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井
2022-06-30赵春银
◎赵春银
娟子家在四方井上头的小新街。家门口朝街的一面开铺子,屋檐下加了防雨的篷布,衣服纱巾民族服饰们挂满四壁,鞋帽袜子之类摆到了街面前,让人伸手可及,要忍不住翻翻拣拣,再忍不住就买走一件两件的东西了。
小新街是一条能勉强过三轮车的巷子,如今只能叫小旧巷了,在过去可是风光得不行。元谋老县城七条街,都能走汽车能跑马,小新街可是有名的三街区,清朝民国时期就是很繁荣的商业街。经过漫长的岁月变迁,众人慢慢蚕食街面,才成了现在的样子。
四方井,顾名思义,四方人等都来饮水的井。它是民国时期元谋县城商业街区的重要水源,周围的小巷当然的是繁华商业区。接着是胜利街,新中国成立后,街北头是县人民政府,街上有全县信息中心“人民邮电”,还有4个公共食堂。再上去一条街还有“人民供销社”“人民公安”“人民银行”。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这里都是全县的中心。改革开放了,商品经济大潮来袭,“人民邮电”“人民供销社”等等“人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个体工商户们就在小新街上摆开了战场,恢复了它民国时期小商品一条街的风貌。新潮的商品、便宜的价格、热情的服务、伸手可及的东西、可以讨价还价的做派,立即赢得了人们的热捧,县民趋之若鹜,小新街再次闻名。
娟子的娘有文艺气质,会刺绣,能制衣。她到人民供销社里买来布匹,用脚踏缝纫机做成衣服,再绣上图案,可惜改革开放之初人们需要的是大量便宜实用的衣物,而不是美丽的时装。除了民族样式的衣服销量稍好外,其他的都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不像其他的猴精们跑上海浙江批发来时鲜便宜衣物,转手兜售,利润高,运转快。娟子娘眼看街上一个个生意人成了暴发户,也不羡慕,仍然静心的做刺绣,做衣服,有客人要买东西了就停下扎扎扎的缝纫声音,恬淡的与顾客讨价还价,生意不成了也不悲不喜,机杼声如故。
娟子家为啥只有两娘母?街坊都说:小新街的女人,不问的为好。
娟子初中时候,穿了娘做的漂亮衣服去上学,却备受打击:小资产阶级情调、地主家的大小姐,窑姐儿!最后这个称呼几乎要了娟子娘的命,因为在街坊口中,娟子娘的娘在新中国成立前似乎与这个称呼有某种关联。娟子不喜欢被孤立,因此也穿得合群了,最经典的衣服就是短袖蓝白衬衣、黑蓝青灰的裤子,配上齐眉刘海,披肩短发,人就被大众化了,甚而更显土一些,因为别的女孩穿上了喇叭裤、花衬衫、连衣裙,娟子也依然如故。但迫于生计、娟子娘渐渐开放了,刺绣少了,也从别人手里接外地货了。
在矿泉水还没有成为商品之前,到元谋县城赶街的人几乎都喝过四方井的水。元谋气候炎热,四方井水却甘甜清凉,一年四季自涌泉水不断。小新街街道管事的在井边摆了葫芦瓢,放了木桶,泉水任人取用,从未想过要收取分毫。四面的人家也到这里洗菜挑水,洗衣涮盆。四方井在一棵老柳树、两棵高大的万年青树荫里,常年氤氲着一缕缕甘甜清新的水汽,充满街坊间鲜活的生活气息。
娟子初中毕业了就没上学,在店里学做衣服,学刺绣,也管买菜洗衣做饭,娟子家也像其他使不惯自来水的人家,洗菜做饭喝水还是喜欢用井水,洗较多衣物也会到井边来,哗哗哗可劲儿用水漂洗,不用交钱。
这一日,娟子正低头舀水呢,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嘿,小姑娘,让我喝口水呗!娟子一回头,正撞上那人热辣辣的眼光盯着自己看,就忙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一下看向别处,那人却还不生数,把娟子上下打量一个遍。娟子感觉到了,气恼地回过头,把水瓢递过去,声音也十分不友好了:喝不喝呀你!这人也不觉得自己的失态,嘿嘿笑着接过水瓢舀水喝。
娟子知道,自己的身材不错,脸蛋也不错,这从越来越多的男人要吃人似的眼神里就能够看出来。
可是这个人的眼光,说要吃人有点不像,说不吃人也有点不像……
这是一个什么人呢?穿着流行的花格子休闲衫,蓝色牛仔裤,带着银色手链,背个样式新潮的双肩包,不像本地人,却说的本地话,不是很俊,却是很年轻很阳光的男孩。那男孩喝完水,娟子觉得这个人也并不十分讨人厌,嘟着的嘴才放下来,准备回答不用谢了。那男孩却没有要感谢的意思,再次的打量起娟子来,看到娟子要发火的样子了,才呵呵笑着向她摆摆手:小妞,不要装大婶好不好?你应该去那里买套时髦一点的衣服啊,看看,再到那里找理发师去换个发型吧!娟子看他手指向的是自己家的服装店和旁边邻居的理发室,忍不住化怒为笑。那年轻人却以为点化成功,边走开边更大声地笑出来:呵呵呵,过几天我就能看到一个时髦的小美人了!娟子只有冲他的背影做鬼脸。
过几天的几天了,大约一两个月了吧,娟子再见到了那个年轻人。双肩包没有了,衣服也换成雪白的衬衫,人似乎俊了好多,真是一白遮百丑啊。可是……可是,他身边怎么跑来了一个美丽的女孩,雪白的连衣裙,时髦的高跟鞋,白天鹅一般优雅。他们走到四方井喝水了,那女孩夸张地尖叫起来:哇噻,好清甜的水耶!你家乡好好哦,有酸角,有攀枝花,有甘蔗,还有这么好的井水……男孩微笑着,把手搭在女孩纤细的腰上,向娟子家这边的街上走来。娟子忙把眼光闪开,想走回店里面去回避一下,可是……凭什么呀!娟子想着,坚定地坐直了身体,换上了像娘一样不忧不喜的表情。
那一对年轻人终于走到了娟子的铺面前了,女孩很高兴地翻看起有绣花服饰的衣服,嘴里不断发着赞叹:不错不错,这才是地道的艺术品。娟子看到她翻动的正是自己的刺绣,心里不免有点小触动,看女孩也顺眼了很多。男孩终于走到娟子面前,看到娟子新剪的头发,换上不久的白色运动短衫,嘴里也发出赞叹:不错不错,有进步,有进步!原来这个店是你家的啊,不错不错,这样子的话,你更该穿漂亮了才是嘛。我叫建国,才毕业回来参加工作的。说着伸出手想要来握,娟子吃了一惊,忙站起来装着整理商品避开。心里却起了反感:以为自己帅气新潮什么女孩子都会抢着握你的手了!瞟一眼那女孩子,人家根本就不往这边看。那男孩却不看势头,招手把女孩叫了过来,指着娟子就介绍起来:娟子,我的初中老校友,校花,现在是小美女老板。娟子正吃惊地瞪眼看男孩,女孩就笑盈盈地伸出雪白修长的手来:你好,我叫雪丽,是建国在昆明的同学,你长得好漂亮哦,果然是校花啊。娟子这回不好意思躲了,拉住那手象征性的握了握:没有姐姐你漂亮。听了男孩的解释,娟子才知道这个建国原来是自己镇中时候的学长,娟子初一,他初三。自己完全不记得他,他怎么会记得自己呢?想起当时自己穿漂亮衣服招来的烦恼,娟子的心沉了下来。
但是也没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也没有人再提娟子以前穿绣花衣服的事情,生意还是不好不坏的做着,四方井水还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四方井人家的时光也就这样慢慢向前走。
有人家向娟子娘提亲了,也有人追求娟子了,娟子都本能的拒绝,娘问不出原因,也就随了娟子的意思,反正还很年轻,不急。
倒是那个叫建国的会经常地来到铺子前,有时还会带着他那只优雅的白天鹅。他见到娟子一直都是很熟悉的老朋友的样子,这种人对漂亮女孩是天然熟,没办法的。
娟子记得那个温暖的冬天黄昏,农贸市场里高耸的攀枝花在夕阳的余晖里开出一天的红霞,街口的老酸角树已经有隐隐的酸甜香味开始满街的散发,那是它的果实开始成熟的信号。四方井的旁边正是热闹的时候,井水被许多的人拨弄得哗哗作响,青石板被清水撒泼得湿漉漉温润润的,丝丝缕缕的水汽就在老树间飘过来,也满街的走动。那个男孩就像一缕清新温暖的水汽,飘到了娟子的面前。但这天的男孩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与潇洒,看娟子的目光也充满冬日里四方井太温柔的水汽。娟子忽然觉得那里不是了,是哦,似乎很久没有见到那个女孩和他来上街了。那男孩看住娟子不动,这是他不曾有过的表情,娟子以为他就要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连娟子的母亲都借故回避了开去,可是那男孩却是一言不发,只默默塞一封信过来就离开了。
娟子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娟子早早地就来到邮局给男孩寄出去一封信。
从此,那男孩很少到铺面前来了,倒是从某个山区乡镇寄来给娟子的书信会经常地被送到铺里来。
应该是过去了两个月的样子吧,这天娟子在铺里刺绣,嘴里竟然小声地哼着歌曲,心绪不错。娟子的娘用心地看了她一眼,隔一会又看了她一眼,娟子娘就看出了端倪—这妞子脸泛桃花,心思活了。
娟子的眼睛终于在四方井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手就抖了一下,随着一声尖叫,一朵小红花就在白嫩的指尖上鲜艳的开放出来。娟子娘很有意味地剜了她一眼,她已经知道了那个男孩和娟子的事:男孩给娟子信的第二天就到山区工作,昆明的女朋友早就分手了,他希望到山区报到后收到的第一封信就是娟子的,他还希望娟子早日像初一时候大胆地穿上漂亮的衣服!因此,娟子说有同学邀约了去逛街,娟子娘马上就答应了,只是没忘了吩咐:小姑娘家家的,记得自己的矜持,把握好自己的幸福,莫给家人为难。娟子听了,脸上就飞满了红霞。
娟子这就是恋爱了。
建国一回县城,娟子就必然出去约会,很晚了才回来。长满凤尾竹的龙川江边、有着大榕树的踏凹了青石板的小巷里、大攀枝花和老酸角树下、暗夜里有泉水哗哗流淌的四方井边,都留下他们靓丽的身影。那省城回来的人举动似乎过于大胆猖狂,让娟子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街坊邻居就有话说了,害娟子被娘数落了好几回。娟子也曾去过乡镇几次,后来就被娘严厉禁止,再也没去过。
大家都看好这个事情,郎才女貌嘛。在旧社会,小新街的女人是要被人看低的,现在不同了,咱小新街的女人也要嫁入衙门了!有人甚至问起了喝喜酒的事,有热心的街坊甚至都自告奋勇可以帮着他们操办婚礼事务。有需要的物什,都讲好按进价提供,货色不齐的都准备专门去走货了!娟子娘有了压力,让娟子告诉那小子:不要小年轻的一直胡闹下去,该商谈正事了。这小年轻却有点爱学习不爱考试的意思,说要先好好享受谈恋爱的美好时光,不想早早地就进入婚姻、进入那个所谓的爱情的坟墓!娟子觉得有道理。娟子娘可不干了:享受什么时光,人家享受的就是你的身子,男人享受得起,女人可享受不起!要么登记结婚,要么就趁早掰扯清楚走路去!娟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捂起脸说不出话来。
结果,娟子和建国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建国再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来铺面前找娟子,娟子也不能名正言顺出去和建国约会了,建国招架不住,就约好先结婚,慢慢再要孩子,眼看这事就要成了。
这时候却插进来一个坏人——东门街的刘歪嘴。
其实那年头坏人蛮多的。政府镇压了地主恶霸,清除了黑恶势力,后来又开展了“严打”,社会环境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好了。娟子之类的姑娘之前还经常会受到街痞流氓的骚扰,夜深了也不敢在外面瞎逛,尤其是连接几条街区的那些青石小巷,晚上灯光不明,光滑的石板泛着青光,穿巷的小风也清凉光滑,可是出来几件抢劫强奸之类的事后,夜来一个人踏进这样的巷子心里就会起毛。现在好了,那些个犯事的都被“严打”了,送“北大荒”去了,街坊居民皆大欢喜。却不曾防备还有刘歪嘴这号人会从东门街溜到小新街来惹是生非。
刘歪嘴,大脑很二,好吃懒做,高大白胖,却天生一副歪嘴。早年到学校食堂做饭,经常饭做不熟,菜洗不净。安排去打扫卫生,侍弄花草也做得不成人样,却又喜欢惹是生非,和老师吵架,和男生打架,爱挑逗小女生。校长正拿他头疼不已,他却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把一个外地来读书不能回家的女生给那个了。刘歪嘴进了牢房,公职也被开除了,但没赶上“严打”时候,没有被弄到“北大荒”去服刑。
刘歪嘴出得监狱,又染上了爱喝酒的毛病,人更苍老,大脑也似乎更坏。在东门街摆了地摊,据说难以糊口,以至于衣衫破旧,猥琐不堪。
这日正是酷暑时节,刘歪嘴喝得大醉,不知道怎么的就跑到四方井来了,躺在井旁清凉的大青石条上睡死过去,有人喊他回家去睡也喊不应,恼了就说这是他家的龙井,他想睡就睡,谁也管不着。大家也不想多事,随了他去。不曾想这晚娟子因太热,起来去提冰凉的井水准备回家冲凉,不知怎么的那死人刘歪嘴就活过来了,娟子眨眼就被他按在了石板上……后来在娟子娘俩的哭嚎中,刘歪嘴被街坊打个半死,被娟子娘抓破了脸。刘歪嘴再次被关进了监狱,可是有些事情已经没法弥补了。
建国,那么阳光英俊的男孩,再也不见来四方井了,那么新潮前卫的人,在这方面也表现得十分传统了。娟子提出最后拥抱一下,建国都避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这让娟子彻底地绝望了。娟子娘亲自找到乡镇去,和建国说明了情况:只是被按住了而已,街坊们就冲出来了的,法院告示上不是也说的那什么未遂……可是建国不怎么信,怎么说也嫌弃娟子被那么恶心的人亲密接触过,他更害怕听那些被渲染夸张了的传闻。娟子几次想到四方井寻了短见,都被娘拉住了。后来娟子的大脑也有点二了,常常坐在铺子里就失了神,呆坐一天,有人来买东西了也不会应答,惹得几位好心的大婶们忍不住摇摇头,擦一把老泪,再去安慰娟子娘半天。娟子从医院回来后似乎也正常了,只是成天不说一句话,再也不会笑了。
娟子的名声坏掉了。无奈,娟子被嫁到了很远的外地。眼不见,心不烦,这事也就在小新街、在四方井边慢慢地淡过去了。
再后来随着工贸街的开发、新大街的开发、新的商业街一、二、三、四号街的开发;以至于后来凤凰山的开发、凤凰新城的开发……小新街没了交通便利的优势,反而因为是闭塞、巷子深,成了著名的红灯区,也算是又一次闻名。娟子娘却没有把门面租给那些不顺眼的人,还是自顾自地做生意,还刺绣,还卖民族服饰,生意比以前要好一些,但因为不在好地段,也没能发什么大财。
随着矿泉水的开发推广,四方井也开始走出了人们的视线,很少有人到井里取水了。井外的水沟被预制块覆盖,抹上了水泥,成了新的小商业街;井沿被加高封成了真正的四方形,也抹上了水泥,哗哗外流的水也慢慢堵塞了,变得小里小气了。井旁的一棵老柳树、一棵万年青树也在岁月的磨炼中消失了。只有那自来水断开的日子,大家才会蜂拥到井边取水,排长长的队伍,哗哗打水提回家去做饭,再来洗衣洗菜洗碗筷,好一派短暂的热闹!最拥挤的时候,曾经有人嫌打水慢,搬来了抽水机哗啦啦开抽,那井水水位不见下降,又有好事者再搬一台抽水机来加入,也没把井水抽干,一时间众人大为感叹,自有那经世的老者就很激动的讲开了四方井光辉的历史。
时光也就这样子打发过去了,小新街只有变得更老,四方井也只有变得更老,实在老得不成样子的房屋,只有很费劲的用三轮车拉了材料来翻盖一下,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来改变什么。
但是,忽然的一天,传来消息,小新街就要消失了。政府启动了老旧街区改造工作,东门街已经开始动工。美丽新元谋的蓝图深深地打动了市民们的心,漂亮的效果图宣传画到处都能看见:电视上、网络上、街边的墙面上,大家的心里都充满了美好的期待。不久小新街道的墙壁,各个巷子口,四方井的周围都贴上了宣传标语。街头大喇叭里的广播、县台的电视里都在说老旧街区改造的事情。很快,政府的工作队员就上门来了,他们不怕辛苦,能说会道,处理问题迅速,工作效率很高,补偿标准也凑气。大家都知道,如不是政府主持改造,那些老旧闭塞的房屋价值已经很低了,大多数都卖不到现在补偿来的数额,老街坊们虽身在市井,但都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市井小人。于是,眨眼的时间,就有好几家街坊在相关手续上签字确认,接受了政府的补偿条件,所有人家都开始奔忙起来,找齐证件、通知家人、办理手续……很快剩下来的就没有几家人,娟子娘着急了,自己可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
娟子娘已经是一头白发,找了一个侄女来帮着打理生意,她已经好多次通知女儿回来接管生意,但是都没有成功,娟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可是这一次,娟子不回来已经不成了,原来之前的土地使用证、房产证什么的娟子娘都办成了娟子的名字,娟子必须回来签字确认才能办理好补偿手续。娟子娘认为自己老了,这个办好了给女儿一个保障,这是她的根,她迟早得回来。
娟子回来的时候,没有带着孩子,她不想让孩子知道自己曾经在这里发生的故事。娟子随娘走到街上,眼光怯怯地向街边铺子瞟一眼,再瞟一眼。发现铺子里卖的东西已经不是从前卖的那些东西了,铺里的人也换成了转租的陌生人,一条街下来也看不到一张曾经熟悉的脸,接不到一个老街坊邻居特有的温暖目光,心里就放下来了,也冷下来了。经过四方井的时候,娟子迟疑着打量了一下,都不敢确认了,那消失了的沟渠,消失了的老柳树,消失了的青石板,消失了的泉流,变得规规矩矩四方形的井口,都似乎缩得很小很小就要消失的样子。娟子迟疑了一下,就走到井沿边看,娟子娘伸出手想阻拦,又迟疑着放下来。娟子伸头向井里看看,觉得是个陌生的井了,幸亏水还是清澈透亮的,还是以前的样子,能清晰地看到井底静静躺着的红色塑料桶,心里终于动了一下,闭眼做了一个深呼吸,娟子娘紧张了,忍不住拉了女儿就走人。但是冤家路窄,一转弯正碰上了呜呜呀呀唱着歌迎面走来的刘歪嘴,娟子娘头都大了。这个瘟收的很久没有看到他出来晃荡了,咋偏偏今天又跑出来!如今的刘歪嘴已经近于乞丐的样子。头发也全白了,而且凌乱不堪,喜欢自顾自唱谁也听不懂的歌曲,喜欢穿肮脏的白衣服还敞开怀,露出衰老蠢笨的肚皮,显得破烂猥琐,还散发着特殊的味道。娟子娘忙拉了娟子看向街边摊子摆的商品,无奈这里卖的都是香烛草纸算命书之类的东西,实在没什么好看,娟子也早就被这个白衣白发的乞丐吸引,错不开眼了。那刘歪嘴被一个美丽妇人看住,也转眼看了过来,一时间两人都定住了。娟子娘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急忙想拉了娟子就要走开,却怎么都拉不动。娟子低了一下眼睛,再抬起来就平静了,只听得她清晰地说出话来:刘叔你好!娟子娘的嘴巴都张大了。刘歪嘴那永远不管不顾的歌声戛然而止,惊奇地看着娟子,再看看娟子娘,抖动着的嘴就更歪了,他抖抖着喊一声:娟子,你是……娟子?人就慢慢地向地上跪下去。娟子急忙上前拉住:刘叔,都过去了,不要这样!娟子看到好多的人向这边看过来,脸上有点难堪了。娟子娘发了狠,靠近了刘歪嘴的耳朵警告地说:刘歪嘴,还不赶紧走,娟子才回来,你又要让她出名了吗?快走!求你了,快走,走!刘歪嘴已经是满脸泪水,浑身抖了一下,站起来用脏污的大手抹一把脸,一个车转身就走开了!
娟子和娘回到铺子前,早有几位工作人员迎了上来,娟子娘知道他们是政府的干部,早说好在这里等娟子回来签字呢,正要向娟子解释,背后忽然又转出一个人来,看到这个人,娟子和娘都傻眼了,他竟然是—建国。娟子娘猛然想起自己和他们提过的一个要求,那是娟子当时在电话里一激动说的话:既然是政府办事,那就找建国来说事!没想到人家真的找来了,也难为他们,听说建国现在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呢。
建国已经发福,皱纹开始爬上了额头,头发也夹杂着几丝白发。没想到当年那么帅气的男孩,老得比娟子还快,岁月真是不饶人啊。众人早已听说了他们的故事,眼光都怯怯的在两人脸上梭来梭去。建国和娟子都上年纪的人了,早已没有不经世事的毛躁样子。建国先镇静地向娟子伸出手:你好,很久不见,欢迎回来。娟子则完全变成了当年的娘,不忧不喜的样子,她也向建国伸出手来:好久不见,我们都老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忙乱的就找凳子来请娟子和建国坐下说话,仿佛他们才是主人,要好好接待娟子和建国这两个来访的客人。娟子却不坐,眼睛还是不忧不喜的看住建国,建国稍一犹豫,大方地说:要不,我们单独谈一下?看看娟子不答话,又说:那我今晚请你吃饭,还是老地方,三代店,你看可以不?看到娟子的眼睛倏然闪过一道亮光,建国急忙说,那就这样吧,还是以前你爱吃的菜:烤乳猪、元谋凉鸡,还有你爱喝的手工甜糯米酒,6点整我去等你,不见不散!见娟子还是不说话,建国终于有点着急了:我知道,当年我就是不懂事,心高气傲,太重面子,我没法请求你原谅我,但请你给我一个表示歉意的机会,有些事情,当年我没说出来,现在我还可以跟你解释一下了……
娟子终于说话了:事情都过去了,你想想,我连刘歪嘴都原谅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也不用和我解释了,都知道你们这些公门中的人讲究多,凡事不能影响了前途。当年那样的环境,换了是我,也只能那么做。娟子又转过身来对大家说:好了,我回来了,你们都回去吧,这个改造的情况,我听建国慢慢给我说清楚就可以,放心,字我会签的,建国都来了,相信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道理了。
大家看向建国,都不知道怎么说话,建国就沉着地向大家一挥手:都回去吧,剩下的工作我来做好了。
娟子引着建国上到了二楼自己以前住的房间。这是建国也不陌生的地方,因为房间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娟子娘新打扫过,卫生做得很好,老式沙发干干净净、老式的电风扇上没有一星灰尘,床上铺了新的被盖。建国一进房间就看向那一床的簇新,娟子径直走到窗前,还好,还是以前的角度,还是以前的位置,四方井就在不远的前方。
建国熟练地走到沙发前落座,正在想怎么开口跟娟子讲老旧街区改造的事。娟子却先开了口:你不用跟我讲了,我娘跟我讲得很清楚了。今天我要求你来,只是想向你讨回你欠我的一样东西。见建国愣愣地看自己,娟子就明说了:我最后向你要的是什么,你没有给我,为这事,我差点选择了跳井!建国一下子涨红了脸,却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好,我还给你,那个事情你完全没有错,你也是个可怜的受害者,可我在当时连最起码的安慰都没能给你,我……建国说着就张开双臂迎着娟子拥抱过去,娟子也紧紧地抱住了建国,她的心瞬间就回到了少女时代,可是她的声音溢满了平静的沧桑:好了,这样的话,我再也没有遗憾了,谢谢你建国,还能认这个债,你一个拥抱欠了我30年,今天终于还清了,好,太好了……娟子说着话,一双泪眼就模糊了楼下不远处的四方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