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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周易》之“文”

2022-07-01张绍时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文饰周易人文

张绍时

试论《周易》之“文”

张绍时

(长沙学院 影视艺术与文化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22)

“文”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知识系统结构中位于最基础层面,古人以“文”概括所有自然创生与人文创造之物。“文”在《周易》中主要有两方面的内涵:一是作为天文,与“美”密切相关,是天地之心的体现;二是作为人文,与“德”密切相关,是合乎礼乐行为之“文”。《周易》之“文”的这两类含义可以追溯至“文”的本义,即外在“错画”文饰义与内在“文德”义。《周易》之“文”是对美的认识的又一次飞跃,对中国古代文艺美学思想有着重要影响。

周易;文;美;文德

“文”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知识系统结构中位于最基础层面,饶宗颐说:“吾华是一个尚‘文’的国家”[1]。“尚文”反映了古人对万物总体特征的看法。“文”在殷商时期就已出现,其含义在春秋战国时期得到进一步发展,尤其是在《周易》中其本义和延伸义得到较为完整地体现。《周易》分为经和传两部分,其“文”对后世文学、美学都有着重要影响。学界虽对“文”的本义及其发展演变过程进行了探讨,但相对忽视《周易》之“文”的重要性,文章拟对《周易》之“文”进行系统梳理,试图发掘这一概念的深层内涵。

“文”在《周易》中共出现25次,主要分为天文和人文两大类含义。《贲·彖传》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天文”并非仅指天象,而是与“人文”相对而言。朱熹《周易本义》说:“刚柔之交,自然之象,故曰天文。”[2]“天文”是指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之类,所呈现的是天地自然之美。“人文”指人类创造的礼乐刑政制度,所呈现的是人类文明之美。圣人观天文之刚柔错杂,以人文教化众人。

《周易·系辞下》对“文”有着明确界定:“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关于“物相杂,故曰文”,孔颖达说:“言万物递相错杂,若玄黄相间,故谓之文也”[3]90。“文”本身就指事物的纹理及交错的线条,《周易》的六十四卦除乾坤两卦外,每一卦都是由阴阳爻交错而成,自然也产生文。“文”是交错成文,与事物的多样性有关。《国语·郑语》就说:“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单一的声音无法构成动听的音乐,单一之物难以形成有花纹色彩美的“文”,“文”由相对待的两物或多物构成。《易传》对“文”的认识较之前人的进步主要体现在于融入“和”的思想,正如《乾·彖传》所言“保合太和”,“文”之美既与事物多样性有关,又与这种多样性中体现出来的统一性、和谐性有关。《周易》认为世界既是多样、运动的复杂世界,又是有规律、和谐、美的世界,“文”就是这种美的总称。《周易·系辞上》说卦爻:“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卦爻表现天下万物的运动而不紊乱,这是一种“文”。《周易》认为不管天文还是人文,都要达到有序的状态,否则就如《系辞下》所说“文不当,故吉凶生焉”。“文”的多样不是混乱,而是统一、和谐之美,其他文献也有相关记载,如《礼记·乐记》:“五色成文而不乱”。五色各依其行色成就文章而不错乱。

“文”指自然万物的外在文饰,本身就具有美的意义。《系辞下》记载圣人“观鸟兽之文”,显然包含了鸟兽羽毛上的花纹色彩之美。《革》九五爻之象:“‘大人虎变’,其文炳也。”上六爻之象:“‘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此“文炳”“文蔚”指虎豹皮毛上不同颜色形成的纹路,显然蕴含了花纹色彩之美。《周易》以“纹”呈现“文”,可与《论语·颜渊》互相印证:“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只有虎、豹各自毛色花纹不同时,人们才能区分开来,可见在某种程度上“文”和“质”的重要程度相仿。

“文”不仅指形式美,也涉及内容美。《坤·象传》六五爻:“黄裳元吉,文在中也。”“黄裳”指大地的色彩,坤为土,本色为黄,黄色覆盖大地,好像大地穿上了一件黄色的衣裳,是非常美的。“中”指中位,即恰当、合适的意思。《坤·文言》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将坤之吉引申到坤之美,提出“黄中通理”“正位居体”之美。可见《周易》认为美不只是好不好看的问题,还涉及这种颜色、形式是否恰当、适中,是否合乎“道”。坤卦六五爻处中、通理、正位、居体,既是吉祥的,也是美好的。

“文”在《周易》中也指文辞之美。《系辞下》:“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因贰以济民行,以明失得之报。”“其辞文”是《易传》认为《易经》的文辞很美,《易经》虽是占蓍之书,却多以具有文学性的隐喻、象征、比兴等方式言说。如《中孚》九二爻:“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屯》六二爻:“屯如邅如,乘马班如。”这样的言说与诗无异,唐人孔颖达就说:“凡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诗之比喻也”[3]18。现当代学者郭沫若、李镜池、高亨、黄玉顺等人指出《周易》直接蕴含古歌谣,并对这些古歌谣进行了分析。《周易》的文辞富有美感,以诗性、想象、类比、象喻方式言说,正是维科所谓“诗性智慧”的体现。

《周易》的贲卦与“文”有着密切关联。“贲”本身就包含文饰之义,许慎《说文解字》:“贲,饰也”。贲卦之象是上艮下离,艮为山,离为日,山下燃耀着火焰,山行焕彩,象征文饰,此为《周易》对“文”的形象表达。《贲》上九爻:“白贲无咎。”“白贲”一方面是“无饰”,是一种自然之美,天文如日月星辰、飞禽走兽等,其美是“无饰”;另一方面指修饰之后达到了自然而然的状态,王弼注:“处饰之终,饰终反素,故任其质素,不劳文饰,而无咎也”[3]38。《周易》并非一概地反对修饰,而是反对违背事物本性的修饰。这与道家的审美思想是一致的,《老子》的“见素守朴”“道法自然”,《庄子》的“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与物相宜”都是这一思想的体现。

作为审美意义上的“文”与“章”密切相关。《坤》卦六三爻:“含章可贞。”孔颖达疏:“章,美也。”[3]18“章”有色纹交织之义,与“错画”之“文”可互训。《周易·说卦》就说“故《易》六位而成章”,《周易》每卦六爻相互错杂而成“文”。《诗经·六月》:“织文鸟章,白旆央央。”郑玄笺:“鸟章,鸟隼之文章,将帅以下衣皆著焉。”[3]425“文章”指色彩交织成的花纹。“含章”指五色文彩之美,坤之“含章”即阴阳相依相成,六三爻是阴爻居阳位,阴阳相间,杂而成文。《姤》卦九五爻也有“含章”:“以杞包瓜,含章,有陨自天。”姤卦下巽上乾,九五与六三相遇,以阴包阳,杂而有文。

《周易》之“文”与“德”密切相关,这主要体现在“人文”方面。《观·彖传》论及人文的形成:“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人文的产生与天文有着密切关联,圣人默契神会“天文”,效法大自然的神妙规律设教于天下。人文之所以化成天下,就是因为它是天文的显现,具有作为宇宙和社会根本法则之“道”的意义。

《贲·彖传》对“人文”进行了直接界定:“文明以止,人文也。”贲卦上艮下离,“文明”指离卦的品节,用“文明”去调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人文。孔颖达释“人文”:“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当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3]37“人文”包括诗书礼乐等人类文明,目的在于化成天下。在周人的政治文化理念中,“文”与礼乐政教是联系在一起的。“文”成为礼的表现形式,《周易》的乾卦“嘉会以合礼”,嘉会即文之美义。《周易》认为一切文饰必须符合礼所规定的等级名分,不得僭越,“文明以止”即一切文饰均止于礼,要符合礼的要求。《艮·彖传》:“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时止”和“时形”要符合礼义,要止于礼规定的名分地位之内。正因如此,《周易》也蕴含了礼的内容,具有治道的功用。《左传·昭公二年》载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见《易象》与鲁《春秋》说:“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礼乐教化的目的就是培养君子品行文德,《周易》重“礼”“德”,它是推动周礼将宇宙秩序落实到人伦秩序的重要载体。周礼依靠天命整顿人间秩序是由圣人实现的,圣人又是通过《周易》的占蓍去沟通天人、探索天地盈虚消息。《周易》作为“人文”,是“礼”的体现,是人类文明的重要体现。

在《周易》中,“文明”是人文的重要内容,在《易传》中出现6次。《乾·文言》:“‘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孔颖达正义:“天下文明者,阳气在田,始生万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3]37孔颖达以阴阳之气来说“文明”,“文明”即“文章而光明”,意为文采光明、文德辉耀。关于“文章”,《论语·伯泰》记载孔子称赞尧的功绩:“焕乎,其有文章!”“焕”具有光明义,“文章”既指尧的文物典章美,也指治绩美。“明”也具有道德上的含义,乾卦记载“大人”者“与日月合其明”。李鼎祚注:“威恩远被,若日月之照临也。”[4]14《周易》的“文明”多次指离卦。离为火,中国古人认为文明与火密切相关。火的使用结束了人们茹毛饮血的生活,并且通过烧荒、冶炼、制陶等方式大大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明夷·彖传》:“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文明”指下离为“明”,柔顺指上坤为顺。《革·彖传》:“文明以说,大亨以正。”“文明”指下离为火,“说”即“悦”,指上兑为悦,此卦辞“元亨,利贞,悔亡”,指变革之时以“文明”之德使天下愉悦,守持正固使前景亨通,则所革必当,其悔乃亡。《大有·彖传》直接言及文明之德:“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刚健指下乾为健,文明指上离为火,以此上下卦象释卦辞“元亨”之义。《同人·彖传》:“文明以健,中正而应,君子正也。”“文明”指下离,“健”指上乾。“中”指卦的六爻中,第二爻局下卦中位,第五爻当上卦中位,象征事物守持中道、行为不偏。六爻中初、三、五为奇,属阳位;二、四、六为偶,居阴位,“中正”即阴爻居二位,阳爻居五位,均为“当位”,是美善的象征。

《小蓄·象传》直接提出“文德”概念:“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孔颖达正义:“‘君子以懿文德’者,懿,美也。以于其时施未得行,喻君子之人但修美文德,待时而发。”[3]27君子修美文章道德以待时。《坤·象传》曰:“‘黄裳元吉’,文在中也。”“文”不仅是“黄裳”之美,也是一种“文德”,如《周易正义》载孔颖达语:“释所以‘黄裳元吉’之义,以其文德在中故也”[3]18。《周易集解》载干宝语:“当总已之任,处疑僣之间,而能终元吉之福者,由文德在中也。”[4]20地色为黄,黄裳喻指坤地有草木之美而又藏而不露,美在其中,即美德含于内心。“黄裳”上承“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把坤地“含章”的自然美引向理想的人格美,君子内心应该具有美德。

前一种写法是象形字符,与事物的花纹、纹理有关。《说文解字》:“错画也。象交文。凡文之属皆从文。”许慎注:“错画者,交错之画也。象交文者,象两纹交互也。”[6]所谓错画即“交错之画”,遂有“交错成文”说。“文”由偏向外在形式的“错画”义,后引申出“花纹”“文采”“文饰”等义。《诗经·小戎》:“文茵畅毂。”“文茵”指文彩斑斓的虎皮茵褥。《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为九文、六采、五章,以奉五色。”文、采、章都是呈现五色之美的方式。《系辞上》说:“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周易》的六十四卦之象就是“文”,圣人虽然不是为了审美的目的创造卦象,但是卦之“参伍以变,错综其数”不是机械地变化,而是多样地、合规律的变化,错综阴爻与阳爻而成卦,符合形式美的规律。刘师培《广阮氏文言说》说:“三代之时,凡可观可象,秩然有章者,咸谓之文。”[7]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人类的典章制度、言论文辞、诗书画舞艺术等诸如此类秩然有章者,都是“文”。

“文”的后一种写法是指事字符,于人的胸口处加以指事性的“心”符。甲骨学家一般将其理解为“文身”,如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象正立之人形,胸部有刻画之纹饰,故以文身之纹为文。”[8]“文身”是一种巫术,《史记》裴骃集解引应劭语:“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见伤害。”[9]“文”是在人身上画有图案,装扮成崇拜对象的样子,以获得庇佑。“文”是一种巫术宗教活动,礼便由它发展而来。周因于殷礼,周公制礼就是给殷商之礼加入伦理道德内容,“文”与礼之等级名分相适应,与伦理道德相关联,表“文德”之义,后引申出“文心”“文治”“人文”“礼文”“文教”等义,成为周代政治思想与道德教化的重要内容。《尚书·尧典》:“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钦、明、文、思、安安,是尧之五德,帝尧之德与天配称“文”。《尧典》的“舜格于文祖”,尊舜为“文祖”,意在神化现实的君王,体现了原始的文德观念。殷人尊文武之谥号,在诸铭中也出现了“文武丁”“文武帝”“文武帝乙”等殷王庙号。商人称先人为“文考”“文人”“文祖”,如善鼎铭:“唯用绥福乎前文人,秉德恭纯”[10]。所谓“文人”,就是文德之人、有礼之人。周人尚文,《国语·周语下》记载单襄公对“文”的解释:“夫敬,文之恭也;忠,文之实也;信,文之孚也;仁,文之爱也;义,文之制也;智,文之舆也;勇,文之帅也;教,文之施也;孝,文之本也;惠,文之慈也;让,文之材也。”韦昭注:“文者,德之总名也”[11]。敬、忠、信、仁、义、智、勇、教、孝等都是“文”的表现形式,是一个道德综合体。“文德”是三代圣贤的重要品质,《论语·季氏》:“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以“文德”使远方之人归服。

《周易》较完整地体现了“文”的初始意涵及在此基础上衍生出来的意义,“文”既与“美”相关,又与“德”相关。正如《文言传》之“文”,孔颖达《周易正义》引庄氏云:“文谓文饰,以乾坤德大,故特文饰以为文言”[3]15。《文言传》即“文饰乾坤两卦之言”,庄氏论述了文的文饰与道德双重语义。《周易》之“文”是对美的认识的又一次飞跃,对中国古代文艺美学思想有着重要影响。其一,中国文艺美学形成了如文道、文气等宇宙话语体系范畴和文德、文化、文教、礼文、文章等人文话语体系范畴。其二,《周易》认为“文”既与事物多样性有关,又与这种多样性中表现出来的统一性、和谐性有关,这对后代文艺美学思想有着重要影响。刘熙载在《艺概·经义概》指出:“《易·系传》言‘物相杂故曰文’,《国语》言‘物一无文’,可见文之为物,必有对也。”[12]艺术美是由多种因素构成的“不一”的复合体,刘熙载又提出“物无一则无文”,强调构成艺术美的“不一”是按一定的规律组合起来的和谐统一体。其三,《周易》的“文德”对文艺美学有重要影响,刘勰《文心雕龙》开篇就说:“文之为德也大矣”。“文”作为一种德性与天地并生,意义重大。

[1]饶宗颐.符号·初文与字母——汉字树[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30.

[2]朱熹.周易本义[M].北京:中华书局,2009:104.

[3]阮元.十三经注疏[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4]李鼎祚.周易集解[M].成都:巴蜀书社,2004.

[5]李建民.陶寺遗址出土的朱书“文”字扁壶[C]//《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通讯》编辑委员会.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通讯,2001(1).

[6]舒怀.《说文解字注》研究文献集成(下)[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18:1829.

[7]刘师培.刘师培全集:第3册[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87.

[8]徐中舒.甲骨文字典[M].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2006:996.

[9]司马迁.史记[M].裴骃,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92.

[10]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释文(卷二)[M].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386.

[11]韦昭注.国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44.

[12]刘熙载.艺概[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82.

2021-10-28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项目“《易传》文论关键词研究”(项目编号17YBQ053)。

张绍时(1990-),男,湖南新宁人,博士,长沙学院影视艺术与文化传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I206.2

A

1673-2219(2022)02-0057-04

(责任编校:潘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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