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 叶
——再读叶圣陶
2022-06-28李明海
李明海
九年前, 我读完刘增人先生所著的 《叶圣陶传》, 写了篇文章《春风——品读叶圣陶》, 主要是借由这本书, 梳理了一些个人印象深刻、 感触较多的叶老生平事迹和教育情怀。 此文发表在2012 年的《师道》 杂志上, 也是想着帮助忙碌的一线老师们 (那些杂志读者),对这位通过教材所熟知的作家, 有更多一些了解。 而这个过程, 从个人来讲, 感觉与这位语文泰斗走得更近了, 面容看得更清楚了一些,也平添许多亲切之感。
后来, 叶圣陶长子叶至善先生, 应出版社邀请, 以八十六岁的老迈之躯, 亲自操笔, 写就一部新的叶圣陶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这段时间以来, 也认真地把这本书读完了。
在与叶圣陶两次 “相逢” 的中间这九年里, 我个人的生活当然也未曾止步, 虽然一直是在一所珠三角民办学校做一个平凡的语文老师, 但这九年, 自己也还是跟同事们一道, 在语文教学尤其是课程开拓上, 做了一点新的尝试, 同时,自己也渐步入人生之秋了。 纵所读有限, 但阅人阅世, 也算不少了。所以, 再读叶老的这一传记时, 常常神游书外, 由此及彼, 不自觉将书中若干情节与个人所从事的语文教学中屑小之事私作比较, 倒也别有趣味。 这是不是时下常说的 “致敬” 之举呢?
前文题为 《春风》, 那么此文,不妨就叫 《霜叶》 吧。 正如叶老那经霜更艳的一片丹心, 坦荡无私的一襟晚照, 触处可见的一怀幽情。“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就让我们停车暂驻, 陶醉于这纯粹而热烈的枫林晚景吧。
清廷罢科举, 举办公立学校,叶圣陶跟同乡同学顾颉刚一道, 携手进了夏侯桥小学。 学校有博物课, 教这门功课的龚老师, 是叶圣陶一辈子也没忘记的好老师。 有回上博物课, 老师挟了一棵蚕豆一棵油菜来到课堂, 跟学生讲蝶形花冠跟十字形花冠, 还掰开花瓣, 教学生识别雄蕊雌蕊。 一朵花会有这许多讲究, 是叶圣陶从来没想到过的。 从此, 栽培花木, 观察它们的生长, 成了他一生的爱好, 并在诗词散文中多有记载。 所以直到今天, 我们能欣赏到叶老的 《荷花》《牵牛花》, 以及那满墙虎虎有生气的 《爬山虎》。
这种大自然的无声教化, 潜移默化, 对一个小孩子的影响, 我觉得是胜过许多言语的。 现在回想自己的初中生活, 我立刻就能联想到每班教室前边都有的那一圃花草,那些牵牛花, 麻秆花, 大丽菊, 以及上晚修时被风送来浓郁香气的大丛夜来香。 我永远记得语文老师带我们穿过大操场, 去到一排红砖房的教师宿舍前边, 去看校长在门前自种的一个小小的菊花园, 我头一回知道 “姹紫嫣红” 这个词, 就是从镇上一个同学那次的作文里听到的, 我想我从来不知道这个词, 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美的花儿吧。 我去年接新班, 几乎整整一个学期, 我都持续地做一件事, 我从宿舍经过人工湖到教学楼来, 会经过大片草坡, 总有草绿花开。 我认识许多, 也借助了手机上的识花APP 去琢磨它们, 我常常在课前带着花草进教室, 投影出来, 告诉他们那花草的名字, 各自不同的形色。 孩子们也跟我一起, 知道了狗尾草、 假花生、 酢浆草、 白茅、 含羞草、 通泉草以及秋天最常见到黄花蟛蜞菊和白花鬼针草等等。 这件事我写过一篇文章, 《一枝草, 一滴露》, 发表在 《班主任之友》 杂志上。
从当年的老校长, 我的老师,我自己, 到我的学生, 我通过切身经历实践着对大自然的爱的传承。今天从叶圣陶这里, 我更隐约地看到了这种热爱的更深的源头, 也坚定了自己努力的一个方向。
叶圣陶后来自己做了小学教员, 他能做的事情自然更多。 正如顾颉刚为叶圣陶小说集 《隔膜》 写的序中所言, 叶圣陶 “胸中充满了希望, 常常很快活地告诉我, 他们学校里的改革情形, 他们学校里立农场、 开商店, 建戏台, 设博物馆……” 而他对于教育改革的实践, 在其长篇小说 《倪焕之》 当中反映更为集中。 他在25 岁的时候,还曾写过一篇 《小学教育的改造》,洋洋洒洒一万多字。
读到叶圣陶先生在学校开农场这一节, 我忽然又想到最近所目睹的另一个小的事情。 在全国教育大会上, 习总书记指出要努力构建德智体美劳全面培养的教育体系, 把教育目标的 “四育” 提升到 “五育”。 各地关于学校劳动教育的动静忽然就大起来了。 于是, 就看见我们所住的学校宿舍楼下, 新辟了两三百平方的一处园子, 说是用来做学生劳动土地的。 因原是建筑废墟, 地里石块不少。 一段时间来,我总能从窗下看见一些工人成天忙着在这片地里整畦, 修排水沟, 一点一点地从土里抠出瓦砾来, 又在旁边焚烧枝叶把草木灰堆到地里熟土。 ——但一直没看见学生们来过。 我猜想, 可能是要等地 “弄熟” 了, 可以播种时, 特别是收获时节, 学生们才会被安排来 “劳动” 一番吧。 其实, 我觉得再没有比把一片废墟变成良田更符合劳动的本意了。 至于为什么学生还没过来参与, 无非是要学习, 考试, 于是就算是 “劳动” 课, 也想着要追求个效率, 于是乎, 这劳动教育,就难免有些流于表面了。
这一点, 叶圣陶先生在他八十多年前的学校教育总结里, 也谈到过。 他分析学生往往 “不好学” 的原因, 是我们以为儿童的心理和习性和深谋远虑的成人是没有区别的, 成人对于事物力求精研, 往往有为着未来的功利目的, 便以为儿童的心理和心性大约也是如此。 可见, 要真正做到了解儿童、 尊重儿童, 确实任重道远。
我们都知道的, 叶圣陶进开明之初, 当夏丏尊先生助手, 处理《中学生》 杂志编务。 他对 《中学生》 是真爱, 各期杂志几乎每篇文章都看过, 是忠实的第一读者。 吃饭喝酒还常把书中故事讲给孩子们听, 如丰子恺先生刊登于 《中学生》 上的音乐家、 绘画家的故事等。 早期的 《中学生》 刊登过关于天文的连载, 他就买来冲皮纸的活动星图, 还托内山书店从日本买来一架天文望远镜。 看到这里, 我也是不禁莞尔一笑。 因为上年中秋节时, 我们给全年级的孩子们布置的中秋实践作业, 是看月亮, 拍月亮, 背 《春江花月夜》, 以及在月下做手影游戏等, 班上还真就有孩子买了上千元的天文望远镜来看月亮的。 我也是乐于跟班上孩子们同步实践活动。 叶圣陶早年买过活动星图, 巧的是, 三十多年前我师范毕业在老家教书时, 也曾从新华书店里买过这种活动星图来观星 (现在手机里下载一款观星软件, 则是很方便的事了, 我也推荐给班上的孩子们了, 去年冬天的一个周末,我们还一起观察过猎户座金牛座呢)。 我们元宵做小橘灯, 大暑时节用棕叶编蚂蚱以及谷雨时做植物拓染等等, 我和同事们, 也都是跟学生同步来做, 并在家长群里一样来晒 “成果” 的。 所以家长和孩子们也都更有兴味, 既动手动脑, 也动笔来表达。
前几年民国老课本大热, 我也买来读过一些, 当时我们编了一份班级作文周报, 我还在这份作文周报开辟了专栏, 每周给孩子们介绍一篇短小好玩的民国老课文, 好多篇章我跟孩子们也都很有兴趣背一背的。 而这里边, 多是叶圣陶先生所写。 他在日记里记录道, “1932年, 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 编写了一部 《开明小学国语课本》, 初小八册, 高小四册, 一共十二册, 四百多篇课文。 这四百多篇课文, 内容和形式都很庞杂, 大约有一半可以说是创作, 另外一半是有所依据的再创作, 总之没有一篇是现成的, 是抄来的。” 以知名作家、 资深编辑身份而编小学课本, 用心良苦, 可见一斑。 叶至善在传记里还提到了父亲作儿歌 《小小的船》 的细节。 “一九五五年五月, 父亲偶为小学语文课本试作儿歌, 九日夜得 《小小的船》 一首, 他在日记里专门记录了此事。 儿歌仅四句, 三十七字, 却在日记上自批自夸, 写了五十多字的跋, 可以想见父亲那天夜里反复吟哦的喜悦。” 读着非常亲切熟悉的小诗, 我的眼前, 倒是出现了许许多多似曾相识的画面: 阳光下的山村小学, 放学路上, 开满油菜花的小径, 巷子深处的门边, 夜幕下高楼的窗前, 秋雨淅沥的门廊内, 有多少孩子在诵着这课文, 感受着这世界最初的善意和美好。
最后说回此书 《父亲长长的一生》 作者叶至善先生, 他于八十六岁开始写作此书, 开篇道: “时不我待, 传记等着发排, 我只好再贾余勇, 投入对我来说肯定是规模空前, 而且必然绝后的一次大练笔了。” 两年成书, 交出版社后就病倒了, 又一年后过世。 令人叹惋、敬佩。 在书的最后, 叶至善先生这样说:
老人家不会回来了, 我的 《父亲长长的一生》 该收场了。 如果我父亲见到了我写的, 会怎样说呢?先说我不该写。 这是可以肯定的。看了千把字, 老人家也许会说:“用这样的笔调写父亲一生的行状,倒还没有见过。” 要是真个这样说了, 就倾向于认同了, 等于夸奖我的想法还有点儿新意。 表现在行动上, 老人家就孜孜不倦地帮我修改: 问我这儿要不要改, 那儿该怎么改。 《父亲长长的一生》 长达三十多万字, 够他老人家折腾的。 如果最后说, “给个六十分还是可以的”, 我就非常非常满足了, 真个像小时候自己爬上了凳子, 得到了“成功的喜悦”。 已经写得够啰唆的, 还添上这段可有可无的空话,实在情不自禁。 请读者诸君原谅。
恍惚中, 又看到了两代学人的面影, 亲和, 蔼然, 岁月烟尘终无法掩却赤子之心。 也似再见叶圣陶先生, 于爬山虎的荫下, 牵牛花披拂的墙边, 以及北京四月零落一地的海棠花间, 捉朱笔, 书蝇头小楷, 又在批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