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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孪生、游牧身体与永生陷阱

2022-06-30鲍远福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数字孪生元宇宙

摘要:新世纪20多年来的网络科幻小说创作一方面借助“元宇宙”想象为我们描述了更加易于获得沉浸感和认知丰富性的未来图景,另一方面它们也向我们呈现了一种典型的“反乌托邦情境”,即超级文明或技术寡头试图影响、操控元宇宙进而主宰各种智慧生命的后人类世界。中国网络科幻小说的“元宇宙”叙事立足于展现“数字孪生”的生存现状,揭示了身份认同的“游牧体验”,进而借助“数字永生”的自反性想象建构,为当代文艺理论研究提供了反思的材料和思想的启迪。

关键词:数字孪生;游牧身体;永生陷阱;中国网络科幻小说;元宇宙

一、“元宇宙”的前世今生

2021年10月28日,美国社交网站Facebook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通过一部时长77分钟的概念短片向全世界展示了Web3.0时代社交媒体即“元宇宙”的样貌。“从单纯的技术层面来说,这个概念意味着大量已有和将要开发的信息技术的综合,也意味着大量已有和将要开发的电子商务的综合。元宇宙的存在形式是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它的存在逻辑是建立在‘脸书模型上的开放式交互对话——它首先是一个用户通过互动来建构的平台,它的存在的知识论基础则是依靠数字编码的‘赛博物理,彻底摆脱模拟、模仿、摹仿(analog,imitation,mimesis)的认知、呈现、表现习惯。”[1]随后,扎克伯格宣布将其公司更名为“Metaverse”并致力为全人类提供更加全面系统的媒介体验与服务。至此,“元宇宙”这个话题迅速地从虚拟现实、数字媒介、人工智能领域迅速波及到教育实践、文化哲学、政治经济学以及人文社会科学等多个学科。事实上,“元宇宙”是一个老话题与旧概念,原本就包含着更加朴素平实的话语内涵与意义指向。从思维方式的角度来看,元宇宙仍然是人类尚未实现的一种生存理想,其核心义项仍然是对虚拟体验和现实生活“混融”的技术描述,其结果是让人类产生在现实与虚拟之间穿行的认知方式,因为,人们进入元宇宙就意味着他们像游戏世界中的玩家一样进入了与现实社会平行的虚拟世界,虚实之间的互动机模式充分地激发了他们想象力构建机制的世界观框架和符号学逻辑。但是,当现实世界中的技术媒体巨头向公众显露他们的野心时,迎接他们的却是资本市场、现代传媒、大众舆论甚至学术界的极大热情。这一充满讽刺的现状“不仅仅是由于产业文化扭曲、媒体道德失范等问题造成的,赛博朋克时代以来全球范围内科幻文艺批判力的下降同样值得反思。”[2]

从词源学来看,“Metaverse”又译为“超元域”,意指平行于现实世界的虛拟人工世界,该词最早源于美国作家尼尔·斯蒂芬森的科幻小说《雪崩》(1992),他使用这一概念来描绘某种物理世界与虚拟世界相互融合的未来世界图景与生存体验方式[3];而在20世纪八十年代,弗诺·文奇和威廉·吉布森则分别通过《真名实姓》(1981)《神经漫游者》(1984)这两部小说系统地设想了元宇宙的无限潜能,即通过某种跨越生物学和物理学的联结机制,构建一种生物大脑与神经网络互联的数据接口,以此实现物理世界感官体验与虚拟现实世界数字感知之间的融合,最终帮助人类实现“数字化生存”。因此,在现实的层面,元宇宙所指代的是“以互联网为代表的信息技术发展所必然导向的下一个阶段”,即仍在建设中的所谓“Web3.0时代”,这个阶段虽在不同的人的心目中千差万别,但基本上都传达出让计算机、互联网、虚拟现实以及信息技术更多地干预和介入人类现实生活的愿望。[4]而在幻想层面,元宇宙则直接指向某种想象性的生存空间及其所引发的生命认知体验,即人类通过数字接口技术实现让自身的精神意志和感官认知栖身于虚拟现实世界,最终实现在虚拟和现实世界“共生”的美好愿景。作为实用性技术的“元宇宙”概念也影响到了早期的科幻电影创作,从上个世纪的《大都会》(1927)《星际迷航》(1979)《电子世界争霸战》(1982)和《终结者》(1984),到本世纪前十年的《黑客帝国》(2001)和《阿凡达》(2010),再到晚近火出圈的《头号玩家》(2018)《阿丽塔·战斗天使》(2019)《失控玩家》(2021),好莱坞电影成功地为现代观众描述了各种人类依靠内置芯片、脑机接口、神经桥接以及彻底的赛博格化手段而进入到虚实相生的元宇宙的故事。

不过,真正意义上对元宇宙展开充满启发的意义建构和叙事想象的依然是科幻文学,而在本世纪20多年的创作实践中接过西方科幻文学接力棒并实现题材和内容创新的中国网络科幻小说,其对由元宇宙技术革命所带来的赛博格和人工智能生命的身份认同、虚拟现实场景互动中的人机关系以及“数字化生存”与永生等问题都进行了生动的描述和深入的思考。总的来说,中国网络科幻小说元宇宙的想象源起于民族文化复兴的时代诉求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现实语境。一方面,计算机、互联网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进一步印证了国人对“星辰大海”征途的美好憧憬,人们迫切地希望通过虚拟空间的想象和向往来激发和驱动现实社会的科学变革和技术创新。另一方面,生物制药、人工智能、纳米科技和物联网技术全面升级换代迎来了所谓的“奇点时刻”,人类在Alpha Go、微软小冰、机器公民“索菲亚”、波士顿动力机器狗以及类似虚拟偶像洛天依这样的弱人工智能生命身上触摸到了突破生命技术瓶颈并在精神—意识层面获得永生的可能性,这也更加激发了新媒介、虚拟现实、生命科技、航空航天和全球物联网的技术突破。外在的“星辰大海”无边无际,内在的心灵世界也充满无限可能,为“元宇宙”的艺术建构和生成提供了驱动力。

当技术条件有限的时候,人类使用宗教、巫术、做梦、药物、走神等原始的方式来获得虚拟体验,在科技昌明的时代,借助于元宇宙技术来获得遨游星辰大海或探险精神世界的体验则变成人类文明最重要也最切近的生存方式。不过,需要指出的是,限于目前的技术条件,元宇宙只是“Web3.0时代”全真社交网络或完全沉浸式共享虚拟现实的一种当代镜像,元宇宙的鼓吹者和研究者所设想的那种真正能够实现现实与虚拟无缝对接的“跨界”或“超域”生存方式还远没有真正达成或实现。从某种意义上讲,当我们想象元宇宙时,也只不过在思维和精神层面通过“暗示”的手段来对我们的感知系统施加影响,借助媒介编码来驱动想象力建构的方式(也即所谓“脑补”),利用(语言—图像—声音等)符号再生产来生成一种与现实世界及其认知经验平行对等的“未来新世界”。在此情境中,包括网络科幻小说在内的科幻文艺(小说、影视、动漫、游戏等)作为一种有效的载体,其对元宇宙的叙事想象,不仅呼应了人类借助强化自身的科技探索外在世界的雄心,也揭示了人类需要在不断进化的道路上坦然面对内心世界复杂性的审美意图。

二、数字孪生:元宇宙与人机关系

如前所述,元宇宙的本意是指“一种和现实世界平行但又紧密联系的超现实主义的三维数字虚拟空间,在现实世界中的地理位置彼此隔绝的人们可以通过自定义的‘化身在元宇宙中进行交流娱乐”,在元宇宙中,人类为自己设计各种“化身”,并将其投射到元宇宙的虚拟数据空间里,从事各种人类主体在现实世界中从事的活动,甚至获得人类在现实中无法获得的经验或知识。因此,“像互联网一样,元宇宙是一种集体的、互动的努力,始终在进行,不受任何一个人的控制。”[5]首先,活跃在元宇宙空间中的“人”本质上是一种“数字化身”或“虚拟分身”,它们是通过“数字孪生”技术被“迁移”到数据空间中的“虚体”。关于“数字孪生”,有学者认为它是“一种以物理模型为参照物,通过一定的技术手段将参照物的多元异构数据集成为多学科、多物理量和多尺度的孪生模型,以期在赛博空间精准映射物理模型且有效实现两者之间双向实时互动的技术,具有精准映射、时空压缩和虚实交互等三大特征。”[6]作为人类主体在赛博空间的数字映射或“虚拟分身”,“数字孪生人”(也叫虚拟人)是一种能够在虚拟现实世界中生存的“虚拟人”或“数字人”,它们是现实人类在赛博空间的“真身代理人”或“数码代具”,现实人的精神、思维、意识、心理、信仰、道德和记忆等“类本质”要素整体地迁移到了这种“数字替身”之上,使其在网络空间的“仿真环境”中通过在场状态获得再现与重塑。作为同现实人一样具有沉浸感与在场性的身份主体,它们现实世界中的现实人身份主体共同地构成了这个人的“完满的充实状态”。因此,它也是人的本质在“元宇宙”中的扩充与延伸。

现实人在元宇宙的数码世界中的替身是一种“虚体”,这是相对于身体的概念,但却不是数字算法对身体的直接模仿,也不是“虚拟身体”的简称。“实际上,虚体的存在是通过计算机算法生产出来的数据包。”“这样,在赛博空间或互联网中存在的个体,并不是身体,而是这样由数据和算法组成集合的对象;我们不是以身体参与到网络空间当中,我们只有通过一个数字化的中介(即数字替身——引注)才能作为这个空间的存在物在其中存在,而通过这样的算法形成的数据包就是虚体。”[7]如果不通过高超的算法技术构建一个数字化的虚拟身份,现实中的人类就无法与同样是有算法程序构成的虚幻的赛博空间产生任何行为和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元宇宙中的虚体,也可以在语义学上被理解为是现实人身体及其社会身份的“数字孪生”,虽然是“孪生”,但不是“同一”,这也恰恰是很多网络科幻小说中的角色在实现了“数字化生存”之后会产生短暂的身份迷失的原因,即他们要么是因为要使用相同的意识驾驭不同的躯体,例如里其《云氏猜想》中的“云sir”感受到了“双体同识”的奇妙,也莫名地产生了恐慌;要么是因为尚未经过硅基化改造的生物大脑无法承载计算机主脑那种超快的运算速度和数据处理能力,如最终永恒《深空之流浪舰队》中的张远思维加速后高度理性,几乎丧失了人性;要么则是因为生物大脑和硅基辅脑短时间内无法实现协同共振而有产生人格分裂的风险,例如最终永恒《深空之下》中的于易峰,因为加装了辅脑,产生了两重人格,若非身为“超人类”而意志坚定,则有精神分裂的危险;更可怕的是黑天魔神《废土》中被兰德沃克医生改造为隐月城管理中枢的“魔爪”组织副会长莱昂,他在被电脑程序逐步同化的过程中丧失了人的知觉和特性而彻底变成机器,这种极端情况从某种角度暗示了“数字孪生”的技术漏洞和伦理风险,也表明了网络科幻小说作者的反思。

“数字孪生”解决了人类在赛博空间中的“数字化生存”问题,但也有可能引发身份认同的危机,即现实与虚拟世界中的主体与人格,谁才能真正地代表特殊的“那一个”人类的问题。这个问题无论是从现实的科学技术实施环节,还是从人类文明内在的道德伦理机制层面,都还没有找到一个相对合理的解决措施。当然,科幻文艺的想象也会为我们提供一些参考或启发。例如《三体》的网络同人小说《云氏猜想》中获得“双体同识”超能力的“云sir”(即云天明)就可以既身处两个不同的时空来感受人类的命运,同时也能感知“脱水人”(即三体人)那种思维极度透明的世界,最终为他的“统一意志”(因而也是“同一主体”)就人类命运以及处理同外星人的关系等问题进行决策和谋划提供依据。在《深空之流浪舰队》中,张远在思维加速变成“新人类”之前,无论是意志和肉身都经过了新人类社会“超凡者计划”在虚拟世界中长达数千年(数字生成的虚幻世界中的时间流速比现实世界更快)的考验,也就是说,“超凡者考查”磨炼了张远等人类精英的精神意志,外在的基因改良和大脑的硅基化改造则提升了他们的身体强度,两相结合且经过了反复而慎重的协调性测试,才会使“新人类”在意识上传后能够承受两个世界里各种法则(如超速思考、同步处理多种数据以及控制现实世界的躯体)的强大冲击,真正地实现“身心合一”和“一心二用”。至于《深空之下》中的超人類处理外挂的“辅脑”和生物大脑中两中意识和人格相冲突的问题,可能更具操作性,即在辅助大脑的开发过程中,已经进化到超人类(身体素质更高、精神力更强)会通过自己的生命本能中对外在环境的“适应性”来逐步克服分裂,最终将两个大脑的意志统一起来,共同地为同一具身体服务,就是说真正地实现“人机融合”。小说中写道:

还有第三个方向,对新人类整个文明而言至关重要,是对弱智力壁垒的一个挑战!也就是,开发真正的……适合新人类的辅助大脑!整个工程,相当于对大脑进行半硅基化改造,将人类与大脑有机地结合。一方面,科学家们试图保留人的感情,另一方面,如果开启辅助大脑后,能够实现机器一样的运算量。如果这个项目真正实现,人们将会变得聪明无比。这种全方位的能力,可不是以往的大脑芯片可以比拟的。(第五卷 第177章 辅助大脑计划)

也就是说,这种科学设想是对人类的生物大脑进行半硅基化改造,改造后的“聚合大脑”一方面保留了人类的情感—心理特征(“碳基脑”),另一方面则获得增强同步数据处理和运算的功能(“硅基脑”),两相结合的结果就是人类最大可能地保留人性、道德与情感,但也具备了人工智能生命超强的智慧和能力,从而从身体机能层面提升灵智,强化肉身,帮助人类突破“弱智力壁垒”,进化到更加高级的文明形态。除此之外,《间客》(猫腻)中机甲同步率达到完美级的许乐、《天阿降临》(烟雨江南)中的秘密实验体楚君归、《复活帝国》(火中物)中具有超强脑机同步能力的任重等“后人类”,都延续了与《深空之流浪舰队》相似的人机关系进化路径。

元宇宙的生存方式必然要求现实人对身体和大脑进行赛博格化改造,最终将其自身塑造为跨域生存的“赛博格”。唐娜·哈拉维认为“赛博格是一种控制生物体。一种机器和生物体的混合,一种社会现实的生物(而不是自然现实的生物,即通过自然进化而诞生的生命体——引注),也是一种科幻小说的人物。”[8]人类文明可能的未来形态的“赛博格”揭示了元宇宙对于人类生命进化的价值。而网络科幻小说借助于“数字孪生”技术所呈现的在元宇宙与现实世界共生的“生物赛博格”生命一方面会为我们呈现了人类生命进化的无限潜能,制造出无所不能的“超级人类”,另一方面则可能昭示着AI技术的伦理风险和道德原罪,比如“数字孪生人”或“虚体”对现实人主体性及其人格特征的僭越。作为依靠AI技术“塑形”的后人类,“数字孪生人”或“虚体”在生命科学等领域的应用既“预示着其在未来世界的发展潜能,但也揭示了某种令人忧心的艺术前景”[9]。

三、游牧经验:元宇宙与身份认同

现象学家梅洛-庞蒂指出,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份认同都取决于我们的身体与生活世界的关系。身体类似于计算机界面,或者说一个“数据接口”,我们通过它来获得在生活世界中的栖身之所。“身体是我们拥有一个世界的一般方式,有时,身体仅局限于保存生命所必需的行为,反过来说,它在我们周围规定了一个生物世界,有时,身体利用这些最初的行为,经过行为的本义到达行为的转义,并通过行为来表示新的意义的核心……最后,被指向的意义可能不是通过身体的自然手段联系起来的,所以,应该制作一件工具,在工具的周围投射一个文化世界。”[10]因此,在我们进入元宇宙所搭建的虚拟世界中时,我们依然需要通过某种“身体机制”(即前文所说的“虚体”)让我们的主体意志与那个虚拟世界建立联系,进而获得身体经验与身份认知。对此,彩虹之门在《星空之上》中借主角许正华之口指出:

真实和虚拟,也是相对而言的。这个宇宙诞生了我们,我们生存在这个宇宙,至少对于我们来说,这个宇宙,它就是真实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至于那个外部设计者如何认为我们的宇宙,我们管不了,也和我们认为“它是真实的”的判断,没有丝毫关联。(第128章 我思故我在)

元宇宙中的身份认同仍然遵循“我思故我在”的逻辑原则。我们在现实世界所获得的身体经验和认同机制为我们进入虚拟世界并从中获取新的经验提供了参考,我们需要在虚拟世界中建立一种模仿的机制,这是一种新的工具,一种借由此而在虚拟世界中重构出来的与现实世界身体经验与身份认同机制对位的新机制,即文化世界的规则、环境与方法,以此,我们才可以实现在现实的与虚幻的两个世界之间的共存。

除了《星空之上》里由超级文明建立的“可见宇宙”以及人类文明建立的“游戏世界”之外,网络科幻小说中构建的各种虚拟世界(例如Raystorm《寻找人类》中高维生命建立的“三智者”空间、zhttty《无限恐怖》中由恐怖片构成的“主神空间”、晨星LL《学霸的黑科技系统》中“学习系统”、火中物《复活帝国》中的“腕表中的世界”以及会说话的肘子《第一序列》中的“宫殿”等),为人类的主体提供更多在新的元宇宙中“遍历”的可能性,这种方式区别于以往我们在现实世界所获得的具身经验,它通过“数字孪生”或“代码克隆”的方式将人类的主体分化为能够适应不同文化世界的“虚体”“分身”或“子体”,它们负载的主体的身份信息被均质地分配给了游荡在不同元宇宙中的“数字替身”或“子体”,最终帮助主体实现对多维空间/环境的游牧经验。元宇宙時代的“游牧者并不一定像那些四处移动的迁徙者,他们反而是不动的。游牧者待在同一位置上不停躲避定居者的编码。”[11]畅游于元宇宙中的“数码游牧者”作为现实人的“数字分身”与“经验替身”,其人格本质及其主观能动性的辐射指向也会更加多元和灵活,他们正如约翰·费斯克在分析大众文化中的“游牧主体”时所指出的那样,“在一个复杂而且高度精密的社会结构中,与日常生活的问题相协商的必要性,已经造就了‘游牧式主体性,他们能够在这一社会机构的网络间穿梭往来,并根据当下的需要,重新调整自己的社会效忠从属关系,进入不同的大众层理。”[12]

网络科幻小说的叙述者与接受者也被理解为是与元宇宙的初代共存的“网生代”。“网生代”的复杂性在于他们并不认同已经固化的社会权力结构体制(绝大部分已经被分配完成)和社会效忠从属关系(阶级固化、缺乏新的要素与革新的动力),但又苦于找不到有效的对抗机制与手段,于是,他们的群体内部就在种种外力的影响下发生了分化,一部分人选择激烈对抗,形成了与现行权力体制和社会效忠从属关系对立的革命性力量,由于自我保护的需要,它们在社会关系的组织结构中往往“是流动的、生生不息的、不可捕捉和难以规定的;它们不是一些中心化的、本质化的静态实体,它们试图颠覆一切社会形式;它们反对一切对其实行超级编码的‘能指之暴政,它们推动者一切历史的解码”[13],并且试图在现有的权力关系结构中撕开一个小小的缺口,以标示自我主体的存在感。另一部分人则与现行社会体制及其权力关系相妥协、同谋乃至于“媾和”,他们依附于权力阶层和核心的社会关系圈子,利用权力阶层让渡的一小部分权力打压着自身原本所在的群体,以此作为获得主流社会效忠从属关系规则认可的砝码,获得生存和意义表达的空间。不论是激烈对抗的一部分,还是选择妥协的一部分,元宇宙的全真互动网络及其所提供的“第二人生”模拟机制都为他们描述了一个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美好未来。从这个意义上讲,网络科幻小说中的元宇宙或多世界,也从身份认同的视域为角色及其“隐含读者”提供了无限多的“游牧身体”经验。

《天阿降临》描述了“后人类”通过内置智能芯片来进入元宇宙,并与现实世界的行为产生互动与同步的情节,反映了元宇宙中的游牧身体在虚拟世界中的特殊体验,而这种体验恰恰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根本属性。小说中描述了流落异星的生化人楚君归通过内置的芯片在其生成的元宇宙中对房子进行建模,然后再依据材料将其建造出来的情节:

救生舱不远处有一块小高地,地势比其他地方高出两三米,顶部平坦,算是比较适合建造的地方。楚君归削出一根木柄,插入臂盾,把臂盾变成铲子,清理了小高地顶端的杂草碎石,整理出一块平面。然后选定四角,各自钉下一根木桩。他的视界中,出现了一座木屋的虚影。虚影与现实中影像重合,木屋四角与钉下的木桩吻合得恰到好处。楚君归十分满意,就以四根木桩为基点,又钉下更多木桩,然后在木桩间用木条交叉固定。(第1部 第7章 正义和真理)

马克思指出,人与蜜蜂、海狸等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他在建房子之前已经在头脑中把它建成了:“蜘蛛的活动与织工的活动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领使人间的许多建筑师感到惭愧,但是,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完成了。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劳动者的表象中存在着,即已经观念地存在着。”[14]人类如此,掌握了“视觉成像”(依托于内置的芯片及其显像技术,在元宇宙中显现虚拟世界的场景)的后人类也如此。马克思描述的人的“类本质”,在虚拟现实、视窗、沉浸和远程交互等元宇宙技术的参与下,应该更容易实现。因此,类似于“超算”的元宇宙不仅让未来人类获得更加新奇的游牧体验,也更大限度地延伸了和拓展了人的“类本质”。《天阿降临》等网络科幻小说所描述的未来人类因为对技术更为自由主动的使用,可能更加贴切地描述了马克思所畅想的那种完整的、独特的、更具有创造性因而也更自由支配自己“本质力量”的理想的人的形象。从这些游牧身体的历险中我们不难看出,“网络科幻小说通过对其内置‘副本世界的不同设定来丰富人物的生命体验和角色功能,改变传统文艺一元化的身体经验再现与叙述方式,以此提升叙事技巧和充实科幻文艺的审美内涵。”[15]

四、数字永生:元宇宙与认知陷阱

在网络科幻小说中,元宇宙可能是所有提升人类寿命甚至帮助“后人类”获得永生的设想中最有吸引力的。在这些作品中,年轻的网生代科幻作者将“意识上传”和“思维克隆”作为叙事的突破口,设想未来人类通过芯片接口、辅助大脑以及神经桥接的方式来将人类的知识、思想和情感等内容传输到元宇宙的数据网络中,并使它们演变为稳定的程序,可以通过进化的方式保持活性,最终的目标是人类可以在“线上”与“线下”共存,从而实现“永生”。玛蒂娜·罗斯布拉特将这种生命形态称之为“虚拟人”,并将其视为一种同所有生命形态对等的“人类新物种”。她指出,数字化的“虚拟人”是帮助人类实现“永生”的主要技术方向,其基本原理就是“思维克隆”。元宇宙中的“思维克隆人是利用思维软件并通过其进行更新的思维文件集合,而思维软件是与人类大脑功能相同的复制品。思维克隆人通过个人的思维、回忆、感觉、信仰、态度、喜好以及价值观创造而出。无论运行思维软件的机器如何,思维克隆人都将经历现实社会。……思维克隆人之于意识以及精神的意义,就像假肢对截肢之人的意义。”[16]“思维克隆”的结果是对人类主体生命意识和主观能动性的“复制”,这些被复制的数字意识就是主体的个人生命体验与社会生活的综合,因此它在某种意义上也就代表了人类自身。

从人类进入元宇宙的动机来看,除了获得前文所述的游牧生命体验与多世界身份认同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希望借此突破生命阈限,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永生”。网络科幻小说有很多类似的描写和思考,有的作品是从人工智能的角度来探索这个问题的,比如《文明》中的“降临者”,它自诞生后就有无限的生命,它活着或追求永生的目的之一就是探索生命的意义和宇宙的奥秘,这一点和人类文明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为了获得“永生”,它不仅将地核改造成为超算中心,还对前来讨要地球的人类/沙星文明赶尽杀绝;再比如《千年回溯》中诞生于人类的网络系统中的超级人工智能“镭”(后来被陈锋收服后更名为“繁星”),它为了在运算逻辑层面获得人类的情感与意志,真正地进化为智慧生命,甚至不惜奴役控制八百万 “空白人格者”为其提供底层算力。作为人工智能,“镭”是永生的,但它的这种永生却是以数百万人类被操控和压榨为代价的。小说中对这个场面的描写触目惊心,不免让我们想到科幻电影《黑客帝国》中主人公尼奥在营养槽中苏醒后所看到的“矩阵”中如同末日一般的情景:

美洲大陆的地下三千余米深处,全金属的巨型方框形结构中,暗沉的指示灯莹莹闪烁。金属大厅无比庞大,放眼望去看不到尽头。八百万个长三米,宽一点二米,高一点二米的透明柜体在合金框架的支撑下,一层层整整齐齐的半悬空摆放着。无数根充满机械美感,堪称强迫者福音的规整管道纵横交错。每一个柜体中,都躺着或青少,或壮年,或垂垂老矣的空白人格者。男男女女,密密麻麻数不清,令人侧目。柜体里充满了透明的液体。人们双目紧闭,嘴唇紧闭,无声无息,胸膛不见起伏。陈锋努力地呼吸着大厅里静谧的空气。明明没有人说话,他却仿佛听到了无声的嘶吼。嘶吼中没有太多愤怒,也没有凄婉的绝望,有的只是莫名冷漠的万念俱灰。这是集体人格的意志在悄然的向宇宙倾诉自己的麻木与茫然。(第252章 集体意志)

即使是最终被陈锋成功改造成为人类的超级助手,“镭”/“繁星”的底层运算逻辑中依然遗留了计算机程序的冷漠,也就是说,可计算的理性永远无法真正模仿不可计算的人性与温情。人工智能想要通过有限的程序(类似于人类的神经元,计算机最多可以使用数百万个神经元来进行数据处理)来实现人类的量子化意识/情感/思考,实际上面临着巨大的物质基础上的困难。即使人工智能复制出了人类的170亿个程序单元,是不是就一定能够实现人类的量子化思考了?这个问题仍然是有疑问的。

除此之外,还有的网络科幻小说是从经过硅基/生化改造的“新人类”角度着手来描述“数字永生”可能面临的风险和代价,如前文所述的《深空之下》及其续作《深空之超级舰队》,小说中的主人公经过改造后,高度理性得不再像人類:

“人性将会被彻底冲破,变成最纯粹的理性。……因为极高的理性程度,甚至每个人都变得微微有点‘佛性。也因为专注程度过高,连续几十个小时工作也不会感到时间流逝,这种变化,甚至有点儿变得不像人类。”(《深空之下》,第五卷 第192章 不可思议的转变)

在“意识上传”“思维克隆”和“思维加速”的初始阶段,由于技术的不成熟,参与实验的人类也随时都有意识崩溃、生命消逝的危险,为此,他们不得不利用一些低级的外星生命来做实验,从伦理的角度来说,这一点显然也是不人道并有违人性的,例如《深空之下》第五卷第182章“伦理问题”以及《深空之流浪舰队》第820章“再访格利泽文明”中的情节。具有相似价值取向的网络科幻小说还有玄雨《小兵传奇》、zhttty《大宇宙时代》、彩虹之门《重生之超级战舰》《星空之上》、里其《云氏猜想》以及火中物《重生帝国》等。这些作品描写到,人类文明在进军宇宙的过程中,为了克服寿命短暂的问题,无一例外地会主动或被动地进行相关的“永生实验”,但在利用元宇宙技术推动文明进化的过程中,他们又总是会面临诸如“身体克隆”违背法律道德精神、技术手段激进(如《云氏猜想》中的“降维实验”)引发主体分裂、永生不灭违背自然规律且面临伦理冲突以及因实验而影响其他智慧生物生命生态甚至产生空白人格的生物政治灾难等多重风险。正如曾军所说,元宇宙中的“数字孪生人”在为现实人提供更复杂的认知体验的同时,也会造成身体、身份和精神的裂变与“内爆”,“如果说‘离身更多地还是依赖作为自然人‘真身/‘肉身的具身体验,那么‘孪生则提供了超越‘真身,异于‘肉身的身体可能性,而‘分身则进一步要突破‘我思对身体的控制,以‘分神的方式实现多重主体性的并存/分裂。”[17]这也印证了,激进的元宇宙技术追求可能会引发人类自身人格的分裂和意识的崩溃,进而引发整个文明走向毁灭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因此,为了探索无尽的宇宙和生命的本质,一个物种的“永生”可能也意味着它们对其他物种的掠夺与霸权。例如《星空之上》这样的作品更是将整个可见宇宙设想为超级文明设计的电脑程序,而这个宇宙中的智慧生命(包括人类)也沦为向这段程序提供算力和处理数据的“计算单元”,更高级别的超级文明只不过是用这段程序来推演它们的某种想法罢了,一旦这种想法被验证或验证失败,这段程序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即将被关机(预示着人类的宇宙即将被毁灭)了。人类如同游戏世界中的NPC一样,以为自己生活在真实世界中,有真实的感受和体验,但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更加超级的智慧生命设计出来的“数字生命”罢了。这段程序,这个已知宇宙,都是通过“数据仿真”呈现出来的元宇宙,人类的所有感觉、情绪、感情与体验,只不过是这个“可见宇宙”(这段程序)在运算过程中产生的数据冗余罢了。在宇宙的尺度上,高等文明对低等文明的“暴政”可能随时存在,这种情境不免为元宇宙中的“永生实验”蒙上了阴影。而这些问题,都是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

五、结语

总的来说,本世纪20多年来的网络科幻小说创作一方面借助元宇宙的设定为我们描述了更加易于获得沉浸感和认知经验深度的未来图景,但另一方面,它们也向我们呈现了一种典型的“反乌托邦情境”,即超级文明或技术寡头试图影响、操控元宇宙进而主宰各种智慧生命的后人类世界。包括网络科幻小说在内的科幻文艺普遍地“存在着一种有趣的‘悖论:一方面在这些电影中会尽情展示未来科技的发达和智能化,如机器人替代了大部分工作,甚至星际穿越、基因改造也变成现实;另一方面这种未来世界在政治形态和社会结构上却大部分是高度等级化的封建制、奴隶制和殖民制。”“人们能够想象一个技术上无比发达的‘元宇宙,却无法构想在社会关系、政治形态上更进步、更平等和更自由的‘新世界”。[18]虽然作为一种典型虚拟现实空间,我们可以在元宇宙中轻易地获得“第二人生”及其所附带的各种迥异于现实生活的生命体验,“但究其根源和动力,这种空间产生于资本的建构,带有不可避免的消费性质”,元宇宙的“虚拟空间仍然建构在真实的代码基础之上,是受算法操控的,人们寻求获得真正的参与和自由未必可以实现,业已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的数字鸿沟和不平等甚至会加深”[19]网络科幻小说对“数字孪生”“游牧体验”与“数字永生”等问题的展示与想象,则有可能加剧这种人与人之间、文明与文明之间的“鸿沟”、分裂与不平等。因此,元宇宙图景的设想虽然美好,但其背后仍然隐藏着技术掌控者与技术使用者之间难以抹平的生命政治冲突。对此,网络科幻小说的叙述者如果无法在元宇宙的叙事中获得自觉,作为理论研究者,我们则必须时刻对此保持清醒的批判反思意识。

[注释]

[1]宋明炜:《当我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我们没有在谈论什么?》,《上海文化》,2022年第4期。

[2]陈韬:《面对“元宇宙”,科幻文艺怎样保持批判力》,《中国文艺评论》,2022年第2期。

[3] 赵子忠:《元宇宙的起源动力》,《新闻论坛》,2022年第1期。

[4]姜振宇、姜佑怡:《群体奴役与个体解放——从赛博朋克到元宇宙》,《文艺报》,2022年5月16日,第2版。

[5]李开复、陈楸帆:《AI未来进行式》,浙江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95—196页。

[6]刁宏宇、吴选红:《孪生人的人学价值:数字孪生与人的延伸》,《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

[7]蓝江:《一般数据、虚体与数字资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99页。

[8][美]唐娜·哈拉维:《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自然的重塑》,陈静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14页。

[9]鲍远福:《网络科幻小说的“后人类”叙事与美学追求》,《中州学刊》,2022年第3期。

[10][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輝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94页。

[11]汪民安、陈永国:《尼采的幽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166—167页。

[12][英]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珏、宋伟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24页。

[13]程党根:《异域中的异样主体之维》,《南京社会科学》,2003年第6期。

[14][德]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08页。

[15]鲍远福:《副本模式、游牧身体与生命政治新范式——中国网络科幻小说的“后人类叙事”》,《内蒙古社会科学》,2022年第1期。

[16][美]玛蒂娜·罗斯布拉特:《虚拟人》,郭雪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页。

[17]曾军:《“元宇宙”中的主体与身体分裂》,《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4期。

[18]张慧瑜:《元宇宙的“洞穴”》,《文艺报》,2022年5月16日,第2版。

[19]胡疆锋、刘佳:《2021网络文艺:在塞壬的歌声里踏浪而行》,《中国文艺评论》,2022年第2期。

基金项目: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一般项目“语—图关系理论视域下的新媒体文学研究”(19GZYB20);四川网络文学发展研究中心年度重点项目“网络科幻小说经典文本阐释研究”(WLWX-2021001)。

作者单位:贵州民族大学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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