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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莉佳(中篇小说)

2022-06-29吕阳明

滇池 2022年7期
关键词:科夫卢布克拉

吕阳明

我在俄罗斯赤塔市教堂前的小广场上看见叶夫高尼时,他还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一手拖着一只方头方脑的破旧高柄铜撮子,一手拎着一把粗壮墩实的扫帚,步履蹒跚地走着,把地上的垃圾扫到撮子里去。几只鸽子在他的周围蹦蹦跳跳,咕咕地叫着。教堂的门紧闭着,我几年前进去过,记得里面的墙用白灰粉刷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成排成排的银色蜡烛钎,上面插着白色的蜡烛,横式凹壁内悬挂着巨幅耶稣受难像,钟樓里是一口铜钟,钟声响起声,做礼拜的人们络绎而来,其余的都记不清了。

我站在那里正想张嘴喊他的名字,猛然看见立在教堂门前小花坛边上一块小木头牌子,上面用粉笔写着两个汉字“闭嘴”。显然这是俄罗斯老头写给那些在教堂门口喧哗吵闹的中国人的。那歪歪扭扭的笔迹,劈腿拉胯的,看着好像有些眼熟。我往前走了走,轻声喊,叶夫高尼。他抬起头看见我,愣了一下。我也愣了一下,没想到几年不见,这个俄罗斯老头儿明显见老,脸上的皱纹像乌拉尔山脉一般纵横交错,下巴上的肉松弛着耷拉下来,先前那一双蓝色的眼睛也浑浊了,像被搅动了淤泥的湖水,他的腰明显直不起来了,却还是倔强地挺拔着,破旧的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上赫然挂着几枚苏联时代的勋章。我以为他肯定认不出我了,礼貌地向他问好,心里说,原来不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衰老往往是几年的事。我正想自我介绍一下,老头却咧开豁了牙的嘴笑了,说,中国杨长官,你怎么在这儿。我说,很高兴你还记得我,我现在不是长官了,我现在是杨经理了。满洲里金色陆桥商贸有限责任公司的总经理,怎么样,变化大吧。我的手下意识地伸向夹包里的名片盒了,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老头儿把我的西装革履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屑一顾地说,哦,是变化很大,不过,有这个国家变化大吗,这个国家就葬送在克拉奇科夫这些人手里。

我心中暗暗叫苦,我的公文包里揣着好几张克拉奇科夫给我的邀请函,这个几年前还是苏联赤塔州第一副书记的俄罗斯人,现在是我的贸易伙伴,金色陆桥贸易公司的生意,都要仰仗他呢,我已经在赤塔市尘土飞扬的街巷转了两天了,也没找到他那家所谓奥莉佳贸易公司的地址,我见到叶夫高尼老头,就是想问路的。州政府大楼里自然是没有了,楼顶上那鲜红的镰刀斧头标志早已不见了踪影,换成了在春寒料峭中飘扬的俄罗斯三色旗。他曾经居住的那座别墅我也去了,装饰得更加富丽堂皇了,几只高大的德国黑背大狼狗老远向我狂叫,告诉我别墅早已换了主人,据说是住了一位有莫斯科背景的石油新贵了。

我灵机一动,问叶夫高尼,克拉奇科夫那个混蛋如今在哪儿?我正要找他算账呢。老头看了看我,说,那个混蛋在他女儿奥莉佳那里,你快去吧,估计这会儿他还没醒酒呢,你可以把他从臭烘烘的被窝里揪出来,把他踩到土里去。我说,好的,我这就去。叶夫高尼老头指着那两个汉字对我说,欢迎来到俄罗斯,你看看你写的字还在这里呢。我愣了一下,忽然想了起来,这是几年前克拉奇科夫陪我来教堂广场散步,老头问我,中国“请保持安静”怎么写,我就在一张烟盒纸上写了“闭嘴”两个字,没想到老头把它们描到木牌子上去了,我说看着那两个字感觉在哪儿见过呢。

这是一九九三年的春夏之交。国境线的这边,前苏联解体的余波未息,或者说刚刚开始席卷到远东西伯利亚地区,赤塔这个州府所在地城市也是一片萧瑟。很多苏联时代的工厂都倒闭了。与此恰恰相反,在国境线的那边,我的家乡中国满洲里,边境贸易的大潮却如山呼海啸,烈火烹油一般红火起来。满洲里被国家批准为首批沿边进一步对外开放城市之一,似乎是一夜之间,在满洲里人人都成了生意人,每个人手里都有无数的俄罗斯原木、化肥、废钢铁,每个人都被经济大潮冲昏了头脑,各行各业都做贸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市政府的各委办局都纷纷办贸易公司“下海”捞钱。市外经贸委发的工作简报上说,最多时一个上午就批准注册了六十四家贸易公司。那真不是一个雨后春笋能形容得了的。我那时在市经济局工作,懂俄语,跟着市委政府的各种经贸考察团去过无数次前苏联,和前苏联赤塔州主管经贸的各级领导都认识,年龄三十七八岁,正是所谓年富力强的时候。局长找我谈话,说局里要拿出三十万人民币成立个贸易公司,让我当总经理,把我激动得不行不行的。那时满洲里几乎每天都流传着财富的神话,小到有用一箱子“大大”泡泡糖换几件俄罗斯呢子大衣的,大到用五百车皮罐头换回来四架图-154飞机的,刺激得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一般。

市外办副主任是我大学校友,听说我要“下海”极力劝阻,说让我去外办,外办正缺少我这样的人才,去了就能提科长,要知道有多少人在政府机关干了一辈子,到了退休还是科员啊。我把牙一咬,说,谢谢师兄了,人生能有几回搏,我还是去当总经理吧。师兄惋惜地望着我,说,你可想好了,你可是在市长那儿都挂号的人才啊,还是来外办吧,这外贸看着红火,谁知道以后啥样。我说,不考虑了,我今年都虚岁三十八了。师兄迷惑地望着我,说,三十八怎么了?我说,岳飞三十八岁时都死在风波亭了,李自成三十八岁都战死九宫山了,郑成功三十八岁都收复了台湾了,咱也不能一辈子在机关里干熬吧。师兄望着我笑了,说,没想到你不止俄语学得好,历史也学的不错啊。

这样我就摇身一变,从市经济局的小科员变成了满洲里金色陆桥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了。那时候满洲里满街都是总经理,比城外草原上的兔子还多。据说秋林公司楼顶的一幅大广告牌子被风刮倒,砸伤了好几个总经理,尽管如此,被人家喊做总经理,感觉还是蛮不错的。

告别了叶夫高尼老头儿,我回到住地。这是我们在赤塔市租的一处民宅,还有一个不大的院子,两室一厅,地上铺着厚实的木地板,还算宽敞,办公和起居都有了。老周和小甄正歪坐在沙发上此起彼伏地打哈欠,加上我,就是我们金色陆桥商贸公司的全部成员了。老周是个大块头儿,浓眉大眼的山东汉子,从煤矿车队内退下来的,在公司是主管业务的经理兼司机,小甄是从呼伦湖渔业公司跳槽来的年轻人,瘦高个子,架着一副高度近视镜,总是弓着腰像只大虾米,做财务经理兼打杂。虽然只有三个人,但是比只有一个人的那些皮包公司正规多了。我说我打听到了克拉奇科夫了,我们一起去找。一老一少两男人,眼睛都亮了,也不打哈欠了,齐声问我,在哪儿?我说,在他女儿家,他那家奥莉佳公司就是以他女儿名字命名的,奥莉佳可是个美女。老周和小甄的眼睛就更亮了。

我第一次见到奥莉佳,大约是在四五年前吧,一九八八年还是一九八九年记不清了。我跟随满洲里市政府考察团出访苏联,到了红石、博尔贾、希洛克、阿金斯克等赤塔州的市区。那时我们和苏联刚刚恢复外交关系,所到之处都受到热烈欢迎,印象最深的是去参观赤塔钢铁厂。厂方在雄伟高大的工厂大门口安排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上学时我的俄语老师讲过,给重要的客人献上面包和盐是一种隆重古老的俄罗斯欢迎仪式,俄罗斯有諺语说,“面包是生命之杖”,中世纪的俄罗斯,盐非常昂贵,不是一般人家能买得起的,这样面包和盐就成了富足和健康的象征。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传统的仪式,伴随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熟悉的乐曲,几对俄罗斯青年男女跳起欢快的民族舞蹈,一位身穿鲜艳民族服装的俄罗斯姑娘缓缓走过来,用一条洁白的餐巾为我们捧上一大块圆面包,上面放着一瓶盐,我们每人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面包,蘸着盐吃掉。姑娘显然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重大的仪式,还显得有些腼腆害羞,一双海蓝色的大眼睛漾动着水样的光芒,她一直抿着嘴,这让她的美丽忧郁迷人。看得我如痴如醉,一走神差点翻译错了。陪同我们参观的克拉奇科夫第一书记骄傲地向我们介绍说,那是他的宝贝女儿奥莉佳。

我们很快就在离赤塔火车站不远的街道上找到奥莉佳的家,是一处很老旧的俄式石头房子,敦实的地基足有一米多高,土黄色的墙皮有几处脱落了,窗子又高又窄深陷在厚实的墙壁里面,木头房檐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奥莉佳正站在院子里的秋千架旁边,一身黑色的裙装,高大的秋千架上爬满了列巴花。我用俄语向她问好,她扭过头来,一头麦黄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背上,白净的脸上满是忧郁的神色,低垂着眼睑似乎没有睡好,这让她看起来更是显得忧郁了。几年不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了我,蓝色的大眼睛亮了起来,嘴角上方那颗美人痣好看地动了一下,杨,怎么是你,你是来访问的吗?我说,是啊。她疑惑地说,可是我的父亲已经不是第一副书记了。我说,我现在也不是代表官方了,我是商贸公司的经理了,我和你父亲现在是贸易伙伴了。我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名片印刷考究,上面有中俄英三种文字呢,我可是不远千里托人在哈尔滨印的呢。奥莉佳双手接过名片,认真地看了看,说,可是我的父亲除了喝伏特加和当第一副书记,什么也干不成,如今第一副书记也不用当了,只剩下喝伏特加了。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父亲当第一书记那么多年,手里的资源太多了,如今不当书记了,不是正好做生意吗,他跟我说他的奥莉佳公司和很多中国的公司做生意呢。奥莉佳似乎苦笑了一下,摊了摊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们进了房间,还真让叶夫高尼说对了。房子里像普通俄罗斯人家一样干净整洁,墙角挂着圣像,只是飘荡着一股宿醉未醒的酒臭味。克拉奇科夫睡眼惺忪地从里间屋子里迎出来,几年不见,按中国人说法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可他还是那副第一书记的官僚派头,穿着当初接待外宾的那件米色西服上衣,挺着大肚子,张开两只毛茸茸的熊掌一般的大手和我拥抱,再握住我的手上下晃个不停,就好像周围有无数的拍照记者一样。他比我高出半头,我感觉他的大鼻子都要蹭到我的头顶上了。我说,老朋友,你还好吧。我本以为他会很伤感,不料,他哈哈大笑,说,没耽误我喝伏特加。我愣了一下,接不上话了。他依旧喋喋不休,苏联没了,该死的禁酒令也没了,我可以敞开喝伏特加了,我要把少喝的那些补回来。我把老周和小甄介绍给他,他眯缝着眼睛,带搭不理和他们打了招呼。这时又从里屋出来一个穿着一件中国产的花格子衬衫的大胡子俄罗斯男人,用还算流利的汉语和我们打招呼。克拉奇科夫对我说,这是维克多,奥莉佳的丈夫,哦,对了,你上次来时他们还没有结婚。维克多在中国留学回来,现在有十几家你们中国的公司聘他做翻译。哦,你不需要,你自己就是翻译。

这时奥莉佳端来了一盘子酸黄瓜,几片黑面包,还有一大块腌制的生猪肉,克拉奇科夫兴致勃勃地喊着,来啊,我们喝上几杯。维克多马上从酒柜里取出来两瓶子伏特加,我发现他握酒瓶子的手在不停地发抖。他的眼圈发黑,哆哆嗦嗦地打开瓶盖,咕嘟咕嘟倒了大半杯,自己先端起来一饮而进,抹了抹胡须上的酒,很陶醉的样子,手也不哆嗦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了血色和笑容。用汉语问我们从哪里来,我说从国境线对面来,满洲里。维克多自豪地说,我在上海留学。我说,那是一个好地方。他用餐刀切下一大片白花花的生猪肉,夹在两片面包之间,咔嚓咔嚓咬了两口。我用余光看见老周恶心得直咧嘴。维克多吃了几口,心情似乎更好了,他说,我在你们中国一直没搞懂一个问题。我说,什么问题,你说。他调皮地眨了眨褐色的眼睛,说,你们中国人哪儿来的钱盖那么高的大楼。我们都笑了起来,我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冰凉的伏特加似乎一入口就燃烧起来,一条火线一般直奔丹田去了。

奥莉佳坐在旁边安静地听我们聊天,后来她礼貌地跟我们打招呼,说要去上班了。我问,你工作的钢铁厂现在效益怎样了。奥莉佳愣了一下,蓝眼睛上蒙了一层忧伤的水雾,她幽怨地望我一眼,又望了望她的父亲,低声说,你还记得那个工厂,谢谢,它两年前就倒闭了,所有的机器设备都被我父亲当做废铁卖给你们中国人了。我吃了一惊,想起当初我陪市领导参观赤塔钢铁厂时,厂门口那热烈的情景,没想到这么快就倒闭了。奥莉佳说,如今那里连厂房都没有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一样。我说,哦,对不起。奥莉佳笑了笑,没什么,我刚刚在银行找了份临时的工作,我得去上班了,祝你们愉快。奥莉佳出了房门,匆匆地走了。

几杯伏特加下肚,场面更加热烈了,开始是握手碰杯喝,不久就勾肩搭背地喝,最后是搂脖抱腰地喝。我一遍又一遍地跟老周和小甄讲前些年,我随满洲里政府经贸代表团来赤塔的情形,当时接待我们的就是克拉奇科夫,我们给两国的企业牵线谈成了好多贸易,有用12马力拖拉机易货原木的,记得当时讨价还价,谈判的结果是一台小拖拉机换32径的原木40立方米。还用服装易货化肥,用圆葱白菜易货废钢铁,我讲得兴致勃勃,就好像那些生意都是我谈成的似的。听得老周和小甄对我们肃然起敬起来,其实我那时不过是个俄语翻译而已,穿着西服人模狗样地跟着市委政府的各类考察团在俄罗斯远东四处访问。

我对克拉奇科夫说,老朋友,我现在是总经理了,你可要帮忙啊,过去咱是给国家工作的,现在可是要给自己做了啊。克拉奇科夫说,你早两年来就好了,赤塔市那些破产企业设备都被我卖光了,不瞒你说,我们的军队把塔克炮塔卸下来就卖给我,我就直接开到你们满洲里卖掉了。我心里隐隐有些遗憾,嘴上说,俄罗斯是真正的地大物博,遍地商机,我们有的是生意可做。克拉奇科夫说,那是当然,我也正着急和你们中国人做生意呢,我这几年挣的钱都换成酒喝了,得赶紧喝啊,卢布贬值太快了,兜里的钱今天还能买一瓶伏特加,明天就说不定了,我们都得找挣钱的门路了。维克多喝得东倒西歪的,用跑调的中文不住地喊着,做生意的中国人越多越好啊,他们会来找我当翻译的。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都喝多了,我有些断片了,怎么散的场,怎么走回的住地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老周不住地念叨,这酒不上头,上腿啊,上腿啊。小甄说,杨总,那个奥莉佳长得可真好看,她的脸,白得发光啊,我看见你总是偷看她。我说,不许瞎说……大实话啊,哪个男人见了美女不多瞅一眼啊。

第二天早晨,我爬起来散步,感觉头还是晕晕的。我们住地离教堂不远,走了不长时间就到了教堂门前,又遇见了叶夫高尼老头。教堂门前的小广场不知什么时候起成了中国倒爷们集散货物的地方。清晨在这里打包出发过海关回中国,扔了一地的废包装纸盒和塑料绳子。叶夫高尼老正一边蹒跚着清理垃圾一边不住地骂着,猪,猪……我走过去用俄语问,你在说什么呢?老头抬头看见我,不好意思骂了。满是皱纹的手拄着长柄扫帚问我,你找到卡拉奇科夫那个混蛋了吗?我笑着说,找到了,你说得很对,他正在家醒酒呢。叶夫高尼提高嗓门嚷道,那个混蛋,大骗子,这个国家就毁在他这样的人……声音却忽然变小了,不说了,瞪着一双浑浊的蓝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我很奇怪,回头一看,原来是奥莉佳正向我们走过来,她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紧身运动上衣,脚上一双中国产的假耐克运动鞋,正在慢跑。她看见我们停下来,先是礼貌地跟叶夫高尼打招呼,再向我问好。我说,早上好,你父亲还好吧,他昨天把我喝多了。奥莉佳笑着说,他和维克多都在休克呢。我一愣,俄语休克虽然是比较生僻的一个词,但我还是听懂了,因为那个时代它成了那个国家政治生活中经常出现的一个词。奥莉佳说,现在就是这样,这个国家处于休克状态,这个国家的男人和女人也都在伏特加中休克着呢,毕竟酒醉时要比清醒时感觉要好些。我们都笑了起来。正说着,好像是为了证明奥莉佳所言不虚,两个醉醺醺的俄罗斯男人摇摇晃晃从教堂前面走过,他们的大鼻子都红红的,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我们望着两个酒鬼里倒歪斜渐渐远去的身影,奥莉佳说,这个城市里大概只有叶夫高尼先生是个清醒者。叶夫高尼老头儿有点腼腆地笑了,老脸上甚至泛起了孩子般羞涩的红晕,说,那是因为我穷得买不起伏特加。老人的幽默又把我们逗乐了。奥莉佳跟我们挥了挥手,继续沿着街道慢跑。我看着她丰腴的臀部在牛仔裤里一扭一扭的,充满了性感和张力,“嘿,不要看了,已经跑远了”,是叶夫高尼老头儿的声音,我把目光拉回来,冲老头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回住地了。

之后的几天,克拉奇科夫就领着我们考察项目,一开始是维克多开着一辆嘎斯69吉普车,没过两天维克多不见了,说是被几家黑龙江的中国公司拉去做翻译了。老周就接着开我们那辆排气筒直晃的伏尔加汽车,我们跑遍了赤塔州的田野和森林,克拉奇科夫一路上指着那大片的田野和农庄,一会儿说这块土地是他的,一会儿又说那块土地也是他的。小甄说,克拉奇科夫同志,我们合作个劳务输出项目怎么样?我们从中国组织人来给你种地,种土豆、圆葱这些你们没有的蔬菜。克拉奇科夫的酒泡眼亮了一下,嘴里喊着,当然可以了,用你们中国人说的,双赢。小甄热切地望着我,为自己能想出这么个点子激动不已。说实在的这是个好思路,可是投资时间长,还要在国内组织务工人员,见效慢,在那如烈火烹油的商贸时代,谁有这份耐心呢。我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可是今年已经错过了播种的季节了,等明后年吧,等我们的金色陆桥公司更加壮大起来了,小甄你就做这块业务的项目经理。小甄信以为真,激动得有些结巴了,杨……杨总,咱就这么定了!我说,好好好。心里说,明后年还不知什么奶奶样呢。小甄说,过一阵子我回家就张罗,满洲里很多企业职工正待岗分流呢,人好找。我说,好的。心里说,满洲里满街头四处都是忽悠做外贸的人,多你一个也没什么。

三年多没来赤塔州,如今属于独联体的赤塔变化太大了,社会的动荡让这座俄罗斯远东有着百年历史的城市明显衰败下去,街道两边的楼房都灰头土脸的,街上尘土飞扬,很多路段都损坏得坑坑洼洼的,也没人管,前些年我跟随经贸代表团考察过的那些钢铁厂、汽车厂,包括和中方合资的那座建了一半的编织袋厂都倒闭了。厂房里空荡荡的,所有的机器设备都被当做废钢铁卖给了中国人,满洲里口岸进口的一车车废钢铁就是这么来的。说是废钢,其实很多都是完好的设备,甚至还有被故意一截两段的钢轨。厂院里垃圾遍地,荒草丛生,野兔,刺猬狼奔豕突,有的厂子连厂房都没有了。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几年前奥莉佳俊美的面容,手里托着面包和盐,如今那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在记忆力忽然模糊了,被忧伤绝望取代了,我心里某个地方禁不住抽搐了一下,长长叹了一口气。克拉奇科夫却照样谈笑风生,他挥舞着胖手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与中国公司的废钢铁生意挣了上千万卢布,接着就破口大骂政府使劲印钱,卢布飞速贬值,他气愤地说,早知如此,我就把那几千万卢布全换成伏特加了。

我没有心思听克拉奇科夫唠叨,我得寻找商机挣钱,我问克拉奇科夫,你有林场吗,我们公司想进口原木,要好的,最小40径的。他说,有,有,有,明天我领你们去看。我又问,你有木材出口许可吗?他说,这个你不用管,我保证你能把木材运到中国不就行了吗。当时苏联虽然解体了,但独联体的环保传统没变,木材的采伐和出口都是有严格限制的。

没过几天克拉奇科夫就领我们去他的林场了,距离赤塔市区一百多公里。赤塔是最不缺木材的,出了赤塔市区就是浩瀚无边的西伯利亞原始森林。我们去的那家林场规模不大,工人不多,个个都无精打采的,懒洋洋的样子,堆在伐木场的原木却很多,东一堆西一堆的,都是上好的木材,树干笔直,大小头径几乎一样粗细。克拉奇科夫指着那一堆堆的原木对我说,看见没有,这就是我的林场,我的木头。他边说边走过去冲那些伐木工人喊着什么。那些伐木工人果然都毕恭毕敬地和他打着招呼,手里的动作也快了起来。克拉奇科夫转过身对我们无奈地摊摊手,说,你看看,就是这样,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这些人总是“磨洋工”。我们都笑了起来。

从林场出来,克拉奇科夫看起来心情不错,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家喝茶,说已经让奥莉佳准备了。俄罗斯人要是说请你喝茶,其实就是喝伏特加。主人心情不错,客人也不想扫兴,我就同意了。到了克拉奇科夫家时,奥莉佳已经把黑面包、酸黄瓜摆在桌子上了,还给我们做了乌克兰红菜汤。我热情地邀请说,奥莉佳,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吧。没想到她爽快地答应了。克拉奇科夫望了望女儿,说,要是她妈妈能活到现在就好了。奥莉佳说,妈妈去世得早也许不是坏事。我和克拉奇科夫都迷惑地望着奥莉佳。奥莉佳将手中的酒杯举了举说,她要是活到现在,看见她的工厂都倒闭了,会伤心死的。克拉奇科夫耸了耸肩,撇了撇嘴。奥莉佳眼圈有些发红,说,我妈妈是工程师,她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献给那座工厂了。克拉奇科夫无奈地摆了摆手,拨浪鼓一般晃了晃大脑袋,说,喝酒,喝酒。我也说,喝酒,喝酒……

那顿酒从下午一直喝到半夜。老周和小甄都喝多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只有我还勉强支撑着。克拉奇科夫醉醺醺地唱起了冰雪中的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马车,唱得还挺苍凉的,只可惜没唱几句也趴在桌上睡着了,只有我和奥莉佳还在喝,边喝酒边大声说笑。我给奥莉佳讲中国有个诗人喝酒诗百篇,最后喝多了酒跳进湖里捞月亮去了。奥莉佳笑了,说,那不算什么,酒对于俄罗斯,可不仅仅是文学和诗歌,可以说,没有酒,我们俄罗斯人就打不过拿破仑和希特勒,我们可以不喝茶,可以不抽烟,甚至可以不吃面包,但一定不能不喝酒,遇到节日或者开心的事,我们喝酒,遇到痛苦的时候,我们也喝酒,几百年了,我们的政府多次禁酒,可是我们还是喝得兴致勃勃。我大着舌头说,奥莉佳,你更像一个哲学家。奥莉佳脸上泛起了红晕。我醉眼惺忪地望着她,感觉她天使一般迷人。她凑近我,一双蓝色的眼睛因为喝了酒显得湿漉漉的,她说,你刚才说酒在你们中国是什么来着,哦,对,文化,可是你知道在我们俄罗斯,酒是什么嗎?我晃了晃脑袋,说,不知道……也是文化?奥莉佳举起杯和我碰了一下,我坚持着举杯一饮而尽,奥莉佳说,不,不是文化,是命。我吓了一跳,想站起来说些什么,腿软的站不起来,一头栽到桌子上睡着了。

此后接连几天不见克拉奇科夫的影子。忽然有一天早晨,奥莉佳来找我,我前一晚和老周小甄喝酒,一定是满屋子酒臭,奥莉佳微微皱了下眉头,看了看我们一桌子的杯盘狼藉和凌乱的房间,禁不住笑了起来,小甄年轻人更懒,正光着膀子洗漱,此刻正慌忙地找他那件大背心往身上套,奥莉佳也不回避,捂着嘴笑。她说,我父亲派我来的,他让我正式通知满洲里金色陆桥公司的杨总经理……她的语气那么正式夸张,把我弄糊涂了,着急地问,到底什么事?奥莉佳说,明天上午九点正式开会谈判,地点在州政府大楼的小会议室。

我吃了一惊,问,谈判,谈判什么?奥莉佳说,谈木材生意啊。我说,去州政府会议室?奥莉佳终于忍不住笑了,她说,你们可一定要去,我父亲拿出几瓶上好的伏特加,向政府的小官员借用那个会议室一个上午。明天的谈判公司高管除了维克多都会参加。我说,好的,我们一定准时参加。奥莉佳望了望桌子上我们喝剩下的半瓶玉泉白酒,说,维克多最喜欢喝中国的高度白酒了,哪天你请我喝酒吧。我说,好的。奥莉佳冲我笑了笑,低着头忧郁地走了。

我们提前十分钟赶到赤塔州政府大楼时,奥莉佳正在楼门口的台阶上迎接我们,她穿了一身职业裙装,光彩照人,麦色的头发梳理得精致典雅,像跨国公司的高级白领一般,姿态优雅地把我们指引到二楼一间不大的会议室。克拉奇科夫西装革履,打着鲜艳的领带,头发油光锃亮梳在脑后,看起来比当前苏联赤塔州第一书记时还有派头,他摇晃着身子站起来热烈而不失矜持地和我握手,再向我介绍奥莉佳商贸公司参加谈判的两名高级职员。一胖一瘦两名俄罗斯女士,礼貌地和我们握手问候,一脸职业性的友好笑容。他们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一面,另一面显然是留给我们的,桌上摆好了记录本、铅笔、咕嘎水,还有中俄两国的国旗。我有点头晕,感觉自己又跟随政府代表团来访问似的,有一种时空错位的感觉,好在比这样大的场面我也见识多了,也很享受这样的会议氛围。在经济局工作这些年,开的会不计其数了,我自动自觉地在领导应坐的位置坐了下来,心中甚至涌起了一种久违的优越感。

克拉奇科夫打开了文件夹,煞有介事地将他的奥莉佳贸易公司介绍了一番,他说奥莉佳是他的女儿的名字,也是西伯利亚森林之神的名字。奥莉佳在赤塔还有一个美丽的寓言故事,据说比伊索寓言还要早,哦,我扯远了,回归正题,奥莉佳公司在赤塔甚至在西伯利亚都是出名的贸易公司,中国北方各省的大外贸公司都与奥莉佳公司做过贸易,公司业绩辉煌。奥莉佳做翻译,把克拉奇科夫的话翻译成中文,她皱着眉头,一副很痛苦的样子,断断续续地翻译,虽然没有维克多翻译得好,大概意思还对。我没想到克拉奇科夫搞了这么个正式的谈判,事先根本没准备发言提纲,好在跟着各级领导开会出访,还要把领导讲话翻译过去,也是个学习积累的过程,虽没吃过猪肉,但天天看见猪跑,我也简单介绍了公司的情况和主要成员,也把公司业绩吹嘘一番,并对与俄公司贸易合作前景充满希望,我们没有俄语翻译,我就郑重其事先用中文说,再把同样的话用俄语说一遍。

克拉奇科夫似乎对我的发言很赞同,不住地微微点头,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然后,他放下笔,郑重其事地说,好,现在,我们赤塔州奥莉佳公司与中国满洲里金色陆桥公司就木材贸易开始谈判。他停顿了一下,面色凝重做思考状,喝了口水,干咳了两声,接着说,经过充分的市场调研,奥莉佳公司愿意以每立方米人民币95元的价格与金色陆桥公司做木材贸易,不知贵方有何意见。我一下子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时在满洲里交易的木材价格,即便是质量一般的樟子松,最低也要每立方米三百多元人民币呢,按这价格我们可要挣大发了。奥莉佳又用汉语翻译过来,的确是每立方米人民币95元。我感到老周和小甄都惊喜地望了我一眼。我望着克拉奇科夫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克拉奇科夫绅士地冲我伸出一只手,说,按照谈判规则,贵方可以讨价还价的。我醒过神来,使劲咽了一口吐沫,干咳两声,板起脸来说,我们金色陆桥公司综合各方面因素考虑,觉得以每立方米80元人民币交易,更符合我们双方长远利益。我用俄语说完,克拉奇科夫不动声色,我用汉语说完,看见老周和小甄开始直擦额头上的汗。克拉奇科夫说,这样吧,每立方米85元人民币,第一次我们先签400立方米的木材,按结算日的比价,以卢布结算。我说,好的,可是,贵公司能保证这些木材取得出口配额,顺利出口到中国吗?克拉奇科夫说,这个请贵公司放心,我以我的个人名誉担保,没问题。他似乎看出我们心有顾虑,脸红了一下,随后镇定下来,说,这样吧,每次交易时你们先付一半的货款,无论走公路还是铁路,我们负责联系,等木材进了你们的满洲里口岸,再付另一半。不过,在合同签署后一个月内你们要付给我三百万卢布的订金。那时候卢布已经跌得一美元可兑换近两千多卢布,三百多万卢布不过是不到两万元人民币。我爽快地答应了。

克拉奇科夫很高兴,他兴致勃勃地说,谈判顺利,我们可以正式签订合同了,说着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份俄文合同递给我。我说,我们有中文俄文对照的合同,把我们谈好的内容加进去就行了。克拉奇科夫说,哈拉少,哈拉少(好,好)。我赶紧让老周开车回住地把合同和合同专用章拿来,出来时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签合同,什么也没带就来了,让我心里直懊悔。好在老周很快就回来了,我们字斟句酌地将合同条款用中俄两种文字写好,一式三份,我和克拉奇科夫双方签字盖章后互换合同,之后我们紧紧地握手,双方公司的员工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克拉奇科夫提议说,我们喝一杯,俄罗斯胖职员手里变戏法一般多了一瓶伏特加,旁边茶水柜里有高腳杯,我们每人倒了半杯伏特加,互相举杯致意,一饮而尽。人们都兴高采烈,唯独奥莉佳仍就一脸忧郁的神色。

那天晚上回到住地,我们三人激动得几乎彻夜难眠,金色陆桥公司谈成了一笔大买卖,真太让人激动了。第二天,我留下小甄在俄罗斯,让老周开车拉我回满洲里,人逢喜事精神爽,赤塔到俄罗斯后贝加尔公路口岸那500多公里颠簸的公路,也不觉得那么漫长了,过海关也极其顺利。踏上祖国的土地,家都顾不得回,直奔满洲里市政府大楼,经济局领导详细看了合同,又听了我们的汇报,都很振奋。局长说,小杨啊,我看这事靠谱,当然了,也要胆大心细,好好运作,这半年来我们和俄罗斯的贸易整体来讲不太好啊,满洲里上百家公司在俄罗斯远东跑贸易,又开洽谈会又招商引资的,到如今还没有一次像样的过货呢,“合同一大摞,就是不过货”,我说,我争取实现对俄贸易的突破。局长说,别跟我唱那高调,挣了钱才是王道,全局上下三十多口子的全年福利就看你的了。

因为要用现金交易,局长一声令下,局里能脱开岗位的和不能脱开岗位的人都去帮我们换卢布。三天的时间,通过各种渠道兑换了三千万卢布,结结实实地装满了两个红蓝格子的大编织袋,塞在伏尔加车的后备箱里,我这辈子还没拎过这么多现金,真是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啊,我们马不停蹄,兴高采烈地出了国门,提心吊胆地从后贝加尔回到赤塔,还好一路顺利,到了住地把两袋子卢布藏在床底下,感觉不放心,又拽出来,也没个更稳妥的地方,就再塞回床底下,外面摆一堆脏衣服臭袜子掩饰,心里才安稳了许多。我对老周和小甄说,从现在起,这个房间就不能离人了,最少得有一人留在房里。

我给克拉奇科夫打电话,没有人接。我让老周和小甄留在公司住地,我一个人沿着街道去奥莉佳家,小院子里静悄悄的,房门上挂着一把锁头。我心里很纳闷,人去哪儿了呢,我想起奥莉佳说她在银行工作,可是不知道是哪家银行,也不知道地址。我沿着街道慢慢地走,东张西望地在街道两边寻找“Банк”(银行)字样的牌匾,走着走着就又到了教堂附近,远远听见吵吵嚷嚷的声音,像是说中文,转过街角果然就看见一群中国倒爷正在教堂旁小广场上整理货物呢,包装拆下来扔了一地,一边还扯着嗓门用中国东北口音这嘎达那个啥地胡吹海聊。我懒得去听,可是马上听到他们说卢布贬值了,这让我心里直忽悠,本来卢布汇率已经稳定下来了,怎么说跌又跌了呢。我们公司的人民币可是都换成卢布了啊,该死的克拉奇科夫躲到哪里去了。我心里骂道,刚要离开,忽然听见一连声俄语骂着,中国人,猪,中国人,猪。叶夫高尼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只手仍旧拖着大铜撮子,一只手抡起长柄扫帚。几个中国人用俄语说,我们一会儿就收拾。叶夫高尼脸涨得通红,气愤地喊,你们什么时候收拾过?为首的一个中国男子用汉语骂,你个俄罗斯老灯泡子,少管闲事啊,再嘚瑟把你脑袋瓜子开瓢。叶夫高尼虽没听懂,但也被激怒了,抡起长柄大扫帚就打。那个东北倒爷猝不及防,背上、屁股上连挨了几下,左蹦右跳地躲闪,看俄罗斯老头儿那么大岁数了,也不敢动手,几个东北人只好背起又高又大的包四散跑了。

叶夫高尼老头儿坐在花坛上不住地喘息,像一个小风箱一般呼呼喘成一团,脸色涨得紫红。我走过去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看了我一眼,接了过去,拿在手里,不喝,还是一个劲喘。我说,您没事吧,需要帮助吗。老人不说话,孤独地坐在那里。他忽然对我说,今天早晨我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买面包,排到了才知道我的钱已经不够买面包了。这个国家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老军人的退休金已经不够他买面包了。说完,我看见混浊的眼泪在眼里打转。我一阵心酸,把手里拎的那兜子中国月饼、方便面、火腿肠都给了老头儿,老头儿推辞不要,我说,过一阵子我要过货没准要请您帮忙,就算是预支的报酬吧,老头儿这才收下了,看来是饿坏了,就坐在花坛上大口吃起了月饼,噎得直抻脖子。

那天我们刚吃完晚饭,有人敲门,老周嘟囔一句,不会是移民局的吧,我们三人就像玩木头人游戏那样开始一动不动也不出声。一直到门外有人用蹩脚的汉语喊,杨总经理在不在?我听出是奥莉佳,赶紧打开门。奥莉佳站在门外,一只手扶在门边的墙上,明显喝了酒,鼻子头红红的。我把她让进屋里来,我说,是克拉奇科夫先生让你来的吗?他去哪里了,我联系不上他了。老周和小甄也凑了过来,我们以为是生意上的事。奥莉佳摇了摇头,说,不是,接着望着我用汉语说,是我自己,我有话想对你说。我愣了一下,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请坐。老周和小甄对我说,杨总,你们聊啊,我俩出去透透气,这两天在这房子里憋坏了。我说,别往远走,注意安全啊。他们两人答应着,出了房门走了。

奥莉佳把紫色的风衣脱下来,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说,我想喝点酒,你能陪我喝吗?我说,那是我的荣幸,喝伏特加吗?她说,我想喝你们中国的酒,就是维克多喜欢喝的那种。我从茶柜下面掏出一瓶玉泉白酒,又去厨房开了一盒午餐肉罐头,拿来两根火腿肠,几根酸黄瓜,我把酒菜放在茶几上,拉过一把小凳子和她面对面坐下。我们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大概一时不适应中国的白酒,奥莉佳捂着嘴咳嗽了起来。她眯缝着蓝眼睛望着我,好像在琢磨一些话该不该说,我也不催她,抓起一根小乳瓜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她认真地看着我,说,刚才我在街上遇到叶夫高尼先生了,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跟我说你给了他很多食品,他这两天不用排长队买面包了,我才知道你回来了。我说,哦。奥莉佳说,你知道吗,他是我少年时代的偶像,那时候他来我们学校,讲和德国法西斯战斗的故事,我还给他献过鲜花呢。我说,是的,他是个让人尊敬的英雄。奥莉佳说,他还向我夸奖你,说你是个好人。我说,我只是个做生意的中国人而已。

奥莉佳沉默了半晌,说,其实……我跟你说,我父亲根本没有什么贸易公司。我望着她,没有说话。她接着说,和你们谈判的那两个公司职员,是我在钢铁厂工作时的同事,我父亲让我找的他们,你懂我的意思吗?我说,我懂。我真想告诉她,我的金色路桥公司也不像我说的那样有上百名员工,生意也没做到香港、台湾和日本,而是只有我们三个人,确切地说还一笔买卖也没做呢。她说,你不知道,我的父亲想钱都快想疯了,这些日子,他每天跑出去寻找货源,想和你们做生意,那个林场主是他的好朋友,答应把木材赊销给他,他再转手卖给你们,维克多说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做什么来着,去抓一只白色的狼。我说,那叫空手套白狼。奥莉佳笑了,说,对对,就是这句话。我说,这没什么,只要能把生意做成,其余的都是次要的,我们中国的领导人有句话,不论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奥莉佳笑起来,说,这句话维克多也说过,当然了,是在他清醒的时候。我问,维克多一直这么喜欢喝酒吗?奥莉佳说,他从中国留学回来,正赶上俄罗斯取消禁酒令,他就一头扎进酒瓶子里出不来了,本来他在钢铁厂当工程师,还没等钢铁厂倒闭,他就醉酒后把厂长的胳膊打折了,他被开除了,不过没什么可惜的,那座厂子跟着就倒闭了。维克多是个清醒的酒鬼,他总是为了俄罗斯的前途和命运忧心忡忡,看到你们中国的兴旺发展,让他更加痛苦。我说,他对你还好吧。奥莉佳苦笑了一下,说,他只对他自己好。不知不觉中,我们喝了大半瓶白酒,当她再次抓起酒瓶子要倒酒的时候,我把她的手按住了,我说,奥莉佳,不能再喝了,对身体不好。她听话地停了手,我却没有把手收回来,她的手温热柔软,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吧,我忽然感到一种冲动。拉着她的手臂一拽,奥莉佳呻吟了一声,倒在我的怀里了,我忘情地亲吻她玉雕一般的脖颈,她闭上眼睛,脸色绯红。突然,奥莉佳受了惊吓一般清醒过来,不住地摇着头,嘴里喊着,不不不。奥莉佳站起身来,摇晃了一下,说,对不起,我得走了。说完,连风衣都顾不上拿,就往门口走。我追到院子里,风一吹清醒了许多,我说,对不起,我喝多了。我把风衣给她披上,她低着头说了声谢谢,就急急地走了。我追出院门想送送她,又惦记床下那些卢布,走了几步又回来了。

第二天我接着给克拉奇科夫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我想起头一天傍晚的事情,心里隐约有些忐忑不安。我想去找奥莉佳,请求她的原谅,可是又没有勇气,都是酒精惹的祸,可是我又想,或许那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吧,不过是我做的一场梦吧,人的记忆真是擅长取舍剪辑的。我若无其事地来到奥莉佳的院门口,才发现院子的木栅栏门也上了锁,这可是从没有过的,往日里即便房子里没有人,院门也是开着的。克拉奇科夫音信全无,奥莉佳也不见了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有些惊慌失措,我被欺骗了吗?不会啊,克拉奇科夫一个戈比都没拿到呢,谈不上欺骗啊。父女两人去旅游了?也不像,克拉奇科夫正忙着和我们做生意呢,哪有心思去旅游啊。我接连两三天往奥莉佳家跑,每次都是院门紧锁着。我跑到教堂广场守株待兔等到了叶夫高尼,问他见到奥莉佳没有,老头儿说,我也好几天没见到了,克拉奇科夫那个混蛋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可是奥莉佳几天见不到心里还真是想念啊。

我讓老周和小甄分头找一些在赤塔做生意的中国人去打听消息,也是一无所获,在俄罗斯的中国人为了争抢客户都互相提防着,彼此都不来往联系。我们分析克拉奇科夫一定是被哪家做木材生意的中国公司给抢走了,这很简单,有人出了比我们高得多的价格。我们三个人越是胡思乱想就越是垂头丧气。

这天我们正在商量下一步怎么办,桌子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那时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我们都愣了一下,我冲过去一把抓起听筒,听筒里传来克拉奇科夫的声音。我激动得喊了起来,亲爱的克拉奇科夫同志,你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克拉奇科夫的声音沙哑疲惫,他告诉我他和奥莉佳刚刚从阿穆尔州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回来。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了?他说,维克多死了,他饮酒过度,猝死在俄罗斯海关进境大厅里。

我安排小甄看家,自己带了两罐子麦乳精,让老周开车去奥莉佳家里。克拉奇科夫显得有些疲惫,精神状态还不错。奥莉佳一身黑衣,俊俏的脸上有些苍白。我对奥莉佳说,我很难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奥莉佳凄楚地笑了一下,说,在一个总统都能在出国访问的专机上酩酊大醉的国家,这不算什么。奥莉佳这样说,好像需要安慰的人是我一样。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奥莉佳望了望窗外湛蓝的天空,那里正有几片苍老的浮云飘过,说,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我知道,愿他的灵魂安息。

按照中国人的礼节,我们闭口未谈生意上的事。克拉奇科夫是累坏了,从我认识他,还没见他这样疲惫不堪的样子,他不时叹一口气,用一种无奈的忧伤的眼神望着他的女儿。回到住地,我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们已经兑换了足够的卢布,随时可以按合同支付定金,开展贸易了。他说,好的,我正要去我的林场呢,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三天后吧,我们举行一个仪式,你们交定金,我发货。我说,好的,我恨不得马上把订金给你,因为卢布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贬值。克拉奇科夫笑了起来,说,放心吧,卢布已经跌到底了,我的大学同学,俄罗斯最优秀的经济学家,告诉我不会再跌了,你没看这几天还升值了吗。我学着俄罗斯人的习惯,说,愿上帝保佑吧。

克拉奇科夫和我约定交订金的时间是个周日的上午,地点是奥莉佳的客厅里。吸取上回的教训,这回我们三个人都西装革履的,我夹着公文包走在前面,里面装着合同和合同专用章,心想万一临时要补签合同也不一定。老周和小甄从伏尔加后备箱里抬出那一大袋子要交订金的卢布。我们仨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进了奥莉佳的院子,却发现只有克拉奇科夫一个人,穿着一件休闲的格子衬衫,坐在破沙发上等我们。他明显心情不错,红光满面的,站起来迎接我们,他说,奥莉佳去上班了,等一会忙完生意上的事,我请你们喝一杯,去赤塔最好的一家中餐馆,那里有用牛奶煮的饺子,美味极了。我们都很高兴,分头在沙发上坐下,东拉西扯聊了几句家常,我把那个大帆布兜子拽到克拉奇科夫面前,说,克拉奇科夫同志,这是按照合同约定的订金,请您点一下。他连声说,哈拉少,哈拉少,弯下腰来,正想打开帆布袋子的拉链时,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把身子重新靠回沙发里去,翘起二郎腿接起了电话,我听见听筒里传出一长串急促的俄语声,听不清楚。克拉奇科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像一块被速冻了的肉,随后脸就白了,他用俄语向对方确认,对方好像又说了一遍,还没等话筒里说完,克拉奇科夫扔下听筒,屁股底下像安了弹簧一般噌地跳了起来,连外衣都顾不上穿,撒腿跑出房子,出了院门没影了。老周和小甄面面相觑,着急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怎么忽然就跳起来跑了呢。我们三个人站在屋子里东张西望,我在心里嘀咕,莫非是奥莉佳出了什么意外吗,这样一想,我就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时间似乎都停止了,墙上那架憨头憨脑的挂钟“嗒嗒嗒”不紧不慢地响着。窗外是蓝得让人目眩的天空,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俄罗斯远东小城,像被遗弃在宇宙角落中一颗荒凉的小行星一般,亘古的荒凉与寂寥。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感觉两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克拉奇科夫急匆匆地回来了。二十多分钟没见,克拉奇科夫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酒泡眼闪着慌乱的光芒,面色灰白,神情茫然,花白的头发炸窝鸡一般,乱蓬蓬地支棱着,裤腿儿上,衬衫上满是尘土。他气喘吁吁地进了房门,瞪着肿眼泡望着我们,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得抽搐着。我问,克拉奇科夫同志,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克拉奇科夫喘了几口气,说,我的莫斯科的朋友——就是那个著名的经济学家——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从明天零时起,1992年以前版的卢布全都作废。我大吃一惊,问,您说什么?克拉奇科夫说,就是说从明天起,所有印着列宁头像的卢布就不能流通了,就是废纸了,你明白了吗?我望着他,目瞪口呆。他说,国家给了三天时间,可以去银行按1千元换1元的比例兑换,今天晚上电视新闻里就会通知的。我刚才跑回我自己的家,不瞒你们,那里藏着我当第一书记时积攒的一点私房钱,我把它们藏在了地板下面,全他妈的是要作废的。我们的生意停止了,我想你们也面临这样的危机。我急了,说,这批订金是你的了,我要求您按合同给我们木材。克拉奇科夫摊开两手说,这一兜子钱是你们拎来的,我还没有清点验收,就还是你们的,对吧,我的手还没摸它们一下呢,对吧。我们俩为了这兜子钱的归属吵了起来,老周和小甄听不懂,急得直冒汗,一个劲问我怎么回事,我镇定了一下情绪,把情况讲给两人听,两个人也是目瞪口呆,小甄大叫起来,这什么国家啊,钱说作废就作废了?老周着急地问,那咱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我说,做个屁啊,卢布都能一夜之间变成废纸了,我们那合同更是连擦屁股纸都不如。赶紧拿上钱回住地吧,看看咱们床底下那堆卢布有多少是要变成废纸的。

我们狼狈不堪地开车回住地,老周把那辆破伏尔加开得飞快,我说慢点慢点,可不能再节外生枝了。老周下意识踩了下刹车,忽然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老人横穿马路去追一顶破军帽,老周一个急刹停下来,差点撞上,吓得我心直跳。我仔细一看,是叶夫高尼,一脸怒气地站在车头前,我拉开车门下了车,他见是我,高兴起来,说,你的司机不好,警察会罚款的。老头子头上缠着纱布,样子有点滑稽,执着地还要去追那顶破帽子,我跑过去把那顶帽子捡起来,那是一顶红军时代的布琼尼军帽,帽顶上绣着一颗大大的红五星,已经破旧褪色了。他把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看起来很像《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封面上的保尔·柯察金。当然了,我顾不上这些,我说,你跟我走,帮我干活,我管饭,给你报酬好不好。他说,好。我喊,快上车。他说,我的扫帚和撮子。我说,去他的破撮子吧,我给你钱再买。他说,那不行,我不去了。我说,我的活祖宗啊。老周气喘吁吁跑到教堂广场,把那铜撮子和破笤帚拎过来塞进后备箱里,叶夫高尼这才上了车。回到住地,我们连西服都顾不上换下来了,把藏在床下那兩大包卢布都拽出来,哗啦哗啦地倒在地板上,花花绿绿各种面额的三千多万卢布啊,散发着臭哄哄的气味,在地板上堆得小山一般,哪年版的都有。我说,兄弟们,时间就是金钱啊,人家深圳特区人说得太有道理了,今天一宿咱们别睡啊,认识列宁吧?老周哭丧着脸说,那谁不认识啊,马恩列斯,我家还挂过列宁像呢,我们单位礼堂里也挂……我说,行了,别扯没用的了,认识就行,动手吧,把这老头都给我挑出来,银行一开门我们赶紧去兑换,我看这里得有一多半。

我把叶夫高尼领进厨房,让他吃点东西。叶夫高尼是饿坏了,抓起面包使劲往嘴里塞。我问他脑袋怎么了,他咽了好几口面包才顾上回答我,说前几天他喝了酒,从教堂门前街上走过时,不知从哪飞来半块砖头,打在他脑袋上,喝多了,当时没觉得疼,到家才发现血都流到脖领子里了。我气愤地说,一定是那些中国倒爷干的。叶夫高尼瞪着眼睛,一本正经地说,没有证据,你不能这么乱说的。我说,好吧,不说这事了,我告诉你,你的工作任务就是把所有印着列宁像的卢布单独挑出来。他不解地问,为什么啊。我想了想,告诉他,明天这些旧版钞票就作废了。老头儿吓了一跳,将信将疑地望着我。我说,你瞅我干啥,在你们这个国家,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发生的。叶夫高尼老头愣了愣神,大叫起来,我刚发的退休金啊。他哆哆嗦嗦从衣袋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急着要打开看。我按住他的手,说,你就一心一意给我干活,你的退休金作废那部分,我给兑换价的双倍。老头儿说,那我也不想让我的退休金变成废纸。我哭笑不得,心说这老头儿简直是榆木脑袋。我说,好好,明天我们一起去兑换。我望着叶夫高尼浑浊的老眼,忽然有些担心,我说,你认得出列宁头像吧,老头佝偻的腰身一挺,双脚一磕一个立正,声音洪亮地说,当然认得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我是说,您确定不用找个老花镜?叶夫高尼说,我根本不用看,摸都能摸出来,那个时代的印钞纸多好啊,摸着都舒服。

事实证明,我灵机一动把叶夫高尼老头拉来,是选对人了。真像他说的那样,老头儿一把抓过去,凭手感就能把新旧版卢布分出来,他往钱堆旁一坐,双手并用,像中国老太太盘腿上炕摆扑克牌算命一般,唰唰唰分得又快又准。老周和小甄开始时还挺快,两三个小时之后就打不起精神了,老周苦笑着说,值了,杨总我们跟你来俄罗斯,值了,这辈子总算有了捡钱捡得手抽筋的时候。到了下半夜,我们三个人轮流去洗漱间用凉水洗脸,强打着精神,叶夫高尼老头隔上一段时间就抓起我给他的玉泉白酒喝上一口,喝得大鼻子头红通通的,眼睛倒是越喝越有亮光了。

天快亮时,终于分捡完了,叶夫高尼老头醉倒在地板上鼾声大起,年轻人熬不了夜,小甄眼睛红得像只兔子,困得直张跟头。我让小甄在家休息,叮嘱他锁好门,看好那些还能用的卢布,我和老周把作废的卢布一摞摞装进编织袋,两人抬着,匆匆出了门,开上车往银行赶,还没等到银行门口车就开不动了,银行还没开门,门前排起的长队已经左拐右弯望不见尾了。人们都沉默着,一脸沮丧的表情。终于盼到银行开门了,人群开始慢慢向前移动,我和老周轮流坐在钱袋子上休息,转眼到了中午了,队伍不动弹了,一打听才知道银行下班了,老周气得直跳脚,说,这银行怎么这么不为人民服务,就不能加个班?我苦笑说,大哥啊,你以为这是在中国?老周也苦笑起来,说,还是咱中国好啊,换完了钱咱麻溜地回国吧,再也不来了。我说,先把钱换了再说吧,三十万元的资金啊,一根木头没看着,五马倒六羊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呢。

我和老周一直排到下午银行关门,也没排上。回到住地又饿又累,叶夫高尼老头已经走了,小甄给我们煮了面条,我们胡乱吃了几口,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凌晨时分我和小甄开车去银行门前排队,让老周休息一上午,天还黑着我们就出发了,本来以为能排到前面,到了才发现队伍排的比昨天还长,赤塔的夏天,凌晨时分也是冰凉的,离银行不远处的一家面包店也排着长队,没人夹塞,没人吵闹,人们认命了一般,在晨风中瑟瑟发抖,在慢慢亮起来的天光背影映衬下,像一幅悲壮的油画。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了,距离银行的大门还有好远,老周也锁了门跑来了,我们围着钱袋子急得直跳脚。接连有几个俄罗斯人凑过来,问我们是否需要换新卢布,没想到赚差价的“黄牛”这么快就拓展新业务了,我们一问比价,十块钱能换回来两块钱。老周一梗脖子,说,那可不行,那可损失太大了。小甄哭丧着脸说,那要是兑换不上呢,两块钱也换不回来了,就真成了废纸了。我说,这要是换了我们就得损失80%,那就赔得精光了,这样排下去不是事,我们是外国人,又要兑换这么多,银行未必给换呢,你们俩人排吧,这些俄罗斯黄牛倒是启发了我了,我得去找克拉奇科夫,还得让他帮忙,他的那些赃款估计这会儿早兑换完了。

我回到住地给克拉奇科夫打电话,打了好几遍也没人接,我就直接去奥莉佳家里去找。院门开着,房门紧锁着,几天没来,竟然忽然觉得这个小院落破败得不成样子了,斑驳的外墙,杂草荒芜的院子,有气无力的秋千架子,墙角处那一丛丛野花不知什么原因都枯萎了。我站在院子里发呆,不知道是离开还是等待。这时候,奥莉佳回来了,她忧心忡忡地进了院门,看见我略显吃惊。说,找我的父亲吗?我这两天没见到他,他被这件事彻底击垮了,像被打断了脊梁骨一般直不起腰来了,这会儿不定在哪儿宿醉未醒呢。我猛然想起奥莉佳就在银行上班,我说,不是,我是来找你。她望着我不说话。我说,哦,那天……对不起啊,我喝多了。这酒啊真不是东西,装在瓶子里是水,喝进肚子里闹鬼。她笑了起来,打开房门,让我进屋子里。我说,这几天你忙坏了吧,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呢。奥莉佳说,今天银行里已经没有可兑换的新卢布了,这个国家的印钞机开足了马力工作,还是印不出足够的新卢布来。我说,那怎么办啊,我找你就是这个事,我手里有大量的旧版卢布,它们马上就要变成废纸了,你能帮我兑换吗?她垂下眼睑似乎在犹豫什么,好看的眼睫毛不停地眨着,终于,她抬起头来,对我说,明天会有运钞车来,有一批新卢布运到,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是……要有30%的手续费。我说,当然可以。她不安地看了看我,小声解释说,20%是我们银行行长要的,另外的10%……是我的,我已经没有钱买面包了。我说,一言为定,一会儿我们就把卢布给你送过来。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住地守着电话等消息,一边计算着这次的损失,30万元人民币,一根木头没见到,一块废钢没买到,换成了卢布,再把旧版卢布换成新版卢布,再运回满洲里换成人民币,剩下不到10万元了。老周垂头丧气不说话,小甄说还好剩下10万元,明年我们再来,搞劳务输出,来种土豆。我忽然上来一股无名火,冲小甄喊,你们他妈的谁愿意来谁来,我可是再也不来了,我回去就回经济局上班去。老周嗡声瓮气地说,还是咱中国好,俺回去再不出来了。

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了,奥莉佳打来电话,说已经都兑换完了,让我们去她家取钱,放下电话我们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甚至是面有喜色,就好像做生意赚了一笔大钱似的。我们开车到奥莉佳家门口,我和小甄进了屋子,奥莉佳坐在客厅的破沙发上等我们,她把一大包卢布推到我面前,说,都在这里了,请您清点,按比例兑换后,扣除了30%。我说,不用点了,谢谢您,要不是您帮忙,我们可亏得更大了。她面色苍白地望着我,不做声。我说,我们明早就回中国了,我们要开车到后贝加尔斯克,从那里回中国满洲里,代我问候你的父亲,再见。她望着我,声音虚弱地说,再见,愿上帝保佑您。

小甄拎上卢布,我们两人一起往外走。走到院子里时,老周看我们出来了,发动了汽车。就在这时,奥莉佳忽然从房子里跑了出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杨,等一等。我停下脚步,回头诧异地望着她。她跑到我的面前,高耸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把一个大纸包塞在我的手里,我看见眼泪在她的眼圈里打转。她说,这是我的那10%,还给您,对不起。我惊讶地说,这是您应该得的。她摇了摇头,说,不,我不能,森林之神的眼睛看着我呢……转身跑回房子里去了。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想到要回国了,真是心灰意冷的,怎么向局长和经济局的同事们交代啊,公司在国外运作好几个月,人吃马喂的花了不少钱,一笔生意没做成,还亏得差点血本无归,真上火啊。朦胧之间就忽然来到了赤塔的大森林里,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一望无际,我发现一处林中木屋,奥莉佳在挤牛奶,她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成了一位美丽的少女了,她一身洁白的裙装,头上戴着五彩的花环,一双美丽的蓝眼睛熠熠生辉。她把木头奶桶顶在头上,对我说,你能陪我去把牛奶卖掉吗。我说,当然可以。我们就沿着林间小路走去,好幽静的林间小路啊,积年累月的松针踩在脚下软软的,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筛下来,一地细碎明黄。我问她,卖了牛奶你想做什么。她激动得两眼放光,说,我要用卖牛奶的钱给自己买一条美丽的公主裙,我要穿上它去参加王子的舞会。我说,嗯,是个好主意。她说,我想王子会喜欢我,他会对我说,你嫁给我好吗?我说,好浪漫啊,你会答应他吧。她害羞地说,女孩子要矜持,我摇摇头,说no。这样说时,她真的就摇了摇头,我看见她头上那只木桶势不可挡地滚落下来,洁白的牛奶在草丛中流淌。她愣了一下,大哭起来,哭得熔化成了一汪牛奶,最后只剩下那个五彩的花环掉落在草丛中。我手里攥着那只花环在大森林里迷失了方向,急得满头大汗,没命地奔跑……猛然惊醒,天已经亮了,我想起床,忽然感觉浑身无力,爬不起来了。

整整一天,我不停地呕吐,把胆汁都吐出来了,脚软得去厕所都扶墙,不停地吃从国内带过来的乳酸菌素片,老周和小甄都灰头土脸的,两人都尿黄尿,满眼大眵目糊,一笔贸易没做,坐地亏了二十万元,能不上火吗。老周不甘心地念叨,这他妈的也太窝囊了,就这么回去了?要不咱再等等看。我有氣无力地说,在一个钱都成了废纸的国家还能有什么生意可做啊,树都倒了,咱们要是还不飞,那不成了呆鸟了吗。

第三天早晨,我恢复了过来。我们就收拾了东西,装车返程。天已经大亮了,街道上一片荒凉,只有面包店前又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我看见了叶夫高尼,让老周停车。我下了车,听见叶夫高尼喊着,这个国家就毁在克拉奇科夫这样的混蛋手里,我要去狠狠地揍他一顿。说完真的离开了队伍不排了。我喊他的名字,他看见我,友好地笑了。老头儿鼻子头红红的,搓着满是皱纹的手在晨风中发抖。旁边有人喊,嗨,叶夫高尼,你不是要去揍克拉奇科夫吗,怎么还不去?老头风趣地说,我不去了,我想那里排队要揍他的人一定比这里还多……我被他逗乐了,我把奥莉佳退回来的那一捆卢布掏出来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要。我坚持让他收下,老头儿生气了,脖子上的大筋都跳起来了,冲我大声喊着什么。我只好收了起来,我打开后备箱,把一纸箱子方便面榨菜火腿肠都给了他,告诉他我们要回国了,不需要这些了,他高兴地接了过去,浑浊的眼睛里涌起一层凄凉的水雾,他说,中国,哈拉少,中国,哈拉少。我望着风烛残年的老人,禁不住鼻子一酸,说,再见,愿上帝保佑您……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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