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2022-06-28王海泉
大洪水
一望无际的、蔚蓝的大水
淹没一切的大水,一连七日
来到我的梦里。伴随着橘黄色的闪电
欢快,并绝望地在我的窗前升起
我沉于水底,与你相对而立
你或许是我的回声,我或许便是你
“共工放出的不周山猛兽
就是你吗?滋润一切
利万物而不争的那个,也是你?”
你挥去水雾,浅笑着回答:
“都是我。我还给庄子口授了秋水。”
午夜
他头顶的河流满是狼藉,不奔涌
也不干涸。河畔的荫柳闪现出幽光,
远方一片思想的草原之上,
几个不速之客,打马而过。
蟋蟀悲鸣的午夜,我左手的
五个手指变成了鱼,右手却变成了
五个钓鱼的人。他们的对话
让河流暴露出一丝生气,
却惊呆了那几个无辜的过客。
密码
七月的天空,有多少浑浊的泪水?
它们欢笑着把云冲散,遮蔽了
三万里草原。我与宝力格低头对饮,
然后在午夜的草原,在雨夜里
我们丢失了马鞭。
此刻的世界离我很近,近到
足以将众生忘却。近到令我的心
失去了自由,只剩下那些闭锁的结构,
那些胡乱的、关键的点。
骏马仰头嘶鸣,低头吃草,
众树低伏、万籁呜咽。我就这样
直来直去地说话,我的心里
却全是密码。你有三次输入错误的机会
之后,再也不会有正确的答案
高原(节选)
一、孤独的房子
你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我说要有光,星星却躲进了远方
黑夜的尽头,繁星在远方闪现
一片片的黑影,就躲在
一片片黑影的背后
在这肉体横陈的黑夜,又是谁
躲进了高高的星斗?
他们不高兴的时候,我们的脚下
便会有一片片落英飞溅
在这落英缤纷的高原之上
却有一座灰色的房子
黑夜里,他和黑夜融为一体
蓝天下,他却是一座孤独的房子
二、飞狐峪的绝壁
三万里长风之下
飞狐峪的绝壁之上,至今还能看見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我刻上去的字儿
小小的字儿,如泪滴一般
萦绕在石壁间
那一天,我经过了艰苦的跋涉
也没有能够走出飞狐峪的绝壁
没能走出暴风雪。我想
今天我也许……要死了……
要死在这里了……
死了就死了
那些养育过我的高原,那些闪电
那些树和青草
还有你,妈妈
你们都不要难过,更不要离开我
我死在这绝壁之中,或许是一种解脱
桃花开过三十次之后,
也许我就会复活。
从此我再也不肯离开你半步
那时,才是我流浪的结束……
而今,飞狐峪的绝壁之中,
二十年的时光早已被压缩成一声回响。
二十年的温柔,早已磨平了字迹。
但只要拂去我眼睑上的灰尘
就能看见那些萦绕在石壁间的、那一颗颗的
一颗颗的泪滴:
蜷伏爪牙已久
怒看世间岁月……
曾经有一个落魄的、痛苦的诗人
他来到了这里。
他盲人摸象般地摸了摸这个世界,
现在,他就要死了……
多少年过去之后,一定会有人类发现他的尸骨
他们会幸福地喊着其他人类:来啊,快看啊
有一个落魄的、痛苦的书生死在了这里
看啊,这里还有他落魄的、痛苦的诗句……
然而,死亡并没有轻易发生。
只要我们足够坚强,
总能有各种各样的谎言;
只要我们愿意,总会有活下去的借口。
后来,我走出了飞狐峪的绝壁,
并且在这时光匆匆的高原之上,
认识了另外一位诗人,他给我读的诗
到现在我仍然记得:
相传宋玉赋悲秋,
似水经年向东流。
无名壮士添白发,
谁怜经纶济世谋
……
有时候,我难免会想,
到底什么东西才能阻止时光?
三万里长风之下,到处是刻满了字的石头,
在这些石头上眺望一会儿,三万年就过去了。
峭壁依然是峭壁,
没心没肺的野花,每年都会准时开放。
但是我们呢?我们还不是被时光追赶?
被这无情的高原埋葬?!
但是在高原之上,却总是
有那么多落魄的、痛苦的诗人,
他们一边放牧一边写诗,
一边种地一边写诗,
一边怒骂一边写诗。
你看这高原之上,那些喘气的和不喘气的,
都是我们的兄弟……
翻过飞狐峪的绝壁,
他们,以及孤独的他们:
野花和马,故乡和山!
呵!你看这高原之上,三万里江河奔腾入海
流淌着谁的血脉?你看这高原之上
三万里风更长,三万里天更高!
我的兄弟们,笼盖四野
他们唱着动听的颂歌,把欢乐写在头颅之上,
再小心翼翼地把忧伤藏入欢乐。
高原再高,也高不过我的头颅
三万里长风之下
却到处是埋葬我尸骨的泥土
我在寒风之中,凝视你
凝视野马亥、海流图、喜马拉雅
凝视那一汪汪忧伤的眼泪,
荡漾在同样忧伤的蔚蓝之下。
三、野马亥的梦魇
阴云翻滚,星空失散之时
我爬上了野马亥之巅
在灰色房子前,一个汉子守在那里
“为何一直住在这里?”
“这里有好多树,有好多生灵
他们也需要陪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其实,这并不是高原上唯一的房子!
还有好多,你的我的他的,还有神的
你只是看不见……”
——暗夜中的森林里,我确实看不见
我只看见一座孤独的房子
黑夜里他和黑夜融为一体
蓝天下,他却是一座孤独的房子——
“我就在这里陪着它们,时间
也没有那么漫长,心远地自偏
你想明白了这个理儿,在哪儿还不是一样……”
是啊,心远地自偏
孤独本来就只滋生于你的心底
我们不再说话,蹲在野马亥的长夜里
吸着烟,暗红色的火焰
慢慢地、慢慢地,把我的心弥漫
在野马亥,我经常进入一扇门
再从另一扇门出走
我已经习惯这样迷失自己
在野马亥,我曾和一位诗人讨论诗和哲学
但是一棵树、一匹马、一只红颈天牛
都能轻易湮没我们深陷的双眼
在野马亥,风很容易吹散我
早晨才坚硬而起的思想,很容易让
我的目光里夹杂着爱、忍耐和伤害
在野马亥,空中飄荡着我的思绪
飘荡着我的梦,我的梦魇
三万里石墙围不住我的泪水
它就如同那些暗红色的火焰
慢慢地、慢慢地,把这高原弥漫
暗红的火焰笼罩之下,在野马亥之巅
众神结伴,缓缓而行
此刻,我的孤独是一座房子
它正好躲进了众神带来的黑暗
是时候了,让风带来一些内疚
让这些内疚,把我的心变成一只火把
风借火势,势不可挡
野马亥燃烧的天空如同一汪悲伤的大海
任风带来阴郁的、暗红的波纹
任这三万里水波涟漪,将这高原装点
我的梦魇在这三万里高原之上游走
我的思绪游走于我的梦魇
我在这野马亥的雪原之上赤脚奔跑
追赶那些在冬天里偷牛的盗贼
而我,却被那些偷心的人一路追赶
你看那一望无际的大冰湖
你看那沙拉淖尔深入骨髓的冰冻
我们就在这大冰湖上奔跑
三万里的大风吹散了你的头发
我用冰镩穿透厚厚的冰层
看着湖水慢慢地涌出,再冰冻
这也许是我最后的挣扎
这也许是我最后的向往
冰水漫过我的脚面、灌满我的心房
孤独的房子,注定要被寒冷填满
这一日,我露宿在了野马亥之巅
醒来已是中午时分,阳光直射到了我的头顶
我的心如天上的鸟雀
但我却把自己埋葬在了这高原的深处
让我的心跳成为你的心跳
你的笑,就是我的笑
预言
你一丝不挂,奔跑在大河之畔
这也许,本就是某种预言
沿着幽深的小径,无数先哲
低语喃喃。紫色的、白色的
风信子,在灌木丛中若隐若现
时间的河流掠过晨晖,奔涌的波涛
掠过每一张脸。此刻,我疲惫地走进
这个市镇、走过一条条长街
唤醒每一个装睡的人
我送给他们紫色的风信子
并对他们说:“哦,我亲爱的!
不要企图打开这个信笺,里面写的
只是一个无聊的预言!”
(王海泉,供职于河北广播电视台,兼任河北省修辞学会副会长、河北大学艺术学院专硕导师等职务。著有诗集《自我与本我的对话》、专著《文明巅峰的竞争——共和国科技发展史》等。)
编辑:郭文岭 耿凤