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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晦涩:由《叶芝诗选》中译本评析袁可嘉综合诗观*

2022-06-29王丹芬吴燕飞

大众文艺 2022年11期

王丹芬 吴燕飞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浙江宁波 315212)

20世纪40年代,中国诗坛曾掀起一场空前诗歌反思热潮,将矛头对准浪漫主义充斥的主观倾向抒情及象征主义的纯诗倾向。面对当时诗歌多重因素分裂的局面,袁可嘉敏锐地捕捉到了中国新诗在现代主义诗潮中亟待解决的理论问题。他将目光聚焦于新诗如何能有机地、综合性地汲取现代西洋诗的实质与意义,并汲取瑞恰慈、T.S.艾略特和里尔克诗论,提出将“现实”“象征”“玄思”三重因素统一起来,形成现代化新诗的一种有机的“新的综合”。

他将新诗的实质归纳于映射生活的整体——内在与外界诸种影响的整体综合与均衡;援引了“包含的诗”概念,即现代诗歌在诗意批判、诗歌创作的主体意识与表现形式三方面都显出高度整体综合的特性;强调了现代诗歌的本体论与由内而外独立存在的诗学价值——不在于达成“虚幻的(为艺术而艺术)”或“具体的(以艺术为政治工具)”目的,而在于“对人生经验的推广加深”以及“最大可能量意识活动的获致”。换言之,袁认为诗的本质在于人生经验的传达乃至“有机的创造”,表现为“现实描写与宗教情绪的综合,传统与当前的渗透,‘大记忆’的有效启用”。区别于简单机械地反映外在现实,袁可嘉强调个人的内心、经验的外化,融合有个人信仰、感性、智性思维的不同张力的创造性结合。该诗观不仅在本土创作中有一定指导意义,也是其《叶芝诗选》翻译实践中一以贯之的执行准则。

袁可嘉认为于新诗而言,“全体是一切”。融合20世纪以来西方现代诗特性,在综合功能上体现高度社会性的综合诗观,能否对新诗晦涩现象产生合理解释?两者之间存在何种关联?要讨论综合诗观在晦涩语境的含义与影响问题,以综合诗观佐证晦涩诗风成因及必要性,需先着重把握好“现实、象征、玄思”三个维度,具体体现如下。

一、晦涩语境下的有机综合性

1.晦涩与现实

在综合诗观的三维框架中,袁可嘉将“现实”摆在首位。袁将“现实”界定为“对当前世界人生的紧密把握”,在这里,“现实”至少包含两层含义:其一,“现实”首先是“社会现象”或“社会文化意义的实际”;其二,从个人的意识掌控中得以形成的“灵魂的真实”,“包括自我、对文化传统的深刻反省或对人生经验的思考探求”。对于现代化诗文本的创作,现实因素往往会成为诗歌内在构成因素,主导着诗歌主题意识、表现形式等方面。这两重“现实”都体现了现实因素对于新诗晦涩的催化作用。

首先,从人类对世界的认识论角度看,自古希腊时代,柏拉图就划分了二元世界,奠定了与上帝共存的有秩序的理性主义世界观,但随着近代科学的崛起,理性主义逐渐外化为对病态的科学主义、自然主义、物质霸权主义的追求,其沉思性质和神性原则也遭到了毁灭性的挑战。绝对真理受到荒诞现实的冲击,科技从理想的生活方式沦为扩张自我的工具。两次世界大战以后,现代主义破旧立新,人们意识到理性无法认清把握这个世界的本质,所谓上帝信仰、理念本质世界都是自我欺罔的虚设,人们挑战传统,企图以自己的内心为信仰,在荒诞的世界中挣扎寻找出路。

其次,“对现代文明的复杂性认识导致了现代人在观念上变得越来越晦涩”。现代主义背景下的诗歌作品往往注重于表现一个超验的“心灵的世界”,人们不再将人类理性奉为圭臬,而开始探索主观心灵的情感、潜意识乃至幻想。这些跳脱、无序、断裂的词句光凭理性思维无法企及,一定程度上加剧了诗歌的晦涩程度。

如《基督重临》一诗,取材自基督徒末世论神学中的先知诗篇,描绘了一幅战后时局失控、秩序混乱的景象。基督信徒相传,耶稣将于世界末日重临人世举行审判,在去除一切丑恶和古旧的秩序以后,重新统治这个世界。而叶芝这首诗歌传达的主题是反传统的,全篇的紧迫与绝望都铺垫了一场悲剧。“血色迷糊的潮流、人首狮身的形体、愤怒的鸟群、狂兽”这些毫无具体指代的意象,诗人什么也没解释,却让我们分明感受到一个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对基督重临的猜疑。袁的译介保留了其作为核心的对现代文明的复杂性认识,直译无指代的断裂意象,即便读来带涩,却是叶芝作此诗歌的本真。

2.晦涩与象征

象征作为联结现实与现代诗歌的重要媒介,起着两种作用:表达诗歌背后的“纯粹世界”;作为“客观对应物”的修辞手段。

其一,现象背后的以灵魂感知的“纯粹世界”往往是诗人高度浓缩的内心世界,空灵深沉,内敛内省,是经验性的心理无法把控的,是语言和概念无法复述的,这样一来现代诗人就会寻求特殊表达方式来最大化意识,这就是象征体系。象征体系的应用能够颠覆现实世界所谓的一些客观条件,对事物和逻辑进行主观重组,在一定程度上最大化诗人的意识,但往往因超出了读者接受常态而显得怪诞复杂。此外,主观想象在意象的理解上起决定性作用。这就意味着即便对同一意象的运用,不同诗人也有其独特性,故象征的多义性也会造成极大困惑。

其二,艾略特提出的“客观对应物”概念,正是力图找到能使自己情感自由转移的新媒介,以解决主观主义与客观主义、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的矛盾关系。透过“客观对应物”的媒介,诗人将主观感情与意志在戏剧性的过程中自然而客观具体地流露;对抗直率肤浅的情感倾泻(左翼大众文化),诉诸“迂回”“暗示”的个性化艺术表达。因而诗作才能创作出感觉曲线、独特的意境比喻、富有弹性的文字,但这种通过对应物来契合情感表达客观要素的主观性和间接性或许会产生新的晦涩。

在叶芝的许多诗歌中,“Gyre”这个意象被反复使用。参考《幻象》中叶芝的秘术意象体系,旋锥(The Gyre)与巨轮(The Great Wheel)同为时间象征媒介,当这些旋锥和巨轮运动起来就意味着历史的循环演进。在《丽达与天鹅》中,公元前两千年,主神宙斯化身天鹅与凡间少女丽达交合,自此历史每两千年经历一次循环;在《基督重临》中,不断扩张的旋锥和四散的中心意指世界丧失一切秩序准则;在《驶向拜占庭》中,叶芝再度提及旋锥,构建了一个无限向往的国度。此外,《旋锥体》《塔楼》《布尔本山下》等诗作也与旋锥意象密切相关。叶芝醉心于神秘主义哲学,企图用自己构建的神秘主义理论——符号似的神话学意象库,来诠释一切历史与生命。袁可嘉注意到了这些诗中“象征”的行动,故在处理这些意象时,尽可能地避开二次创作以保持叶芝玄思晦涩的文字张力。

3.晦涩与玄思

“玄思”在袁可嘉诗论中是一个关键词,极大地强化了诗歌的表现效果,同时也以模糊玄虚挑战着读者的接受能力,袁将其定义为“感情意志的强烈结合”与“机智的不时流露”。鉴于欧美现代诗潮对袁可嘉的长期濡染,“玄思”一词溯源自以诗人约翰•多恩为代表的玄学派思想,他们用哲学辩论和说理的方式抒情,用词怪癖不流畅,从外表绝不相似的事物中发现隐藏着的真相。而袁的“玄思”侧重于“力求智性与感性的融合”,他认同玄学派诗人所倡导的智性思维与细致感受力的融合,把思想变为情感的再创造;还汲取了瑞恰慈“包含的诗”概念,认为“包含的诗”形式上是“立体建筑物”,分为直线、平面、立体三层;内容上,是指自我意识与社会意识、现实描写与宗教情感的融合,传统与当前的相互渗透。[55]复杂多样的现代文明作用于不同诗人的感受力,必然产生千变万化的融合体,这样一来,诗作很大程度上不得不变得晦涩。

比如叶芝作品中的《驶向拜占庭》《拜占庭》,自然科学与工程技术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物质宇宙,但不能弥补上帝的空缺,于是叶芝把视线重新投向远古,向古希腊的起源追寻灵魂层面的真知。如《驶向拜占庭》中最后一个诗节,“keep a drowsy Emperor awake”一句呈现出突兀的矛盾体效果,乍一看古怪难懂,因为这种效果完全由意念的对比而来。叶芝将这两种意志强行束缚在一起,并赋予自然之沉睡与灵感到来时的清醒的含义。这种矛盾可以追溯到他早期《隐秘的玫瑰》一诗中,玫瑰作为自然之美的化身会使窥见者过度贪恋,日常陷入昏睡,因而艺术灵感迸发的时刻就显得清醒而珍贵。此外,“goldenbough”(金枝)与“goldenbird”(金鸟)意象都蕴含着哲学玄思,把叶芝意志发挥出极致的延伸。金枝的意象来自《埃涅阿斯纪》,是可以超越生死之界的法器。金鸟栖于金枝之上,说明金鸟栖息于永恒之境,且作为永恒之美能将过去现在将来融成一瞬唤醒瞌睡的国王。对此,袁可嘉谨慎选词排列,将各意象承载的玄思与文字反映的细微感受都表现出来,从而使诗歌内涵晦涩而文字足够通顺。

二、晦涩之翻译技巧

通观袁可嘉所选译的叶芝诗歌,在处置了象征、现实、和玄思这些大的方面之后,还运用了特殊翻译技巧对诗作进行相对的调整与创造以保持原作的晦涩诗风。

1.整体观念优先

袁可嘉认为译者应“看到原作各个环节的特点”,要努力探索“诗作的整体效果”,能够从诗歌的主题、语言、形象、格律等要素中看出诗歌整体的艺术效果以更好地接近本体。在此意义上,叶芝的译本也具有重要分析价值。通过解读袁译诗文本,我们可以发现其如何再现原诗的总体风格及意匠。当源语与目的语在诗作内容与形式上不可协调时,他主张以整体观念为指导,将其还原为一个相对的“艺术整体”,即内容上忠实原文,形式上尽量维持原作风貌。

在《茵纳斯弗利岛》中,彭予将“And evening full of the linnet’s wings”一句意译为“红雀成群,漫天飞翔”,袁可嘉认为这种译法虽有中文意境,却破坏了原作的整体性与语言风格,应将“红雀的翅膀”直译以保全原诗的整体艺术效果。在《1916年复活节》《为吾女而祈祷》《在艾比剧院》等译作中,袁可嘉尤其注意到了它们的“特殊形式”——原诗的四行体格律、八行体格律(借鉴于17世纪诗人亚伯拉罕•考利,押aabbcddc韵),以及十四行体格律(押ababcdcdefefgg韵)。所有这些不同格律的诗作对叶芝不同时期的个体性有一定程度的融合,这时,对诗作形式的魅力也应该尽可能保留。袁可嘉以“整体观念优先”为指引,其译作生动揭示了与原诗几近的整体艺术之美。

2.风格翻译制约

袁可嘉坚持风格翻译制约:“译诗存在种种局限,在此前提下,努力追随原作的风格、神韵、意象、用语和节奏,这是译者能做、所应做的事情。”他否定了风格不可翻译的片面论断,认为对风格翻译的忽视会造成译作在语言、意象、节奏口吻上的偏离。他认为译者要先做到“信”于原作的风格,再提倡一定程度内的相对性创造。“信”于原作,即“信”于诗人,要想再现诗作的风格艺术,就必须对诗人有透彻的研究,如哲学思想、创作生涯、信仰学说。

在《叶芝诗选》的译本序里,袁将叶芝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分为四个时期,在每个时期其译作都体现了叶芝不尽相同的情感个性与创作手法。第一时期,理想主义与唯美主义(1885-1899),叶芝的大部分作品都建立在古老的爱尔兰文学上,带有唯美主义和感伤主义色彩,多表达逃避现实的情感,如《白鸟》《当你老了》等。处理这时期的诗作时,袁倾向于选择表达多愁善感之美的意象,同时放慢节奏以渲染诗歌哀伤的风格。第二时期,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1900-1914),叶芝诗风大变,从早期虚幻朦胧走向了坚实明朗。极具代表的是《一件外套》,在保留象征主义手法的同时大量加入现实因素,使得袁译选择了更多具暗示意味、更新奇的意象来表达,节奏加快,口吻变得冷静平实。第三时期,攀登诗艺的顶峰(1914-1928),受民族独立斗争影响,真正开始向现代主义过渡。这时期的《丽达与天鹅》《驶向拜占庭》等都映射出他独特的世界观与神秘主义,愈显晦涩,袁可嘉“现实、象征、玄思”维度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第四时期,返璞归真:对生活的最终肯定(1929-1939),他摆脱了象征主义的繁复,追求“传统歌谣式”诗歌,如《天青石雕》,语言简短有力,节奏性强,情感强烈。

结语

通过以上对《叶芝诗选》中译本的评析及对袁可嘉先生诗观与翻译技巧的讨论,我们不难发现袁可嘉“综合诗观”对理解与翻译晦涩诗歌的重要价值。从“现实”角度看,袁可嘉遵循整体翻译观念,试图重现一个超验的“心灵的世界”,传达诗人对生命真谛和世界的直接体悟;从“象征”角度看,袁可嘉保持诗作原有风格以体现新诗晦涩带来的迂回与张力;从“玄学”角度看,袁可嘉谨慎选词,稍改怪癖文字,保留哲学辩论与说理式抒情,把玄学哲思变为细腻情感的再创造。从价值取向来看,袁可嘉“综合诗观”理论既反对新诗技巧粗劣且情感表达直接、浮泛的表现形式,又反对新诗“为艺术而艺术”的象牙塔追求,同时保留了新诗的晦涩审美,一定意义上突破了四十年代中国诗坛的困境,为新诗现代化提供了一种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