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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童哲:天才赌侠

2022-06-29

智族GQ 2022年6期

直到今天,许多人充满疑惑地回忆起童哲,脑海里涌现的还是那副“好学生”的面孔,以及他物理竞赛省级第一保送北大的事迹。他是你身边那种最容易取得他人信任的类型,好学校、好孩子,还长着一副童真的容貌。

在中国家庭里,一个“好孩子”,常常是几代人苦心经营的结果,当他们荣耀时,最容易唤起关注,也在覆灭时最容易引发震动。

万门大学,这家创立即将满10年的教育公司贩售你一生中可以接受的任何教育——從小、初中、高中,到大学,以及成人职业技能培训。在制造了均价一万六一位的“终身学习会员”,以及再交9999元即可“学满3600小时退所有费用”的“骗局”,涉及营收总额过6亿后,创始人、CEO童哲与公司账面上剩余的钱一起消失了。

区别于上个世纪的以忍耐、艰苦著称的老一辈企业家,名校光环、高智商、优渥家境,是像童哲这样的新一代创业者的典型特征。他们身上过人的智力,使得他们可以敏锐地捕捉这个时代的风口,他们所叙述的故事,表明着他们是如何洞察人心,并因此迅速俘获资本青睐的,即使他们有时会缺乏一些基本的社会与职场经验。

童哲曾用“赌博”来为他的读者解释投资,“简单来说,对于每一次赌博,输的概率都很高,但只要有一次能赢……那么进行赌博依然是值得的。”在一个过于聪明的人面前,人生正像一场赌博,只因那些普通的生活实在不如一张牌桌能够唤起兴奋感。所以,他们会不断地再次投入自己的本钱,乃至底线、人格,以重回巅峰。

只是,对赌徒而言,他们人生的每一天都在为大赢一笔准备着,却没有一个人设想过全盘皆输。

魏建峰已经很久没有给公司录制过新课程了。从今年一月份开始,他和手下的5个员工一直在给之前的课程去除水印Logo。上千门课程,点开文件,导入文件,擦除“万门教育”。童哲给他下达这项任务时,并没有解释原因,总之,这名原本负责制作教学视频的主管,3个月里,都在重复着这件工蚁般的机械劳动。

最近一年,魏建峰觉得公司在一个诡异漆黑的路径上前进。

每年涨薪10%的惯例被终止,奖金被cut,他的部门停止了招人,从高峰时期的13人变成了5人。即使只剩寥寥几人,大家的工作量也并不饱和,去年下半年公司只开了两三门精品课程。这种用来拉新和引流,会出现在朋友圈海报和公众号广告里的课程一直是视频组的重点工作,拍摄周期在一到两个月。

他从2021年12月起就没再见过CEO童哲了,他在钉钉上给童哲发信息,至今那条信息仍处于未读状态。另一边,课程部和销售部也处于停滞状态,课程宣传和引流项目停止,没有内容产出,只能拿着几年前的课程翻新宣传。

最初,魏建峰没有太过于惊讶,双减和疫情是他给出的自我解释。当下在线教育这行,大家不都一样吗,还活着就不错了。从2014年跟随童哲创业,魏建峰眼见着这个公司从十几人变成近千人,又经历裁员砍半变成四五百人。

这家公司是童哲的心血,即将跨入第10个年头。当年魏建峰和童哲背着几十斤重的宣传材料在东三省的各大高校演讲,童哲在绿皮火车里看着窗外广袤无垠的黑土地,突然惊叫起来,“快看,祖国的大好河山!”“第一次来东北宣讲我们的学校,我太高兴了!”理想主义者的热忱以及他为之付出的艰辛,是魏建峰对童哲信任的基底。

破绽像扯开的毛线头一样不断涌现,有员工摇号买房需要社保证明,惊讶地发现2月份的社保没交,大家惊慌一查,涉及到公司所有人。天津分公司的外包同事已经4个月没发工资。3月21日,包括魏建峰在内的北京总部员工发现,他们没有收到工资——疫情后,童哲就把发工资的日期从每月10号推迟到了20号左右。

二月份,久未露面的童哲突然通知工作人员把公司的公章寄给他,要得很急,需要闪送,地址却是北京的一个星巴克。同事不放心,特意打童哲电话确认,惊讶地发现接电话的不是童哲,是林翰,COO林丹的弟弟,他自去年开始进入公司,处理员工参与童哲炒房项目的工作。

更早的端倪在年初,多封催款信雪片般寄到公司前台,来自重庆一家银行,在催缴房贷,债务人名字是童哲。全国各分公司负责人则同一时期收到了童哲的命令,要求将账上的钱转到北京总部的银行账户里。然而,当时的人们都找到了某种理由解释这些异样。

魏建峰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是早有预谋。3月22日,童哲解散了公司的大部分员工群和学员群后,人们彻底慌了,赶到万门教育位于海淀区的总部。那注定是最热闹的一天——愤怒的终身VIP用户为了止损,挑选、搬走公司值钱的东西,员工们则赶回去取回自己的东西。

混进瓜分财产大军里的,还有其他公司的员工。他们砸开了储存课程硬盘的柜子,说是要取走“属于他们的东西”——对方声称童哲已经把所有课程作价180万卖给了他们,他们只是来拿剩下没有取走的部分。后来警方制止了他们。

为视频去水印,魏建峰过去几个月工作的全部意义,原来是帮童哲把公司的财产卖得更彻底。

愤怒在最后一刻被激发,有人开始跟着砸东西,员工也开始顺手拿走些什么,警察和物业都来了,场面一片狼藉。物业慌忙锁上了写字楼里万门所占的整整两层楼,玻璃门上贴着“报警请拨打海淀派出所电话”的纸条。

不久前,员工们还在为连续几个月的高额营收欢呼。去年10月开始,童哲推出了“奖学金班”活动,分为9999、14999、19999元三档,报名者除了享有终身VIP会员所有权益,并且学满3600小时后报名费全额退还。

这是上市前对用户最后一次回馈,也是为了上市冲业绩做的最后的努力,童哲重复这样的论调。

当时不太有人明白这种疯狂而激进的行为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许老板真的不差钱?不少员工记忆还停留在2019年童哲线上开员工大会时晒出的50多个房产证,像扑克牌一样摆满了屏幕。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阴谋从何时开始?童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魏建峰不甘心,他在微信上再次询问,“校长,你在吗?”那个帅气的,穿着深蓝色衬衫面带微笑的校长,头像已经变成了白色,只剩下个性签名没变,“降低中国教育门槛”。

没人回复他。

“降低中国教育门槛” 这句话,像印在童哲的脑门上一样,一直是他不断宣示的座右铭。2016年,一名离职的员工请书法家写上“教育兴国”,做了块匾送给童哲,童哲很高兴,一直挂在公司,直到今天,人去楼空。

翻阅童哲的社交账号,你总能看见一些过于感伤的评论——它在一片声讨中显得相当突兀。在不少熟悉少年童哲的人眼里,有足够的事迹表明,他曾无比真诚地投入着一个“伟大愿景”,并打算用自己的一生去完成。

他的愿景是改变世界。这名生活顺遂的高智商天才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在北大上学时,他就把“未来的理论物理学家”用白色修改液写在绿色的自行车上,没多久又把“未来的”抠掉了。

在他后来的挚友许铁眼里,童哲与众人眼中典型的“精致利己为主的名校留学生”有着天然的区别,“他对自己将来可以去哪个大公司工作,哪所学校读博,当下的绩点都投入了最小的关心,但是对于这个世界本身充满了极度的好奇和参与感”。

这名“聒噪”的演说家眼睛里容不下任何是非瑕疵,大三时,他实名举报室友冒领国家助学金,一年后,又在BBS论坛揭发同学求老师加分。童哲的北大校友方可成曾在博客中评论:“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的人很碍眼,但是如果连这样的牛人都没有了,北大便和其他校园没有区别。”

在北大,童哲逐渐接触到西方自由派理论,并在网上分享他阅读政治和社会评论类书籍的心得。毕竟当今的世界上正在发生着许多激动人心的大事,对于一个不甘寂寞的人而言,物理之外的世界充满致命吸引力。

在一名校友看来,童哲是个非常需要存在感的人,校内网的出現恰逢其时,这里聚集着一群中国最有志于了解和传播各种新兴理论的大学生们,他逐渐成为人人网的一个中心人物。“童哲的观点非常鲜明,且擅长总结一套自己的逻辑体系,并且坚强地捍卫它……这也使得他迅速地吸收了一批铁杆粉丝和敌人。”

许铁评价。

大三时,按照既定的道路,这名物理天才在一边疯狂上网的同时,一边申请到了巴黎高师攻读物理系——全球仅有10个外籍名额。这是一所出了14名诺奖得主,其中8名是物理奖获得者的学校,他或许真的可以改变世界。

但打击来得很快。接近科研的金字塔后,童哲意识到自己的天分在这里不值一提。理论物理领域已经过了那个遍地黄金的年代,他在网上发文,巴黎高师的教授告诉他,世界只需要10个理论物理学家就够了,而他的班里就有37个学生。他和朋友在日本聚会时失落地聊起,自己逐渐跟不上同学的节奏,他第一次因为学业频繁地掉头发。

低谷之时,他意识到,创业或许是走向“改变世界”的另一个途径。这个时代,站在聚光灯下的是印在《时代》周刊封面上的人——比尔· 盖茨、埃隆· 马斯克。“想要做出(受关注的)成绩,最好的方式是创业,形成一个商业帝国,在这个帝国里去体现你的信仰。”曾在万门教授人工智能课程的讲师王立说。这位名校理科生与童哲经历了类似的心路历程。

彼时,童哲发现,身边的巴黎同学都开始使用一些新的网络授课平台,“可汗学院”和Coursera。它们把斯坦福等常春藤名校的课程搬到网上,绝大多数免费。

高等学府的神秘感一夜之间消失了,互联网碾平了阶级和门槛,而在中国,这还是一片亟待开掘的蓝海。

2012年,从失落中振奋起来的童哲在巴黎的宿舍里录了一段《阿哲的物理小课》,传到国内的视频网站上,这次尝试在1个月内就突破了6万次点击量。

对于一个想要改变世界的人来说,在此时遇上一个关于教育的想法,是天赐良机。现在,他已经马不停蹄要为辍学做准备了。他对巴黎高师的室友许铁举扎克伯格的例子:“同样的年龄,人家已经辍学创业做起了脸书,但是我们呢?”

这一年,这个学生在据说“仅差几门考试就可以拿到巴黎高师的硕士学位”的情况下,选择弃考,没敢告诉父母,就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中断名校学业,搞一门不赚钱的生意,为此童哲与家里闹得一度要断绝关系。他将父亲的劝学信挂到网上,以表他壮士断腕式的决心。

回国后,这名家庭的叛逃者自力更生,在学而思网校讲物理课,孵化自己的计划。在人人网上,童哲慷慨激昂地发表自己对教育的思考,他多次以自己就是一个优质教育资源的受益者为例,谈教育资源的不平等,“(优质教育是)很多人是享受不到的。网络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一点”。

在线教育萌芽的时期,互联网技术的变革给人带来的关于“平等”的幻觉,是前所未有的。身处浪潮中心的童哲大声呼吁,万门将提供免费的优质教育资源。在他的一些校友看来,童哲的言论吸引的是北大以外,对精英教育资源怀有仰慕和向往的普通学校学生们。

几乎所有学术圈朋友都收到了童哲的盛情邀请——万门的早期合作伙伴之一,日语老师刘苏曼回忆,童哲是如何力邀她加入他的团队,她记得,他眼中的热忱会发光。她衷心希望他的模式能跑通,“能为中国教育做点事”。大部分朋友都没有拒绝邀请。

童哲和他新认识的两个合伙人自费跑到全国几十所高校演讲,在南方科技大学,童哲演讲的主题是,“在线教育必将深刻改变中国”。这让时任校长朱清时甚为感动,打了一笔钱到童哲卡里。除此之外,万门的经费全靠他个人收入和朋友支持,但“非营利”路线必须保留,“即使只收500块,也会有人付不起”。

那也是年轻人被创业热潮席卷的几年。童哲的朋友张瑞对我们描述,他们当时是如何一边从课堂中逃课,一边拿着PPT奔波于各种创业大赛的。全国,尤其是北京的大学生,都感觉到了国家要鼓励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决心。

“只要你有个光鲜的学历、光鲜的团队,你写的东西愿景够大,一页PPT,不需要任何产品,就能融到天使轮,再做一个Demo,再把用户量一刷,你很快就能拿到A轮。就是这么一个时代。”

ofo、饿了么的故事在圈子里疯传,投资人们挤上斗兽场,创业者就是场中厮杀的角斗士,投资者批量下注,50个里只要押中一个,就能翻本。

当时童哲对创业形势很乐观,他多次邀请还在以色列读博的挚友许铁回国创业,有次许铁回国赶上下雨, 童哲感慨:“你感受到这北京夏天潮热的雨水里涌动的时代气息了吗?”

2014年4月,时代的雨水淋到了童哲,时任人人网CEO陈一舟宣布为万门注入天使轮投资,200万美元。

在北京五道口的华清嘉园小区,这个孵化了美团、快手等巨头的“中国互联网的耶路撒冷”,童哲租下几个房间,成立了在线教育公司,与自己的合伙人们一起吃住、办公。

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一年——当初人人网相识的朋友张瑞在日本留学,童哲到东京见他,吃着拉面,两人从陈天桥聊到马云、刘强东。童哲酒量不大,容易脸红,“感觉就是大丈夫生当如此,我们也会跟那些人一样”。

“回国几乎是我做得最正确的决定……”他写信告诉朋友许铁,“不得不说,甚至觉得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和时代真是幸运,因为看到了很多有战略意义的事件,看到每天都有新的行业和商业被创造出来……得到融资以后也可以变现,还造福了社会。”

童哲发现了一条将个人的成功、富裕,与社会奉献合二为一的道路,这让他感觉很幸福。

然而,这份幸福感随着账面资金一起快速缩水。游说来的免费支持并不是长久之计,各项成本开支迅速地烧掉了这笔天使投資。令童哲措手不及的是,在后来的几年,创业环境急遽转向,当年诞生在咖啡厅里的无数创业公司悉数落幕,当时与童哲同时期创业的许多朋友,有的人关了公司,移了民,或者进入大企业工作——名校学历以及与之匹配的能力,依然是他们的生存底牌。至于受童哲鼓舞回国创业的许铁,则在2017年宣告公司破产,之后,他进入一家知名互联网大厂。2014年,童哲的两位合伙人离开,另起炉灶,做一对一收费学科辅导——这在后来显然被验证是一门更为明智的生意。

而童哲还在他口中的“降低教育门槛”坚持着。他还要兑现自己百年企业的诺言,哪怕代价再大。

2016年5月,留学生肖林应童哲邀请,回国负责万门教育的市场业务,童哲兴奋地把他介绍给同事们,肖林想了解一下销售状况,一位同事回复,卖了五张中学学习卡。

“一天五张还可以啊。”

“是一个月。”同事说。

一旁的童哲眼神回避,提高了音调,解释说这只是淘宝店铺销量,公司还有其他的销售渠道,反正卖得很好。为支撑公司,这家声称免费的公司已经不得不开始卖学习卡了。就从500一张开始卖起。

彼时,从人人网获得的200万美元投资早已消耗殆尽,前一年,母亲卖掉了厦门的一套房子给儿子填补亏空。逐渐地,在过完演说家的瘾之后,他不得不适应做一名CEO的身份。

童哲关于免费课程的概念来自国外的可汗学院,他设想,未来,公司可以在占领市场之后,通过广告植入来盈利,至于怎么植入,市场情况到底如何,并没有明确的蓝图。

有几个初创公司赚钱?彼时,外卖界的千团大战,滴滴和快的的烧钱大战轮番上演,童哲总觉得,热钱也能烧到他的赛道上。前合伙人徐思远在2015年初加入公司,这名经济学高材生最重要的一项工作之一,就是寻找投资人,但投资人们普遍担忧万门大学的盈利问题。

自人人网2014年的200万美元之后,到2017年之前,他们没再融到过一分钱。

一位考察过万门大学的投资人曾判断,像国外那样的通过慈善、基金会烧钱进行公益教育的机构,在中国根本不具备市场。可汗学院在早期获得了谷歌和盖茨基金会数百万美元的资助,并拒绝了资本将其商业化的要求,但在中国,童哲很难申请到类似的基金会支持。在他看来,童哲期望的以规模化获得市场后再以广告获利,也不切实际,他需要看见的是稳定健康的现金流和变现潜力。

在曾经的朋友张瑞看来,人人网的投资实际只是基于陈一舟对童哲“人人网高知”身份的认可。彼时人人网需要在新的险恶竞争中求生,需要网罗公知,于是与童哲一拍即合。只是,人人网最终死得比万门还快。

半年过去,在经过一次和童哲的争吵之后,徐思远选择了退出。他面对童哲的强势也一度感到无力,但话又说回来,哪个CEO不强势呢?

合伙人们开始接连退场。另一位合伙人杨朔毕业自北外法语系,在万门课程组担任负责人,当时的同事们评价她为人正直,能力较强,能直接指出童哲的问题,是“唯一能够劝说童哲”

的合伙人。但在2016年初,没有经过公开的讨论和宣布,杨朔离开了公司。

肖林发现,原本身体素质极佳的童哲开始掉头发,并肉眼可见地开始消瘦。2016年7月,在华清嘉园的复式房间里,十几个年轻人随意地围坐在童哲周围,看他蓝色的PPT里破天荒地打出了四个字——“穷则思变”。

童哲想起自己在学而思教课时,看见的K12教育市场潜力。

他将万门中学、万门小学课程打包出售,一张中学学习卡,售价500元。“北京家庭一年花在课外教育上的钱超过5万块。”童哲自信饱胀。

然而,这些瞄准家长钱袋的中学课程卡并不能承担公司扭亏为盈的使命。肖林曾建议童哲把宣传对象转为学生的70后父母,而不是那些缺乏购买力的中学生,但其依旧乐此不疲地在中学演讲。结果,由于产品的销售性质,不少学校拒绝为其宣传,童哲只能在教室外偷偷拉起易拉宝。

市场和投资人都在推着童哲往盈利公司的方向走。2016年,童哲参加了一档创业节目,见到了俞敏洪。节目里,他自信地向这名中国的教育产业巨头展示,自己要用80%免费的课程来降低中国教育的门槛,用网络实现教育公平。

俞敏洪笑着问童哲,你怎么样跟新东方在线教育这样的机构进行竞争呢?你有的课程我们都有。

这位29岁的年轻人腼腆地笑笑,所以我来寻求新东方的投资。

回到公司里,失落的童哲又开始琢磨钱的事。一个员工提议,干脆把所有的课程打包售卖,9999元终身VIP,交一次钱,包全家人终身学习。童哲忽然一反常态地展示出了极强的兴趣。

肖林立刻提出反对意见,这是饮鸩止渴。

“校长,你知道健身房是怎么倒闭的吗?”

“试试吧。”

就这样,肖林眼见着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虽然它能在短期带来盈利,但其维护成本会随着时间指数级上升。他对我们分析,这就意味着,公司需要不断地寻找新的用戶,一旦拉新的速度稍慢,公司将难以支付包括运营、录制新课在内的越来越多的开支。之后的日子,他多次劝阻童哲不要将终身VIP作为主要产品,非要做,每年限量即可,然而童哲已经别无选择。

“除了这个,其他产品根本卖不动。”

终身VIP项目于2016年8月试水,不到两个星期,就卖出了70张,一个月,公司营收超过两百万。突然间,童哲的粉丝开始买单了,“终身VIP ”这个词,天生给人一种“一劳永逸”的幻觉——它尤为吸引那些渴望用知识改变命运的拮据的年轻人。

到10月份,沉浸在账面上狂飙的数字中,童哲非常高兴,举办了一场规模盛大的团建,公司里的几十号人马,全部飞到日本旅游,机票、酒店、开销全包。一个月后,肖林辞职离开。

一个自小顺风顺水,却突然被商业社会打得抬不起头的年轻创业者,第一次尝到了甜头。很久以后,当人们检索过去,才意识到,那个被无意间想出的终身VIP的主意,在这位CEO身上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它像一剂令人兴奋的毒药,药劲超强,即时起效,难以自拔,但同时也缩短了这家公司的生命,加速了它的衰亡。

现在,童哲的反对者们有了新的讽刺素材,他们在他的社交账号下评论,万门大学变成了“万元大学”。

辞职后,肖林与童哲吃过几次饭,这时期他眼里的童哲已经很少再聊教育了,每次,他不是在笃定地推荐肖林买沈阳和重庆的房子,就是在谈论美股,谈论财富在世界范围内的流向,搞钱,还是搞钱。

“每天我睁开眼,都在想,怎么把几百人的公司运行下去。”童哲在饭桌上对他说。他的兴奋与忧愁变得与金钱紧密相连。

“我内心相当平静而坦荡,我可能入狱,即使我没有犯下任何罪行。”在人生第一次被戴上手铐后,近日,万门大学的技术总监在朋友圈写下这些文字。据一名员工透露,他一度是公司年薪最高的高管,也是目前留下的陪伴公司最久长的人之一。配合调查之后,他目前正被取保候审。

据多家媒体报道,最近,童哲已被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财产罪进行刑事立案。一名高管从警方口中得知,童哲国内的个人账户和关联账户账上的数字是0。

除一些面临法律风险的高管之外,万门的许多员工正焦急于打官司。他们无一例外都帮童哲代持了房产,因为童哲跑路,房屋断供,他们随时面临要被银行告上法庭,登上失信人名单的局面。那些曾经无比信任和支持童哲的人,正亲自为这个赌徒偿还其疯狂行为的恶果。

自2018年起,微信官方频频对相关获客引流工具进行封禁,万门大学的终身VIP不再那么容易卖动了。然而,这是公司最重要、甚至唯一获客的方式。在一系列新的渠道尝试皆无成效后,公司发展陷入困窘。

2020年11月,万门第一次从外部请来有上市经验的高管,人人系背景的高管解晋峰。童哲高兴地对员工介绍,他将负责市场业务。诡异的是,解晋峰正式在任只有3个月,就淡出了管理层。

销售苏樾发现,每当解晋峰在工作群里发布了一个新的规定,童哲总是有意无意地留言干预,甚至发出完全相左的内容。

手下员工问苏樾:“咱们到底听谁的?”

在苏樾看来,解晋峰试图把公司往正确的路上引导,他将公司进行从重销售到重管理的改革。之前,每个销售层级的负责人不仅要带团队,自己还需要卖课。许多负责人的工作重心大部分是自己抢单子。解晋峰则取消他们的销售KPI,根据管理能力拿团队提成。苏樾认为,这种分配方式才有益于公司的长远发展。

肖林离职后与在职员工聊天,发现留在公司的高层基本成为童哲意志的忠实执行者,国王童哲发号施令,COO林丹辅助执行。多名员工对我们谈到,这家公司变得越来越像夫妻店。

改革频频失败,新的意见难以抵达上层,困兽般的童哲开始频频运用更为极端的策略,恐吓与奖赏并存,除了不断提高销售提成——对销冠的物质奖励从一部红米手机,一个888元红包,一度变成一套房,这些日子里,时不时地,就有人听见他“像骂狗一样”训斥销售。对于业绩不达标的人,他威胁取消底薪,甚至突然宣布要全部开除。

然而,即使穷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手段,2018年过去后,公司的利润依旧逐渐走低。据一些前员工为我们提供的数字,2019年,万门月均营收在1200万左右,到2021年,公司绝大多数月份不足600万,而据童哲所述,公司月营收需要达到1000万以上才能支撑其健康发展。

另一边,上市的美丽神话还在上演。自2018年开始,童哲每年都会宣布公司明年要上市。有一阵,他要求月均业绩达到2500万,这是公司上市的条件之一。然而,在苏樾的记忆里,只有一个月达到过这一指标,还是通过打折促销达成的。

即便到了2021年前后,北京总部的刘默还经常看到童哲和林丹领着西装革履的投资人在公司参观,童校长依旧礼貌而富有激情,讲述他的上市野望。刘默心想,真的还会有人相信这个故事吗? 2021年,学而思母公司好未来股价较高峰暴跌90%,俞敏洪的新东方更是达到95%。在线教育市场血流成河

“童哲去哪里上市?”刘默笑着问我。

但童哲依然信心鼓胀,因为自2019年开始,他找到了新的浮木。

2019年年初,童哲忽然召集所有员工开直播会议,神秘地拿出一个PPT,大绘楼市前景。

某分公司的销售李昂正是在这一天被说动,参与了集资买房。会议上,这名已经发福的CEO告诉公司里的700多位员工,重庆、沈阳等“新一线城市”的房子未来最具升值潜力。

“最快的话一年,房子翻倍,集资者将共享这份收益。”即使房子没有卖出,他也承诺,所有集资者都会获得年化6%的利息。

李昂还记着亢奋的童哲的原话。

会上,他开放了一套沈阳房产的认购,7000元一平米,当就被分完,之后,应员工要求,童哲又开放了多套房产认购。有人留了个心眼,问童哲:“这会不会涉及非法集资?”童哲马上解释,这只属于公司内部的认购。在群里,林丹也附和,她朋友的公司也在按平米數认购房子。

碍于一些城市的限购政策,不久后,童哲又以各种不同的回报方式,邀请一些员工帮他用身份证代持房子,李昂就这样彻底入了坑。

童哲看起来依然是一个热心带自己员工赚钱的CEO,毕竟他已经这么有钱了,李昂想。他看见童哲在群里自述,光在重庆,他就持有几千平米的房产。

没人确切地知道童哲为何一头扎进楼市的漩涡。或许是当年公司差点破产,母亲卖房才救了公司一命,当时的童哲似乎如梦初醒,他曾对员工感慨:“厦门当时买这个房子才多少钱,后来一卖,300多万。”这名员工猜测,童哲是寄希望于将房子和公司绑定,以此让公司获得永动机式的发展。

在楼市收益可观的日子,童哲或许真的挣到过钱。2019年的那场动员大会上,他晒出自己的一摞房本,自述挣到2000多万。他决定网罗更多人、更多资金,加大赌注。

直到今天,在与其他代持人沟通后,李昂才惊恐地发现,在收到来自员工集资认购某套房子的全款后,童哲可能并没有全款购买这套房子,而是拿去支付多套房子的首付。2020年,李昂的一个同事曾被拉进一个群,当时,此人被邀请代持一套员工们集资购买的沈阳房产。诡异的是,当其准备好文件,准备代持这套已准备好全款的房子时,群里的工作人员告知这个人,他们会帮忙找银行申请贷款。同事给李昂看了群里的对话,但李昂当时没有起疑。

李昂代持的只是这些环环相扣的房产中的一套。据一家银行对童哲账户的查询,发现童哲至少将几十套房产都做了抵押。

这也就意味着,他可能通过低成本集资获得初始资金,购买房产后再抵押给银行获得新的资金,再次买房,不断往复。据一位高管透露,实际童哲拥有的房产可能超过100套。

资产雪球越滚越大的唯一可能就是房价不断上涨。一旦楼市不景气,一旦童哲的流水资金无法支撑每月的房贷,雪球就会因为连锁反应直接崩溃。如果幻想卖房填补亏空,别忘了,此时早已不复当年的高价。在这个链条上,牵扯的还有中介、房产公司、银行等多方利益。现金流一收缩,多米诺骨牌将层层倒下。

事实上,自2019年开始,楼市已逐渐降温。一位童哲的朋友分析,如果不跑路,他几乎没有可能翻身,童哲已经失去了时代的红人效应——2018年人人网下架后,在新的互联网社交平台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这个已经35 岁的天才学霸。

童哲失联后,代持人们遍寻代理律师,被告知,这是个很难打赢的官司,涉及借贷、抵押等多重法律关系。当初,童哲邀请员工帮他代持后不久,又以防止员工拿着房子跑路为由,与他们签下抵押协议,虚构了一个由代持人向童哲借款200万,以房产做抵押的合同。李昂凭借记忆向我们叙述了这些条款——当时包括他在内的大部分代持人都没有拿到这些合同。

现在,他们不仅需要担心房屋断供后自己的征信问题,还可能因为这份抵押协议而被童哲的债主们找上门。

同样,当万门大学许多员工准备讨要工资时,才发现,自己当初签的劳务合同里,甲方写的并不是万门教育,而是北京龙嘉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和北京吾问教育科技有限公司。2019年,公司以避税为由,与部分员工重新签了一份更换了甲方的合同。据天眼查,这两家公司与万门和童哲没有任何关联。

在童哲和公司的种种疑点被逐渐披露的同时,依旧还有一个为童哲辩护的斗士——昔日的同窗许铁。他在微信公众号写了两篇文章,结果被读者骂得极狠。许铁固执地认为,童哲的结果,是他性格里的多面因素与时代的变化所共同构建的。

在他看来,对于童哲这样的狂想者而言,机遇好的时候,或许能一赌成名,真的“造福社会”,却很难愿意在赌输时,付出个人的全部代价。“他的本质是不甘寂寞的演说家,他需要不停地去制造更大的影响来诠释自己的存在。在一个平稳上升的时期里,他的第一面会迅速地打开一方局面, 而当江河日下的时候,反之也会一步步通过更加冒险的行为,去颠覆之前的过失。而具有顶尖理性思维的聪明人一旦走向其反面,其破坏力比一般人要大很多。”

被这种破坏力波及的,往往是普通人。

“如果能够提前知道童哲有这么一天,我一定会早一点购买课程,多学一点知识。”大一新生冯志说。童哲失联后,他还在努力登录App,想继续收看高数课程。而App已因拖欠服务器费用宕机,有学员自发组织备份群,想通过专业技术,把课程备份下来。

在购买价格近2万的终身VIP费用前,许多学员都观望许久,最终令他们按下付费键的关键,是他们不断从销售口中听到的童哲的观念。

“教育是人的杠杆,网络是教育的杠杆,杠杆乘杠杆。”童哲常说。没有什么比一个北大物理学霸现身造梦,谈论教育理想,更能收买人心。

四川一所县城普通高中的高三学生小何曾听童哲讲课,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到物理公式的漂亮”。他认为,童哲讲课并不是为提高分数,而是让人真正对知识产生兴趣,“以前,我们老师问我为什么来上高中,我说我来学知识的 ,她回答我是来考大学的。我觉得我们的教育很悲哀”。

高中时,囊中羞涩的小何听过很多免费的盗版万门课程,童哲不用PPT,自己在黑板上板书,“他会给你讲,每个公式为什么会这样定义,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受童哲感染,他在考大学时填报了物理,后来又考取了物理系研究生。

事实上,在学员维权群里,我们发现,许多购买终身VIP服务的人,恰恰是那些经济并不宽裕的求知者。去年下半年,童哲取消了分期付款的通道,囊中羞涩的大学生冯志只好只买一年VIP会员,5599。小何交了3000块终身VIP的定金,后来因为交不出全款,最终放弃了定金。童哲跑路,课程下线后,许多学员发现自己还得按时还借贷软件的分期。

最近,物理生小何临近毕业,他决定找一份赚钱的工作,不再搞物理了,“房价太贵,物理从现实来说给不了我太大利益”。

童哲后来推出的课程,越来越类似于今天的知识付费所做的——把海量的内容以速成的方式总结,以达到知识普惠的目的——但这也是他被一些北大同学诟病的。“这不是真正的教育,而是实用技术。”一位曾经的反对者说。

在刚加入万门时,员工苏樾度过了一阵愉悦时光。由于童哲对每一位员工附赠终身VIP服务,这让他对这份普通的销售工作多了一份价值上的认同。通过应试教育,他从农村考上大学,在大城市生活。“你要说实现阶层跃升了吗,勉强算是吧,再往上走也不太可能了,但是我知道知识是无穷的,要学,要用。”

卢姐是厦门一个4岁女孩儿的母亲,当初她购买课程时,看中的是销售对她允诺的“一个账号,全家终身学习”的美妙愿景。她来自贵州乡村,没有机会读完高中,学历的局限使得她一直在厦门郊区的工厂打工,直到后来,她自学考取厨师证,通过人才政策获得了厦门市户口。

在万门,她学习北京一个教授的经济学课程,这是她“没有万门的话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知识。在学员群被解散前,每周都有会员自发分享自己的学习或工作心得,那是一个充满活力和希望的社群。

本来,她计划通过万门再考个会计资格证。这或许会让家庭再上一个台阶。

成为城里人后,她的烦恼并没有减少。厦门按照居民身份优先级划片入学,卢姐自嘲,她是新厦门人里的三等公民,排在前面的是本地土著和通过购房落户的居民。越靠后,教学资源、设施越差,她女儿目前就读的幼儿园是民房改建的民办学校。当学校资源落后,家长只能寄希望于课外辅导,她算了一笔账,长期上辅导班的成本是这个家庭承受不起的。本来,她还有万门。

3月22日,卢姐突然发现,这个软件登不上去了。她想起,去年年底童哲曾在群里说,即使有天公司倒闭,我也会把课程服务器给你们一直开着。她不知道的是,课程已经被卖了。

另一些人则陷入自责与困惑。最近,退休化学老师张弓梅频繁收到老同事们给她发来的消息——童哲上新闻了。

这位已经安居澳洲的老教师找到童哲曾经的语文老师黄建,隔洋长谈。她困惑的是,我们当初的教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她教过童哲初三化学,成为少年童哲仰賴的忘年交。中学时,童哲是那类最让老师喜爱的学生,他极度聪明,好奇心旺盛,自驱力强,即使偶尔因冒失与同学发生摩擦,但老师总会想,这个孩子只是太单纯了。

对于一名在传统中国式教育下成长的高智商学霸而言,挫折是他最缺少的一门功课。高二下学期,在因频繁顶嘴被物理老师赶出教室后,童哲干脆缺席所有物理课。临近高考的学生是最需呵护的易碎品,母亲没有逼他回到教室,而是重金请来另一所学校的名师,专门辅导物理。

这一切毫无疑问是值得的。转年,童哲赢得省第一、全国二等奖的物理竞赛成绩,保送北大。

如今,童哲的名字还躺在双十中学百年校庆的荣誉校友名册里,只是人们已经闭口不谈这名学霸了。一名高中老师对我们回忆,童哲所在的班级是她教过的班级里最出色的一届,几乎三分之一的学生都进了清华北大。如今,这个班里一半人已经移民,不少人成为高管或者教授。这里面怎么就出了一个童哲?

移民或许曾是童哲家庭的目标。张弓梅曾到童哲家中吃饭,那时他全家还租住在厦门思明区一个需共用公厕与盥洗池的破旧三层板楼里。童哲母亲热情多言,多次来老师家做客,她听闻张老师的女儿留洋澳大利亚,总好奇地问些移民有关的事情。

童哲很少对员工谈论家庭,偶尔提及自己小时候,母亲为养家,常往返香港厦门之间打工,只因江对岸的日工资相当于厦门的月工资。这个心思活络、勤奋的家庭在上世纪90年代末获得起色,父亲成为律所合伙人,母亲则与他人合伙成立会计师事务所。父辈通过专业技术,摆脱底层命运,接下来,家庭的下一代——童哲应该通过名校学历,带领全家再上一个台阶。没想到童哲调转了车头。

张弓梅常后悔,当初应该多劝劝童哲,不要创什么业。她认为,以童哲的性格,要么做科研,要么就回高校当老师。“他跟别的孩子最不一样的地方,是他太单纯了,对于那个复杂的社会应付不了。”

上大学后,童哲每年回厦门,都要看望这个永远宽容并理解他的老师。2012年的一天,童哲兴致勃勃地踏入她家,讲出自己万门大学的宏伟计划,听完,张弓梅和她教经济学的教授先生都当即表达出深深的忧虑。

然而,在她发出劝阻后,童哲从此再没来看过她。

这所万门大学已经衰败。物业封锁了两层楼,只有装裱好的“教育兴国”的牌匾还挂在墙上。当年,肖林送出这个牌匾时,是祝福童哲做个百年的教育公司。

肖林向我们请求,如果再去公司,请帮他取下来那张纸,“很轻的”。

十几年的时间里,在全国百强名校厦门双十中学的一间教室,一名物理老师不厌其烦地向学生重复着同一个故事。他曾经有一个天才学生,因为痴迷物理,暑假里买了不少包子,吃住在万石植物园的凉亭里,废寝忘食地做题。

他就是那位把童哲赶出物理教室的老师,过去的恩怨早就一笔勾销。他曾对媒体讲起童哲对物理近乎夸张的狂热,再没有这么好的学生了。

他的年轻学生有些嗤之以鼻,这确实很难让人相信——当我们在4月来到厦门,几分钟内就在阴翳的植物园叮出一身蚊子包。在那干了数十年的保安笑着说,他不相信这个故事。

传奇故事总在上演,对于学霸天才来说,传奇不是攻关科研难题,就是开辟商业天地,这是世俗赋予他们的使命。但是在时代急速变化的时候,更早成功的那些人,却常常难以做出适应性的调整,他们总倾向于相信,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成功可以重演。

童哲的事情在当年北京高校的政治经济圈引起了轰动,昔日激进的自由派知识青年步入中年,许多人开始反思童哲的失败路径。

“我们把时代的红利,无论是融资,还是当年自媒体的红利、股市的红利,当作自己的能力,这是最大的问题。”作为与童哲同期走红的公知,张瑞同样出身名校,曾经在创业潮时获得融资,又草草落幕。他也总想干一番大事,但最终认清现实,及时做出取舍,现在,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进入中年,他偶尔失落,虽然物质丰裕,他却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他认为,童哲所显现的,是在名利与情怀中反复摇摆的精英的一种抉择。“实际上,我们就是那种天赋不够又心气很高的人,在我们这群精致利己的,同时又希望有所成就的人里,有九成人最后會被干掉,他们就像童哲一样,选错了路径。”

在许铁看来,他们80后这代人算是赶上了一个辉煌的时代,轰轰烈烈的互联网大潮、人工智能大潮、创业大潮,但也赶上了这种秩序逐步走向衰落。“我们是如此习惯于进步,以至于习以为常,但是在人类历史的潮流中,进步从来不是常态,而是某个偶然瞬间的突变,正如寒武纪大爆发产生了大部分生物物种。但是唯有一点我相信的是,改变和创造历史的总是那人群里万分之一不知满足,有着最激进的野心、最旺盛的好奇心的个体。”

这几句话,是他对童哲这个挚友最后的一点温情。在此之后,他对我们表示,他再也不想提起这个人了。

对另一些人来说置身事外很难。员工李昂最近去重庆查看自己代持的房子,发现已经被租给某餐饮店做员工宿舍,而房租早提前以年付的方式,进了童哲的账户。

而他的几个同样代持的同事则相继收到律师函,银行限他们于5月6日之前,提前还清房屋所余全部贷款。

他担心的是那张薄薄的信封什么时候会寄到自己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