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泊平的诗
2022-07-01辛泊平
辛泊平
旧历的年底,有一种让人眩晕的速度
我一直渴望抓住一些具体的东西
比如一杯酒、一个背包,或者
一张返乡的车票,一扇车站的大门
让白天慢下来,让夜晚留下一些痕迹
孩子们早已离开学校,他们涌入滑雪场
回到动画和游戏中,或者,被父母赶着
上一个接一个的补习班。我猜想
那操场的空旷,和落日的孤独
可以把一个校园带入静止的虚无
正如这个下午,天空阴沉,我无所事事
但街上到处是从商场银行出来的人群
携裹着让汽车升腾的空气,把城市填满
于是,我打开博尔赫斯,触摸纸上的云朵
所有的枝丫都不是多余的部分,萬物匀称
盲者的节奏,有一种旁若无人的从容
从一个词语到另一个词语的距离,就是心灵
可以听到的呼吸。当黑暗终于爬上窗户
那二十多页文字,仿佛一面黯淡的镜子
模糊了我脸上的倦怠,以及时间的灰尘
那个人肯定是我,在另一个世界
看到不同的风景,熟悉的人
恩怨依旧,只是这恩怨转了方向
改变了颜色
新人弹着旧曲
故人唱着新歌
都是轮回,比如我曾被送上祭坛
比如我曾穿越好时光
岁月静好,我看到大雨呼啸而过
我目送月光姗姗离开
而醒来,枕上还是大把脱落的头发
此肉身还是此肉身
而那个人肯定是我,那些秘密
那些悲喜,我都曾有过
下午的光阴,似乎比上午来得要轻
比上午更加虚无
梧桐的树影遮住了窗子,初夏的风
穿过树叶,但没有穿过我
肉体下沉,书页上的文字
犹如被遗落在田间的麦粒,兀自发芽
我多次走到窗前,想用眼睛
代替推理,用眼前的麻雀代替思想
我把一只误入走廊的蚂蚁放到草坪
看着它消失,却不知它究竟来自哪里
树影移动,我看到许多熟悉的背影
从窗前经过,慢慢变成旋转的表针
而我,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
想象那只蚂蚁,想象风吹过身体的声音
当我长久地关注一个事物
当我长久地关注一个事物,比如
一棵树的形状,一朵云的变幻
一只燕子在雨中飞来飞去的样子
我时常忍不住热泪盈眶
这些熟悉的事物,它们一直都是那样
简单,沉静,而又充满神迹
风就那样吹着,阳光就那样亮着
从古到今,从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
它们仿佛从来没有改变什么
即使黑夜来临,它们依然会保持着
细腻的纹理和光泽
时光匆匆,只是镜中岁月
这些简单的事物,它们就那样
在人类的喧嚣中,静静地荣枯
静静地死去,又静静地长出新的枝叶
1
风雨交加,黄叶的舞蹈凛冽
鸟儿都不见了
漫天的灰色
正合我午后的心境
2
离家多年
我只能猜想,家乡的玉米已经收仓
刚种上的麦子正赶上压冻水
母亲已生起了炉火
3
为自己写一首诗
总是那么艰难
4
父亲卒于秋光之中
奔丧之夜我站在拥挤的火车上
记忆中断,泪水无踪
人贴着人,人挨着人
那么多人究竟要去哪里
5
我多次抵达凌晨的车站
列车员报站的声音有些飘忽
出站口,出租车司机犹如鲨鱼
城市的雨水被搅浑
我不辨方向
6
父亲入土那天有雨
道路泥泞
但出殡的唢呐准时吹响
送葬的人群缓缓移动
我摔碎一只瓦罐
和父亲瓦片一样粗糙的一生永别
7
从墓地回来
我捧起酒杯敬谢亲朋
一杯酒还未喝干,人便醉了
文字太浅,装不下一天的变故
8
麻雀落在父亲的坟上
每一个季节它们都来
而我仍在路上
借助文字奉上纸钱
9
一个季节正在老去
而时间一如新生
我错过了太多的机会
和家乡的老人们一起说说过去
10
秋风正紧,黑暗来临
我又送走了一段时光
于无声处
远处万家灯火
(以上选自《当代人》2022年4期)
讲述者没有身份
但所有人都愿意承认
他可以是任何人
讲述者从消亡的王朝走来
他说出的消亡
正是他的重生
孩子们喜欢听传说
而讲述者喜欢看着当下
说以前的事情
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讲述者
从不同的方向
修补破碎的时间
讲述者不需要身份
在窥视无处不在的人世间
他需要无限隐身
必须在内心安放季节
落叶才有温度
必须让目光经过河流
人世才见清澈
秋风中,我必须交出自己
才能听到泥土的声音
必须忘记一些词语
才能让另一些词语闪亮
我必须跟着落叶,才能发现
众生在泥土深处的安然
比如此时,我能去哪里
才能遇见最好的秋天
遇见让我消失的林荫与时光
我不追逐落日和黄叶
它们抵达的地方
我早晚都能抵达
比如昨天,我见过午夜的悲伤
它一直都醒着
像一个老人一样醒着
低着头,望着眼前的黑暗
比如刚刚过去的那一刻
穿越尘世的是非
我看到浩浩荡荡的生命
集体奔赴
一条无始无终的河流
我的记忆从家乡的河流开始
一条地图上的河流
打开了一个少年最初的写作
我多次虔诚地写下
一条河流过我的家乡
干涸的河流,它始终流淌在我的心里
冲刷灵魂的喧嚣,让荒芜的地方长出青草
明亮的记忆,擦亮暗淡的浮生
久居城市,我已习惯了没有河流的街道
一个老人默默地坐在路边吃烧饼
他脸上的皱纹已不起波澜
阳光一览无余,人们匆匆而过
青春已过,大把的往事被贴上封条
河流的入海处,千帆竟过
到处都是弄潮儿的码头
我却无法搭上一条小船
我的影子太过沉重,鸭子的卑微与速度
错过水中鱼,岸上的柳眼
错过整个春天泼辣的花事
在大海面前我羞于提及我的出身
泥土的气息,让彻夜难眠者泪流满面
梦和镜子有相同的味道,模糊而破碎的忧伤
我诞生于白露之后,河水萧瑟,秋天辽阔
(以上选自《诗探索》2021年第四辑)
你瞧,我们都必须在错误中修正自己
正如小时候,用开水灌蚂蚁窝
然后在另一个地方
把一只蚂蚁从水里捞出来
白天射出一支箭
在夜晚重新射向自己
就是这样,错误如影随形
每一次掀起的风暴
都能完成一次自新
让时间在打结的时候
也留下一个可以抽出的线头
除了历史的记录者
所有人都可以停下笔
倾听,或者静默
大地的状态
——我们应该秉承
你知道,也可能
永远不愿明白
一件事可以有不同的版本
你无法让所有人都相信你的修辞
更无法改变其他人对你的描述
就是这样
我们都背负着
人与我所加的偏见
一路走
让遇见的人们
替我们澄清
或者,再次涂抹
只有野心家才有底气
把词语分成三六九等
修建教堂的不一定是信徒
在台上布道的也不一定是先知
词语的城堡
注定把一些人排除在外
说出词语的历史
从来不是语言学家们自信的事情
孩子们的问题——
指向物质的词语有没有危险
面对语言,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
相信修辞最多的版本
总会有这样的时间突然袭来
散落的灰尘铺满大地
道路不明。人世匆忙
只是方向并未一统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影子里
转述一段岁月
我遭遇过太多这样的时间
犹如一次大水中的行程
而大雨已下了许多天
雨水注满雨水
船只碰撞船只
艄公的沉默让黑夜提前到来
而归期依然无法确定
行程依然无法改变
在雨中,我无法把一条鱼放到地上
让它,随着雨水游回河流
无法恢复一个被雨水冲毁的蚁穴
让一只爬到马路中间的蜗牛
躲开来来往往的车辆
无法描述一次被大雨阻隔的奔丧之路
一条被黑暗堵死的隧道
无法描述沉默的哭声
甚至,无法正确地使用
最简单的词语,描述
每一滴从天而降的雨
下午的空间,可以更小一些
小到一首循环播放的老歌四处弥漫
或者更大一些,大到两个人的影子
无迹可寻。下午的时间
不需要清晰的刻痕
每一个操场上,都有踢球或跑步的孩子
但下午不属于速度
下午必须慢下来
让一个人可以有足够的时间
喜欢另一个人
让他们在河边私订终身
讓一个人坐在公交站点
看来来往往的车辆把一群人吞进去
把另一群人吐出来
让他把自己清空
然后,趁着夜色飞起来
(以上选自《椰城》2021年第12期)
人生逼仄,梦是另一个出口
阳光之外的语言
黑暗中更为隐秘的呼吸
你还是你,没有重量的肉身
在另一个世界里打开自己
亲人还是亲人,朋友还是朋友
年轻的面容,来自记忆
瞬间的聚散,泪水盈满
虚实难辨,但庄稼还在生长
酒依然冒着香气
泥土上的植物葱茏如初
雨中的蜗牛
有梦,所以才爬出来呼吸
雨水中,一个蜗牛就是一个坐标
生命的起源,原本就那么简单
贴着地面爬行,或许只有一只蜗牛
能抵达一棵树的高度
还来不及睁开眼睛,便被碾碎
没有重量的粉末融入浑浊的雨水
犹如雨水本身,从天而降
又转瞬消逝
(以上选自《海燕》2021年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