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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巴经跋语的文献价值

2022-07-01和兆宁泽仁区初

保山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东巴纪年经书

和兆宁 泽仁区初

(云南民族大学 民族文化学院,昆明 650500)

东巴经是纳西族东巴教祭司“东巴”用东巴象形文字①东巴象形文字又简称为“东巴文”。、哥巴文字②哥巴文字是一种音节文字,又称为“格巴文”,下文简称为“哥巴文”。书写的宗教性文献,内容涉及天文地理、历史文化、语言文字、文学艺术、自然科学等等,因此被喻为“古代纳西族社会的百科全书”。东巴在抄写部分经书的过程中,会在末页书写一些“记叙性”或“感叹性”的字段(有的写在经书封面或扉页,有的则写在经文内页),这些记录经书抄写者、抄写时间、抄写地点等信息的宝贵资料,与汉文古籍的跋语有一定的相似性,故学术界称其为“东巴经跋语”。

目前,学界对部分东巴经跋语进行过较为丰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美)约瑟夫·洛克、李霖灿、喻遂生、邓章应、和继全、李晓亮、郑长丽、张春凤等学者之中,在东巴文研究领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拟在前人的研究基础上,通过释读、重新考释部分东巴经跋语,探究其背后的文献价值。

一、推断版本年代的直接证据

“版本”是指雕刻木版刷印的书本,所以前人常写作“板本”[1]。东巴经多为手抄本,从纳西语称东巴文为“森究鲁究”[sɚ³³cə⁵⁵lvˌ³³cə⁵⁵],意为“木石的痕迹”来看,东巴文也经历过以木、石为载体的发展阶段。东巴经跋语记录着经书抄写时间,成为了东巴经版本年代鉴别的直接证据。

较早关注东巴经跋语的学者是约瑟夫·洛克,他在研究一本丽江白沙的东巴经时曾提到:“中国明代的白沙有三兄弟一家,三兄弟中的东拉的后代叫和国柱,1930年他还健在。三兄弟都是东巴,而且个个精于写东巴经。他们写的一本经书的时间是第七个水鸡年,8月14日,那天是1Zü-2hä星(28星宿中的第15颗星)当值。……我27岁时写的。”[2]虽然后来的学者没有在刊布的东巴经中发现这则跋语原文,但“水鸡年”“1Zü-2hä星”“我27岁时写的”等语句与东巴经跋语的纪年方式基本一致。

(一)年号、国号纪年

年号、国号纪年即东巴抄写完经书时,以当时的年号或国号来记录抄写时间的纪年方式。年号纪年一般使用东巴文[kʰɑ³³“]苦”、[ŋɡɑ³³“]胜利”,假借为[kʰɑ¹¹ŋɡɑ³³“]皇朝”的读音,后接皇帝年号以及年数,用东巴文书写的常见年号有(道光)、(咸丰)、(同治)、(光绪)等。另外还有用汉文直接书写康熙、乾隆、同治、光绪、宣统等年号的跋语,如图1《开丧仪式·萨值经》[3]的末页就有“同治十年(1871年)九月廿日,和家星”的跋语。李霖灿在整理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的东巴经时就发现了61册(本)年号纪年的经典[4],喻遂生在考察《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下文简称为《全集》)中释读的897种经典时,发现标有年号的经典11册(其中一册仅标“皇朝”二字)[5]。国号纪年以“民国”两个字开头的跋语居多,东巴文一般写作(民国),也有汉文记录的跋语。国号纪年的东巴经在《全集》中有7册,其中提到最晚的国号纪年为《全集》第1卷中《祭祖·迎接回归享祭的祖先》的跋语译文:“写于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6]

图1 《开丧仪式·萨值经》跋语

(二)花甲纪年

花甲纪年即纳西族的五行(木、火、土、铁、水)、阴阳、十二生肖相配而成的纪年方式,用东巴文常写作或,纳西语读为“补托”[mbu³³tʰo¹¹]。李霖灿利用花甲纪年的规律,推断出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世界最早版本”的东巴经当为康熙七年(1668年)①和继全认为“康熙七年”的东巴经抄写年代为“咸丰元年”,参见和继全:《李霖灿“最早的么些经典版本”商榷——美国国会图书馆“康熙七年”东巴经成书时间考》一文。[7]。当然,花甲纪年以60年为一个轮转,判断经书抄写的年代还有一定的局限性。一本东巴经只有具备多种纪年法,才能准确地判断经书抄写的年代。如图2《超度什罗仪式·丢弃体昌多玛经》[8]的跋语,可作如下字释,并从中窥探出明确的年代信息。

图2 《超度什罗仪式·丢弃体昌多玛经》跋语

第一句字释:

全句音标:kʰɑ¹¹ŋɡɑ³³cə³³cʰi³³ɲi³³tsɚ¹¹ndɯ³³kʰvˌ⁵⁵pɚ⁵⁵me⁵⁵.全句意译:皇朝嘉庆二十一年写的。

第二句字释:

全句音标:mbu³³tʰo¹¹mi³³fvˌ⁵⁵kʰvˌ³³ŋɡə³³he¹¹ɲɟə³³he³³tsʰe³³ndo¹¹ndɯ³³ɲi³³pɚ⁵⁵mu³³me⁵⁵.

全句意译:火鼠年的农历二月初一那天写的。

由上可知,这本经书的跋语分别有年号和花甲纪年,即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丙子年,属相为鼠,五行为火,准确地记录了经书抄写的年代。

(三)年龄纪年

年龄纪年即东巴抄写完经书时,以当时年龄记录经书抄写时间的纪年方式。通过年龄来推断经书的抄写年代,需要知道东巴的生年。如果一本经书的跋语同时具备年号、花甲纪年以及年龄等信息,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判断这本经书的抄写年代和东巴生年,也可以推断同一东巴在不同年龄段所写经典的具体年代。如《全集》第24卷中《禳垛鬼仪式·白蝙蝠求取祭祀占卜经》的跋语译文:“这本经典是东尤我自己的。是戊辰龙岁写的,即民国17年写的。……这是我有29岁时写的。”[8]根据以上这则跋语,可以知道这本经书写于民国17年(1928年),农历戊辰年。这位法名为“东尤”的东巴时年29岁,根据纳西族年龄以虚岁计算的习惯,此处实际年龄当为28岁,所以东尤的生年应为1900年。

二、版本分域、流传的重要地理信息

东巴经跋语除记录经书抄写年代之外,还记录着抄写地点,它主要涉及到纳西族生活地域的村落、山川以及河流等信息。约瑟夫·洛克、李霖灿在收集东巴经时,都十分关注这些问题。

(一)版本分域

东巴经版本分域主要根据经书封面样式、用字制度、跋语等信息,其中跋语能直接、清晰地反映经书所属村域的情况。从目前释读的东巴经跋语来看,在清代、民国时期,纳西族生活的地域都分布有东巴经书,说明了纳西族人民对东巴文化信仰程度较深。《全集》中收录的东巴经跋语涉及今丽江白沙街道、祥和街道、文化街道、金山街道、开南街道、金安镇、七河镇、黄山街道、太安乡、鲁甸乡、塔城乡、大东乡、鸣音镇、宝山乡、大具乡等地的纳西族村落,各村落的东巴经具有一定的地域特征。笔者以一本出自今玉龙纳西族自治县拉市镇海东村委会梅子村的东巴经《禳垛鬼仪式·白蝙蝠取经记》[9]的字释为例,如下图3。

图3 《禳垛鬼仪式·白蝙蝠取经记》跋语

全句音标:lɑ³³ʂɯ⁵⁵se¹¹kʰɑ³³wə³³tʰe³³ɣɯ³³.

全句意译:拉市梅子村的经书。

拉市镇除李国文《人神之媒——东巴祭司面面观》[10]一书记录有“东光”之外,无其他东巴以及相关东巴经留存的记载①关于拉市镇东巴、东巴经的文献记录,还有捐献东巴舞谱《祭什罗法仪跳的规程》的杨玉勋,因其原住于玉龙县太安乡吉子村,且舞谱传自其吉子村的叔父,故本文不列入拉市镇东巴、东巴经研究的范围。参见杨德鋆、和发源、和云彩:《纳西族古代舞蹈和舞谱》,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第135至136页。。根据木丽春《东巴传人史记》[11]一书记载和光(东光)为美泉村人,所以这本经书的作者应该是拉市镇其他东巴,这是东巴经版本分域的又一重要的发现。

东巴经版本分域除参考跋语中的村落信息之外,还可以参考跋语中的标志性建筑。例如《全集》第72卷中《超度什罗仪式·还毒鬼之债》的跋语译文:“是东元白塔旁边局吉中村的东纳所写。”[12]跋语中的[kæ¹¹kvˌ³³tʰɑ⁵⁵pʰɚ¹¹]翻译成“东元白塔”,实际为丽江邱塘关的“觉显复第塔”,建于明代,属于当地的标志性建筑。[tʂu³³ɲɟi¹¹mbe³³ly⁵⁵“]局吉中村”应为“中吉中村”,今古城区开南街道漾西村委会中吉村九队,是觉显复第塔附近的一个纳西族村落。由于现在部分纳西族村落行政区划跟过去大不相同,且纳西族生活的区域缺乏系统、全面的地名志,所以东巴经版本分域还要基于广泛且扎实的田野调查。

(二)版本流传

东巴经传承方式以传抄为主,部分东巴会在跋语记录经书母本的归属人、归属地等情况,这恰恰是研究经书版本流传的重要线索。东巴舞谱是记录古代纳西族东巴舞蹈的重要文献,因为传世的文本较少,所以备受世人关注。当前,《全集》中收录有5本东巴舞谱,其中一本被译为《舞蹈的出处与来历(之二)》[13],经书跋语记录“这是好地方太安吾主比东恒东巴的经书”,捐献舞谱的东巴是和耀先(1912年—1990年),于1983年捐献给东巴文化研究所(院)。关于这一本东巴舞谱,据杨德鋆、和发源、戈阿干、申明淑、张杨等人的研究,都认为它来源于今玉龙纳西族自治县太安乡吾竹比村。现在,笔者在这本东巴舞谱的扉页、末页发现2则未释读的跋语(图4、图5),并作如下释读(表1、表2)。

表1 《舞蹈出处与来历(之二)》扉页释读

表2 《舞蹈出处与来历(之二)》末页释读

图4 《舞蹈出处与来历(之二)》扉页

图5 《舞蹈出处与来历(之二)》末页

舞谱扉页的跋语用东巴文和哥巴文混合写成,记录了这本舞谱的抄写人为东兹。末页的跋语全部用哥巴文书写,一字一音,蓝色字迹,与正文中涂饰的颜料相同。跋语明确说明抄写者为依支巴甸的东兹,被赠者是吾竹比的东恒,即这本经书为抄赠物,经书母本来源于今玉龙纳西族自治县塔城乡依陇村委会依支村或巴甸村。

三、史料考释的宝贵材料

东巴经跋语除记录上述与经书有关的内容之外,还会记录抄写人所处时代的历史事件。根据目前释读的东巴经跋语来看,跋语多以片段的形式记录了清代至民国时期的历史事件。

(一)皇帝即位、驾崩

清代是纳西族发展的重要历史阶段,改土归流之后,纳西族统治上层木氏土司被降为土通判,中央对少数民族地区的管理日益加强,封建王朝观念逐渐在纳西族人民心中根深蒂固。东巴经跋语也多用年号纪年,部分跋语还记录了皇帝即位、驾崩等信息。和继全曾考证过李霖灿“康熙七年”的东巴经抄写年代,考释出[kʰɑ¹¹ʂɯ⁵⁵ndzɯ¹¹]为“新帝即位”之意,并推断该本经书写于咸丰元年(1851年)[14]。《全集》第93卷中《炙羊肩胛骨卦》的跋语译文提到:“因是世孝,每家男主人在自家门前睡一觉的事发生的那一年写的。”[15]和开祥东巴解释[ʂɯ⁵⁵çə³³“]世孝”为过去皇帝驾崩,目前暂无法考证是哪一位皇帝,但当时门口过夜的行为可能在服国丧。

(二)杜文秀起义

至清代后期,国外列强入侵,国内农民起义爆发,在内忧外患的局面下,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尤为尖锐。咸丰年间,云南地区受杜文秀起义影响较大,这段时间被称为“乱世十八年”。丽江、鹤庆、剑川等地均成为起义军与清军的战场,东巴经跋语也记录了起义军与清军在鹤庆的战役。哈佛大学燕京学社图书馆藏《祭署·请神赐威灵经》(编号B-24)的跋语译文提到:“天干,属木,牛年的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日写的,是恩颗(长水村)的东支写的,是余依空(杨玉科)白族地区城被攻破那年写的,城是农历十一月初二日攻破的。世间不知死了多少人。”[16]约瑟夫·洛克曾翻译过这则跋语[2],和继全也曾考证出东支(东知)的生年为1814年以及这本经书写于1865年[17]。笔者在考察这本经书跋语的原文与译文时,发现了两个问题并作如下考释,如图5。其一为东支书写这则跋语时并没有完全逐字记录,[tʰɯ¹¹]本义为“喝”,此处假借为[tʰɯ³³“]这”,对照东支其他跋语的写法,如表达“这年”之意,则略写了“年”这个字。[ɲi³³tsɚ¹¹ɲi³³“]二十二”,如表达“二十二日”之意,则略写了“日”这个字,同时考虑到[ɲi³³“]二”,有假借为同音字[ɲi³³“]日”,表达“二十日”之意的可能。对比同治四年(1865年)的农历与公历,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日为公元1866年1月8日,农历十一月二十日为公元1866年1月6日,两个日期间隔2天,所以这本经书写于公元1866年。其二为跋语译文“城是农历十一月初二日攻破的”中“十一月”与跋语原文[tsʰe¹¹me³³“]十月”的写法存在误差,同治四年的农历十月二日、十一月二日,分别为公元1865年11月19日和12月19日。跋语原文[le³³mbvˌ³³ndy¹¹]白族地区,一般指“鹤庆”,鹤庆城至今还被称为[ndzæ¹¹]。参考《光绪鹤庆州志》的记载:“同治四年,协戎杨玉科奉云南巡抚岑毓英檄,由会川绕道直抵中维,旋夺石门关。……玉科由是渡金江进九河,侦知米映山赴榆,乃亲率兵三百,假贼旗帜号衣,由鹤之西山直捣西城门。……遂于十月初二日克服鹤城。”[18]所以,此处“十月初二日”与跋语原文所表示的“十月初二日”相符,详细记录了杨玉科攻破鹤庆城的时间为同治四年十月初二日,即公元1865年11月19日。

图6 《祭署·请神赐威灵经》末页

(三)抗日战争胜利

抗日战争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作为东方的主战场,各族儿女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东巴经跋语也记录了抗日战争胜利的信息,李霖灿《么些经典译注九种》中收录着两则由和才书写的跋语,一则为《占卜起源的故事》的跋语译文:“六十花甲子,癸未年写。二月二十日那一天才迟迟地写完了。……我生了三十岁的那一年,抗战胜利的民国三十四年。”[19]一则为《哥来秋招魂的故事》的跋语译文:“在没有了皇帝的第三十二年里,中国和日本大战,中国大半死亡流亡失踪。所有的男人奋起保卫自己的土地。这时我也起来为国家做事。国家一个月发给我五十块钱,我在国家面前受之有愧。这本书嘛,是战争胜利之后的那年,三十五年的三月里,我念诵抄写并翻译的。四川南溪县李庄和才手书。”①此则跋语在原文没有译文,本译文参见喻遂生:《和才〈九种〉跋语一则译释》,丽江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6年第3期,第1页至第6页。笔者以为喻翻译“流亡失踪”的东巴文应为“(中国人)手里有了武器”,后接“所有的男人奋起保卫自己的土地”。民国时期,鲁甸东巴和才曾在当时驻地为四川南溪县李庄的“中央博物院”协助李霖灿研究东巴文化,很多出版的经典皆由他亲自抄写,这两则跋语简要的描述了抗日战争中百姓颠沛流离、战士浴血奋战的历史实况,以及作者面对国家危亡的思考,表达了少数民族子弟的家国情怀。

四、结语

东巴经跋语是一种片段式文献,为东巴文、哥巴文演变研究、东巴经版本鉴别以及史料考释提供了年代、地域、历史事件等信息,体现了其宝贵的文献价值。根据东巴经跋语中丰富的纪年方式,能推算出经书抄写年代和东巴生年,为东巴文化的研究建立了较为直观的时间轴。东巴经跋语中还记录着大量地理信息,成为分析东巴经区域性特征、版本流传情况的重要线索。东巴经跋语中记录的历史事件实为可贵,可以与汉文地方志相互印证。此外,东巴经跋语还记录了作者的心理活动、天气等内容,具备开展多学科研究的价值。随着东巴经跋语的陆续刊布与释读,连缀这些片段式文献,对未来东巴文化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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