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传统戏曲对张恨水小说叙事的影响
2022-07-04梁娟娟
一、引言
张恨水是现代章回体小说的大家,他的小说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章回体,而是杂糅古今中外的现代章回体,因此,他的小说在叙事内容和叙事技巧等方面有许多创新之处。在小说中融入戏曲内容,增加了文本的文化底蕴,利用戏曲典故暗示情节、营造氛围,增加小说的厚度,吸引大众对章回体小说的兴趣。从传统戏曲巧用误会、巧合的戏剧手段和传统戏曲“写意性”的特点中汲取灵感,张恨水的小说文本在情节结构方面注意运用虚写、巧合和误会,拓展了章回体小说的艺术空间。
张恨水对戏曲文化有浓厚的兴趣,他评戏、写戏、考证戏曲典故和戏曲来源,并自觉将戏曲灵活纳入小说写作中,使戏曲成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他在小说中融入戏曲场景和戏曲曲目为小说营造氛围;利用戏曲典故和戏曲唱段暗示故事情节的发展;通过戏曲表达人物的情感,在小说中融入戏曲中的巧合和误会等手法,使小说内容更加丰富,并且更容易为广大民众所接受和理解。
二、传统戏曲在张恨水小说叙事中的作用
“一般民众所有的一些历史智识,以及此种智识所维持着的一些民族的意识,是全部从说书先生、从大鼓书、从游方的戏剧班子得来的,而戏班子的贡献尤其是来得大,因为叙述一件故事,终究是‘读不如讲,讲不如演’”(明恩溥),民众长期浸润于戏曲文化,自然熟识戏曲典故,并对渗入戏曲文化的文学作品会更容易理解和发生兴趣。张恨水小说涉及戏曲曲目形式较多,戏曲已经成为其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其小说叙事有重要影响。
小说是以刻画人物形象和叙述故事情节为核心的文学样式,但“小说中人物的活动和事件的发生发展,都不能离开一定的时代、社会和自然的环境”,环境是衬托人物和展示故事的重要手段,不同的环境氛围展示出人物不同的精神面貌和经历遭遇。张恨水小说内容驳杂,但从社会到言情无不融入传统戏曲因素,他以传统戏曲为营造环境氛围的手段,为其小说人物营造出或热闹或悲凉的环境氛围。
(一)营造氛围
传统戏曲无论是哪一剧种,向来都是锣鼓喧天的热闹、排场,因此,凡涉及戏曲场景之处多热闹喧哗,张恨水常常把小说中的人物放置在喧嚣热闹的戏曲场景中,为人物营造一个喧嚣热闹的环境氛围。《春明外史》中的戏曲艺人和捧角者经常出入的戏园子自不必说,单看以北京内阁总理金铨这一大家族的兴衰为主要线索的《金粉世家》,就多次把人物放置到戏曲场景中,为人物营造热闹和谐的氛围。在《金粉世家》里,金家无论是有人过生日还是办喜事,都会请名角儿到家中唱堂会,第二十九回到第三十回中,金燕西二十岁生日时,金太太允许坤班唱戏助兴,在堂会开始之前,金家的男男女女们就在饭桌上积极地讨论起所点戏曲曲目以及如何分配戏曲顺序等,给燕西的生日营造出一种“小集腾欢举家生笑谑”的欢喜氛围。热闹的戏曲场景营造了一个狂欢式的热闹氛围,而这样喧嚣热闹的氛围恰恰也应和了金家家族欣欣向荣之势,和后来家族败落,树倒猢狲散的凄惨结局形成鲜明对比。第六十八回“堂上说狂欢召优志庆”,金家为庆贺一日添两子之喜,邀伶人唱堂会,专门点了《荷珠配》和《水帘洞》一文一武的热闹戏,热闹喧哗的戏曲烘托出金家欣欣向荣之势,营造出热闹祥和的氛围。
传统戏曲虽然是锣鼓喧天的热闹,但也不乏曲调凄凉的悲剧,张恨水在利用热闹戏曲渲染欢腾热烈氛围的同时,也利用悲凉戏曲曲调营造悲凉氛围。《夜深沉》这部小说的名称原是京剧曲牌名,由昆曲《孽海记·思凡》一折中《风吹荷叶煞》这支过曲发展变化而来,曲名即取自《风吹荷叶煞》四句歌腔的首句唱词:“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曲调哀婉悲凉,后来京剧中以《霸王别姬》“劝君王饮酒听虞歌”选段将《夜深沉》这一曲牌曲调发挥得最好。小说《夜深沉》以伴随虞姬舞剑的《夜深沉》这支曲子贯穿始终,从丁二和与杨月容首次邂逅到后来两人情终散场,每一个情节转折的关键之处都伴随《夜深沉》的胡琴声,《夜深沉》哀婉的曲调不仅奠定了小说悲凉的抒情基调,也处处为小说营造紧张和悲凉的环境氛围。第三十五回“难道伤心但见新人笑”,杨月容奋力逃出虎口,却无意间得知丁二和与二姑娘结婚的消息,原本两情相悦的两个人被命运之手再次拽开,丁二和红烛帳下面对的是不喜欢却不得不娶的二姑娘,而杨月容却在寒风孤月之下独奏《夜深沉》,此时胡琴声哀婉凄绝,正映衬二人沉重的心情。小说最后一回,杨月容在刘经理的帮助之下再次登台唱戏,登台第一天,王傻子怂恿丁二和去叫“倒好儿”,结果却被黄氏泼了一盆冷水,下着大雪的寒夜里,丁二和揣着一把尖刀等在戏馆子的后墙外,戏园子里凄楚的《夜深沉》夹杂着喧闹的人声,营造了一个既悲凉又紧张的环境氛围。
(二)暗示情节发展
张恨水的小说中有许多戏文、戏曲曲目的插入,有些小说直接以戏曲曲目命名,这些插入和命名从来都不是作者无意识的行为,而是经过其精心设计安排的。戏文、戏词乃至戏曲曲目与小说文本融合,在张恨水的小说中不但起到渲染氛围、传情达意以及塑造人物的作用,而且能够暗示小说结局以及情节的走向和人物命运。
张恨水以传统戏曲曲牌命名的小说有《夜深沉》和《满江红》两部,这两部小说在结局和感情基调上都比较契合戏曲曲牌《夜深沉》和《满江红》的悲剧氛围。上文提到过《夜深沉》是《霸王别姬》中虞姬舞剑的一段曲子,这首曲子的基调本来就沉郁悲凉,因此,小说以《夜深沉》命名早就暗示其悲剧性的结局。大型曲剧曲牌《满江红》,曲调苍劲悲凉,有悲壮之感,而张恨水以曲牌《满江红》命名小说,正是为小说埋下悲剧伏笔。因此,传统才子佳人模式的小说《满江红》并没有以常规的大团圆结局,而是以女主角李桃枝为拯救爱人于水村丧生火海而悲壮结尾,男主角于水村也在看了与自己经历相似的歌剧《满江红》后大受刺激,郁郁而终。除了以曲牌命名的小说暗示故事结局,张恨水以戏曲曲目命名的小说也暗示故事发展及结局。原名《欢喜冤家》的小说,在抗战后,张恨水将其重新修订,改名《天河配》,以经典京剧剧目《天河配》命名,用张恨水的话说是“以便更切合戏剧氛围”,言外之意正暗示男主角王玉和和女主角白桂英会像天河两端的牛郎织女一样分隔两地。
张恨水不仅以戏曲曲牌和戏曲曲目命名小说,暗示故事结局,而且在创作中还插入戏曲,暗示情节走向,比如《金粉世家》曾以《游园惊梦》这出戏暗示柳春江和小怜两人感情的最终走向。用《霸王别姬》和《马鞍山》暗示樊家树和沈凤喜关系的断裂。沈樊感情炽热之时,樊家树突然南归,临别时沈凤喜弹曲为其送行,弹了《马鞍山》中的一段反二簧《伯牙哭子期》和《霸王别姬》中的《垓下歌》。这两段曲子都是生离死别之作,作者安排沈凤喜在一场小离别中弹奏如此哀婉悲凉的曲子,一方面表达了两人的依恋不舍;另一方面也暗示了小说的情节走向,就像曲子所暗示的,这次离别必定有一方一去不复返,而恰如作者所暗示的,沈樊离别不久,沈凤喜便嫁给了刘将军。在《啼笑因缘》结尾处,张恨水又以《能仁寺》中十三妹何玉凤撮合安骥和张金凤时的道白:“你们就对着这红烛磕三个头”暗示故事走向,即樊家树和何丽娜最终会走到一起,而这一暗示也在《啼笑因缘续集》中得到证实。《夜深沉》女主角频繁唱起的《霸王别姬》更是暗示了男女主人公的爱情走向分离的结局。此外,女主人公第一次登台所唱的《六月雪》选段也暗示了女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京剧《六月雪》即《窦娥冤》昆曲称《金锁记》,讲述窦娥在高利贷的盘剥下,先被卖给蔡婆做童养媳,后又被张驴儿父子陷害坐监,一步步走向命运悲剧的故事。杨月容的命运正如窦娥一样悲惨,这次登台之后,她就一步步陷入命运的怪圈,被宋信生欺骗、被军阀关押,甚至被资本家刘经理玩弄,命运就像一把枷锁一样,一次次把她套牢。
三、传统戏曲对张恨水小说叙事技巧的影响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戏曲舞台非常简陋,没有真实的布景,也不刻意追求逼真的戏剧空间,因此,戏曲在表演时具有虚拟性的特点,往往寥寥几个动作或者几句唱词就能表示行走了几千里或者经过了几十年,这就使戏曲艺术具有“写意性”的特征。戏曲“写意性”的特征要求它“抓住事物的显著特征和本质方面”,到达“删繁就简,以少胜多”,为观众留下想象空间的效果。张恨水学习戏曲“写意性”的特点,在小说中注意虚写,“论意境是十分空灵,论文境也省却了不少的累赘”。张恨水小说在叙事技巧方面受传统戏曲影响,他自己曾说过,“我喜欢研究戏剧,并且爱看电影,在这上面,描写人物个性的发展,以及全部文字章法的剪裁,我得到了莫大的帮助。”受传统戏曲“写意性”以及戏曲中巧合、误会等艺术手法的影响,张恨水在小说中不但注意运用巧合、误会,而且重视情节的虚写。
(一)注重情节的虚写
在张恨水的众多小说中,《啼笑因缘》中情节的虚写最为突出,第十二回“比翼羡莺俦还珠却惠”,沈凤喜打算拒绝刘将军,却被刘将军以唱堂会的名义关押,这其中分明有沈三弦和刘将军一方合谋之处,但书中却没有明写。只有在警察调查户口时,提到沈三弦抢着报告自己和侄女都是唱大鼓书的,沈凤喜从遇见樊家树后已经由大鼓娘变成了女学生,沈三弦却执意报其为唱大鼓书的,其用意不言而明。第十九回“模糊留血影山寺锄奸”,张恨水也没有正面叙述关秀姑在西山刺杀刘将军的过程,而是借新闻报纸侧面透露。其实上述两段如果不使用虚写,至少可以铺陈三四回,但张恨水却用极简单的笔调一带而过,这种类似戏曲“写意性”的虚写,简单精妙却也韵味无穷。张恨水其他小说像《夜深沉》中写田二姑娘和刘经理的私情运用了虚写;《似水流年》里米锦华的“浪漫”仅用一张画有米锦华的“相思普”点出。以写意手法,对某些事情一笔带过,给读者留下无限的回味空间。
(二)善用巧合、误会
“无巧不成书”是传统戏曲崇尚的原则,王骥德在《曲律·杂论》中也曾谈到,“入曲三味,在‘巧’之一字”,这里的巧字即所谓的巧合。传统戏曲受时间、空间以及舞台等条件的限制,要求故事情节必须非常集中,因此,传统戏曲在情节安排和结构布局方面常常使用巧合和误会推动剧情发展。张恨水善于编织故事,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引入传统戏曲中巧合和误会的艺术手法展开故事,使小说的故事情节更加曲折多变,回旋跌宕,出人意料。
《啼笑因缘》樊家树与沈凤喜、关秀姑以及何丽娜这三个女性之间的情爱纠葛,主要是凭借巧合和误会展开,例如,沈凤喜与何丽娜长相相似的巧合引起了陶伯和夫妇以及樊家家长的一系列误会,结果“错上加错,越巧越错”,这一巧合和误会使樊家树和沈凤喜的恋情得到发展的同时,也促进何丽娜对樊家树的进一步追求。此外,关秀姑对樊家树产生朦胧的爱情多半源于误会。张恨水的另一部小说《落霞与孤鹜》中的江秋鹜与冯玉如、落霞之间的爱情纠葛也处处有巧合。故事巧上加巧,正是在各种巧合的推动下,冯玉如的命运更加波折多变,故事的情节也更加出人意料。误会在张恨水的小说中也随处可见,在《夜深沉》中误会把故事推向了顶点。不但二和与月容的感情纠葛随之结束,两人的爱情走向悲劇的终点,而且丁二和彻底放弃拯救月容的念头,月容从此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玉交枝》《满江红》等小说,张恨水也注意利用误会引起的连锁反应推动小说的故事发展,即便在张恨水后期的抗战小说中,巧合和误会等叙事技巧也在大量地沿用。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提到戏曲创作应该重视“脱窠臼”,所谓“脱窠臼”,就是要求戏曲的与众不同。除了李渔,不同时代的剧作家都把剧作“新奇”作为一种自觉的审美追求。而戏曲的新奇又要求戏曲故事必须紧凑、扣人心弦,为了这种效果,剧作家往往会在剧作中大量使用巧合和误会,无论哪一剧种都有相应范例。张恨水作为通俗文学大家,其小说受到大众的追捧,在很大程度上跟他对戏曲技法的借用有很大关系。
小说和戏曲作为两种不同的艺术类型,虽然它们存在的方式不同,但从两者发展的历史看,它们之间又相互渗透、影响。张恨水小说创作对传统戏曲及其技法的借鉴,增加了张恨水小说的张力,但是处于中国近现代史上文化断裂关口的张恨水,能否跳脱传统戏曲的程式化,改变小说的类型化和自我重复值得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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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梁娟娟,女,硕士研究生,阜阳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助教,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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