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与时光周旋
2022-07-01王永
王永
我与泊平相识已久,算下来几近半个甲子,细思吓人一跳。毫不夸张,我是看着他“茁壮成长”的,从中文系文采飞扬的“才子”到如今诗评俱佳的“名人”。同时,也看着岁月在他身上移动,从当年额头光洁密发中分的弱冠青年到如今几近“知天命”的中年,乡音已改鬓毛衰。不变的,他一直是“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的“太瘦生”——此处借用李白对杜甫的戏称,极为贴切。我熟悉他的人,也熟悉他的诗,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应该并非我的一厢情愿。即便如此,并不意味着我轻易就能说出他诗歌的秘密,或者对他的诗歌能给予精准的言说。因此,他的这一组近作,我反复细读,避免印象式的评判,力求贴合文本,说出我自己对于他的诗歌的读解。
诗歌几乎是泊平的“日课”,他自称是为了“保持语言的敏感”。除了对诗歌的热爱与对于技艺的尊重之外,在我看来,这更关乎诗歌的一种本体功能,即“记录”——按闻一多先生的考据,“诗言志”的“志”字的一个解释便是“记录”。“不被记录的生活不值一过”,我相信,泊平会非常认同这种说法,因为,他的诗歌就忠实地记录下了他与时光的周旋。
泊平这些近作,或者诗歌题目直接点明了时间、时段、季节,如《读博尔赫斯的下午》《梦里时间》《时间》等;或者诗句里直接写到了时间体验,创造了时间意象,比如,“下午的光阴,似乎比上午来得要轻/比上午更加虚无”“我看到许多熟悉的背影/从窗前经过,慢慢变成旋转的表针”(《病人》),“风就那样吹着,阳光就那样亮着/从古到今,从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它们仿佛从来没有改变什么/即使黑夜来临,它们依然会保持着/细腻的纹理和光泽/时光匆匆,只是镜中岁月”(《当我长久地关注一个事物》),“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讲述者/从不同的方向/修补破碎的时间”(《讲述者》),等等。我们都是持单程车票的时间旅行者,是“向死而生”的生物,而诗歌,用陈超先生的话说,是我们在时间旅程里的“个体生命体验在语言中的瞬间展开”,因此,“揭示生命,眷念生命,流连光景,闪耀性情”,是诗人们所共同具有的基本姿势和声音。
泊平的诗歌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平和中正的。人到中年之后,他的诗歌更是基本上处于低音区,少有面向众人的高声宣讲。他的诗歌大多内视,自省,以不疾不徐的语调说给自己,挺多是说给三五知己。易卜生有一句名言:“写作就是坐下来审判自己。”对于泊平,诗歌写作,如果不说“自我审判”,那么,“自我沉思”应是准确的。对,在我的印象中,诗歌中的泊平就是沉思者的形象。
泊平“与时俱进”地进入了“中年写作”,这当然不仅仅是指自然年龄的阶段,而更多的,是指写作心态与视角的变化。他的这组近作大都不激不厉,冲淡平和,少有昂扬,少有愤激,更无志得意满的傲驕。这不是中庸,不是犬儒,更不是对于“小时代”的臣服,而是人到中年后心态的包容与对生活的谅解。法国诗人雅各泰说:“对谁也不爱的人来说,生活永远在更远处。”而泊平的诗歌写作视角也回收到当下。他生活在一座著名的古城,这里有“一勺之多”的渤海,有海上长城的起点——老龙头,有“天下第一关”,有李自成与吴三桂鏖战的大石河,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的近作里看不到这些伟大的、具有先天“诗意”优势的形象,更多的只是日常的生活化场景,而且,他的目光是向下的——被雨水冲毁的蚁穴、爬到马路中间的蜗牛、折断翅膀的蜜蜂,还有坐在路边吃烧饼的老人,他笔下这些卑微的形象可见出他的悲悯,更见出他的诗歌写作方式:自出机杼,直寻心像,目击而道存。
诗歌是一种“记录”,但泊平的诗歌并非记录下生活表象和外在映像,而更多是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记录下独特的感受与领悟,或者说,“观心”而“见独”。他时常澄怀味象,并因此忍不住热泪盈眶:“时光匆匆,只是镜中岁月/这些简单的事物,它们就那样/在人类的喧嚣中,静静地荣枯/静静地死去,又静静地长出新的枝叶”(《当我长久地关注一个事物》)。唯有素处以默,妙机其微,方能见出喧嚣之外“静静”的轮回。唯有“观心”,才能觉察“我的影子太过沉重”(《河流》);“穿越尘世的是非/我看到浩浩荡荡的生命/集体奔赴/一条无始无终的河流”(《惶然录》)。也唯有“观心”,才能“看见自己”:“秋风中,我必须交出自己/才能听到泥土的声音”,同时,这种“观心”的写作是有难度的,要脱离词语的惯性,摆脱定式的表达:“必须忘记一些词语/才能让另一些词语闪亮”(《我看见自己》)。
泊平的阅读量非常大,《读博尔赫斯的下午》就是他阅读的一个记录。同样的,它更多地指向内心的感受,而非知识的炫耀:“旧历的年底,有一种让人眩晕的速度”,“当黑暗终于爬上窗户/那二十多页文字,仿佛一面黯淡的镜子/模糊了我脸上的倦怠,以及时间的灰尘”。如果我们足够细心,会发现这首诗是有内在的韵脚的。它主要用到了两个韵:i(底、西、迹、事、气、斯、离、吸、字、子)和u(度、独、无、户)。这两个音韵都是开口度小的,且大多是平声,少有表示力度的去声。这种低音区的音节恰与内心的孤寂与低回相契合。
《风雨帖》是对于泊平非常重要的一首诗。“给自己写一首诗,总是那么艰难。”这两句占据了整整一节,在通篇的叙述调性中,这两句感叹乍看有些突兀,但恰恰表现出分量的沉重,这是发自心底的感喟。固然,这是他人生中艰难的时刻:“我摔碎一只瓦罐/和父亲瓦片一样粗糙的一生永别。”生离死别是人过中年无法逃避的生命场景,死亡的教育让人不得不重新打量人生:“奔丧之夜我站在拥挤的火车上/记忆中断,泪水无踪/人贴着人,人挨着人/那么多人究竟要去哪里。”在我的理解中,“艰难”还指向写作本身——写作不仅要及物,更要及人。诗人要直面与审视自己——自己的根脉,自己的劬劳,自己的羞愧与尴尬,自己心底叫不出声音的疼。“父亲入土那天有雨/道路泥泞/但出殡的唢呐准时吹响”,看似客观的叙述与“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的沉哀构成了张力,表面上的不动情,但却足以动心。这首诗情深言宜,看似点状叙事,却十分完整,首尾呼应,完成了诗里与诗外双重时光的流转。
最后用泊平《无题》中的句子作结:“无法改变其他人对你的描述/就是这样/我们都背负着/人与我所加的偏见/一路走/让遇见的人们/替我们澄清/或者,再次涂抹。”这里写到了修辞的局限性。我上面的文字也很难说不是“偏见”,期待有人“澄清”。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