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与太阳》中的叙事特点与主题探析
2022-07-04汪美彤
一、引言
“石黑一雄的小说,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石黑一雄在2017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后,于2021年出版了《克拉拉与太阳》,这是继《别让我走》后石黑一雄第二次以科幻作为题材,展现在科技智能高速发展的后人类时代,人类会面对的道德伦理问题,反思自身信念与情感的缺失。小说主人公克拉拉是一个人工智能朋友(Artificial Friend),专门为陪伴青少年排解孤独而设计和存在,上层社会的富裕家庭会为孩子挑选新型号的AF作为玩伴。克拉拉被小主人乔西选中,幸运地进入乔西的家执行陪伴与照顾的任务,可乔西是个十分“病弱”的孩子,随时可能失去生命,因此,母亲在与克拉拉独处时向她透露了选择她的真正目的——必要时“替代并延续”乔西。面对这一“有挑战但并非无法完成的任务”,克拉拉没有答允,而是以强大的共情能力和坚定信念做出一系列行动,尽全力“治愈”乔西,最终乔西恢复了健康,而克拉拉也失去了用途,最终被丢弃。在垃圾场等待被报废的时候,克拉拉明白了人类情感的丰富与复杂,从她与之前的AF经理的交谈中可以看出,她认识到作为机器人的她与人类之间的差异,“人心”是鲜活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取代彼此的意义,科技即使能做到复制,也永远无法真正替代,再精密的机器也永远无法取代人类之间的爱与情感。她明白了“人心”就像太阳,在充满冰冷机器的世界里也会保持温暖的热度。
作者以细腻而又独特的叙事手法,让读者透过机器人克拉拉的眼睛观察形形色色的人类世界,探索后人类时代高度发达的科技给人类带来的挑战与问题——专业工程师在工厂的位置被机器取代;上层阶级家庭的孩子通过接受“提升”变得优秀,但同时也要面临排异带来的生命威胁;没有条件接受“提升”的孩子会被其他孩子排挤并失去公平的求学机会;疯狂的科学家坚信可以用智能机器人复制去世的孩子弥补家长心中的创伤,等等。“为了使作品更加真实,石黑一雄舍弃了优美的文笔,模仿机器人的口吻,用呆板、机械,甚至笨拙的语言来讲这个故事,让读者跟随克拉拉一起跳出人类视角,从一个相对陌生的角度看待人类世界,反过来思考事情的本质”(张玉婷 张艳,75),他使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以陌生化叙事技巧与话语描绘出克拉拉眼中的人类世界,用陌生化的艺术为读者呈现一个生动的后人类时代社会,并通过讲述克拉拉为人类做出的选择与努力,表达人心与情感的珍贵。
二、非人类叙事与“陌生化”叙事
自21世纪以来,“非人类转向”(non-human turn)引发了国内外诸多人文社科界学者的关注,文学与叙述学也不例外。从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到伊恩·麦克尤恩的《像我这样的机器》,再到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和《克拉拉与太阳》,作家们不但讲述人类自己的故事,还讲述自己以外的“非人类”的故事。“在具体叙事作品中,非人类实体主要存在于故事和话语两个层面。在故事层面上,他们以人物的身份出现;在话语层面上,他们以叙述者的身份出现”(尚必武,124)。“非人类叙事”主要包括四种类型:自然之物的叙事、超自然之物的叙事、人造物的叙事,以及人造人的叙事;这种叙事方法也具有三种叙述功能:讲述、行动以及观察功能。在《克拉拉与太阳》中,作者正是采取这样的叙事手法,AF克拉拉属于“人造人”,她既是小说中的人物,也是整个故事的叙述者;从功能看,她是使叙事文本存在的讲述者,是故事情节推动的行动者,也是观察与审查人类行为与世界的聚焦者。
小说中“我”眼中的人类世界对读者而言既熟悉又陌生,这是因为作者站在机器人的角度上,使用非直接、非常规的语言刻画人类的世界。靠太阳能维持活动的克拉拉崇拜太阳的力量,她坚信只要毁掉污染环境的库廷斯机器向太阳“赔罪”,并让阳光照射到乔西身上,乔西就能够重获健康,而这种坚信源于她在AF商店橱窗里时的一次观察:一个乞丐和他的狗躺在PRO大楼旁边的路上,直到太阳落山他们也一动未动,她认为他们已经死去,直到第二天“太阳向大街上,向大楼里倾洒着他的滋养,我朝乞丐人和狗昨天死去的地方看去,却发现他们竟然没有死——太阳发出的某种特殊的滋养救了他们”(石黑一雄,47-48)。克拉拉眼中的世界如此简单与纯粹,她认为太阳对人类和AF一样,是生命能量的来源,能够使死人起死回生,这为后续中克拉拉执着地向太阳祈祷的情节的合理性做下铺垫。
小说中还有很多细节体现出石黑一雄使用的“陌生化”叙事,这一理论由俄国形式主义学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旨在通过一种陌生的形式予以表达,这一叙事手法的使用,主要通过克拉拉的视角与话语展现出来,例如她将乔西上家教课的设备称作“矩形板”,她将位于厨房中心位置、带有洗涤槽的固定平台称作“中岛”,并以它作为确认厨房内各种“元素”位置变换的参照物,她也会将人和事物按照自身的特点进行命名,例如“纽扣沙发”“食品搅拌机女人”“库廷斯机器”等,作为机器人,克拉拉很难完全理解人类世界的事物,她的认知源于不断的观察与学习。石黑一雄通过这两个独特的叙事角度与手法使读者逐渐适应克拉拉的视角与立场,以他者的视角重新认识和审视人类社会,思考人类在智能时代遇到的问题,寻求更加具有人性的判断与选择,与小说主题的突显相得益彰。
三、后人类时代图景下的问题与选择
在小说描述的后人类时代,各式各样的人工智能凭借多样的功能融入人类生活,科学技术成为人类追求阶级跨越的工具和上层社会身份的象征,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很多问题与挑战也随之而来。乔西的母亲克丽西是一位事业型的中产阶级女性,她为了“帮助”自己的女儿维持现有的地位与财富,先后让两个女儿借助科技的力量进行“提升”,可惜大女儿萨尔因为剧烈的排异反应不幸去世,小女儿乔西也变得格外虚弱多病,随时都有失去生命的可能,克丽西虽深感痛苦,但还是义无反顾让女儿们先后进行“提升”,这是她作为母亲的一片苦心,那些没有机会接受提升的普通孩子,会被放置到同龄人的对立面,同时,会失去公平竞争上大学的机会,乔西的青梅竹马里克因为家庭条件贫穷而没有进行提升,在聚会上他不但受到其他孩子排挤,资质不凡的他还难以得到一个入学名额,他与乔西之间有着青梅竹马的真挚感情,却因为“提升与否”这一界限被划分为上下两个阶级而渐行渐远。因此,为了让孩子们可以与优秀的“同类”为伴、迎合时代需要,克丽西毅然讓女儿们接受提升,尽管这一选择会给她们带来难以接受的后果。
在作者笔下,读者可以发现一种“讽刺”意味——那些提升过的孩子,甚至包括乔西在内,都存在各种各样的性格品质问题,或软弱,或恶劣,或傲慢,或冷漠,在其他小孩子要以克拉拉取乐时,一向爱克拉拉的乔西也默许了他们的恶劣行为,还是里克这个“低人一等”的普通孩子替克拉拉解了围,显然里克有着善良、孝顺、自强等美好品质,与那些上层社会的“优秀孩子”形成鲜明对比。
科技的进步给人类带来更多发展的可能性,但也带来诸多道德方面的问题。克丽西不想再一次承受失去女儿的痛苦,半信半疑听从了工程师卡帕尔迪的意见,先是在乔西不知情的情况下制造出一个与她外形一模一样的“外壳”,然后确认克拉拉的观察与模仿能力是否足以成为乔西的复制品,若乔西不幸离世,克拉拉便会“成为她的一种延续”。有趣的是,一位国外学者发现,卡帕尔迪的英文名“Capaldi”可以改变字母排列顺序组成单词“placida”—— 也就是它的近似词“安慰剂placebo”的变位词(亚当·帕克斯,17),他试图说服乔西父母“可以用人工智能替代乔西”这一行为,正如他名字的潜在含义一样,只能起到一种心灵上的安慰作用,乔西的父亲保罗也向克拉拉坦白出他一直对卡帕尔迪心存芥蒂的原因:“我怀疑他也许是对的。怀疑他的主张是正确的。怀疑如今科学已经无可置疑地证明了我女儿身上没有任何独一无二的东西,任何我们的现代工具无法发掘、复制、转移的东西。”(石黑一雄,283)
“只要生物技术革命不加约束地继续发展下去,那么被终结的就不是历史,而是人性本身,而这正是后人类面对的最大危机。”(顾梅珑 修雅鑫,120)虽然像克拉拉这样先进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可以通过观察与分析乔西的日常生活细节,对她的性格与习惯进行效仿,但乔西不仅是独立存在于世界上的个体,她还是生活在她父母和朋友心中活生生的人,克拉拉也许可以成为她的延续,但是在克丽西、保罗,甚至里克心中,她永远不会等同于那个真正的乔西。
四、信仰、希望与情感
机器之所以有别于人类,是因为他们无法像人类一样兼具理性、感性和爱。克拉拉为乔西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建立在她对人类的服从与服务的需要之上,最初,克拉拉认为自己的任务就是陪伴并照顾喬西,后来她明白了自己被选中和购买的真正意图——为了所有爱乔西的人,必要时“占据”楼上的那个仿制乔西的躯壳,作为克丽西的女儿继续“活”下去。克丽西告诉克拉拉这对她的有利之处:她可以拥有并享受母亲和里克的爱——这是十分诱人的条件,但是克拉拉思考过后给了母亲坚定的答复:“直到今天,直到刚才,我还相信我的职责就是拯救乔西,让她的身体好过来。但也许这是一条更好的出路。”(269)面对“使用人工智能延续乔西”这一提议,知情的人们分别持有三种不同的态度:第一种是卡帕尔迪,他是极端的科技至上倡导者,他坚信克拉拉不单单能够模仿乔西,还能够完美地替代她,没有人工智能“复制”不了的东西;第二种是克丽西和保罗,他们虽然对此心存疑虑,但是因不想也无法承受再次丧女的悲伤,便忽略渺茫的希望,一直默许卡帕尔迪的实验;第三种是克拉拉,她作为一个非人类,却不认同由自己延续乔西,而是一直心怀信仰,不放弃任何一丝能让乔西好起来的希望。
在小说中,克拉拉这个并无情感的机器人以自己强大的共情能力“感受”到乔西对身边人的重要性与独特性,于是她怀揣对太阳的神圣信仰,一次又一次跋山涉水去往谷仓,祈求太阳将他“神奇的能量”通过阳光倾洒给乔西,帮助她恢复健康,除此之外,为了毁掉一个库廷斯机器,她即使“头脑中充斥着巨大的恐惧”,也毅然请求保罗抽取她珍贵的P-E-G 9溶液让这种机器瘫痪。其中,太阳这一意象具有丰富意义,英国著名学者J.G.弗雷泽在《金枝》中描述世界各地的文明中都有对太阳的普遍崇拜现象,以此反观作品,克拉拉没有将创造出AF的人类当作可以信仰的“神”,而是同人类一样对太阳进行崇拜,将太阳的滋养视为生命的来源,而她同意奉献自己溶液这一行为也可以看作一种无私的“献祭”,也许是克拉拉真的感动了太阳,最后乔西竟然奇迹般恢复了健康。
五、结语
“基因工程与优生学的前景密切相关,尽管当前的生物技术无法达到重组人类基因的程度,但是石黑一雄在文本中展现了未来基因发展可能性的真实蓝图,对人类进行人体实验和伦理向度提出了隐形忧虑。”在《克拉拉与太阳》中,作者石黑一雄以他独特的选材与叙事手法讲述了一个发生在后人类时代的温暖故事,通过非人类叙事及陌生化叙事,为读者展现了未来人工智能发展,可能为人类带来的道德问题与选择,引起读者对人类社会及人类本性进行反思:人类最珍贵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与爱,这种复杂的心理情感是不能为机器所轻易替代的。面对病重的乔西,最先丧失希望的是她的亲人,而一直不愿放弃希望的却是由系统和零件组成的机器人。
作为人造人,克拉拉没有完全听从人类的决定,而是理性地做出十分“感性”的选择——重拾起人类丢弃的信心,并将这份信仰与希望寄托于太阳,执着等待奇迹的降临,石黑一雄以此引发读者对人性进行重新思考。无论是科技正在高速发展的今天,还是更加先进的近未来,不同的问题可能会随着时代发展而出现,作为有思想、有情感的人类,不能像机器一样冰冷没有温度,而是应该把珍贵的爱延续下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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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顾梅珑,修雅鑫.后人类语境下的人文主义哲思——以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为例[J].当代外国文学,2021,42(04):115-123.
[6]张帆,冯溢.伦理向度与生命权力:《克拉拉与太阳》的后人类观照[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03):106-109.
(作者简介:汪美彤,女,硕士研究生在读,吉林师范大学,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