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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江湖

2022-07-04程天慧

江南 2022年4期
关键词:夜市洋洋眼镜

洋洋是在非典最严重的那一年出生的,本以为非典结束后,一家人能安安心心过日子,可谁成想,非典结束了,洋洋父母的婚姻也结束了。

幼儿园的最后一年,洋洋继母怀孕了,家里人为了让她安心养胎把洋洋送到了奶奶家,外环和城区的交界处,奶奶在彭浦新村的商业街里开了家店,卖丝网袜花和刺绣,她自诩自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手艺人,其他人都是捣浆糊。彭浦商业街是附近热闹的地方,说是“商业街”,其实和街几乎没有关系,只是一幢规模不大的三层建筑。一楼是美食街,炸串果汁麻辣烫是标配;二楼美其名曰时装潮流馆,其实就是一间间小的服装店,有牌子的没名字的,还有不少水货能在里面找到;三楼是杂货区,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奶奶的文化传承也就在这“乱世”中展开了。

平日放学,洋洋就到奶奶店里去,陪她待到五点多就下班。五点后,奶奶就收拾东西带着洋洋回家。她说五点后的商业街,都被三湾一弄的人占领了,风气太差。洋洋问她,三湾一弄的人是什么?奶奶指了指对面的那家店,叫“眼镜数码”,她说:“哝,就是这种阿乌卵的人,商业街收摊后还要去前面的夜市摆摊,乌泱泱、乱糟糟。”

阿乌卵老板是个中年男性,姓赵,戴着眼镜,不高,精瘦,头顶还有点反光。周围人都喊他“眼镜”,洋洋也就跟着喊他“眼镜叔叔”。洋洋不懂阿乌卵的意思,奶奶有时候在店里忙着做花、刺绣,没时间搭理洋洋。她就悄悄跑到眼镜叔叔那里去,他有很多好玩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一次,他送了洋洋一个发光二极管,像一个迷你手电筒,不仅能照明,还能发出红色的电光源,仿佛传递着某种神秘的信号。眼镜说:“这是夜市上卖得最好的玩意儿。”

第二天,洋洋把它带到学校和同学们炫耀,她说,这红色的电光源是给外星人发射信息的,射中谁就会被外星人看到,在梦里把你抓走。一下子全班沸沸扬扬,都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能连接地球和宇宙的神秘信物。中午午休的时候,洋洋的发光二极管被一个男孩子抢走了。下午班会课,他做了个奥特曼的手势,老师以为他举手,谁知道他突然把那束神秘力量射向老师的额头,并喊着:“我要把你发射给外星人。”老师勃然大怒,把那件信物囊为己有,质问那个男生这邪物哪来的,不出所料,他把洋洋供了出来。晚上,父亲风尘仆仆被老师抓来学校,走的时候他陪洋洋去数码店买了个可以插DVD的小电脑,并告诫洋洋奶奶不容易,要听话。他临走前把她交到奶奶手上,用词严肃地说:“妈,小蕾怀孕,我很忙,你一定要管好洋洋,不然就送到她妈妈那里,抚养权给她。”说完,他转身离去。

这天晚上,奶奶做了油炸带鱼,洋洋吃着油炸带鱼过泡饭,第一次问她:“奶奶,虽然爸爸妈妈离婚了,但你还是我的奶奶,对吗?”奶奶无奈地摇摇头,“囡囡,苦透苦透啊。”

过了一周,整个三楼都在传,眼镜家的女儿有出息了,保送到当地最好的重点高中。逢人路过眼镜的店,都会去请教两句他的教育方式,还有人说,看到眼镜的女儿在夜市的摊上,还在看书学习。而眼镜也总是谦虚地摆摆手:“我都没读过几个书,何谈教育,小孩子努力认真罢了。”那是洋洋第一次见眼镜的女儿,奶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她长得高挑,穿著校服,直头发,也戴着眼镜。奶奶那天也拉着洋洋去眼镜的店,她把目前唯一的孙女介绍给了眼镜女儿,还让洋洋和她多学习。依稀记得洋洋当初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姐姐,你脖子上的红领巾能送我吗?”当初还在戴着绿领巾的她,对红领巾是如此羡慕,那就是长大的标志,也是失去童真的警告。

洋洋每天放学不是回家,就是直奔商业街。她观察着这里上演的一切。比如,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件商品,眼镜给的价格每次都不一样,有人会因为五块钱而斤斤计较十分钟。她去问奶奶,而奶奶的回答都是:“这就是夜市养成的臭毛病。”

洋洋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眼镜女儿的红领巾,她把它放在口袋里,使它能不经意间掉落在地上,又恰好被同学看到,再重新捡起,最后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没什么,我就是有红领巾了。”然后引来一群羡慕嫉妒的目光,目的达到了。

有一次,正当洋洋用租红领巾换来的两块钱,在一楼的彭浦第一炸悄悄买了串烤肠,准备上三楼的时候,楼梯间,洋洋看到了眼镜女儿,她今天没戴红领巾,也没穿校服。她身边还有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头发是黄色的,洋洋曾在夜市上看到过很多这个头发颜色的男孩子。两个人靠得很近正在接吻。黄毛的手搂住了她的腰。忽然,两个人注意到了洋洋,迅雷不及掩耳地弹开。眼镜女儿看了眼洋洋手上的烤肠,二话不说拉着她下楼又买了两串,并盯着洋洋吃完。虽然这种被人盯着吃东西的感觉不好受,但奈何平日里奶奶不让洋洋吃这种夜市食物,一次性能吃到三根,洋洋感到满足。眼镜女儿在洋洋擦嘴的时候,问洋洋看到她和黄毛干了些什么,洋洋说:“烤肠真好吃,谢谢姐姐。”说完,便上楼了。

上楼后她碰到了羊奶大叔,五十多岁,无儿无女。他是三楼卖各种保健品的,其中主打的就是羊奶粉。他曾无数次和过路人宣传:“我家的羊奶,来自呼伦贝尔草原最好的羊,老人喝了长命百岁,小孩子喝了天资聪慧。”三楼没人搭理他,都喊他神经病。有一次,当洋洋在店里用那个DVD看《爱探险的朵拉》时,羊奶大叔走过来,凑近她,神经兮兮地说:“喝了我的羊奶,你这些外文都能记住,你英语能说得比朵拉还好。”洋洋惊喜地问他是真的吗,他点点头,还加了句:“只要让你奶奶给我钱,你就能变成大外交官。”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什么是大外交官,只知道能把英语说好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她除了可以骂不喜欢的小朋友“阿乌卵”,还能用英语骂他们,反正他们也听不懂。

突然有一天,羊奶大叔的店再也没亮过,玻璃门上贴了招租启事,门口传来各种唏嘘。洋洋才知道,前一天晚上他和一个客人吵架,客人说他的羊奶是假的,不仅没有延年益寿的功能喝了还拉肚子,羊奶大叔拍着胸板,说自己是摸着良心做买卖,怎么可能捣浆糊,让他不要污蔑人,说完,自己还咕咚咕咚喝了两瓶羊奶给他看。客人见遇上了根轴,甩了句:“疯子。”便走了。听说,羊奶大叔晚上骑着电瓶车回家的时候,没看清路,摔倒在地,一下子心肌梗死,倒地的时候,嘴里还吐着羊奶,肚子里的羊奶都在顺着喉咙向外涌出,以示清白。周围人看着空荡荡的店,议论纷纷:“什么长命百岁,我看也就年过半百。”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瞎搞,罪过啊。”

没过多久,那家店又重新亮起了灯。店铺名称变成了“露露美甲”,老板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女人,洋洋猜她叫露露。身材婀娜多姿,大波浪及腰,脸上胭脂水粉一样不少,方圆三米内充斥着浓郁的香水味道。整个三楼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打探着这个外来女人,猜测着她的过去,“以貌取人”是必然的。奶奶曾叮嘱洋洋要离她远点,说这女的是从夜市鬼混上来的,正经生意不是有个店面就能做了,说她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

洋洋只觉得她很好看,她经常在店里放一些动感的音乐自娱自乐,有一次洋洋在奶奶店里唱刚听到的歌:“伤不起真的伤不起,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到昏天黑地。”奶奶指着她让洋洋闭嘴,还打了一下洋洋的屁股,她说洋洋一个小姑娘家不知检点,捣浆糊。怎么能唱这种伤风败俗的歌。这时,奶奶接了个电话,脸上乌云立马散开,她急不可待地拉着洋洋下楼去买橘子。她选的都是青色的,洋洋问她为什么买还没熟的橘子,她笑着说:“小蕾阿姨来电话,今天去查产检,想吃酸的东西了,让我带你去看看她。”洋洋不理解产检和酸橘子之间的必然联系,只知道,奶奶已经忘记刚刚唱歌的事情了,她现在很开心。

到了继母家,洋洋被安排在客厅看电视,这是为数不多可以不用和奶奶抢频道的日子。她在客厅听到了奶奶和继母的谈话,奶奶在说什么B超之类的,小蕾阿姨说现在还都不确定。奶奶说,那你去塞个红包,这种事情要趁早准备。洋洋听不懂她们在讨论什么,也不想懂。

回家路上,奶奶一直在喃喃自语:“真好,我们要有人传宗接代了,真不错。”忽然,她问洋洋:“囡囡,小蕾阿姨给你生个小弟弟好不好啊?你就是大姐姐了。” 洋洋想到,如果是小弟弟,长大以后会不会染成黄头发,到夜市里和那些人鬼混,然后惹奶奶生气,洋洋不想让奶奶操劳过度,于是天真地说:“奶奶,我喜欢妹妹,这样我就能把她打扮成芭比娃娃了。”奶奶听到,忽然变了脸,骂了句:“丧气。”洋洋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脑海里幻想着小妹妹出生后,把一切喜欢的小玩意儿都给她,把小时候舍不得穿的公主裙也给她,还有那根红领巾。

算着日子,马上到了重阳节。采办节庆用品的人络绎不绝,奶奶的店门庭若市,无论是丝网袜花还是刺绣,都卖得很好,她忙得不亦乐乎。而洋洋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她很饿,想缠着奶奶,让她给自己几块钱去彭浦第一炸买点东西吃,却看着忙碌的奶奶,插不上话。

这时,和洋洋一样无聊的美甲店女人看到了她,她示意洋洋过去。一进房间便闻到了一股甜腻的香水味,她从一个印着绿色人鱼头像的牛皮纸袋里面拿出一个点心,递给洋洋。洋洋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叫麦芬,很好吃的。洋洋说了声谢谢,便拿着麦芬回到奶奶店里,坐在角落里独自享受这份美味。就在这个糖油混合还剩下最后几口时,奶奶看到了洋洋,她放下手中的活径直走过来,问洋洋在吃什么。洋洋指了指美甲店的女人说,这叫麦芬。奶奶一把抢过她手上的食物,拉着洋洋去美甲店女人那里,问她这东西多少钱,女人摆摆手,说:“阿姨,别客气了,给小孩子吃着玩玩的,谈什么钱。”奶奶义正词严地说:“下次不要给她了。”临走时,放了十块钱在那个女人桌上,并教育洋洋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更不能吃那个女人给的东西,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

那天晚上,因为大量订单的涌入,收工时已经晚上八点。奶奶领着洋洋回家。下楼之后,商业街门口的地摊已经门庭若市,隔着人群,她们看到了那个叫露露的女人上了辆摩托车。骑车的男人体型肥硕,戴着头盔看不清脸。没过一会儿,随着夜里风驰电掣的声音呼啸,摩托车轧过塑料盒的声音格外刺耳,两人消失在夜色中。奶奶朝着地上呸了口吐沫,洋洋低头看到窨井盖里涌动着浑浊的水,祖孙俩走开了。

洋洋始终不理解奶奶为什么对美甲店的漂亮阿姨有如此大的敌意,但第二天,一件轰动整个商业街的事情发生了。眼镜的女儿忽然一早来到他店里,还跟着一个男的,洋洋认出来就是那个黄毛男,但他这次把头发换成了白色。他的手依然放在眼镜女儿的腰上。洋洋听不清他们三个具体说什么,只知道起了很大的争执。眼镜女儿转过身,洋洋看到她惨白的脸,浓密的睫毛还有火焰般的口红,像是美甲店女人的进阶版,走路的时候,牛仔短裤好像随时一弯腰就会露出半个屁股。这时,周围的闲言碎语又开始了,有人说眼镜的女儿沾染歪风邪气,指桑骂槐说着美甲店的女人,还有人说,“这就是眼镜骄傲的‘好女儿啊,真坍台!”眼镜默不作声地把货架上的物品一件件摆整齐。奶奶拉着洋洋的手,和洋洋说:“看到了吧,夜市上出来的人,总归不三不四的。”

过了两天,眼镜的店被贴上了“招租启事”,听说他回老家了,晚上的夜市再也没有发光二极管售卖,女儿已经不再属于这个父亲。

三楼更新换代很快,眼镜前脚刚搬走,后脚一个小伙子就搬来了。他自称“肥宅”,店里面摆着各种日本动漫。小学一年级的洋洋并不认识那些,上面写的也不是中文字。女性角色穿得奇奇怪怪,但脸都很精致,她觉得可以和芭比娃娃媲美。那家店一下子成为三楼的宠儿,每当放学总有一群学生围过去,门庭若市。洋洋曾央求过奶奶给她买一个日本手办,这是那个“肥宅”告诉她的,他说手办比芭比娃娃有意思多了,他还说日本动漫比喜羊羊灰太狼好看,这驱使了洋洋的好奇心。但奶奶却说:“那东西是洋玩意儿,怎么比得上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洋洋知道她又开始得意自己是非遗的传承人,她还说:“现在的小年轻,就是崇洋媚外,搗浆糊过日子,夜市地摊的东西还敢摆到台面上来卖。自己国家的东西还没搞明白就开始崇尚小日本,真不爱国。”奶奶总是这样,仗着自己年纪大随意评论。

三楼的店铺也多数这样,仗着自己在这里的资历久,总是对那些还未站稳脚跟的新店抱有尖酸刻薄之意,到了晚上,摇身一变到夜市去摆地摊,那吆喝劲比白天有力多了。甚至一些老板还会选择白天休息,只在地摊上做生意,曾听人说,有个卖杂货的女人,叫伶伶,靠着地摊经济,都在附近的老小区买了套房子。商业街的生意,也越来越落寞了。

终于有一天,招租启事轮到奶奶了,她很开心地告诉整个三楼,她这次关店是要去抱大孙子,她说她的儿子和儿媳妇很争气,生了个男娃。告别的时候她给三楼每个店铺都送了袋纸杯蛋糕,也给了那个美甲店女人。那个女人看着洋洋,眼神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悯。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继母变成了弟弟的妈妈,奶奶也变成了弟弟的奶奶。而洋洋被送到了晚托班上,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继续倒江湖。

上了小学后,洋洋的抚养权回到了她母亲手里,但母亲一个人带她,工作忙,每天早上连上学三公里的路都来不及送她。于是,找了黑车司机老郭,送一趟十块钱,比打表计费的便宜两块。

老郭不是本地人。最开始来上海是做那种零工的,修修下水道,洗洗油烟机。听说后来赶上摩的狂潮,他高瞻远瞩,借钱买了辆铂金色QQ,车牌打头汉字是冀,便开始自己十几年的黑车司机工作。洋洋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去做出租车司机,那样属于正规工作,听说还有五险一金和社保,也不用担惊受怕地在大街上躲避警察抓捕,他朝洋洋摆摆手说:“没意思,黑车和出租车,不都照样开。”事实上老郭是舍不得出租车的做一休一 ,休掉的金钱以及每天固定支出两百元的车费。

小学时,老郭每天早上就等在楼下,有时候小区里车多,他就停在“伶伶杂货店”门口,虽说是杂货店,其实就是一楼的住户破墙开店。洋洋记得这个女人,在夜市的记忆里,有她的影子。

那时候,洋洋总是趁着早上珍贵的时光,去小卖部买一包咪咪虾条,这能让一个小学生开心一整天。老郭到了会大声按喇叭,大喊“洋洋”,或许是当年流行《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动画片,又或许他觉得洋洋两个字不顺口,他渐渐改口,“喜洋洋快下楼上学去!”二楼的窗户就会被打开,大声回应他,“来了!”

当年他就用QQ载着洋洋,从家到学校,从绿领巾到少先队。

小时候的孩子对一切都抱有好奇心,洋洋爱坐副驾驶,总觉得开着窗行驶在马路上,逆着风看世界总是别具一格的,她对老郭的车开始感兴趣。注意到他每次停车、转弯、加速都要摇一下把手,便好奇地问他这是干什么的,他说这叫换挡,能改变车的速度和方向。洋洋觉得真酷,仿佛那个手动换挡就可以手动改变这个世界。她兴致勃勃地问老郭她能试试吗,他爽快地答应了。后来的上学路上总会有这样的对话:

“喜洋洋换挡!”

“几挡?”

“倒车!”

“好!”

“你换错了,倒车挡要扳到最后,你这是五挡!”

“我重新来!”

“用点力往后扳!”

当时的洋洋还不知道,如果挂错挡,很有可能挂错路线,导致交通事故。好在老郭的心够大,资历够老,每次都能完美地收拾她的烂摊子。

可惜好景不长,洋洋的副驾驶消失了。有次母亲开车带她出门,洋洋强烈要求坐副驾驶还兴致勃勃地主动提出帮她换挡,母亲义正词严地问她哪学来的,洋洋说:“老郭就是这样教我的。”

于是第二天上学,她陪洋洋一起下楼,让老郭把驾驶窗摇下来,严重地呵斥老郭,“怎么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随意地换挡呢?出了事谁负责?”老郭笑了笑,露出了玉米粒似的黄牙,说,“你别紧张啊,洋洋想玩玩我就允许了,这不也没出事嘛!”母亲属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她有些语塞,甩了句,“就你车技好!”

后来洋洋知道,母亲的车叫蒙迪欧,是自动挡的,不存在换挡这回事,在她看来也少了些许快乐。

小学的时候,放学都是她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听母亲说,老郭在傍晚有定时定点活要做。洋洋天真地以为他是去接别的孩子回家,去教别的孩子换挡。公交车总会路过夜市和商业街,彭浦第一炸的牌子已经倒在地上,街边再也没有随地乱扔的塑料盒子,下水沟里也不会伴随着臭油和食物残渣,空旷的街道抹去了那些人曾经存在的痕迹,如今他们散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想到这里,洋洋感觉老郭算是幸运的。

一次有急事,母亲让老郭抽身去接洋洋送到她公司,这是老郭第一次出现在放学门口。上了车,洋洋见到了“那个孩子”,可惜不是一个和她一样大的孩子,而是一个女人,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她占用了洋洋的副驾驶,拿着化妆镜,正在不停地扑粉。转过头看看这个小学生,精致的妆容下藏着一双乌青色的眸子。她开口问,“小妹妹你觉得姐姐美吗?”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洗衣粉般的香水味,“美。”洋洋脱口而出,但在洋洋心里她没露露美。女人满意地转过头,说了句,嘴巴真甜。

洋洋好奇地问她打扮这么美要去哪,她说白金汉宫。“是英国的那个吗?”这句话显然逗乐了她,“等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老郭先送她,把车停在一幢金碧辉煌还散发着霓虹灯的建筑物前,洋洋问:“要去里面干吗?”她说:“上班。”“都傍晚了还上班吗?”“你不懂,生活在此刻才算开始。”

这句话有些耳熟,如果夜市还在,此时大家刚陈列好商品,彭浦第一炸的油刚刚沸腾。

洋洋目送着她下车,S形消失在白金汉宫亮晃晃的光里,视线逐渐模糊、失焦。她觉得这个女人很眼熟,好像在很多地方见过她,比如路边开着粉红色灯光的足浴店,上海站南北广场地下通道里,那个穿着丝袜的女人等。但她知道,这个女人不是露露,露露也不会是这个女人。

看到母亲,洋洋说想去白金汉宫玩,听说里面的人傍晚时候才开始生活,她想念夜市了。母亲很生气,大声地骂,“小小年纪不学好,净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人是小姐,不三不四。你要敢去那地方我打断你的腿。”洋洋不解她的勃然大怒,委屈地哭了起来,哽咽地嚷嚷,“你凭什么,郭叔叔每天都送漂亮阿姨去那里玩,我为什么不行?”母亲皱了下眉头,“老郭带你去白金汉宫了?”“沒有啊!”回答的时候,理直气壮,“就是路过,那房子真好看。”“好看也不是你能去的地儿,里面都是些不正经的人。”母亲的语气里透露着讥讽。

第二天上学,洋洋带着一肚子疑问向老郭发炮,“昨天那个姐姐是干什么的?”

老郭没说什么,暧昧地笑了笑。

洋洋乘胜追击,“她是小姐吗?”

老郭看着她,眼睛眯成一条缝,“她啊,就是负责漂亮的吧!”

洋洋听得出他话里有话,却又怕说破什么,便识相地闭嘴了。

后来稍微大了点,她知道小姐是什么了,继彭浦夜市被迫取缔后,白金汉宫也被查封了,听说是干了些带颜色的事情。洋洋问老郭,“还会每天送那个姐姐去上班吗?”老郭无奈地说,“她已经没法上班啦。”听上去是有些悲哀的,老郭少了个固定资金来源。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洋洋有时候会担心,老郭以及他这类人,会不会有一天也像白金汉宫一样消失,离开她的生活?而那个女人,彭浦夜市,白金汉宫,下一站,命运的潮流会把她赶去哪里?

上了初中,学校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为了早上能多睡半小时,洋洋搬到离以前的家五公里外的一套房子里。老郭不再和她同一个小区,自然而然也没法在“伶伶杂货店”门口等她,送她上学。于是洋洋认识了小赵,另一个黑车司机。

小赵师傅更年轻点,甚至还喊母亲“黄姐”。他把车停在楼下,不会喊,就安安静静地等,他会在车里听说书,有讲历史的,也有鬼故事,大概是为了多打发点时间,不让自己感到空虚,也避免了想家。洋洋和小赵师傅一路上基本没什么话,他听他的书,她看她的景。也找不到什么话,送到学校,关上车门,朝两个方向离去。逐渐地,洋洋开始对小赵产生一种莫名的嫌弃,大概因为他的车牌是皖不是沪,她不想被过路的同学知道她每天坐黑车上学,因为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或者说大多数的黑车司机,都是外地黑心司机开着非沪牌的车,特别是在恶劣天气或者打不到出租车的地方坐地起价。但她拗不过母亲专车接送的执念,于是上学路上洋洋总会让小赵提前一个路口放她下车,自己走一段。

每次走那段路,洋洋都会遇到他——一个同班男同学。洋洋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一个礼貌的笑臉也坚决不会出现。他的头发总是那么厚重,刘海过了眉毛。无论四季他都戴着白口罩,有时候口罩上会出现一些图案,比如狰狞的牙齿。这个口罩洋洋曾在商业街看到肥宅戴过。在那个没有疫情的时代,他是如此格格不入。他就是一个人,在班里不属于任何小群体。即使面对老师的批评,他还是保持他的沉默。这样的人,要是放在夜市上做生意,肯定混不开。一个人出现在早晨,再消失于傍晚。在班级里,连个外号也不配拥有。久而久之,班级也就分为两部分——他和其他人。

小赵师傅这人话也很少,有一次他送洋洋和母亲去机场,在上外环高速的时候,警察拦下了小赵的皖牌车,要求他出示驾驶证。小赵显得木讷,呆滞地拿出证件。警察往车里扫了两眼,看到了后座的洋洋和母亲,例行公事地问她们和小赵的关系,小赵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朋友。”这一举动显然是带有一点轻视民警的意味,洋洋有些紧张,怕小赵会因此被扣车调查,以至于误机。民警提高语调,“你们是,什么关系?”小赵看着他,眼神咄咄逼人,好像在宣示主权。眼看着他马上就要被警察扣留,调查关于违法开黑车一事,母亲摇下窗,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警察同志帮帮忙吧,朋友刚好顺路送我们去机场,你看这都快到点了,都要赶不上飞机了,帮帮忙吧!”警察妥协了,把驾照还给小赵,没好气地说:“算你走运。”接下来去机场的路上,小赵和她们谁也没说话,到了机场,离开了小赵。母亲略带愤怒和失望地说:“这个小赵,一点都不懂得变通。”

洋洋回想起来,坐老郭车的时候也碰到过这样的事情。那次老郭来地铁站接她,刚上车就被警察盯上了,在转角路口拦住了他们。本以为老郭会像刺猬一样和警察硬碰硬,没想到他乐呵地摇下窗,和警察招招手,当警察要求出示证件的时候,他拿出了驾照,顺带的还有两根烟——中华。警察一边接过驾照,一边拒绝了两根烟。老郭见状,又对他们说:“警察同志辛苦啊,大周末的还要查岗,不容易不容易,你们这是大天的查酒驾还是查无证驾驶啊?我可是好公民。”警察把驾照还给老郭,说:“查黑车。”老郭笑了,他说:“黑车?您看我这车不是黑的是金的!对吧,喜洋洋?”大概就在这油嘴滑舌,警察轻易地放了他们。路上老郭吹着口哨,仿佛在为自己的嬉皮笑脸而庆祝。想到这,洋洋开始思考母亲说的变通是什么,她隐隐心疼小赵的耿直,担心着他再次被抓住,再次被调查,因此失去饭碗。

每天上学,洋洋故意拖延,每次约好六点五十出门,总会拖个五到十分钟,造成姗姗来迟的假象。希望小赵可以觉得她不守时而劝退送她上学这个活,好让洋洋名正言顺地自己打车上学。可惜他没有,他依然安静地等,一言不发地开车。

就这样持续了四年,当他们第一次开口对话,是洋洋略带高调地告诉他,她要搬回原来的房子了,言下之意,不需要你了。他是失落的,但言语上没表现出来,只是望着后视镜里面洋洋已经不再稚嫩的脸,说了句,“好好读书,一定会有出息的。”这是一句听烂了的话,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出来,洋洋猜他一定没好好读书,所以沦落到做黑车司机,任劳任怨地开车,沉在社会里。后来当洋洋搬完家,听母亲无意中提起,小赵回老家了,安徽的某个小县城。一种五味杂陈的心酸涌上心头,她想:是不是由于当年的自私冷漠,让他感受到这座城市的无情和恶意,又或者说有许许多多自己这样的人,让他在这座城市继续打拼的希望变得绝望。人总归是带点坏的,她会后悔为什么无数个上学的早晨不和他聊聊,哪怕只是说今天天气不错,下车说句再见。她会后悔为什么嫌弃他的车牌,那个路口的距离隔绝了他和这座城市的距离。

到了高中,洋洋回到了最初小学住的那套房子,她和老郭再次相遇。

他再次担任起送洋洋上学的任务,QQ换成了一款叫长城的汽车,红色的,车牌还是冀。时隔多年再次见他,两人却有一种陌生的距离感。有次他送洋洋去初中聚会。可他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在楼下大声地喊“喜洋洋”这种土掉渣的名字,扰民地按喇叭,使她烦躁。当洋洋急匆匆地跑下楼,上车,看了看表,迟到五分钟,还好。苟延残喘的香烟屁股在易拉罐里面挣扎,旁边的香烟盒子上写着“北戴河”三个字。那时候学校里正在上《滹沱河和我》这篇文章,洋洋很好奇北戴河是什么样子。老郭露出炒焦玉米粒似的牙,问她:“喜洋洋你在忙什么呢怎么下来这么晚?”洋洋没搭腔,他又喊了“洋洋!”,她才敷衍地回答说:“没什么。”老郭有些尴尬地说:“小姑娘看来长大了,有想法了。不喜欢这个别称了呀!”

小区的路很窄,这使他不得不慢慢开。忽然在一个路口停住了,急刹车让洋洋措手不及。老郭和一个穿着蓝色睡衣的男人面面相觑,那男人就看着他,四目相对。

接着一场没有红色的口水战伴随肢体的蠢蠢欲动拉开了帷幕,可以想象一个路怒族和起床气的碰撞,吴语与河北话的交织是多么炸耳。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这场闹战持续了十多分钟,终于在过路人的劝和下结束了。老郭回到车上,嘴里还在骂着各种难以打出来的脏话,洋洋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火气这么大,大概猜到因为她的迟到以至于穿睡衣的男人的不满最后导致这场骂战,一大早上听得有些头疼。一路上加速、刹车、挺住,再加速、再刹车……好像他的人生也是这样,活在循环里。用暴躁宣泄對生活的不满,然后继续工作,等积累到一定量以后,再次爆发。

洋洋猜想着如果是小赵师傅开车,遇到这种事他肯定选择绕道走开,忍气吞声。他也一定不止一次遇到过这种事,最终堆积成离开这座城市的理由。他尽可能在这座城市避免一切不必要的麻烦,他不会这样骂街,更不会把车开得这样飞快,无论超速还是闯红灯都是要罚款扣分的。

回到了初中母校,时隔一年的同学再次回到那个教室,大家把积累了一年的话滔滔不绝地告诉昔日的好友。洋洋注意到有个人没来——连外号都不配拥有的他。洋洋向身边的好友询问他的缺席,大家都没当回事,无所谓地说,“天天戴口罩的那个啊,他在初中都没人待见他,聚会哪有脸来?坏气氛。”

聚会结束后,洋洋打了辆出租车回家。有些发黄的高立塑料板隔开了她与司机的距离,有点儿距离总归是好的。洋洋记得,奶奶曾和她说,上海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曾出现过恶意割喉抢劫事件,就是在出租车司机的后座,趁其不备,拿伊做脱,听起来是如此的瘆人。后来,就开始在出租车司机的地方建起塑料安全隔板。洋洋觉得,老郭也很需要这个,因为他太容易得罪人了。

洋洋和司机师傅全程唯一的交流仅在于他问她“姑娘,去哪?”他不会在车里吸烟,也不会大声外放广播,更不会知道每个乘客的绰号。他只负责做好本职工作——把乘客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再等待下一个乘客。他不会主动攀谈,哪怕有点儿无聊。洋洋想老郭永远不会是他们中的一员。如果他做出租车司机,一定会被投诉到失去饭碗为止。就像他永远无法真正融入这座城市。他忍受不了自言自语的无趣,忍受不了没有尼古丁的刺激,更无法接受像倒计时一样的死板计价器。他也一定会和大多数同行一样漫天要价,仅仅将一份带有良知的价格留给熟人。尽管如此,洋洋还是对他有很大的意见。她再也无法忍受那难听的外号和源源不断的呛人烟味以及随时爆发的路怒族嘶吼。

到了目的地,下车前洋洋与司机师傅说了句再见,他显得有些意外,回了句,“再见。”

在小区的路口,洋洋看到了那辆瞩目的红色长城,停在了老地方。车里面的老郭把驾驶座放平,正在用睡眠打发空闲的时光。易拉罐里面多了几个还在呼吸的烟屁股,她理直气壮地从他车边走过。半开的车窗里,传出他沉重的鼾声和仍在播放的说书声,那时候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坐老郭的车了。

彭浦夜市被取缔后,以前的夜市红人们纷纷想了别的出路,而伶伶,便开始了破墙开店。

在洋洋小学的时候,它只是沿街居民楼的一个小窗口,简单地在旁边立了块牌子,写着:“伶伶杂货店”。窗口高一米五四,她的头顶刚好挨着它的边沿。窗底下放了个小石墩,站在上面勉强能看到桌子上的红色电话,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天花板上昏黄的灯泡。店里具体有什么洋洋不知道,只晓得是个宝藏地方,每次别人要什么日用品,老板娘总能拿出来,利索地给出价格,仿佛是哆啦A梦的口袋,应有尽有。老板娘没事的时候就趴在窗台上,透过这一个小窗口观看着老小区每天上演的鸡毛蒜皮的琐事。

小学时,早上上学老郭有时就把车停在“伶伶杂货店”门口,到得早,他就会买一包北戴河牌香烟。放学洋洋自己回家的时候,有时以买铅笔橡皮为借口从母亲那里顺来几个钢镚,跑到“伶伶杂货店”。多数情况和同龄人一样,嘴角残留着辣条红油和指甲缝里弄不干净的饼干碎屑,但她总会从嘴边零食剩下点儿,拿着钱去打电话。父母在非典结束后,隔了两三年离了婚,洋洋就像个皮球,先踢给了奶奶,最后在母亲的据理力争之下,给了母亲。父亲只能每个月来探望洋洋一次,但随着见面的日期从月初推迟到月末,父亲重新成家后,他们只见了五面,最长一次一个半小时,一起去老盛昌吃了顿饭。洋洋菌菇过敏,而父亲给她点了碗双菇面。幼时总不理解父母的分开,也依然对父亲抱有一份依赖。洋洋便去给他打电话,这事情母亲不知道,她想把洋洋牢牢地握在手中,她说父亲不是个好男人。

为了让洋洋成为一个“好”女儿,母亲煞费苦心地用她仅有的大专知识,辅导洋洋的学业。有一次教她识字,母亲把“肉燥面”写成了“肉躁面”,第二天洋洋的默写没拿满分。母亲哭了很久,说自己没文化,耽误洋洋的前途,还说洋洋再这样下去就废了。幼时的洋洋很害怕,她思索着,无论如何,父亲一定不会为她痛哭。

打电话五分钟内一块钱,超过五分钟洋洋也不知道多少钱,毕竟,每次对面那头电话通了,当他听见亲生女儿的声音,总用要开会、要工作、现在没空、一定给她回电话为理由很快挂断电话,洋洋曾一度以为父亲也要上学,自己放学了他还没放学,所以总是时间不凑巧。第二天,她一定会问老板娘有没有人回电话,“没来过”,这是最常见的回答。

有一次,是冬天。傍晚五点多,暮色苍茫,洋洋哈着气,搓着双手,包里不及格的数学试卷还未得到家长签名,她一步一步迈得沉重,脑海里预演着母亲看到分数后崩溃大哭的样子,她一定会埋怨自己生出了个不争气的家伙。不知不觉,洋洋走到了“伶伶杂货店”。老板娘看到她,坐起身,说:“小姑娘这么晚还不回家?”洋洋没回应,自顾自拿起电话,拨号,对面传来了“?滴——”的声音,她知道拨通了。可是,随之传来悦耳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洋洋听了两遍,一遍中文一遍英文。随后,她挂断电话,再次拨号。那女声依然不厌其烦地解释着,普通话很标准。

一个小学生愤怒地摔下电话,准备离去,老板娘喊住了洋洋:“诶小朋友,电话费还没付。”洋洋转过头,朝她大吼:“你这个电话都坏了!”女人扶了扶腰:“你这个小把戏怎么瞎说话,这电话那么多人用得都好好滴,怎么到你这里就坏了啊?”她说得有些急躁,普通话没有电话里的女声标准,甚至还带了点口音。“那你试试看,就是坏了,明明通了。”洋洋就快要哭出来了。女人接过电话号码,帮她拨通,结果如出一辙。她表示抱歉,洋洋带着哭腔说:“就是坏了,就是坏了,爸爸怎么会不接我电话。”她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递给洋洋一张纸巾,她的指甲是红色的,女人摸了摸洋洋两天没洗的头:“电话没打通,不要你钱了。”突然,六点钟,小区里的路灯准时亮起。女人塞给洋洋两包咪咪虾条,叫她赶快回家。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女人的口音是来自一个神秘的地方,苏北。有一次母亲让洋洋去她那里买一瓶辣酱油,准备做炸猪排给她吃。却喊她苏北女人。洋洋疑惑不解,到底什么是苏北女人,母亲说,小区里就这一个卖东西的。洋洋不知道苏北是哪里,一度以为是苏州河以北,洋洋拿着酱油问母亲,“那我就是苏北小孩吗?”毕竟宝山也是苏州河的北面,老师在课上讲过四行仓库,她说我们的祖辈就在这北面的土地上打淞沪战役。母亲用力敲了一下洋洋的脑袋说:“戆督,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

过了两天,放学后,当洋洋去“伶伶杂货店”的时候,女人正准备递过电话,洋洋摆摆手说:“上次那个真好吃,多少钱一包?”女人笑了,从货架上拿下两包咪咪虾条,说:“五毛一包,小孩子少吃零食。”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袋子,里面装满了一毛钱,有一些是从操场上捡的,每次跑完步地上总会零零散散有几个一毛。当她数到五,那个女人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程苏洋。”洋洋说,“我知道你叫今今。”女人有些诧异地说,“什么今?”她指了指窗口的牌子,嘴里念念有词,“今,jin,第一声。”女人笑了,说:“这个字读‘伶。”她刻意咬文嚼字地把这个字读出来,洋洋猜她的故乡离这不远,因为她自己也不分前后鼻音。

此后,洋洋常去她那儿,虾条还是五毛,通话时长也依然没有超过五分钟。唯一改变的是,站在小石墩上的她已经可以将半个身子探入那个神秘的窗口了。终于在洋洋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当洋洋终于不用再站在石墩上,便可以和她面对面的时候,小区里整治“居改非”,“伶伶杂货店”被封了,开放的小窗口砌上了水泥墙,只留了一扇窗,外面围着防盗的铁框。这是她继夜市取缔后的第二次搬迁。于是,和“伶伶杂货店”这个小窗口的交集也随着水泥墙,暂时告一段落了。

此时,洋洋上了初中,母亲恰好谈了场恋爱,她搬到男方家的时候顺便带上了洋洋,没想到洋洋再次坐上了老郭的黑车。

初中的家门口只有好德便利店和福利彩票,中规中矩的便利店真没什么意思。每次付款,店员总会从冰冷的收银机上撕下一张收银条,提醒着洋洋每一笔钱的去向。渐渐地,好德里面的校服影子越来越少,与此同时,开始聚集在隔壁的福利彩票店门口。那里贩卖Q币充值卡,生意很好,一度好过了彩票生意。经历了那段时间的成长,她再也不会为了寻求五分钟的安慰而去打扰父亲的生活,QQ成为了洋洋的新欢。老板很会赚钱,十块钱的Q币卖十五,他说好德便利店不卖这东西。可没过多长时间,网购开始风靡,福利彩票的Q币失去了它最大的客户源。有一个网站叫“我是学生网”,上面不仅有各种答案的作业,还可以用Q币网购,最重要的是,十塊钱的Q币它卖十二。福利彩票店的老板怎么也想不明白,抢他生意的竟然是个网站,逐渐地,他也落寞了。

初中毕业后,除了黄钻变到七级,其他洋洋一事无成,失利的中考,母亲再一次的感情失败,使她们再一次回到老房子里居住。老小区的变化很大,家门口有个商场正在装修,路也在变宽,耳边风镐声轰鸣不断,灰尘漫天飞舞。等建成后房价又要往上爬。

令人惊喜的是,家门口的街道上有一家便利店,叫“伶伶便利店”。绿色的底,屋檐旁上还挂着塑料帘子,写着“新东方教育”。唯一的遗憾是它在小区外五百米左右,对洋洋而言,从顺路变成了绕路。她怀揣着一种兴奋,仿佛找到了童年一直没舍得吃的那块大白兔奶糖,走进了那家店。伶伶还是那个伶伶,只是她有了个很大的玻璃柜子,里面陈列了各式烟草。她坐在后面,看着电脑,嘴里嗑着瓜子。她没注意到洋洋,自顾自地沉浸在电脑上播放的电影之中,洋洋瞄到电影的标题,叫《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洋洋穿过一排排货架,没找到想要的,这时候,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进来了,他把手撑在玻璃上,指了一包烟说:“中南海多少钱?”伶伶头也没抬:“三十五。” 男人从夹克内口袋掏出钱包,手沾了点唾沫星子,边数钱边说:“嗐,英子又生了个儿子。以前埋怨你不能生,现在生了俩养不起咯。”说完,男人拿出一张五十,把手悬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伶伶拿出一包烟扔在柜子上,一言不发。男人把五十展平放在柜上,说了句不用找了,便拿着烟出门,嘴里吹着口哨。伶伶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电影,手中嗑瓜子的速度变慢了。那五十元还放在柜上,她没动。

洋洋走上前去,问她现在还有咪咪虾条卖吗,“老早不卖了。”她说,眼睛还盯着电脑,忽然她抬起头,有点惊讶,得意地笑了一下说:“我记得你,程苏洋。都大孩子了怎么还吃零食。”洋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搬回来了。”说完,她推开玻璃门。就在那一瞬间,风吹了进来,五十块钱掉落在地,谁也没捡。

洋洋读的高中是一所普通高中,学业压力不算太大,不学习也没人管你。吊儿郎当混日子的生活真正拉开了序幕。她开始逃学,但她并不是出去吃喝玩乐,也没有变成眼镜的女儿这类人,只是回家睡觉,在白天睡个没有母亲唠叨的安稳觉。有一次,被年轻的班主任发现她逃课,班主任义正词严地要找她母亲聊聊。班主任曾是这个学校稀有的那一部分考到重点大学的尖子生,洋洋猜她看到自己,是不是想起了当年落榜的同学,普遍都和洋洋一样。

那天放学,洋洋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内心的潘多拉魔盒仿佛被打开了。她想,反正都要找家长了,除了逃课,再来点事情也最多火上浇油,索性把他们认为逃课该做的事情一起做了。洋洋走进“伶伶便利店”说:“我要买烟。”伶伶有些诧异,说:“你抽烟?”洋洋忽然感到一阵哆嗦,从脚底板一直到下丘脑。“给我妈买烟,我要中南海。”为了体现这句话的真实性,她一气呵成并拿出了三十五块。伶伶停顿了一下,接过钱,并送了她个打火机。走到店门口,听见她喊了句:“你妈不抽烤烟,她抽的叫爱喜。”她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发誓再也不来这家店。拆包装的时候手在抖。第一根烟烧黑了还是没点着,洋洋学着电影里的场景,点烟的时候吸了一口,等到点着的时候,已经呛到想要干呕。第一根烟,就此了结。

回到家,她把烟放在了柜子里,像往常一样拿出作业和手机。八点多,母亲回来了。她红着眼,脸色苍白。洋洋已乏力去猜想刚刚老师和她的谈话内容,甚至有一种要在此刻点烟给她看的冲动。母亲质问她为什么要逃课,她说没有为什么,洋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这时,母亲突然发了疯一般,用力地踹着门,嘴里喊着:“你去和你那个烂人父亲生活吧,我也养不了你管不了你了,你自生自灭。”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突然间,洋洋的脑海里循环着儿时的电话女声,占线的声音如此的刺耳,还有奶奶说的那句:“囡囡,苦透苦透啊。”一瞬间几乎耳鸣。洋洋冲出房门推开了母亲,穿着拖鞋跑出家门,没有看她一眼。

又是一个冬天,她在街上狂奔,风声盖过了脑海里的占线。

不知不觉中她跑到了“伶伶便利店”门口,看到许多工人站在店门口泛黄的路灯下,吃着盒饭。挤过一群安全帽,走到了店内,看到伶伶正接过盒饭,放到一个油腻的微波炉里,给他们热饭。旁边还有一桶开水,上面贴着“自取”二字。伶伶看了眼她。她们面面相觑,此时,洋洋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我没带钱,也没带手机。”

伶伶撸了一下袖套,“现在不提供公用电话了。”

“我饿了。”

她转身从柜子上给洋洋拿了桶泡面,打开包装,泡完。她示意洋洋到坐在柜台里面吃。洋洋把身子缩在柜台里面,尽力让大口吃面的自己和外面狼吞虎咽灰头土脸的工人划清界限。她就坐在旁边,看着店里的人,嘴里哼着小曲儿,歌词不是苏北话,是日语。忽然洋洋问她:“你是不是唱歌很好听?”她有些疑惑,问为什么。洋洋说:“语文课上学的《伶官传序》说,伶人的意思就是会唱歌的人,你叫伶伶,一定唱歌更好听。”伶伶被逗笑了,“你还挺有文化,书没白读。”可她不知道,这是洋洋仅会的一些知识。

那天晚上,吃完面后,洋洋决定回家,“书没白读”四个字让她羞愧难当,发誓不能再这么混蛋下去。她敲了敲家门,母女俩抱住了彼此,很用力,母亲嘴里念着:“你是要逼死我。”

從那以后,洋洋便逼着自己把落下的知识一点点捡起来,可现实生活没有开挂的人生。正当她重整旗鼓准备好好学习,疫情突然来了,熙熙攘攘的路变得萧条。洋洋想到,当年非典自己的出生,导致了父母的离婚。似乎每次疫情的出现,总会伴随着一些霉运,洋洋害怕极了,她希望父亲和小蕾阿姨不要再离婚,洋洋害怕奶奶伤心,希望这个除了血缘有联系、其他毫无交集的弟弟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疫情刚开始,还能出门的时候,她去了趟“伶伶便利店”给家里买点油,因为无接触,用支付宝扫了扫她的收款码,界面跳出来的女人头像是个美女,黑白照片。收款名叫:伶*。洋洋曾一度以为那是她的照片,直到有一次无意中看到有个日本女星叫“李香兰”,点开一看,看到了那张一模一样的黑白照片,洋洋才知道,原来那不是她,原来她对日本明星感兴趣。

后来,大家开始足不出户。而老郭的黑车从非法经营变成了志愿者车,他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口罩,开车帮人配药。洋洋心想:这次他没法抽烟了。住在小区这么多年,她看到许多熟悉面孔,可能喊出名字,甚至只能算代号的,也只有老郭和伶伶。

听老郭说小区门口的“伶伶便利店”,已被高高的木板围了起来,印有“新东方教育”的塑料帘也不见了。洋洋忽然感到一阵失落,她还欠了桶泡面钱,洋洋想再见到她。

洋洋再次见到她,是在小区的互助群里,她变成了团长。一种熟悉的热闹在微信群里油然而生,洋洋想起了夜市。从夜市到小卖部,再到便利店,伶伶一直在贩卖着商品,赚够了温饱。这次,她开始赚温暖。洋洋在微信群里发现别人喊她“伶香姐”,洋洋口中喃喃自语:“伶香,伶香……”

彭浦夜市再也没法复苏,而奶奶也变成了弟弟的奶奶,不知道小赵是否逃离了这座城市。一天深夜,洋洋问母亲:“妈,再选一次,你还是会接住我这个皮球吗?”

母亲说:“我们娘俩,好好的,好好的。”

作者简介:程天慧,女,2003年3月出生于上海。上海市宝山区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读于上海师范大学,曾获第23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文章详见《青年文摘》《中国校园文学》《新读写》等刊物。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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