔的双眼皮下,眼白发黄,瞳仁浅褐,鼻梁如鹰,嘴唇浅薄,被伊比利亚的太阳晒得像个阿拉伯人。此时,他换了件黑色开衫,露出脖子上的十字架和两条花臂,指甲涂得黑紫。
黄眼睛盯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他的手在后腰上摸。
我抓紧了苏铁的被子,苏铁握住了我的胳膊。我看了他一眼,他眼里都是犹疑和恐惧。我快速回头扫了扫,病房里空无一人。有两个华人已经绕到了我们身后,跑不了了,对方人太多。
我鼻子里还充斥着那股烧焦的气味,不知怎样才能洗掉鼻腔的异味。我稍微歪了歪头,咕哝着问苏铁要不要跑,但很明显,手上插着吊瓶的他不能瞬间变成Jackie Chan。动物不用凑近说话,只要遥遥地散发出信息素,就能感知到彼此是敌是友。这些人跟段洲的气息不太一样。我往苏铁身边缩了缩,把胳膊撑在他面前,老鹰抓小鸡,我常做护他的母鸡。
黄眼睛显然对他造成的压迫感很满意,他从腰上摸出来一个掌心那么大的蓝牙小音响,上面的玫瑰金已经被摩挲得褪了色。他仔细地打量我,张口是一嘴海风浓重的南方口音,“我们来一起叮一艘歌(聽一首歌)吧。”
我打了个冷战,这人大概是通过亲戚传帮带来到了西班牙,应该没怎么学过普通话。他在手机上点了点,音响传出梵音,“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
原来是《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他和几个华人站在床边,静静放着。
我在心里祈求地藏王菩萨保佑,这帮人是来超度我们的吗?这么一想,险些昏过去。
我背对着苏铁坐着,他用胳膊撑着我。
一曲结束。黄眼睛说,“你们邪魔(什么)都不鸡道(知道),你们邪魔(什么)都没干见(看见),你们邪魔(什么)都没叮见(听见),对吗?”
我问,“您说什么?我前几天刚来到瓦伦,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很满意。
苏铁脸色发白,他用西语说了句什么,黄眼睛的脸上露出一种吃了七色彩虹的表情,眼睛如开了红绿灯,涨红又变绿。他又仔细地盯着我看,似乎要把我灵魂揪出来的样子,眼神发狠。
过了半晌,有个护士在门口探了一眼,走进来问我们发生了什么,并跟苏铁说探病人数过多,怕造成交叉感染,希望他们能快点离开。
苏铁答应了,转过头来对他们说,“我只是来留学的,你们这些事跟我没关系,我也不感兴趣。”
旁边一个人还是盯着我们,他缠着绷带,咳嗽两声,一脸怀疑。黄眼睛听了护士的要求,冲四周挥了挥手,遣散了那几个人。随即,他转过身,慢慢地收回了音响。他的动作故意拉得很长,好像树獭过马路。
苏铁深深地吸了口气,“段洲怎么样了?”
黄眼睛立刻回答,“你不系邪魔也不鸡道吗?”
我们立刻闭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我们又这样对峙了一会儿,黄眼睛突然转向我,“叮说你是来找他玩儿噶,你邪魔席候从瓦伦走?我去送你吧,静一静(尽一尽)地主之谊。”
我很愕然,还没来得及反应。苏铁的声音像雪里拭刀,“不必了,我送她。”
“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黄眼睛的表情依旧淡淡的,“再会。”
苏铁喝完咖啡,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床上跳下来,跑到窗户边往下看。过了一会儿,他松口气,回头对我撇撇嘴,学那人说话,“你邪魔席候(什么时候)从瓦伦走?”
“我倒系很Tuai(快)就能走,你怎么办呢?”
他随即怒哼一声,“他妈的,嘴里跟含着茄子似的。”
“真的,太费劲了,你俩不如说西语。”
“对哎,我他妈怎么没想到?” 苏铁折返回床,坐在床边,拿着破衣服低头出神,“我知道了,他是怕你听不懂。”
“我就觉得北京话真的,一点儿密码也传不了。英语也是大众话,西语我也听不懂,结果就是,咱们说什么他们都知道。”896ED2A5-8C9B-40F1-A25F-C80015160D86
“哎!我明白了。” 他忽然激动起来,用力捏住我的肩膀,“你知道吗?语言并不是一切,语言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已经背叛了你的思想,语言是最不准确的。我学了西语,你还记得是为什么吗?”
“为啥?”我一脸茫然。
“你还记得咱们去北海划船吗?那时候你总是用成语疯狂造句,我每次都比不过你。于是暗自下定决心,要学一门你听不懂的语言超过你,让你望尘莫及。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拼命学习,不是因为你们总说我天生聪明,都是因为我的好胜心。你明白吗?姐,问题就在这里,你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显然是有些发烧,他的手在震颤发烫,他剧烈咳嗽起来,“咱们可以抛弃语言,这一切就不会存在,你也不用害怕,你也无需担心。”
“哦,你说的是布罗卡氏区的沦丧,大学里咱们上语言课都说过。你刚才跟他说的是什么?”
“语言已经像雨燕一样飞走了,姐你还记得吗?咱们在北海五龙亭数过的雨燕。”
我看见男孩儿的眼睛里盛满了惊喜,数到100时的惊喜,小苏铁仰头大笑,因为他数的比我多。我脑海里闪过雨燕的轮廓,“那现在你还有那种好胜心吗?”
他挺了挺胸口,我微笑着抬了抬下巴,也扬了扬头。
又在医院观察了两天,刷了不少的卡,苏铁没皱一下眉头,他突然变得很有钱。苏铁的新房东知道了他的事儿,说可以让他提前搬过去。新房东是个北京大姐,早年卖了东四的房子移民西班牙。她在瓦伦买了几套房,专租给留学生,关系和货源都很硬。苏铁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希望东四派能帮帮他。
东四大姐问清楚来龙去脉,问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摘清楚。
苏铁几乎是拍着胸脯保证,火不是他烧的。
大姐沉吟了片刻,答应了,前提是他不能再裹乱了。
苏铁看了看我,说好。
我们傍晚回去收拾东西,市中心的房子已经被圈了起来,里面空无一人。另外两个人已经搬走了他们的部分东西,想必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如果要去洗手间和厨房,必须要经过西拉的主卧。西拉的屋子已经被封了起来,门的下半部分被烟熏得黢黑,外面拉着警戒线。莫名的,我有些害怕。
苏铁对我说别怕。他拧开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门的下半截掉了些木渣,它被烧成了酥脆饼干。我俩戴了两层口罩,仍然能嗅到一股焦臭的味道,还是有毒气体残留,我们互相使了个眼色。玫瑰色的霞光试探地伸进窗里,那张烧得焦黑的床架子看起来没那么恐怖了。在被熏黑的地板上,我看见了西拉的脚印和一些凌乱的轮廓,她似乎就站在床边的镜子旁,看着火焰涨满了整个屋檐,天花板上也炸开了阴沉的黑色食人花。整间屋子阴惨惨的,像一只被烧焦的黄色蝴蝶,只剩下纤细的骨架,忧郁地躺在最后的晚霞里,黑色里模模糊糊地迸发出金色的波纹。西拉当时在想什么,大概永远会是个谜。
苏铁先进了房间,我跟在他身后,在床的骨架边,看到了一些散落的药片,大部分都烧成了炭,我蹲下来,看了看锡箔包装,上面没有任何明示的标志。苏铁说,这都是那黄眼睛的货。黄眼睛的真名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有个代号,叫瓦伦金。
這里的留学生都传说,瓦伦金掌控着老城区这一带的资源。帝王行动后,瓦伦金帮不少老板处理了一些积压的货物,挽回了一些损失,从此路子宽了起来,逐渐地吞并了老城区的干部,自立门派,招了一些小弟,也倒了些地产。但瓦伦金闹得再大,也不会碰留学生,他不知对方的底细,不敢动手。
这一年,苏铁说他从未见过瓦伦金和西拉在一起,只隐约听说他们是情人关系。西拉休学过半年,去了意大利度假。如今再回想起来,他才恍惚感觉到,好像他有一次从广场的酒吧里出来,看到过瓦伦金的车停在楼下。那是一辆凯迪拉克凯雷德。他经过那辆车,对着玻璃窗照照头发,有个戴墨镜的精瘦男人也摇下窗户看看他。
当时,苏铁以为他是谁的司机,直到他那天看见了对方脖子上的十字架,才想起来原来他就是瓦伦金。对此,我俩的看法有点儿像,那就是就算猴子黄袍加身,它还是猴子。
我们慢慢地从屋子里退出去,除了西拉的一些酒和食品,有关她的东西已经全部消失,就好像只是轻轻打了个响指,她就烟消云散了。就好像,她从未成为过这个房子的主人。
苏铁尝试问瓦伦金关于段洲的消息,已经是一种试探性的进攻,既然段洲这条线断了,那关于西拉的消息就更无处可寻。新闻和报纸上都没有详细报道这次事故,它成为了一条小小的快讯,在论坛上激不起多少水花。留学生群体倒是以租户为单位炸开了窝,在群聊里传了些苏铁和西拉的绯闻,当地华人也多少听闻了风声,但大多不敢详询。苏铁的手机多了很多未接来电,都是前来八卦的人群,他关了手机,觉得十分好笑。
他尝试着从窗台往下看, “姐姐,我那天真大胆,居然敢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简直是个奇迹。”
“嗯,陶然亭的大雪山给你锻炼出来的。”
我们去厨房拿了点西拉剩下的水果和海鲜,在客厅里拿了酒和杯子,回到了他的房间,紧紧地关上了他的屋门,味道小了一些。
他独自喝了半瓶西拉,那瓶西拉一直舍不得喝的西拉。我看他那状态,有种品出女儿红的感觉了。葡萄酒染得他嘴唇发紫,他在长长的懒腰中呻吟,“真是怀念她拉着我们喝酒的时代,真的。”
其实,我知道苏铁很多事都瞒着我,然而我也并不在意,毕竟我只是一个信息传递者。每当我想要问出他真实的心,他都不肯告诉我,或者只告诉我一半。我们的相似和我们的分野,都是通过语言完成的。他说得对,语言并不是必需的,语言反而是一种阻碍,正是因为瓦伦这个圈子给我带来的屏障,我才能更加仔细地观察,我看到的,都是他没有告诉我的。我需要从这种瓦伦的狂欢里解码这一切。
当苏铁把我送上高铁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当那种不对劲慢慢地渗透开来,就像你走在路上,脚一直隐隐作痛,脱下鞋才发现,鞋里的小石子已经将血泡磨出。AVE是西班牙高铁的简称,也是鸟的意思,不知是不是有长出翅膀飞走的意思。896ED2A5-8C9B-40F1-A25F-C80015160D86
我抬起头看见,黄眼睛的瓦伦金就坐在我斜前方不远,我整个人像被扔进了太空,瞬间冰封。
瓦伦金穿了一身白,见我发现了他,摆了摆头,笑着冲我挥了挥手。我再仔细观察,他似乎并没有带他的随从。他手上戴满了戒指,攥着一本圣经小册子,哼,装模作样。
等我去洗手间,他也跟了上来。我没开口,他也没开口。我看着满车的发棕的西班牙人,又看到了瓦伦金身上的焦糖色,忽然生出了深深的倦意。我想他应该是受了一些苦,才把自己终于晒得和西班牙人一种颜色。
瓦伦金跟我说话,我没有任何回应,装作听不懂。他见我不吭声,依然龇牙笑笑,身上散发出海洋香水的味道。
我在思维中反复摩挲着苏铁的那句话,雨燕已经飞走了,而我将保持静默。
瓦伦金说,“今天天气不戳(错)啊!是个去马德里的好日纸(日子)。”
他继续问我知不知道苏铁的秘密,我哼着“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来屏蔽他对我说的话。我想他如果真的问心无愧,为什么还怕我去马德里把这些事散播开来呢?关于他强占西拉,让她药物成瘾,非法将她囚禁在瓦伦西亚,派人日夜监视她的一切,为什么还会怕马德里的徐家知道呢?他应该是找人查了我的底细,知道我和徐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不会说西班牙语。当我戴着巴塞罗那的黄丝带在马德里穿行时,我问徐迦,我会不会被马德里人给揍一顿。他嗤笑一声,“怎么可能,你连西班牙语都不会说。” 即使是这样,我也从未冒险,出了巴塞罗那,我就把橡皮泥做的黄丝带给塞进了包里。我不愿意学西班牙语,它曾伤透了我的心。
我和徐迦是在一个英语课外班认识的,他不好好学习,老接话茬儿,热衷于和外教一起打UNO。那时他还是个小小少年,就爱装那股成熟劲儿了,夏天的AJ洗得雪白,冬天的皮靴擦得黑亮,拿他爸的雪茄和威士忌分给老外,总带我去吃金钱豹和汉拿山。他认为自己早晚是西班牙人,他是要学西班牙语的,而且也不用参加高考。
从初中到高中,我和他断断续续地谈了几年恋爱,我常常在幻想我们的婚礼应该和《November Rain》里一样,有香槟、草坪、美食和好几层的奶油蛋糕,上面站着我和他两个小人儿。我们一定会在圣家堂里交换戒指,住进童话般的高迪楼,从此再也不分开。
徐迦不好好学习,总是熬夜看西甲比赛,甚至想过怂恿他爸入股一支西甲队。我认为跟他的恋爱狠狠地耽误了我的学习。高中还没读完,徐迦就去马德里接了他爸的生意,他开始上语言学校,学西班牙语。他还劝我去西班牙,和他一起。我拒绝了,我学着老电影里拿腔拿调,“可是我不能为这,离开我的祖国。”
他在电话那头气得不行,“你他妈为我出个国都不敢,那咱们在一起还有什么大劲啊?分手吧。”
那天我气得发抖,一夜没睡,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拒绝,可能是出于对陌生国度的恐惧,可能是出于对他家的担心,可能是出于对我家灰喜鹊花花的眷恋。我没法离开她,我太爱她了。
到了凌晨三点,徐迦大概是看我头像还亮着,又给我发来了消息。他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花花。可是,你知道吗?我刚才查了,全世界只有两个地方有灰喜鹊:古北区东部和伊比利亚半岛,也就是东亚和西班牙。咱们彼此相距八千多公里,鸟类学家们也十分困惑,灰喜鹊竟完全避开了中亚和欧美大陆,产生了如此奇妙的分布。你看有人猜测,16世纪,葡萄牙的水手来中国进行贸易,被这种蓝色的鸟儿吸引,将几只灰喜鹊带去了伊比利亚。但分子系统学表明,灰喜鹊有西部种群和亚洲种群两个进化支,它们早在更新世冰期就分化了。一百八十万年前,冰期导致了一些动物于欧洲大陆栖息地的破碎,造成了部分物种的灭绝和种族隔离,这其中就包括灰喜鹊。而伊比利亚半岛在冰期依旧保持着温润的气候,成为了欧洲物种在冰期时期的著名避难地,所以这里的灰喜鹊并不是贸易时期带过去的。但是,谭谭,这他妈的是什么?这他妈的就是缘分!你真的可以来西班牙,这里有你喜欢的灰喜鹊,真的,西班牙真的是为你而生的,你来吧,真的。”
我哭了一晚上,果断地把他删了。他后来打了几次电话,我都没接。
再后来,我也查了,伊比利亚灰喜鹊的叫声跟东亚灰喜鹊的叫声不一样,尾巴上也差一个白点儿。就算西班牙飞满了灰喜鹊,又怎样呢?那也不是我的花花。而且我知道,我家里根本就不可能同意,我爸妈都是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根本不愿意我找个黑白通吃的生意人。在他们眼里,徐迦就是个小混混,顶天了,是个有钱的小混混,流里流气靠不住。
他们总说,你看看苏铁,踏踏实实学习,以后考个博士当教授,越老越值钱。那姓徐的小孩儿有什么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几年赚头儿。
瓦伦金继续说,“鸡道(知道)我为邪魔(什么)隐(忍)到现在吗?苏铁在医院里告漱(告诉)我,你有徐笑爷(少爷)的关系,让我小心点。虽然说帝王几后(之后),徐家损希(损失)了一部分,但瘦喜(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也不得不防。”
我老在想,假如我跟家里闹掰了,那我只能带着我家花花偷渡到西班牙。我会在华人手下的中餐馆里洗盘子,穿着1欧2件的背心儿,露出我左臂纹的花花。当我拎着过期的面包,超市压榨的2.5欧一大瓶的橙汁,拖着腰间盘突出的腰,回到我昏暗的10平米小屋,花花會为我的归来喳喳大叫,而隔壁的人会捶墙抱怨,骂一堆难听的话。我不敢吭声,怕招来移民局的警察。西班牙夜晚没完没了的聚会和人群,会让花花彻夜难眠。长此以往,她的眼里便失去了光泽,最终她离东亚很远很远,死在了语言不通的灰喜鹊种群里。直到她死,她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间漆黑的小屋。徐迦会知道吗,他可能什么也不知道。
我总是想,我这种奇怪的自尊心和小心翼翼是不是遗传自我的父母。大学毕业,我到了伦敦留学,在脸书上又接到了徐迦的好友申请。
徐迦还是那么暴脾气,他上来就问,“喂,你当初为什么不回我信息?”
我气笑了,这人真是小心眼儿。896ED2A5-8C9B-40F1-A25F-C80015160D86
过了一周多,他又给我发消息,“我他妈到伦敦了,我现在就在你们学校正门口儿。真的,你丫要是不来接我,你完了。”
我只好从图书馆里出去,一口气跑到了校门口,大脑一片空白。时隔四年,他长高了不少。他梳着欧洲男人都会抓的那种油头,叼雪茄戴墨镜,穿着一件黑色朋克风衣和九分裤,暗紫色的乐福鞋尖在砖上来回踢。
我看到之后简直都要石化,这种浮夸在穿着毛衣和棉夹克的英国校园,实在不多见。穿着毛衣和条绒裤子的我走过去,果然看他冻得直嘚嘚。
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你他妈的,几点才来,冻死我了!”
我转了个身,从他胳膊下滑了出去,问他过来干什么,要是导游服务,我可没时间。
他眉头一拧,脸扭成奶油冰激凌,数落我,“翻脸不认人。”
虽说如此,我们还是去逛街了。他请我喝珍珠奶茶,吃意大利菜,我请他去MM豆的世界,带他坐伦敦眼。伦敦眼的装修堪称豪华,他要了单独的包厢。当我们升到泰晤士河面时,他看着漆黑的河面和亮起的建筑,忽然严肃起来,“不闹了,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事求你帮忙。”
当然不是什么旧情重燃的戏码,我早把他的脸书看了一遍,他已经和一个中葡混血订婚了。那正是帝王行动后的两年,他们不好过。他问我,能不能帮他在伦敦的圈子里卖一些西班牙小甜点,英国的物价比板鸭贵,可以倒点奢侈品、板鸭特产安瓶、临期水果和电子产品什么的,甚至可以接点人赚零花。他特意重复了几遍佣金不菲。
我心里嗤笑,现在轮到我嗤笑了,爸妈当时果然没说错。当然我什么也没说。我觉得人生就是如此,人的少年真是很宝贵的时光,我也很荣幸拥有了他的少年。我其实也无权这样凿咕他,我们在复兴门西单上地国贸和南礼士路吃的那些饭,都是这样得来的。但我什么也没说,可能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在他面前做一个清高的、装模作样的小知识分子。我还知道审时度势,把话藏在心里。我在伦敦的上空,仔细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的额头上多了一道树枝般的疤痕,细细地鼓出来,已经有些泛白。
我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油头,从玻璃影像中反射出来的长睫毛和侧峰一样的鼻梁,不知是不是黑夜让他变得忧郁,抚平了白日的暴躁。平时他那张脸上,可是会做出丰富表情的。他是个像烟花那么绚丽的男人,我也是被他的那种绚丽所感染的。他被镜面深深地吸了进去,他的灵魂已经枯萎了一半。我很难认清楚,他的快乐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小银瓶。
我拒绝了。我说课业很重,我只想好好学习。我没有说的下半句是,别再来害我了,都是你害得我上不了清华北大。
他也没有急,“嗯,行吧,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你来西班牙有事儿再找我吧。”
我心里嗤笑,我去西班牙找你干吗,有病。我们在特拉法加广场,那只彩色的高卢雄鸡边分别了。我坐公交回了学校。巴士上层的光线昏黄,我听着树枝擦过我脸边的玻璃,发出剧烈的抗议。我想,我的青春彻底完了。到了站,我去 Sainsbury's 买了树莓、菠萝、酸奶、牛角面包、多力多滋和一瓶起泡酒,回到宿舍,写了很久的论文。
学期结束,我刚交完论文没多久,又收到了徐迦的消息,“苏铁是你表弟吗?我记得是吧。这么葛的名字,也没多少人会用吧。你以前老提,你舅妈老拿他跟你比,你老怪我耽误你学习,是不是他?”
“什么葛啊,这是一种远古珍稀植物,给予了他钢铁般的意志。” 我推了推眼镜儿,“怎么了?”
“这人是在瓦伦西亚吗?我对比了他们给我发的图,还有你脸书上和苏铁的互动,感觉好像是一个人。”
“哎我说,你能不能别偷窥了,有劲没劲啊。” 我扶住额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方便语音吗?我跟你说个事儿吧。” 他没像往常一样大惊小怪,没有用任何他妈的之类的语气词,反而有了那种不多见的冷静。
我在这头露出洞悉一切的笑容,感觉他现在有点儿接班人小老板那意思了。
电话响了,他没说几句,我的笑容就凝固了。
徐迦的声音就像建筑的钉锤,一下一下砸得我脑瓜嗡嗡,“苏铁在那边搅了我们的生意,和瓦伦金的一个女朋友合作,分了瓦伦金的蛋糕。瓦伦金一直在马德里做我们的项目,听手下说了以后,他巨生气,跟我们说要弄他们。照常理,他是不会对留学生出手的。但是吧,这次他们闹得太大了。不止一次,人看着他俩出双入对……那女的在港口截了瓦伦金的货,让苏铁帮忙倒出去,甚至还做过几次小蛇头……”
我沉默了,但这次我不能像以往那样逃走,苏铁可是我弟弟。
徐迦说了半天,见我没反应,声音突然软下来,“谭谭,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没有。你继续。”
“本来这事儿不该告诉你的,我就是念旧情。苏铁吧,说难听点儿,是自作自受。他应该像你似的好好学习,不该趟这趟浑水。”
“还念旧情,演上海滩呢?简直笑掉大牙,就你还知道好好儿学习?” 我短暂地笑了笑,“那你当时找我干吗?”
“我他妈找你是为了共同富裕,让你早日奔小康。他们是偷,里外都是小偷儿。你怎么不明白这个理儿呢?”
“我不相信苏铁胆儿能这么肥。” 我长吁一口气,“如果是真的,那我该怎么办呢?”
“唉!” 徐迦也长吁了一口气,“瓦伦金在帝王之后帮我们清了清货,也是劳苦功高,我们真不能打他臉。不过,这事儿也是他一面之词。你论文写完了吗?你写完了要不你去趟瓦伦看看?万一有什么隐情呢?”
“好。” 我喝了一口玫瑰起泡酒,看了看手边摞起的那套参考书,眼前冒出小星星。挂了语音,我给苏铁发了消息,“嘿老弟,我论文写完了,去瓦伦西亚找你怎么样?”
我悄悄揣了一些药物的残片。他们那天在销毁证据,顺便放一把大火,把瓦伦的房子给毁了,给马德里发一个狠点儿的信号。谁才是真正的瓦伦帮?我想,瓦伦金再狠也狠不过西拉。
当然,我让徐迦帮忙拖延了瓦伦金从马德里回来的时间,他不动声色地从中斡旋了一把。只要证据被销毁了,加上西拉的玉石俱焚,瓦伦金将很难下手,这是给他台阶儿。896ED2A5-8C9B-40F1-A25F-C80015160D86
只不过,我知道苏铁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一无所知,他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在北海公园和我一起荡起双桨的小表弟了。我只是没有想到,他把高智商都用在了这些事情上,哦,或许是好胜心?同时,我也没有想到,我在观察苏铁的同时,他也在观察我。他们可能通过那万恶的脸书,发现了徐迦是我的好友,这或许才是西拉或苏铁紧张的来源。苏铁不仅找了东四派做掩护,还想用徐迦这层关系,来保护自己。他不想把我卷进这些事来,但又足够信任我能带他脱离苦海?我大概永远听不到真相了。
瓦伦金在我面前喋喋不休,我看着他的嘴唇上下翻飞,我依旧沉默不语。AVE开得摇摇晃晃,他用一只手抵住车门,手臂上有很粗的一道疤痕。我想到了吉普赛人。我的视线越过他,看见他身后飞速闪过的海滩和逐渐驶向大陆的风景,那些矮小的米白色房子和发白的山岩。
我听到他说,“如果你想鸡道(知道)的话,西拉她还活着,她好好的,我日后也不会找她算账。”
我看向他的黄眼睛,被风沙掩埋的琥珀里,逐渐露出不幸的昆虫。他的瞳仁向我爬过来,几乎带有一丝乞求。
“苏铁我也不会碰,你告漱(告诉)他,则里丧学(这里上学)后就立刻滚蛋,永远别再肥瓦楞(回瓦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气(次)我真的丢了很大的碾(脸),老规矩我系要废他一条腿的。马德里说我管不住身边人,以后还有什么生意能给我?那个贱人!婊子!她知不知道她会毁掉我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在马德里,他们的鞋都要用我的脸来擦!”
和徐迦这帮以北方人为主、早期靠房地产和旅游业发家的移民不同,南方农村过来的移民大多都在欧洲的黑工厂里打工,在地上蹲着抽烟找活干,起初能搵一份食就很了不起。想要做大生意乃至赚快钱,大佬们不会轻易分资源给你,除非你真是什么人中龙凤,值得信任。若不是帝王行动之后,瓦伦金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用来帮大佬端货,像一块小黄油在流动的盛宴里四处擦擦,给面包调调味,他现在还是个修理工,或许能包个自己的小厂子,但永远也不会坐上凯迪拉克。
这些都是徐迦跟我说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们在巴塞罗那见面,他的未婚妻已经因为婚前协议跟他退婚了。我们俩站在圣家堂前,我说你一个让人分你财产的机会都不给,你活该。
徐迦看着我们头顶上方那个方形耶稣浮雕,做出祈祷的手势指着他,“哎,我敢在耶稣面前打包票,如果是你,我就不签了。”
“拉倒吧。” 我微微笑着,“谁想嫁给你?”
我终于实现了少年时和徐迦一起走进圣家堂的幻想,不过不是结婚。他跟我说,在马德里刚开始接生意,看到底下人那么累,他也不忍心。白天地下室里,工厂又潮又闷,连个通风都不敢开,生怕警察来查,好多工人中暑呕吐,倒在座位上吐白沫,全靠掐人中喝薄荷水,藿香正气水在那儿太贵。但他很快就习惯了,很快。客户催着单子呢,他有什么办法?好在国人从不偷懒,肯吃苦,耐得烦,从来没有延误过他的单子,客户都很满意。
所以,他告诉我瓦伦金的事情是为什么,他做不到的事,让我来做吗?
我清了清喉咙,直视着瓦伦金,“我让苏铁把钱都吐出来,这样可以吗?我敢在耶稣面前打包票,他们真的什么也没做。”
瓦伦金的话戛然而止,那两只黄黑的虫子在他的眼眶里打着转。
我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座位,车厢里的空调不太稳定,发出呜咽的低语。我想起在瓦伦港口看到的标语,苏铁在风中一直抽烟。他的手,我一直以为是我们家里遗传的特发性震颤,实际上可能是因为他害怕。
那天晚上,他在喝完那瓶西拉后,又喝了两杯威士忌加冰。他责怪我不陪他喝酒。他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居然刚来西班牙,就遇到了可以发财的机会,他一度感觉自己走上了人生巅峰,这一路真的,太顺了。
他还说,瓦伦金有很多女人,大概是受多子多福的传统影响,到处让别人给他生孩子。西拉起初是她父母因马德里的生意破产,周转不开,抵押给瓦伦金的,实际也是怕再也翻不了身,给女儿一个还算可以的归宿,以后再从长计议。瓦伦金在瓦伦市中心的那套房子,是他众多金屋里一个最小的房子。瓦伦金不看什么知识和学历,他对她说,只有生得出儿子才配得上他带泳池的大别墅。
当然,瓦伦金在马德里表现得很好,西拉来到瓦伦西亚后才知道了他的骗局,可惜已经晚了。为此,她恨透了父母,每天酗酒度日,哪怕怀孕之后也要喝,她恨透了瓦伦金。在瓦伦金去马德里跑业务那半年,她决定利用段洲的消息口和新来的留学生,截掉瓦伦金的大部分货源,再倒手套现,准备逃跑。至于为什么是留学生,她和瓦伦金的谨慎恰好相反,她有一种近乎莽撞的大胆。她觉得,留学生在这儿的时间短,风险小,更不容易引起怀疑。
但她应该怎么也没想到,身为老乡和多年好友的段洲竟然會告密,她以为自己已经给了段洲足够多的封口费,不知道他是不是嫉妒她和苏铁走得太近。苏铁聊起他们那天的谈话,颇有些忿忿。他当初以为自己是行侠仗义的堂吉诃德,有18岁的巴尔加斯·略萨的勇气。
眼看他的情绪无法自控,我让他转移注意力,来拉段小提琴,让我听听有没有进步。炭烧男孩拿出了他的小提琴,起了几个调,手不受控地颤抖着,小提琴在空中发出细腻的尖叫。他的腮靠在琴边,眼睛瞥向琴身,卷发散乱着遮着眼睛。他重新回到了那些才艺表演的时刻。
“你给姐姐拉一新裤子吧。”
“哪首啊?”
“《生-命-因-你-而-火-热》。”
“没谱子,我摸摸品吧。”
他鼓捣了一阵儿,稍微从开头能听出点儿样儿,接到 “这平淡如水的生活因为你而火热” 的时候,他的音符就像破秋裤一样被台风刮到了空中,发出失真的尖叫。
我们笑得直打滚儿,我说,“这下再也火热不起来了。”
苏铁笑了,“哎姐,你你你要跳舞吗?”
瓦伦金穿着一身白,站在车厢的通道里,看着疾驰的黄金地中海。阳光将他封在一种亘久的光晕中,他真的太像个阿拉伯人了,尤其是他还忘了刮胡子。我在恍惚中感到他被纳入了无边的荒漠,他在沙漠里牵着一支驼队,深一脚浅一脚地乞求一汪清泉,却慢慢地走向干涸的内陆。
很快,我就将到达马德里,徐迦将在那儿等我。
作者简介:杜梨,1992年出生,北京人,作家,译者,英文硕士。作品见《人民文学》《花城·2021年长篇专号春夏卷》等,获香港青年文学奖、澎湃·镜相非虚构奖和“钟山之星”文学奖、北京老舍文学院一等奖学金。出版短篇集《致我们所钟意的黄油小饼干》、长篇《孤山骑士》。译有帕蒂·史密斯《白日梦》、菲利普·肖特《宠物医生爆笑手记》第一、二部。896ED2A5-8C9B-40F1-A25F-C80015160D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