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杏元长篇小说《绿竹村风云》
2022-06-30郑明标
郑明标
摘要:王杏元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中从新中国成立后至改革开放前“17年”著名的农民作家,《绿竹村风云》则是这一历史阶段中著名的长篇小说。但该书从1965年出版以来,海内外报刊极少发表评论。任何历史都是未来史,回顾、研究、评论这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与独特地域色彩的成功佳作,不单是文学史的重要责任,对现在与未来的文学创作,特别是广东,包括潮汕的农村题材长篇创作,都将有一定的意义。
关键词:王杏元;《绿竹村风云》;潮汕地区;传统文化;地方色彩
查阅中国当代文学史,书写五十年代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长篇小说著名的有赵树理的《三里湾》、秦兆阳的《在田野上,前进》、柳青的《创业史》、周立波的《山乡巨变》等。王杏元的长篇小说《绿竹村风云》(以下简称《绿》)[1]当时先后在广东、上海两个出版社出版并多次印刷,印数多,影响大,可以与这些作品媲美。它问世至今已有50多年,时代、社會与文艺生态均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文坛上“文革”前对这本小说赞誉有加,全盘肯定;“文革”后却有褒有贬,以褒为主。走过漫长的时光隧道,如今对它重新作出评价,梳理这部时代社会与地域色彩十分浓郁的作品的经验教训,将是一件艰难而复杂的事情。
一、农民写农民——农业文明的结晶
以个体、分散、封闭、地域性、自给自足的农牧耕作,但又拥有悠久、丰赡、灿烂的文化艺术为主要特征的农业文明及其相适应的意识形态;是《绿》孕育、诞生的时代、社会基础。作为现实主义小说《绿》创作的成功,也是该时代农业文明的结晶。
《绿》创作于中国农业文明与儒佛道传统文化发展至最高峰的历史时期,共产党的方针路线与儒家为核心的观念形态或明或隐指引着全国人民包括作家的社会、生活实践。在《绿》中,展开了我国东南边陲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小山村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农村土地改革后进入农业互助合作阶段的一副盎然风雨图。共产党领导下的农会基层政权代替了新中国成立前地主乡绅与宗族体制的封建权力结构,新时代、新社会的新风尚大大冲击了千百年来极端顽固的封建专制、保守僵化的意识形态与民间封信活动,新社会的精神文明与仁义礼智信为主的传统文化在一定程度上融合互补形成了乡村新的社会秩序与主流话语。上述种种,就是王杏元通过小说中作者的叙述语言和人物的对话,以故事情节的逐渐铺排与人物行动细节的精致勾勒,描绘出那个特定时段山村的现实图景。当然,也把人为划为条条块块的阶级链条和枯燥概念化的政治图画转化为跌宕起伏的故事桥段和生动有趣的群众语言,以现代小说艺术呈现出色彩斑斓的人文社会景观,从而显示出作者非凡的艺术才能。
王杏元从童年到青少年在他的家乡饶平县浮山渔村乡寮仔角(现为渔村镇燎星村)度过,是个地道农民。他曾在乡政府做民政工作,担任过初级社与高级社的副社长、村生产大队长等职。他的家乡,一如《绿》中描述的绿竹村,是位于粤闽边境的山村小寨,上世纪五十年代村中60多户人家,300多人都讲客家话;同时也会讲潮汕话、闽南话。王杏元的父母亲是本地的客家人,外婆是讲潮汕话的澄海县人。在王杏元3岁时,他父亲因病早逝,家庭十分穷苦。客家和潮汕两种地域文化如婚丧嫁娶、游神赛会、四时八节等乡风民俗的交汇、交融;中国传统文艺的载体,如古典小说、诗词、春联、谜语、潮剧、潮汕歌册、客家山歌等多种地方文学、戏剧和民间曲艺等说唱艺术,从小就熏陶着聪颖好学的王杏元心灵,使他长大后对这些文艺作品十分熟稔。“大概是我母亲喜欢唱潮州歌册(即潮汕方言唱本),多少传给我一些文学基因,使我从小就受到文学的熏陶,直至酷爱文学。在共产党的培养下,就拿起笔来,写民歌,写快扳,写潮州歌册,写的是农村解放后的新生活的说唱本,故受农民兄弟的欢迎,被誉为‘山顶秀才”。[2]尽管因家贫他只读小学四年半就辍学放牛,但他后来在创作中能够运用自如地镶嵌进大量的潮汕方言、俗语、民谣、俗谚、歇后语、对联和客家山歌。对戏剧、故事和歌册等叙事文学结构与写作技巧的熟悉,更提供给王杏元尝试书写小说的文学资源。由于有了一定的文化、文学积淀和初步的文学实践,他“以自己办农业社的亲身经历”[3],实现了从创作潮州说唱《绿竹村的斗争》[4]到长篇小说《绿》的质的飞跃。潮汕歌册是一种长篇的方言韵文说唱文本,鲜明的人物性格,有头有尾的故事情节是它叙事方式基本的写作要求。这种民间文学样式最接近于故事型的小说,因而,经过几年的艰难摸索,王杏元终于在当时广东省作协陈善文的帮助下,完成了这部名篇。陈善文是专业作家,“反右”时被错划为右派。当时省作协派他到饶平县具体协助王杏元修改《绿》。他曾到他家中“三同”,也曾住进饶平县文化馆。由于他是潮汕人,有较高的文学修养,故王杏元在他指导下,终于花了一两年时间把《绿》修改、补充并定稿。
王杏元作为在共和国诞生后当家做主人的农民,并在党培养下当上农民带头人的身份认同,对党有特殊的感情,从而自觉贯彻执行党的方针政策,包括文艺方针政策。因此,《绿》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农民王杏元写农民;当地农民作家写当地农民乡亲;翻身当主人的贫下中农歌颂救星恩人共产党和毛泽东。因此,小说《绿》的诞生,明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岭南潮汕地区乡村生态和农业文明的结晶。王杏元作为小说中贫下中农的代言人和政治、道德法庭的裁决者,我们还可以从中读出作者喜怒哀乐的情感与爱恨情仇的立场。这是因为,作者与书中的正面中心人物基本没有什么距离感。他与书中的农民先进代表人物王天来等的审美观与价值观是重叠与等同的,从创作主体的家庭出身、环境熏陶、成长经历、时代条件、文化修养、意识形态到行为实践等,与创作对象基本上是一致的。
虽然《绿》切入的农村生活主要在政治层面,人物之间的关系主要也是政治关系,但由于是农民写农民;而且是质朴的农民作家写当地占主体的质朴农民大众。作者对农村生活与农民心理某些私密性、隐秘性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尽管从政治视角不可能窥见一个族群的生命密码,但潜藏在作品其间的许多生活碎片与心理波纹,还是让我们获悉当年农民的不少原生态。燎星村(原称寮仔角)就是绿竹村的原型,燎星村的村民都是作者的父老乡亲,也是作者笔下的模特儿。小说中村文书兼统计员阿元,19岁,与王天来亲密如兄弟。他眉清目秀,念过4年小学,不单能打算盘,还会编山歌。这个人物的原型也就是作者王杏元。因此,这个岭南边陲小山村的自然环境、农民的生存状态,以及在当时称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斗争浓厚的政治氛围之余农民日常的家庭、婚姻、爱情、友谊与传统的道德伦理秩序,在作者笔下都是有血有肉、惟妙惟肖的。因此,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农民的性格特征和某些人性的斑斓图谱,这也是作者的生命体验和文学素养的结晶。
例如,从许多细节中,小说的中心人物王天来从进村后不久就显露出来的高大、正直、好打抱不平、舍己为人,“事事关顾穷哥们”以及“咬姜蘸醋,打八面拳”的苦干实干和侠义行为的硬骨头男子汉,逐渐演化为一个胆大心细,善于团结、发动、组织群众,后来被村民选为村长的农民干部和农村党员干部的形象,就站立在读者面前。按照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文艺界通行的话语,王天来不单是《绿》中正面形象的代表,是一个成长型的典型,而且是英雄人物形象。《绿》从酝酿到创作的年代,尽管在文艺界狠批所谓资产阶级人性论,但处于穷乡僻壤的作者凭借长期的生活体验,还是在书中写出了许多颇具人性的温度与质感的生动镜头,例如:天来与凤梨相亲相爱、互敬互助的和谐,温馨的幸福爱情和家庭生活;为蝇头小利而不顾父子伦理、妯娌亲情而整天吵吵嚷嚷的阿狮大家庭内幕;冲破封建婚姻樊笼,从男女“私通”到喜结良缘的石生和日兰的爱情史;敢于反抗父命,追求爱情自由的红梅与阿元的浪漫篇……从群众日常生活的本相显现了正常的人性多样性、生动性,也是《绿》艺术魅力的所在。许多人物令读者感到可亲可敬、可憎可恶,与书中党的化身杨书记硬梆梆的说教面孔和说理话语,显然大异其趣。
二、传统小说艺术形式的继承与发扬
中国的当代小说文体范式,大多是从过去的话本、说书、故事到古典白话小说演变而来的。在演变过程中,特别是许多当代乡土作家,还长期受到民间文学和地方戏曲的浸淫——当然,一部分受西学和西方小说影响深远的作家作品走的是另一条路径。如上所述,农民作家王杏元的《绿》从孕育到分娩,分明脱胎于长篇潮汕歌册,然后是故事,最后才是故事型的情节小说。
翻开书的“引子”,就鲜明见到民间文学潮汕歌册和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的影子。接着,以极其简洁的语言介绍了绿竹村的地理位置、自然环境、村寨面貌、乡村历史、村民成分、时代背景;再接着是书的中心人物王天来传奇式的出场,就几乎用说书人“讲古”的语调和口吻:“我就先讲英雄‘三不怕夜闯广东怒打‘三脚虎的故事,作为开场吧。”第一章就承接上一章末的悬念,叙写了天来“为人刚强不屈,天不怕、地不怕,虎狼不怕,地主恶霸不怕。”的传奇神采:“两百斤大杉,他扛上肩,居然像拾麻骨一样”“两人合力,把两千来斤的碾石拉着转了老半天。”俨然一副武松、鲁智深的原型。这种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段与方法,显然传承自中国古典传奇小说。
在传承中国传统小说的宏观构架与微观瓦檩方面,《绿》表现在十分重视故事情节的衔接照应、起承转合、跌宕起伏和最后以好人得好报,坏人无好下场的大团圆结局。其中常用的技巧有误会、巧合、悬念、伏笔、铺垫、插叙、补叙、倒叙等。中国长篇的叙事民歌、说唱、话本和说书,以及地方戏曲,由于要满足千百年来陷于水深火热的普通老百姓对幸福未来的心理需求和审美习惯;同时也出于叙事艺术结构模式的方便掌握,导致了保持中国小说特色的大多数小说家选择戏剧“凤头、猪肚、豹尾”的大三段式和好人、坏人二元对立的角色配置,根据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直至結束的线性时间顺序构筑作品,在若干波浪式的矛盾冲突和掀起故事情节的高潮之后,以好人大获全胜的“光明尾巴”终场。通篇十分讲究故事情节的生动性、完整性、趣味性,从而十分符合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审美习惯。
《绿》在布局与结构上是一个基本完整的文本自足体。它突出一个主题,即当时称为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一条主线,即上述当时以路线斗争定位的以天来为首的贫下中农与以阿狮为首的上中农的矛盾冲突。此外还安排许多副线,例如天赐苦难的家史;阿狮的家庭纠纷;日兰的婚姻、恋爱史;红梅的自由恋爱;阿妯的装神弄鬼等。主副线交叉发展,主次分明,错落有序。
按照中国古典小说、白话小说和“五四”以来新文学的主流小说传统,选择精彩的细节描写,从而塑造鲜活的人物典型,是小说创作成功的关键。在这方面,《绿》也有出色的成绩单,其中特别突出的是王天来、天赐、阿狮等人。在对一系列人物画廊的个性设计基础上,作者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僻居粤东一隅的潮人独特的文化心态,也掌握得恰如其分。像天来与凤梨的节约勤俭家风、石生与日兰的刻苦耐劳耕作、天赐夫妻患难与共的恩爱感情,阿狮与葫芦精于弹算和自私狭隘的心计,无不泄露了潮人勤劳朴素、精明能干、务实短视、忍辱负重的心理素质与人性特点。因而,小说艺术形式的完整性、生动性,在某种程度上挣脱了当时浓厚的阶级、路线、政治斗争氛围的遮蔽,成为《绿》出色的艺术魅力有机的组成部分。
三、典型的潮汕乡土小说
从拥有百载光阴的潮汕现当代文学史检视,《绿》还是一部最成功同时也是最典型和最有代表性的乡土小说。请先看书中对绿竹村和村民的生产、生活情状的书写:
……绿竹村位于闽粤交界处的鸡笼山下面。全村人口不过三百左右,村子是一个古老的堡垒式的山寨子,大多数农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穷困、闭塞、宁静和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
在民情风俗方面,从书中可以看到群众喜欢唱客家山歌和潮汕歌册,在“闲间”中聊天、“讲(听)古”,拉弦吹箫,自娱自乐。童养媳的陋习尚存,自由婚姻新风初盛。土改后虽然表面上鬼神迷信和封建的宗族观念被扫荡、压抑下去,但群众私生活中仍保留着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求神问卦,相信命运,或“落神”“祭孤”、算命等依然残存于邻里屋舍之间和人们的心理深处。
一方之言孕育于一方文化,一方文化也表露于一方之言中。乡土文学除了描绘特定乡土的自然环境、农耕条件、民情风俗等之外,重要的一环还有特定的地域语言。由于我国现代推行采用普通话,因此,有一些乡土小说作者的叙述语言采用普通话,而当地群众的语言,也即人物的对话或人物的心理语言则采用了在普通话规范化前提下的地域语言。潮汕话是我国最古远、最特殊的汉语方言之一,被称为古汉语的活化石。王杏元是地道的农民作家,他在《绿》中的叙述语言,则在基本上采用普通话之外,也镶嵌进大量的地方方言潮汕话。
乡土色彩的语言,最具表现力的是人物的个性语言,而个性语言也是个性人物的必备部件之一。在《绿》中,以潮汕方言或以普通话规范之后的潮汕方言的个性语言十分精彩。例如,天来在被选为村长后对乡亲们讲话:“好!当就当,我还是来当一个‘硗仔头!领头大家搞……生产。”由于王杏元对本乡本土的人物个性与地方话十分熟稔,所以上述粗俗生动的個性语言得心应手地运用自如。在作品中采用和镶嵌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地方方言问题上,作者通常选用一些外地人看得懂或猜得出的方言,或把原有的方言稍为改动,以便外地人扫除阅读文本的障碍。在这方面,举例如下:
1.不用改动的潮汕方言:贼手堵着牛鼻 粗糠被榨出油 被迫上绝头巷 骨头要生肉 掩着鼻孔也唱赢你 咬姜蘸醋 无根水浮萍 饲老鼠咬破了布袋 拳头捏出汗 蚊子咬牛角
2.稍为改动的潮汕方言:草蜢弄公鸡 买田辖地 抬杉要知转肩 磨散骨头 看透豆豉不出芽 中午太阳煎死虎 煽着鼻孔讥笑 嘴尖舌仔利 同一块柴劈出来的 众人目是秤
由于《绿》采写潮汕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某地的农村和农民生存状态,采用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和艺术语言,因而通俗生动、质朴浅显、节奏明快、行文简洁、乡土气息浓郁。它排斥了西方某些小说的大段写景抒情和心理窥测的独白或叙述;也排除了中国某些古典小说的典雅语言风格,迎合了我国,特别是潮汕群众世俗的欣赏、阅读的审美趣味与价值观念。当时初涉文坛的王杏元所具备的主体意识形态,和他所处的特定的时代也不能出现基层群众所难以接受的形而上的独立思考和哲理深度。因此,《绿》的艺术形式与艺术语言,以及它呈现的地域文化的异质性与独特性,博得了当时潮汕乃至全国广大读者的热烈好评与赞誉。不单从同时代的小说人物画廊与文体特征的横向坐标,而且从古典白话小说到现代小说转换、蜕变的纵向链条上,《绿》在长城内外与岭南上下的文学史册中都永远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并散发着永久的墨香。
我国“五四”文学革命的实质与追求,早就包括了把文学从少数士大夫阶层中释放出来,为广大人民群众所拥有的历史诉求。以“平民文学”等口号摈弃文言文、采用口语化的白话文,以及用地方方言写作,也自然是这一场文学革命题中之义。“五四”之后关于文学大众化的讨论,上海的“左联”中的潮人作家杜国庠(林伯修)、洪灵菲、戴平万、冯铿、许美勋等,也早已把这一股火种播撒到家乡,潮汕大众化文学,就是在这样的社会、时代背景下产生与发展起来的。
1932年潮安县《大光报》连载了“凤祠客”和“亿”(本名分别是张美淦和钟勃)的潮汕方言长篇小说《长光里》,并于1933年结集出版。这是潮汕现代文学史上一部奇书。在文学语言的写作上,基本上以白话文的结构语法,夹杂大量潮汕地域的俗语、民谚、俚语、歇后语与群众的日常用语,但也混进了一些粗鄙、庸俗的方言土语,令人倒了胃口,降低了艺术档次。过了10年,该书作者之一钟勃又创作了潮汕方言长篇小说《龙塘四武士NO.1》,先在《潮安商报》连载,后于1946年由潮安商报社出版发行。《长光里》中人物的对话全部采用潮汕方言,作者的叙述也采用潮汕方言词汇,是一部典型的方言小说。对非潮汕人来说,很多文字读不懂,猜不透。该书出版后作者听到读者反馈意见,故到了《龙塘四武士NO.1》,小说中人物的对话,虽然仍采用方言,但作者的叙述则基本上采用了当时通用的白话文,同时间插一些不甚难懂的方言俗语,故这部小说也可说是半方言小说。
潮汕人薛汕从1949年以后在香港组织潮汕方言文学组,开展大众文学研究工作,并在1949年香港潮州图书公司出版潮汕方言小说《和尚舍》,不但人物对话采用潮汕方言,作者的叙述语言也大批采用潮汕方言;而且,在发掘使用生僻、艰涩、拗口的方言土语方面还比《长光里》走得更远,因此,对非潮人来说,在阅读上造成了极大的障碍。
综上所述,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创的潮汕方言小说,还处于草创与试验阶段。直至五六十年代,以王杏元的《绿》为代表的潮汕方言小说,才真正在小说语言上实现进一步的突破与贡献,并在创作实践上积累了丰富和成功的经验,提供了全新的小说范式。从此以后,直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后,潮汕一批作家在小说创作中,继续坚持在人物对话中,酌情采用一些潮汕方言,而作者的叙述则坚持采用以普通话为主的规范性语言。但好景不长,在这批作家因年龄关系渐渐远离小说创作的园地之后,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特别是二十一世纪的钟声敲响之后,潮汕地域小说的中、青年接棒人,却逐渐放弃了在小说中采用方言的努力;甚至,有人还误认为小说中保留地方话,就会令潮汕小说不能走向全国。因此,从理论上的厘清到创作上的实践,这一重要课题仍值得吾潮文学中人的关注与努力。可喜的是近年来有几位中青年作家,重新在小说创作实践中做了卓有成效的尝试。实际上,潮汕文学,特别是小说,要创作出鲜明、独特的文学特色,从而更好地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其中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在文学语言的写作上,可以以普通话的结构语法和基本词汇为基础,适当夹杂一些潮汕地域的俗语、民歌、民谚、俚语、歇后语与群众的日常用语,令人物的言谈口吻更加个性化,性格脾气更加生动独特,神情动态更加活脱鲜明,地域色彩更加浓郁生香,乡土人情更加独具一格。在小说的叙述语言与人物对话的穿插运用方面,作者的叙述语言侧重于描绘与交代小说的具体时代,社会、地理环境与历史发展脉络,人物的对话则侧重于勾勒、突显人物的性格特征。特别是现实主义小说,这两种语言手段交叉使用,水乳交融,是小说创作成功的关键之一。另外,城市题材,特别是在以知识界人物为主的小说中,由于使用书面语言较多,则不宜过多夹杂地域方言。像《绿》这样的小说,全书以农村生活和农民群众为写作对象,大量使用潮汕方言,浓墨重彩书写潮汕民风世俗,这正是写作成功的关键因素。
四、“两条道路”斗争论与现实主义
创作方法认识的偏差造成的失误
在《绿》中,虽然当时农村的阶级路线和政策是依靠贫下中农,团结中农,打倒地主富农。但由于把中农划分为上、下两个层次,在政策执行上,却把上中农和一部分想以单干发家致富的贫农指认为所谓资本主义自发势力,作为批判、教育的对象,作为与贫下中农斗争的对立面来描写。《绿》的主线就是以王天来为首的贫下中农与以阿狮为首的上中农两个阵营、两条路线展开故事情节和矛盾冲突。这种小说人物善恶二元对立的结构,既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基本模式,又恰好契合了阶级论与所谓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斗争的政治需要。因而,不管是作家还是群众,当时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政治真理和艺术规律。《绿》的开头就写道:“村里自筑寨以来,就因为‘绿竹出笋分高低,东家富来西家穷,阶级斗争从未停息过。”当时,我国从上而下认为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实行经济国有化辅以集体化,就是社会主义社会。农村只要走上集体化道路就是社会主义,就能快速改变“一穷二白”的现实。这种片面急躁、浮夸肤浅的社会政治意识与乌托邦想象被确认为全民的政治价值观和伟大的革命理想。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农村生产力极其低下,农民极其贫困的情况下,《绿》却写道:中央指示“要制止两极分化”,小说中心人物王天来坚决执行上级指示,说要“堵死资本主义的道路”,在书中代表党的领导,自始至终指挥着绿竹村开展两条道路斗争和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大乡党支书杨石勇号召农民“向资本主义开炮!”。这说明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当时大家的认识还是一塌糊涂,因此,导致了“三农”政策的重大失误。本来,像阿狮那样有劳力、农具、山林、田地和农耕经验,善于经商搞副业,又曾被地主三脚虎迫害过的上中农,在农村中应该是发展生产,促进全村脱贫致富的一股动力,但却因阶级政策掌握的谬误,而被推到贫下中农的对立面而备受批判。从互助组发展到农业合作社,阿狮等人对这种在短时间内拼凑而成的大集体的劳动组合形式持观望态度,小说也将其作为两条道路斗争刻意渲染和充分铺陈。例如,贫农木坤、乌山被阿狮雇工挑水果到圩市上去卖,他俩要求打证明到福建打工赚钱等,都被王天来批评为“你把棺材坑看成路”。《绿》中这些具体事件的书写,显然是当时极左路线的文学性表述,也是作家在集体无意识中摒弃形象思维而代之以图解政策的历史性过失。
另外,由于上中农阿狮在小说中作为反面人物定性掌握,因此,就以对比、衬托审美的审丑手法塑造这个人物典型。而且,把农业生产与农村生活强行与政治、阶级、路线话语绑在一架战车上,把所有的人都贴上政治标签,造成了农村社会、农业生产和人性的符号化、畸形化。也就是说,在这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包括作者在内,人性已经被异化为阶级色彩浓郁的革命工具,作者以当时的普世价值和集体无意识,挥动手中之笔,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因而,严重地遮蔽、压制了农民作家王杏元与生俱来的农民人性本相和农村世俗的原生态描写与表现。
由于当时的阶级论已经给在现在看来绝大多数穷得叮当响的农村人口赐予固定的不同阶级身份;又把他们所有的人按政治态度划分为走社会主义与走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甚至等同于拥护集体化与坚持单干户两种生产方式。所以,非敌即友的简单识别就提供给作家极其简便的人物描写的分类方法。同时,由于我国历经千年的话本、说书、故事与地方戏曲文本也早就有了善恶二元对比的艺术传统,好人与坏人脸谱化的模式被妇孺老幼与现代作家所熟悉与掌握,爱憎分明的道德判断也早已被王杏元所习惯运作。所以,上述《绿》中对天来等正面人物与阿狮等反面人物,从整体上观察,典型形象边缘清晰,思想趋向单纯直露,性格冲突明朗尖锐,善恶对比壁垒分明。如按当今我们对人性的多样性、复杂性、模糊性的了解和认识来要求文学创作,当时《绿》是根本无法做到的,这就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超越与突破的时代局限性。
如前所说,二十世纪初“十七年文学”中大多数中国作家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认识的偏差造成了创作中的失误。由于作家观察、分析生活的思想观点和文学创作方法的偏颇,已经被异化的作家书写被异化的农民,不单限制了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广度,而且写出的也不可能是真正现实主义的作品。在当时文学界主流话语与作家集体无意识的创作中,被书写的人物被贴上不同的阶级标签,并被划分为正面、反面人物两种类型,生活中存在的中间人物,又在理论界被批为“中间人物论”而宣判为资产阶级文艺观。在正面人物中,又圈定出极少数的无产阶级英雄人物,如《绿》中的王天来;石生、木坤等则为正面人物。除作为交代时代背景略提数笔的反面人物地主三脚虎之外,阿狮、葫芦、应发等劳动人民也被视为反面人物。另外,富农的妻子阿娌也被定性为反面人物。
由于从政治到艺术,偏离了当时的社会生活,作家们又带有相当大的幼稚、空想和幻想的成分,造成了漠视和歪曲现实的本来面目。因此,在以政治切入生活并书写出作品的那段特定年月中,必然导致小说中人民生活概念化、矛盾冲突公式化、人物形象模式化, 這也是那个时空绝大多数作家的政治心理和艺术心理。《绿》当然也不例外,把本来复杂多样的农村生活和缤纷多彩的人性世界简单化、政治化。这绝不是一位或一批作家,更不是当时还是农民的王杏元的责任,而是社会和时代的责任,那时的王杏元,实际上是一个没有意识到的朴素民本主义者。他拥有的是年青、纯洁、朴素的心灵,“写农民,给农民写”是他奉行的文学信念。只是由于作家主体的心理结构与知识结构才导致那时在世界观与艺术方法论上的失误。
从十九世纪中叶,孔德的实证主义、德里达的结构主义、英美的新批评派以及海德格尔的解释学、胡塞尔的现象学等,陆续为接受美学的诞生与储备提供了哲学和美学的资源与启示,但偶然的是,在《绿》出版后两年,德国文艺家汉·尧斯发表了著名的《作为向文学科学挑战的文学史》一文,首次宣告了接受美学作为一种文艺批评的新方法与新观念的诞生。自此以来,这篇文章先被西方,然后东方的学术界称为“接受美学宣言”。理所当然,“作家·作品·读者”三位一体的思维与批评模式,也就陆续广泛地被文艺界所接受。因此,《绿》虽然于1965年出版,从此之后,任何读者在未读之前,甚至在多次阅读之前,它也只是未完成品。艺术品的接受史是被不同社会、不同历史时期的读者不断接纳的历史。因此,上述笔者对于《绿》的分析,还有待今后千万受众的不断补充、修正或批判,并在不停地循环阅读中加深理解与认识。曾有名人说过,任何历史都是未来史。回顾、梳理、研究、评论这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与独特地域色彩的成功佳作,不单是文学史的重要责任,对现在与未来的文学创作,特别是广东,包括潮汕的农村题材长篇创作,都将有一定的意义。
[注释]
[1] 王杏元(1933—),原名实力,广东省饶平县人。长篇小说《绿竹村风云》,广东人民出版社1965年8月出版第1版,1978年10月出版第2版。本文对该书的引文除特别说明外,全部出自第2版。另外,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也于1965年在上海出版该书。
[2][3] 陈衡、袁广达主编:《广东当代作家传略》,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40页。
[4] 原发表于潮汕文联《工农兵》杂志1957年10月16日与11月16日(第十、十一本),后由广东人民出版社于1958年出版单行本,改题为《绿竹村的风云》,标明体裁为“潮州说唱”。
作者单位:汕头市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