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佛山北坡记
2022-07-03李元胜
李元胜
第一次去金佛山是为了看雪。
那时南川还没有通高速公路,我和一群媒体同行自己凑了一个团,曲折到达北坡公路尽头时已是黄昏。
咨询老乡后,我们开始爬山,计划连夜到达山顶的宾馆。后来我们才知道,老乡们高估了我们的爬山能力,而我们低估了山路的艰难。但我们又非常幸运,因为攀登最陡峭的山路时,沉沉夜色已遮住了一切,让我们不至于回首万丈悬崖时心惊胆战。
午夜时分,我们进入了一个山洞,终于安全了,大家士气高涨,有说有笑地继续往前,最后到达了山洞出口附近的值班室。距离宾馆还很远,值班师傅好心地收留了我们,把唯一的火炉也让给我们暖身,我们竟然全都坐着睡着了。
我们疯狂地享受了南国少有的林海雪原,这次非常冒险的雪夜爬山终于大获成功。我和北坡的漫长缘份自此开启。
金佛山,古称九递山,上百座山峰中,有着大娄山山脉的最高峰,有着万亩原始阔叶林,动植物种类极为丰富。自从渝湘高速通车后,它由于距离重庆主城区只有一小时车程,成了我和朋友们爱去的野外考察目的地。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北坡野观的细节。五月的一天,我们起了个绝早,十点前就进了北坡大门,徒步的第一条线路就是卧龙潭。那是一个幽美的小峡谷,可溯溪而上,两边俱为悬崖,草木森森,格外清凉。
多云天,太阳迟迟不肯露脸,峡谷里不见蝴蝶舞,也不见蜻蜓飞,大家兴致仍然很高,在灌木中寻找小甲虫。
我一个人走在后面,东张西望,完全不能集中精力去灌木中寻找昆虫,因为身边的岩石缝里,开满了我从未见过的野花。这个峡谷,就像一个万花筒,我的头只要转动一个角度,它就会拼凑出完全不同的 物种。
我是过了好些年,才慢慢知道了它们的身份,除了菊科的紫菀和一些堇菜外,全是苦苣苔科的,夸张一点说,五月的卧龙潭,称得上一个苦苣苔科植物花园。其中最有名的,当属牛耳朵,又名金佛山岩白菜,能治肺结核。它奇怪的名字源于其花的苞片,对生,多为卵形,酷似一对招风耳。
苦苣苔科植物的花都有点肉肉的,此处有一种,最能体现这个特点。叶略有点革质,花像咧开的厚嘴唇,在岩石的阴影里憨憨地笑着,这就是蛛毛苣苔。我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它的花瓣,软软的,很舒服。
我最爱的,是厚叶蛛毛苣苔,它紫色的花就精致多了,呈伞形一组一组地从比我们高的石缝里悬挂下来,像在我们头顶挂满了紫色的星星。我双手高举相机,仍然拍不清楚,直到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找到一处够得着的。凑近看,它们更漂亮了,逆光中,花瓣晶莹剔透有如水晶。
我就是这样一个习惯性跑题的人,说好了去拍昆虫,但好几个小时都在看花;说好了去看花,走到半路,随便找块石头坐下就开始写诗。种种奇怪的跑题,在野外,都不会有人觉得惊讶——旷野太大了,能放下很多奇怪的事情。
当我们走出卧龙潭,回到主路上时,阳光已经倾泻而下,卧龙潭门口有个山庄,山庄门口,隔着公路,有一个收集山泉的水池。
那个水池总是有水溢出,造就了一小块潮湿的区域。阳光下,湿气蒸腾,也把泥腥味、洗衣皂的气味带到了空中。从空中经过的蝴蝶對这类气味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会落下来吸水。第一次到北坡,我就幸运地发现了这个拍蝴蝶的好地方。当时,有四五种蝴蝶在那里起起落落,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其中的一只,只见它黑色的翅膀上布满了纵向的白色条纹,后翅的亚外缘还有醒目的红斑,这是什么蝴蝶啊,有点像斑蝶,但是我记忆中斑蝶都没有红斑。正在困惑,同行的昆虫分类学家张巍巍在我旁边淡定地说:“这是黑脉蛱蝶,北方很多,原来重庆也有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黑脉蛱蝶,也是后来到金佛山经常见到的蝴蝶,但每一次偶遇,都很惊喜,它真的非常耐看。
我在水池旁,第一次获得了拍多型艳眼蝶的好机会。之前,我在云南的大浪坝和重庆的七跃山都见过这种有着橙红光晕眼斑的蝴蝶,但都在我刚刚靠近时就敏感地飞走了。可能这只多型艳眼蝶太饥渴——蝴蝶上午补充营养和水分时,特别饥渴——我拍了又拍,不断调整角度和参度,它即使被惊动,也只是飞到附近的岩石上继续吮吸。
伙伴们耐心地等我拍到心满意足,才喊我上车,说饿了,去找个农家乐吃饭。几公里后,我们在茅坡农家乐门前停下了。吸引我们注意力的是,他家门前院子是一个大平台,前面视野开阔,看起来很适合灯诱。
主人是一对夫妇,热情地迎上来,一脸朴实。我们简单地交流了一下,就确定了吃住都在他家。两口子随即就忙了起来,他家有一个女孩一个男孩,也跟着忙起来,女孩挽起袖子就帮忙洗菜,男孩子跑前跑后,像个小服务生。其实,女孩看起来不过是个初中生,男孩像小学低年级同学。
我们和茅坡农家乐的十多年交情由此开始。他们后来改名为新明农家乐,因为男主人姓邓,名新明。
“你们喝不喝油茶?”女主人忙中偷闲,还跑过来问了我一句。
“喝!”我其实也只是听说过油茶是金佛山的特色,并没见过。
几分钟后,油茶上来了,大家围上去一看,个个面面相觑,都不敢端碗。只见一盆油汤,里面浮动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也太没有颜值了。
女主人见我们不动,以为是在互相客气,赶紧过来给我们分到碗里。
我好奇的天性上来了,率先端起来喝了一口。是很奇特的味道,有茶味,也有腊肉味,入口又苦又涩,但吞下去后苦涩就化掉了,有点满口生津的意思。
油茶,这个词在重庆有两个意思:一是重庆城的地方小吃,米粉为羹,辅以各种调料,再拌入油炸得脆脆的面条;一是我们在金佛山喝到的这种茶汤,是把茶叶和腊猪肉事先煎后,要吃的时候,再下锅加水煮成汤。
金佛山的油茶,是把当地茶劲最大、也最苦涩的南川大树茶,和肥肉偏多的腊肉,强行煎在一起,让茶的苦涩和肉的肥腻对冲,形成可口的茶饮。当地先民,称其为干劲汤,每当劳累疲乏而晚饭还很遥远的时候,他们就冲上一碗,大口喝下,立即神清气爽,满血复活。4904A077-FAFD-4BFC-B8AD-DAF5DF041DB3
伙伴们各自端了一碗,皱着眉头喝着,不评论,一个个脸上带着苦笑。
这是我们和油茶的第一次。但这个东西的特点是,你只要喝过几回,就会想念它。到金佛山必喝油茶,后来成为我们长期的习惯。
到北坡的次数越多,越发现我们选择半山的新明农家乐的好处。从住地出发,能够徒步的线路丰富而且植被各异:1、从门前的大道上行,可走500多米平缓的公路,公路两侧植被非常繁茂,中途有一个小桥且有开阔地,各种昆虫多,这条线路也特别适合带小朋友夜探;2、下行,沿公路旋转而下,再从小路穿过树林回来,线路短而紧凑,我们常常点餐后,用一个多小时玩这条线路;3、下行,再下行,然后从右侧支路进去,可徒步数公里,植被一般,偶有人家,是观察蝴蝶的极佳线路;4、邓家后山,上去后向左,最后至一溪流处折返,是繁茂树林的边缘地带;5、邓家后山,上去后向右,进山,可一直走到银杏皇后酒店,林深阴暗,适合烈日当空时或夜探。其中4、5号线路都是秘密小道,一般游客根本看不见。
我们连续入住新明农家乐,陆续把5条线路走完,每条路都有惊喜。1号线路的桥头我首次拍到宽带凤蝶,2号线路我首次看到凤眼蝶——第一眼我以为是个大型蛾类,3号线路除了蝴蝶我还拍到很多野花,4号线路我拍到了金佛山的镇山之宝金佛山兰,5号线路我拍到三种野生猕猴桃。
其实,还有一条小道,是这家的老爷爷割松香慢慢踩出来的。割松香,每次给松树的树干,留下一个八字形的伤口。年复一年,八字形连成了一个平面,像一本翻开的书,只是那些凹凸不平的文字,有如天书,神秘又痛楚。过了些年,老人家走了,那条路就消失在疯长的灌木下面。每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人,都带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路。
北坡常见物种有不少是挺有观赏性的,比如瘤鼻象蜡蝉。象蜡蝉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家族,它们的头前会生出突出部分,像大象的长鼻子,所以得名象蜡蝉。很多物种都有我们不曾知晓的进化史,它们的非同寻常的造型必有某种缘故,只是找不到线索来求证。瘤鼻象蜡蝉头突已接近腹部长度,而头突上又还有着3 对瘤状突起,端部呈棒锤形,让人目瞪口呆,而且永远猜不出它们为什么要长成这个样子。
我们在北坡的灯诱,也主要是在新明农家乐,其次是卧龙潭门口的山庄。按理说,索道下站一带,地势更高,视线更开阔,灯诱效果应该更好。但我们尝试几次后,彻底放弃了,北坡的头顶是金佛山的风吹岭,这名字真不是随便取的,入夜后,那一带必有大风,灯诱用的白布,吹得像风中的旗帜,好不容易吸引过来的昆虫,被风转眼吹走。灯前守一晚上,只不过是守了一个寂寞。
我们在新明农家乐灯诱时,拍到了脉翅目鳞蛉科的等鳞蛉,长得有一点像褐蛉,但是仔细看区别很大,鳞蛉科的物种,多数昆虫爱好者也相对陌生,在中国暂时只发现十个物种,还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家族。模样特别有灵气的越南小丝螳,是我们在卧龙潭门口灯诱时,首次见到的,它的翅膀仿佛半透明的丝绸,头小小的,引起了我们的一阵惊叹。
有一段时间,因为对蝴蝶的偏爱加深,我多次选择走3号线路,绿弄蝶、朴喙蝶这些在别的地方不容易接近的蝴蝶,那条路上特别容易接近。
走得多了,我和一位伙伴,还在那条路上搞过一次灯诱,但效果很差,来的昆虫寥寥可数,我只记得拍了一只绿尾天蚕蛾,一只长裳帛蚁蛉,其他时候我们都是坐在那里聊天。
2021年8月的一天,我和张巍巍回到北坡,我们正在着手梳理在金佛山积累的昆虫照片,这才发现,很多常見物种也拍得并不完美,我们约好回来补课。
上午,我们在金佛山下的药用植物园记录蝴蝶,中午和朋友们一起吃饭,谈到此行,我忍不住讲了自己的愿望。除了北坡,我在其他地方都没有见过凤眼蝶,但那次并没拍好,特别是角度不好,没能展现出这种蝴蝶的神奇之处。对我个人来说,凤蝶眼就是北坡神物,十来年,再未出现在眼前。
饭后,我们先在山脚停留了两次,但不是卧龙潭。卧龙潭已被一家民宿据为已有,成了他们客人才能进出的后花园——个人认为这是金佛山旅游发展的一个败笔,对公众来说,北坡从此少了一个幽美的溪谷。自然,以前那个特别吸引蝴蝶的水池也随之消失了。
我们把车停到3号线路的进口处,那里勉强能临时停一辆车。然后两人全副武装,慢慢往里面走,差不多和预料的一样,蝴蝶不少,只是季节稍晚,多数凤蝶、蛱蝶都有点残破。我在脑袋里拼命搜索凤眼蝶的形象——它飞起应该像白斑眼蝶,只是略小些,然后和视野里掠过的蝶影快速地比对着。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一无所获,连好不容易拍到的几只翠蛱蝶都是残的,只好在一条支路的尽头折返。我走在最前面,仍然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因为经验总是告诉我,好运气是突然一下出现的,而且,能得到它的必须是时刻准备着的人。
支路快走完了,一只眼蝶在前方晃晃悠悠,停下又飞起,几次起落后,竟然停在蹲着的我附近的岩石上。从它的大小和明显的白色横纹,我判断它应该是玉带黛眼蝶或者白带黛眼蝶,都是我拍过无数次的。我只是习惯性的慢慢靠近它,习惯性地轻轻按下快门。就在完成对焦的瞬间,我从液晶屏上看清楚了它,前翅的白色横纹中间有明显的纵向断裂,前后翅各有一个醒目的眼斑——以为是黛眼蝶,结果拍到时才发现是我朝思暮想的凤眼蝶。我赶紧调整角度,又按了一张。此时,凤眼蝶已有所警觉,只是一闪就从镜头里消失了。
我不安地回放刚才的照片,还好,拍得很清晰。凤眼蝶的特点也拍到了:此蝶像凤蝶有尾突,像眼蝶有眼斑。真是神奇的物种,它进化到现在,就像是为了成为一道上帝的神秘考题,考考天下的蝴蝶爱好者,它究竟属于哪一类蝶?不过,此题非常冷门,至少在重庆是这样,如果你不在每年的7?8月去金佛山北坡蹲守,可能根本见不到这道考题。
高高兴兴和伙伴们来到新明农家乐,张巍巍表示要休息一下,毕竟晚上的灯诱,他是主力。
意外再见凤眼蝶,我有点兴奋,加上喝了油茶,精神格外好。看见烈日当空,正好走走后山那条路。先走4号线,才几十米,发现杂草竟然封路了,悻悻而回,准备改走5号线。刚踏上这条路,就看见一只灰蝶在草丛里停着,远看是一只琉璃灰蝶。我蹲下来,把镜头塞进草丛,按了几张。这个过程惊动了它,扑腾着飞远了。我都没有回放,就继续往前走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拍到了什么。
这一天,我是如此幸运,除了凤眼蝶,还意外拍到一只罕见的灰蝶:穆灰蝶。它看起来酷似琉璃灰蝶,但前后翅腹面多为线纹,而琉璃灰蝶多为点斑。
回家后我查了已有的重庆蝶类资料,发现无穆灰蝶的记录。而另一份资料上,穆灰蝶仅分布于云南。4904A077-FAFD-4BFC-B8AD-DAF5DF041DB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